分叉

2021-10-13 02:02祁十木
飞天 2021年10期
关键词:身份证派出所镜子

我站在这里,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大到能把我整个人都装进去。

我站不站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面对一面镜子。每一天,我都要面对它,有时站十分钟,有时站几个小时。为什么要站在这里,难道仅仅因为这是我家里最宽敞的地方吗?我不清楚。好像冥冥中存在一种召唤的声音,让我站在这里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也许有一天我能看出他就是我,也许。

父亲常说我这是病,但他又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病,所以也没有理由阻挡我看镜子。今天我的“病”已经发作了半个小时,我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在这半个小时里,我一直盯着这块涂有金属的玻璃,好像我真能从中看出另一个人似的。我先看到一块玻璃,然后看到里面映出家里的摆设,接着就看到里面走出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们永恒地处于对视之中,显得极为恐怖。当对视成为习惯,并且能自然而然地“发作”超过十分钟时,镜子里就会出现不一样的东西。先是眼睛不断放大,大到模糊,直至铺满整面镜子,盖住里面的那个人。而后眼睛又不断变小,里面的那个人跟着变,他变得只有瞳孔般大小,钻出镜子,跑到你狭窄的眼睛里。再接着又是一阵模糊,模糊中隐藏着许多光,黄的、红的、白的,不停地闪动的光。眼睛是第一个衍生出不同事物的器官,接着是嘴、鼻子、耳朵,都有可能发生变化。一切都会变,只要你停在这,超过十分钟。

“尕娃,你过来,跟你说个事。”

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在喊我。模糊中,我抓到一股怨气,这声音打断了我正在变化的眼睛,一只眼睛都没有达到高潮!但我还是极不情愿地答了一声,狠狠地从这里拔出腿,朝父亲的卧室走去。

我很奇怪父亲怎么还没去上班。当我走进他的卧室,他正在卧室里面的卫生间里刮胡子,对着一面镜子。

“咋了,爸,我正忙着呢。”

“你忙个啥,叫你半天了,我叫鬼呢,不出个声。”父亲看着镜子,摸着胡茬,语气中带着刺。

“没忙啥,我刚没听清。啥事啊,爸,这么着急。”我靠在门框上,试图用这种撒娇的方式稀释父亲的那根“刺”。

“还能有啥,跟你说了多少遍,让你再去办个身份证,你咋还不去?”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个学生,再办一个,万一人家查出来不对,不是惹祸嘛。”

“惹祸?我办了,还不是好好的?你胆子咋这么小呢,你看着,万一你现在这个丢了,我看你咋办。”父亲将刮胡刀收起来,离开镜子,走出卫生间。

“不是,你是社会上的人,我是个学生,不一样。”

“就因为你是学生,跑那么远上学,才让你多办一个。要不这个丢了,你连火车都上不了。”父亲穿上外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自小就不敢与他对视,哪怕别人都说我跟父亲长得很像。“那行吧,我去试一试,唉……”

“别唉了,我吃过的馍馍比你走过的路多,听你老子没错。”父亲说着话,准备出门去。

“那我咋说呢?我都有个身份证了,人家肯定不会给办的。”

“你就说现在的丢了,咋这么笨嘛。再办一个防备着,多好。”说着父亲便朝大门走去,我还靠着门框。

八九点钟的太阳美得让人想亲它,哪怕在冬天的西北小城,它都是那么令人欢喜。但我只能享受一会,父亲临走时说的话像一把剪刀,剪短了我的阳光。我打开衣柜,准备出门的衣服,没有再照镜子。我认为穿衣服根本不需要照镜子,你总不可能因为穿衣服的好坏,变成另一个人吧。这发挥小聪明总结出的道理让我产生一种快感,但它并不能打败我的恐惧,太阳同样也不能。

我是个胆怯的人,不,应该说是一个懦弱的人。父亲现在让我去做的事,着实让我头疼。这事到底违不违法,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不合规矩,有点害怕。今早说这事之前,他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他就像只老母鸡似的急于保护自己的“蛋”,生怕我出门在外丢了身份证,生怕我没法回家。我了解他的苦心,也怕他。作为儿子,我感覺我是中国式的最好的儿子。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办,撒个谎,拿到两个身份证,以防丢失或者被窃。

我一边想这些混乱的事,一边穿好衣服。父亲早就给我准备好了材料,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我拿上塑料袋,拉开铁门,瞥了一眼大门旁的镜子,走了出去。当我锁好门转身,一股阴森森的风立马吹了过来,打在我脸上,差点把我吹倒。我后退几步,身体撞到铁门,但我来不及品味疼痛,裹了裹衣服,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我的身体被衣服包裹着,脸和手却遭了殃,被风一刀一刀地切割。离派出所还有几十米时,我颤巍巍地将塑料袋放在马路牙子上,使劲朝手心哈气,顺便用手捂了一下脸,希望它能好受一点,不要被风吹得变了样。我提起袋子向前走了一步,停住,抬头观察了四周,冬季的早晨路上没有多少人。我这才敢将右手插入棉衣的内兜,掏出钱包,从钱包的最深处拿出了那张写着“祁觅”名字的身份证,又慌慌张张地把它放进去,再将钱包重新塞到内兜里,从衣服外面拍了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我确定自己是祁觅,一个生于西北小城、正在南方读书的学生,我写点小说和诗,爱过几个女生。这种“确定”来自于看到身份证,它让我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现在我就要去打碎以前的我,重新办张身份证。或许我想多了,只不过是重新办张证而已,没什么特殊的,我还是我,自始至终都是我。

初中的时候老打架,被片警追得满街跑,所以我一直挺怕进派出所,但这次我挺起了胸膛。我是个大学生了,不是以前那个爱打架的小混混。

走进派出所大院,里面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我四处张望,看见了门上写着“户籍室”的房子,这是我要去的地方。进屋之前,我站在院中停着的一辆警车旁,对着那扇乌黑的车窗理了理头发,确定自己的发型没有被吹坏。

户籍室的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空无一人,但比外面暖和得多。我赶紧跨进去,停在门后,看了会墙上张贴的管理条例。我心里满是疑惑,这电脑开着,房子也这么暖和,咋就没人呢?这时,门再一次被推开,我看到一只拿着碧绿色茶杯的手伸进来,那手纤细白嫩、指甲上涂着粉色的指甲油。

“你谁呀,怎么闯进来了!”

我顺着那手往上看,这是个女警官,看起来很年轻,扎着马尾,抹着淡淡的口红,睫毛翘得很高。她发现我盯着她,用脚碰了一下我的脚,“哎,听到没?问你话呢”。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给她让路,我知道她要往办公桌那头走。

她从我面前走过,我闻到一股哈密瓜的味道,这是介于成熟与不成熟之间的女人的味道。“我来办身份证,我的身份证丢了。”我说,看着她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她放下茶杯,两只手相互搓着,往椅子上靠了靠,椅子轻微地转着,她低声说冷死了,什么鬼天气。她说完拿起茶,喝了一口,右手放在鼠标上,盯着电脑屏幕。我又重复说了一次,我来办张身份证。她没抬头,轻声说:“听到了,你个小孩倒是挺啰嗦的,户口本什么的手续带来吗?”“带了带了,姐姐,你看现在可以办吧。”我想赶紧办完,早点解脱。

“手续有了就好办,你稍等会,就给你办。你说你们现在这些孩子,粗心大意的,身份证也能丢?”她抬起头看我,脸颊上还遗留着被风吹出的一道红晕。

她没问还好,一问我就慌了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双脚来回地蹭着地,说不出话。“你坐吧,别站着了,手续拿出来,我先看看。”她朝办公桌前的椅子指了一下,示意我坐在那。我把塑料袋放在办公桌上,坐了下来,低着头不说话,好像自己是被抓进来的一样。我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猜测她在看我的材料。我不敢抬头看她。

“丢的是第二个身份证?”她突然问了一句。

“嗯,十八岁时第一个身份证过期,换了一次,这次丢的是第二个。”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很轻。

“你有过曾用名?以前叫祁哈伦?”

“办第一个身份证时,我还没有大名,就在小名前面加了个姓,当名字了。”她这一问,让我回忆起我以前还有个名字,祁哈伦。回民的孩子生下来就会取个阿拉伯语名字,这是族内的名字,我们称其为“经名”。第一次办身份证时,我十二岁,那时候还没大名,我爸觉得经名叫着方便,就一直拿它当名字。直到现在,不少小学同学见到我,还叫我“哈伦”,他们不知道祁觅是谁。

我说完,她没有再问。沉默中我依旧低着头,听着键盘的敲击声。屋内越来越热,我想拉开外套的拉链,但又怕钱包不小心掉出来。

“材料都弄好了,现在拍照。”她打开了我身后的灯,又回到了办公桌后。

“把外套脱了,你这个外套的颜色拍出来不行。”她打开电脑前的摄像头。

我小心地脱下外套,将它慢慢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又按了按,确定钱包不会掉出来。

我端端正正地坐回摄像头前,她在操作电脑。我往办公桌后快速瞅了一眼,她竟然也在看我,对视了一秒,我又立刻低下了头。

“你别说,你长得还挺可爱。”

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头低得愈发低了。

“好了,抬头,要拍照了。”

我坐得端端正正,任凭她摆弄我的头和身子。她摆弄我的时候,胸口偶尔会蹭着我的脸,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闻到女人的味道,那不是“哈密瓜”,那是火药。我感觉身体有点不适,正要逃跑的时候,她不摆弄我了。咔嚓一声,她说已经好了,快得让我感觉之前都没必要摆弄我。

她说,可以走了,一个月后凭票来取,说着就塞给我一张纸条。我看着她的眼睛,从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还有一些碧绿的叶子,温顺地飘荡。

“赶紧走吧,别看了。”她说。

办了新身份证后,我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像是犯了什么罪似的。恐惧笼罩着我,但我仍然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四处晃荡。恐惧有时候等同于无聊。

那天下午,我沿着大巷道晃荡,经过老城门口、解放路、中心广场,一直晃到庆生路。这是我一直想绕着走的红灯区。但红灯区也不仅仅是红灯区,除了那些穿着渔网袜卖笑的姑娘,這里还有酒吧、KTV、餐馆等各种去处。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路过这里,说实话我知道自己对女人没有兴趣,因为我对自己都不感兴趣。我平复心情,想着再往前走走,今天晃荡了一天,什么事都没做,就去新华街买本书吧。

终于有了行走的理由——买书。我加快脚步,想快一点走出这条街道,当然不全是为了早点买到书。在我即将转过街角时,意料中的事发生了,我还是没有离开这条街。

那是一幢熟悉的房子,在新华街和庆生路的交界处。上中学时,我总到那里去,还常常安慰自己,它不属于庆生路,不属于红灯区。

我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眼前立刻感觉蒙上了黑布,微微有些亮光照着走廊。朝走廊深处走了几步,一股夹杂着泡面、烟味、脚臭汗臭的奇怪味道冲到了鼻孔里,我咳嗽了两声,继续走。两侧墙壁上挂着《使命召唤》《侠盗猎车手》《仙剑奇侠传》等游戏的海报,还跟以前一样,纸张有些泛黄,不知道是不是烟熏的原因。

这是我度过中学时代的网吧。说真的,我不是个爱玩游戏的人,但那时候我总觉得没地方去,这里黑糊糊的,特别符合我想象中的“桃花源”。所以我一有空就跑到这里来,尽管从我家到这、从学校到这都很远。那时,在我的想象中,桃花源就是看不清他人、自由、无拘束的地方。这间网吧刚好满足我。在这里你只要交了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人管你。玩得久了眼睛会花,看人也不怎么清楚。

我常常跑到这,开一台电脑,买一瓶水、一包泡面,能待一天。但我也没有什么非要做的事,就是在那里坐着,随便动动鼠标、动动键盘。也就是那时候,乱动键盘和鼠标的我开始在无聊中写起东西来。我在与自己想象吻合的地方,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起初,我写诗,也不明白咋回事,就不停地敲回车,照着以前看过的几首现代诗的样子分行,乱七八糟写了不少。后来我学着写小说,就是编故事,总会把人编死,编得自己都偷偷抹眼泪。再后来我什么都写,不管文体,想到什么写什么,打字的速度比人家玩游戏还快。我还买了个U盘,边写边存起来,包里每天都背着自己几十万的文字。

走廊其实不长,走几步就到了尽头。这里变得開阔,以前小小的吧台不见了,变成了一处卖各种零食、茶水的大柜台。放眼望去,电脑也换了模样,都是特大的屏幕,看不到主机在哪里。

说到主机,我就会想起当年总坐在我身边打游戏的那个女孩,我们没怎么说过话,直到后来她教我玩《刺客信条》。我老早就注意到她了,因为我俩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她总坐在那里打游戏,我坐在她旁边编故事。有一天,我正编故事时,女孩来了,那天是周末,她来得比平常晚。我用余光瞥了一眼,继续编故事。突然我的电脑屏幕全黑了,什么都看不到。原来那姑娘,往桌子底下摸,想开自己的电脑,结果两台电脑挨得太近,她没开得了自己的电脑,倒是把我的主机给关了。我眼前也发黑,这故事我写了两个小时,就这么没了?我的眼睛好像被一层纱裹住了,看不清她,只听到她不停地说对不起,说着还再一次帮我按了下主机的开机按钮。我还能怎么办,不情愿地从嘴里蹦出一句,没事。电脑又一次亮了,可是我的故事谁赔给我?我没了心情,狠狠砸了下键盘,我靠着椅子躺下去,什么也不做。

这时我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我侧身看着那姑娘,头发长到腰间,泛着淡淡的红色,穿着一套牛仔服。她转头,把耳机放到脖子上,看了我一眼。这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这姑娘挺好看,我好像不应该那么凶的。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姑娘开始教我玩《刺客信条》,可能是觉得生气的我没事做。我学会了那款第一人称角色扮演的游戏,整个系列都玩了个遍,但现在忘的差不多了。

她教我打游戏,我们聊的慢慢多了起来。我知道她要比只能借别人身份证上网的我大好几岁,早早就出来打工,现在在附近开了家理发店,闲的时候过来打游戏。她还强调,他们那家店是正规理发店,让我有空过去玩。我们聊得很开心,有时候我还会给她看我写的故事,有时候我还会写她。那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她就不见了。我去她开的那家店看过,隔壁的人说她欠了钱,跑了。她走了以后,我对游戏的兴趣又没了,又开始编故事,很多次写到她。写她倒不是因为她教我打游戏有多浪漫,也不是因为她欠钱跑了有多惨,而是因为她亲过我一口。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有女人亲我,在我编故事的时候,她竟然偷偷亲了我一口,快到我没闻出她的味道,快到我怀疑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

这个地方让人觉得五味杂陈,但我还是来了。这一次不是为了逃避或寻找什么,而是恰好路过,路过而已。我从钱包里抽出五块钱和身份证,“哥们,开台机子”。说着我把钱放在了吧台上。

坐在吧台里面的小伙子挺帅,眼睛微微睁开,看上去刚刚睡醒。他拿了我的钱和身份证,将身份证放在登记的仪器上,“咚”的一声从电脑的音响里传出。

“开不了,这张身份证别人在用。”他说着将身份证递了出来。

“什么,怎么可能,你再试试。”

他又试了一次,又是“咚”的一声,我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一段话,大概意思就是此身份证在用。

“你的身份证正上机呢,开不了。”他说。

“怎么可能呢,我身份证这不在这吗?”

“你丢过身份证吗?”

“没有啊,我身份证一直在我手里呢。”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这张身份证别人正在用。”

我拿着写了“祁觅”名字的身份证看了半天,没错呀,这就是我的身份证啊。我反复搓着它,好像多搓几下,它才能用一样。

“这是啥原因,我的身份证没丢过,是不是我在外地上过网,这边就不能上?”我爬在吧台上问。

“不是那个原因,这身份证现在不能用,说明此时此刻这座城市的某个网吧,有人就在用这张身份证。”

“这张身份证?”

“嗯,你的身份证。”说着他递给我一支兰州烟。

我狠狠抽了口烟,摇着头。“这就怪了,怎么有人用我的身份证呢?这证还在我手里。”

“你这是第一张身份证吗?”他问。

“没有,十八岁换了一次。”

“那第一个呢?”

“派出所收回去了。”

“那就应该是那个身份证的问题,你去派出所问问吧。”

我灭掉了烟,死死拧了下烟蒂,觉得他说得对,我是得去派出所看看。“谢谢你,兄弟,那我去派出所看一下。”

“也不急,你想玩的话,要不我先用别人身份证给你开一台?”

“不用了,我还是去找我自己的证吧。”说着我就往外走,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再想起什么,甚至那走廊都被忽略了。我一下子钻到了大街上。

我又在派出所门口来回转,跟一只拉磨的驴一样,迟迟不敢进去。

但我必须进去,顾不上自己的发型怎么样,也没注意派出所的院子里到底停了几辆车,我径直往“所长室”走去。

所长室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警服,拿着保温杯,一只手放在暖气片上。“什么事,小伙子?”他问。

我喘着气,两颊通红,“叔……我的……身份证……被人用着呢。”

“不急,慢慢说。”他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沙发上,他也在椅子上坐下。我一五一十将事情跟他说了,他皱着眉,仔仔细细听完,想了一会。他对着外面的院子喊,“小祁,小祁,过来一下……”

我还以为他喊我呢,没想到一会就有人走了进来,是那天给我拍照的那个女警察。“马所,你找我?”

“这娃的身份证被人盗用了,而且他身份证从来没丢过,你查查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看了我一眼,睫毛翘得都像要掉了。“你不是那天办身份证那个嘛,你身份证不丢了吗?又咋了?”

中年男人一听,脸立马阴了。“咋回事?说实话。”

“叔……这个……我也知道我做错了,是我的不对。我家里让我多办个身份证以防万一,所以我骗了这个姐姐。我的第二个身份证没丢,但我去网吧的时候,我的身份证就在我手里,就是用不了,人家说是有人在用……”

“那你的第二个身份证呢?”中年男人的眉頭像一块越压越紧的弹簧。

“就在我身上呢。”我说。

“你拿出来,我看看……”中年男人说。

我伸手往内兜里摸,拿出钱包,打开,准备取身份证时,我彻底傻眼了。钱包里没有身份证。

“身份证呢?”

“刚刚我来的时候还在,哪去了?”

“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派出所是菜市场吗?”中年男人大声吼道。

我抖了下身子,注意到那个叫“小祁”的女警察也很紧张,她的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你们咋办事的,办个身份证就弄成这样?好好反省。”所长平静了一些,对女警察说。

我的手抓着裤子,抓一下放开,放开又抓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管你说得真还是假,你现在的身份证正在办,过几天按条子上的时间来取,自己收好自己的东西,少跟我们玩心眼。用这心思,你还不如自己收好身份证呢。小聪明……”

中年男人教育了我很久,在他说话的时候,我没怎么注意听,倒是想明白了几件事。一、我的第一个身份证和第二个身份证都丢了;二、第二个身份证是刚刚丢的,第一个身份证确实有人在用;三、我现在只能等着第三个身份证出来,此外别无办法;四、我在派出所说不清楚了;五、我怎么出去?第二个身份证去了哪里?

“小祁,你们以后的工作要多多注意,先去忙吧。”

我听到这话,才知道中年男人说完了。女警察转身走了,她没关门,外面的风呼呼地吹进来,往我身上灌。“你还不走,坐这干吗?”声音从收拾桌上东西的中年男人口中传出,像风一样锋利。我赶紧起身往外走,终于能出来了。我叹了口气,可是出来又怎样呢?

我急急忙忙地走了一遍刚刚走过来的路,从派出所到网吧,一处地方都没落,仔仔细细地看每一条路,希望能看到写着“祁觅”名字的身份证。但我什么也没找到,哪怕我到了网吧,将那个帅小伙从吧台上叫起帮我一起找,也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成了没身份证的人。而那两张丢了的身份证,像两颗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爆炸。第一个身份证已经被人用来上网,第二个身份证也不见踪迹,万一也被人拿走呢?杀人、骗钱、传销各种违法的故事都浮上了心头,人家要是拿我的身份证去做这些事,我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关键是现在派出所也不相信我的话。第一个身份证怎么丢的还是个谜,第二个又丢了,我站在网吧门口,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像捏烟蒂一样狠。

从那天开始,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也不想到处晃荡。我沿着丢身份证的那条路,反复地走,认真地走,好像再不好好走就会迷路一样。但我什么都没找到,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瘦。我也不想再站在镜子前面去了,怕看到自己越来越小的身体,我会气晕过去。

身份证还没找到,我爸准备给我买回学校的机票,我庆幸机票能用身份证号买,最起码我还有能证明自己的一串数字。一想到这,我又特别沮丧,有数字能怎么样,或许人家正拿着我的身份证犯罪呢。而且在机场必须要用身份证取票,我怎么办?只能等着,无穷无尽但好像又有些希望的等待。第三个身份证应该能拯救我。

两个星期以后,返校的时候到了。我在镜子前面铺开所有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进行李箱里,好像这么做能安慰一下自己,好像这么做就不会心慌。

父亲在一旁看着我,“这下多好,你拿着两个身份证出门,我们也不用整天担心你丢了。”

我低头往行李箱里放东西,衣服、电脑、洗漱用品、毛巾、袜子,将它们一一放到它们的位置上。我没有再跟父亲说话。

收拾好东西,我去派出所取了身份证。中年男人好像不在,只有那个叫“小祁”的女警察,她一直盯着我看,像看仇人似的。她说话也没有像我那天去办证的时候那样温柔,随手将新身份证扔到了我手里。我也没敢再问“祁哈伦”的身份证去了哪里,我看到的是又一个写着“祁觅”的证件,跟丢掉的“祁觅”长得差不多。

现在我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这里安静得像桃花源一样,而且灯开得很亮。我编了会故事,想把遇到的几个女孩用故事编织起来。没错,可能很像你正在看的故事。

在我取机票的时候,我伸出去的手拿的就是第三个身份证,我这么称呼它,第三个。我不敢管它叫“祁觅”。

我取了票,过了安检,什么问题都没有,还能坐着编故事。我突然想起到机场之前,我又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这次没有那么久,赶飞机时间太紧了,我只能站一会,肯定不足十分钟。但我还是看到了那站十分钟才会出现的情景,那些光变大了很多,发散出的不再是光晕,而是无数个人,无数个没有脸的人。

上了飞机,我管空姐要了条毛毯,太累了,我得睡会。在飞机升空,人们能看到云彩的时候,我在做梦。我已经好久没有安心地做梦了,但这次我的梦很长。在梦里我变成了一棵树,不断生长,长出无数的树杈,发芽结果。那些树杈长出无数的叶子,它们就像无数双粗糙的手,向不同的方向扯我的身体,扯得我差点被撕裂。但我终究还是挺住了,我的身体像一颗融化了一半的糖,你想怎么拉就怎么拉,但它不会被毁灭。

后来我醒过来,飞机刚好落地。跨越了几千公里的我,丝毫没有觉得漫长,仿佛一瞬间就到了这里。

南方的天空蓝得瘆人,我就在这底下抓紧时间往前走。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祁十木,1995年生于甘肃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花城》《诗刊》《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刊物,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卑微的造物》。曾获未名诗歌奖、光华诗歌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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