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风物

2021-10-15 14:03安宁
百花园 2021年4期
关键词:李总羊肉串理发店

安宁

求 婚

老陈还是小陈的时候,经历过一桩求婚事件。

老陈那时年轻气盛,在县城的派出所户籍室上班,是通过读书考取的公务员的“功名”,所以在外人眼里,擅长舞文弄墨的老陈前途无量,将来指不定能够混到市里去。一个人有了出息,七大姑八大姨自然会关注他的婚姻大事,不会让这样一个翩翩公子落到别人枝上栖息。但老陈根本不屑别人介绍的那些歪瓜裂枣,面对她们,他连一点儿精气神也没有,空壳子枪一样,一颗激情的子弹也射不出来。老陈需要红颜知己型的爱人,能红袖添香,也能柴米油盐。这听起来有些浪漫和不着调,可是二十多岁的老陈,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的老陈,却咬定了这一点,始终不肯放弃。

这段有些落寞的空窗期,无意中走进来一个开理发店的女人。女人在东北待过几年,后来随父亲回到小县城,在派出所附近开了一家理发店谋生,同时兼卖一些保健品。因为一次理发闲聊时,老陈提及可以帮女人在单位推销一些保健品,再加上每天上下班,老陈路过理发店,都会礼貌地朝门口闲看风景的女人挥手或者点头,女人便记住了老陈。老陈闲来无事,会在脑子里想一想女人的样子,觉得这个有着好看的尖下巴和杨柳细腰的女人,其实很有一种风情韵致,尤其是她斜倚在门口,看着来往车辆行人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她始终不属于这个小城的漂泊感,这让老陈心中忍不住就生出一种怜惜来。老陈想,之所以他能脱口而出要帮女人推销保健品,大约也是被女人这一点儿美好给吸引住了吧,否则他这样一个事业单位的文人,怎么就会对一个理发店的女人如此热情侠义?

如果女人没有向老陈示好并求婚,他与这个女人之间,也就仅仅是顾客与店主或者熟悉的路人的关系。偏偏女人就对老陈多看了一眼,于是在老陈暂且看不上庸常女人的单身期,发生了一段可供日后回忆的故事。

老陈那天路过理发店的时候,看到女人在嗑瓜子。不过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随处乱扔瓜子壳,而是全都放在手心里。老陈几乎可以想象出女人的手心里潮乎乎的,于是他忍不住冲她笑了笑,并问了声好。女人似乎一直在期待着什么,抿嘴微笑,并朝老陈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老陈想自己恰好该理发了,于是便点点头,进了理发店。

店里女人的父亲正收拾着货架上的保健品,见老陈进来,说了几句闲话,便进了里间。老陈一边理发,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女人扯着闲话。阳光暖洋洋地透过窗照进来,有那么一小片,落在梳妆台的一角,像一只蠢蠢欲动的蝴蝶。老陈的头发被女人温柔的手撩拨着,他有想要闭眼睡上一会儿的慵懒。

老陈终究没有睡过去,因为女人忽然间问他:“是否有合适的人?”老陈明白她指的是爱人,他本可以照实直说没有,但又碍于颜面,不想告诉她这样的隐私,便转换话题,问女人有没有结婚。老陈问完这话,便知道错了,因为他看到镜子里女人的脸红了,理发的手也微微颤动了一下,差点儿就剪到老陈的头皮。女人的声音很轻,但老陈却是听清楚了,她说:“我还没有,你呢?”老陈大约被女人的羞涩给感染了,这次很清晰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也没有。”一个“也”字,不知为何,让老陈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跟女人贴近了一些,好像男才女貌,就差那么一层纸,两人便可以在一起了。这当然是老陈想象中文艺小说里的桥段,事实上,他并未对女人有过怎样的想法,他只是顺着女人的话说下去,如此而已。

可是,女人却瞬间动了真情。也或许,她早就看上了老陈,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说出来。是到阳光暖融融地照进门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鼓足勇气,轻声说了一句:“你觉得我合适吗?”

老陈有些慌乱,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人的问话。里间静悄悄的,想来女人的父亲早就有所准备,为他和女人腾出安静的一角,讨论这个让彼此不知所措的问题。头发已经剪完,只剩下冲洗和吹干,但老陈却不想进行剩下的程序,只希望快快地离去,最好什么也不说,就落荒而逃。

是的,老陈是逃走的,在草草地丟下一句“我回去想想”之后,便逃走了。老陈没敢回头看女人的身影,他猜想她不会像过去那样,倚在门口目送他离去。或许,以后她再也不会这样目送他了。因为,逃走的老陈不会再回转身,冲一个主动求婚讨要幸福的理发女人点头、微笑、问好,说一些无关紧要却偶然触动了女人的闲话。

第二天,老陈特意绕开那条马路回家。尽管这样要多走一些路程,却可以心无障碍,舒畅自由,好像终于丢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

半年后,老陈无意中又经过那条马路,看到理发店已换成副食店,一对胖胖的中年夫妇在进进出出地忙碌。老陈隔着马路看了片刻,好像隔着时光,看过去那个虚伪的自己。而后,他扭头走开了。

那是老陈一生中,唯一一次被女人主动求婚,不问他是否有房有车,只问他是否觉得她合适。

人 言

阿永是远方亲戚家的表弟,跟我差不多同龄,但小时候我并不怎么喜欢和他玩耍。因为他长得像贾宝玉一样好看,人又聪明,一起做事,总是一下子便将我比了下去。母亲喜欢阿永的模样,当笨嘴笨舌的我跟阿永站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嫉妒,觉得我哪儿都不如他好,不会哄大人开心,也不会察言观色,这种“吃不开”的性格,将来怕是好不到哪儿去。

多年后,我成了让父母满意亲戚羡慕的大学老师。阿永则初中没有毕业便辍学打工,从乡下混到县城,又去北京神秘地折腾了几年,据说发了大财,而后回到老家县城,很有本事地找人担保弄到一笔数额不小的贷款,开起了饭店和KTV。那一阵阿永在亲戚圈里取代了我,成为人人夸赞的“能人”。大家都说:“瞧人家阿永,没浪费爹妈的钱念多少书,却比念了二十多年书的人挣钱还多!要铁饭碗有什么用!还不如有个阿永一样的好脑瓜,走到哪儿都能闯荡出一番事业来。”

不管是不是真的发达,至少阿永在人前一直都是春风得意的模样。他自然更喜欢走亲访友,每次来我家,都要游说父母入股他的大事业,还要让我尚未大学毕业的弟弟将来加盟他的饭店,做他的助理。母亲又欣喜又讨好地做了满满一桌子饭菜,招待能吃能喝好胃口的阿永,又恨自己没有能耐攒下一笔钱来,交给阿永坐等分红。一直抱怨我没本事帮他进我所在的大学读书的弟弟,更是喜滋滋地、小跟班似的在阿永屁股后面追着跑,就怕一不小心将这个贵人给弄丢了。至于我这个姐姐,他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了,饭桌上敬酒,连杯子都不碰我的一下。我瞪他,他立刻白我一眼,意思是,谁让你读成了书呆子,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连我的前程也不能包办!

相继有人在阿永的游说下,为了高额的利息和分红,迫不及待地交出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好在父母没有多少钱,又对向来能胡吹神侃的阿永存了一些疑虑,所以没敢将银行里的定期存款提前取出来,去挣这份让人眼馋的利息。那一两年,因为阿永,那些不怎么熟络的亲戚朋友好像都成了近亲,常常会在阿永的饭店或者KTV里相遇,絮叨一番阿永带给他们的新的刺激或者福利。因为没有领阿永的情,父亲在他面前就好像矮了三分,因此如果阿永飯店里有什么活计忙不开,只要他一个电话,父亲便会跑去义务劳动,借以弥补没有百分百信任阿永的愧疚。回来跟母亲提起阿永饭店的大场面,父亲免不了一声叹息,说:“阿永他娘比我们命好,没到六十,就能撂下挑子享清福了。”母亲听了嫉妒,鼻子里哼了一声:“哪天饭店黄了,欠下一屁股债,看他们怎么收拾。摊子铺得大了,塌得也快,我就不信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的人,能折腾上天!”

母亲一语中的,阿永的饭店竟然真的很快就黄了。只不过不是赔钱倒闭,而是阿永因非法集资和放高利贷,被判刑入狱!这一消息传播的速度,比阿永当初衣锦还乡还要迅速,且极具杀伤力。母亲回忆起阿永入狱前的征兆,说他提了一箱好酒登门时,已经有了大厦将倾的惶恐与焦虑,不断地重复说,自己给父母买了一套好房子,可以让他们后半生有个安静养老的地方,让母亲有时间多过去走动走动,姐妹俩絮叨絮叨旧事。母亲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我们家怎么能跟你们富贵起来的人家攀上亲戚?还是免了吧。但在好酒的诱惑下,母亲还是妥协,说了一通好听的安慰人心的话。阿永坐在沙发的一角,双手交叉握在一起,不断地扭动着,好像要扭出什么话来。他甚至还揉了揉眼睛,直到那眼睛红了。母亲想,阿永大约是被她的话给感动了吧。直到阿永出了事,母亲才明白那是他即将入狱时,内心复杂波动的表现。

阿永入狱后,周围的人迅速地分化成两个阵营。一半骂他罪有应得——让他平日里在亲戚面前嘚瑟,这回好了吧,要在监狱里待上七年,跟老婆离婚了,钱财被分去大半,将来这大半就给了孩子的后爸,忙活了几年,原来是给别人挣钱了!还说让老娘享福呢,他不知道爹娘都没脸见人了,门都不敢出?唉,他这辈子是完了,出来都四十岁的人了,要啥没啥,脑袋上还顶着个“诈骗犯”的帽子。还有一半人,却赞叹说:“阿永真是聪明绝顶的人,骗人两千多万,一分不需要还,全将钱转移成了妹妹和爹妈名下的房产,而且住在监狱里,讨债的人想剁他手都没有办法,多清净!”

母亲一个劲儿地庆幸,既没有给阿永贷款做担保,让自家赔上一大笔钱,也没有将钱拿去他那里“鸡生蛋”,下利息,落个利息没挣到,反倒折了老本,被他骗个精光的结果。父亲叹了口气,说:“那些年白白给阿永的饭店通下水道了,早知道就收取他一些费用了,反正他在监狱里,这人情欠了也不用还。”

我在一旁听着父母长吁短叹,忽然有些紧张,想起即将毕业寻找工作的弟弟,没有了阿永的靠山,怕是又要幽灵一样缠上我。想到这些,我像父亲一样重重地叹了口气。

烧烤摊

我家附近的烧烤摊摊主,长相凶猛。他家的小儿子在马路边上跑来跑去,也跟老子一样,一副爱招惹是非的骚包熊样,常常冷不丁就戳戳这个,揪揪那个。吃烧烤的食客免不了心烦,训斥他几句。如果是顾客,这老子为了挣钱,并不会说什么,也就骂儿子两句,让他滚远点儿玩儿,别招人心烦。但如果是不相干的过路人,或者一起玩耍的疯小子,这老子是断不会白白吃气的。一次,附近一个小孩被招惹后一时性急,打了他家儿子一拳。那小子夸张地大哭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能通过大喇叭把这哭声向全世界广播出去。老子正烤着串,见儿子受了欺负,立刻将肉串一扔,一步跨过去,啪啪啪,就给了那打人的小子三个响亮的耳光。那孩子吓傻了,被逼问之下,哆嗦着挤出一句话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小子果真以后再也不敢了,见了摊主和他家嚣张跋扈的儿子,就远远地绕开去,好像快要尿了裤子,急需回家解开腰带。于是这片烟火缭绕的烧烤摊附近,被摊主霸道的儿子霸占了去,附近再也没有小孩子敢招惹他。他高喊着冲来冲去,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当然摊主是难得寂寞的。他烤的羊肉串很是出名,就连县城外的人都慕名来吃。尽管他所处的地理位置并不优越,周围是喧嚣的市场,不远处还有一个垃圾场,常年冒着腐烂的臭味,可是偏偏吃羊肉串的人,跟苍蝇一样嗡嗡地从别处飞来,源源不断地落在这片烟火气浓郁的小吃摊上。

常来吃羊肉串的人里,有个被摊主称作“李总”的人,一来就被当作座上宾。这李总人长得精瘦,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好像刚刚从酒缸里爬出来。摊主稍一打探,他便道出实情,果然是昨晚喝多了。不过他即便喝多了,来了依然要叫酒喝。他当然不会一个人来,每次都一群人跟着,皆是些年轻人,说着逢迎拍马的话,并将酒瓶盖全都打开,供他畅饮。这些年轻人里,一定会有那么一个冤大头,既被李总拿来调笑,又负责吃完结账。

摊主对李总的敬意里,其实带着一点儿畏惧。他知道这李总是某个专门负责爆料的网站总编,常常在县城四处游逛,寻找那些可以博人眼球的新闻。假若哪天羊肉串吃坏了某个人的肚子,被李总一报道,摊主就别想在县城继续烤下去了。即便没有吃坏肚子的事,那李总随便拿眼一扫摊子,看到洗羊肉串签子的水脏了,切菜的刀不干净了,照例能用生花妙笔,给整出一个头条新闻来,让他再也别想做成生意。摊主早就从消息灵通人士那里得知了李总的来头儿,所以就不敢怠慢了他。有时候李总说没钱了,他还会大方地送上一句:“算了,这次给您免单吧。”当然,还有一句也照例是要加的:“吃得好,下次再来,也别忘了在网上给咱宣传下。”这李总打着哈哈,说好啊好啊,然后用手机拍上一张自己吃得一片狼藉的桌子照片,发到微信群里,说:“看啊,我已经给你免费宣传了,生意好了,别忘了我就行。”摊主心里恨他,但脸上还是堆着烟熏火燎的笑,道一声:“慢走。”

不过李总爱戏弄的人,不只是摊主一个。随行的小跟班里,有个老实巴交的男孩,就总被他灌酒。李总灌酒是讲究艺术的,他要让男孩将瓶子离嘴一截子,咕咚咕咚,灌水一样把酒倒进胃里去。男孩每次喝完都痛苦地蹲在地上呕吐。但李总还是哈哈笑着,要继续看他的笑话。同行里有看不下去的,讲一笑话,扯开大家的注意力,才让男孩逃过惩罚。如果男孩不想喝酒也可以,必须得结账。摊主十次会有三四次,见男孩结了账。每次他一声不吭地从兜里掏出皱了的钞票,摊主都带着一点儿同情。尽管这是摊主做生意赚的辛苦钱,可是知道男孩住在附近,每天看他上班骑车飞奔,摊主还是有些心疼,于是如果男孩结账,摊主就大发慈悲把零头免了去。男孩总是一脸的受宠若惊,连声地说着谢谢。摊主想说:“谢什么呢!你每个月工资才一千五,吃上几次羊肉串就全没了,你这不是傻乎乎地供着个吃货吗?”这些话当然最后还是咽了下去,摊主可以打别人家儿子的脸,但却不能打了自己顾客的脸面。

男孩在半年后,就不再跟着李总吃羊肉串了。李总身边又多了一个新人,代替了男孩的角色,受他调笑,代他结账,提着气紧张地等着摊主计算他们一晚的花费。男孩也时常过来吃上几串,就他一个人,自斟自饮,怡然自得。摊主在快收摊的时候,过来跟他闲聊,得知他已辞职另外寻了一份工作,钱依然不多,但却不用隔三岔五地被好吃的领导驱使着来买羊肉串。谈起李总,男孩淡淡一笑,道:“他也不容易,工资都被老婆掏了去,兜里零花钱没几个,所以只能抠摸着下属的花。我同事也可怜他,每个月都主动献上点儿碎银子给他。即便这样,他还总是旁敲侧击地说话给我们听,嫌我们受了他的好,却不懂感恩……”

男孩还说起近日李总想要敲诈某家县城企业,反被有关系的企业老总给警告的事。摊主听着,叹一口气,边收拾碗筷边想,哪天自己有了关系,也定不会再受李总的气,会像打那个欺负儿子的小孩一样,恶狠狠地甩他几个响亮的耳光。

[责任编辑 王彦艳]

猜你喜欢
李总羊肉串理发店
2021年有一家理发店决定关门
作业本变羊肉串
布告栏栏
订杂志
走,吃羊肉串去
五行理发店
掴自己耳光
作业本变成羊肉串
都是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