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奔赴雪域高原的爱情之约

子芊

因为爱情

2020年秋日，一位老人在《国家宝藏》栏目组的邀请下，踏上了进藏之路。她从北京出发到西宁，穿过了青海湖，翻过了唐古拉山脉，经过了那曲、当雄，终于到达拉萨。

这是她和爱人第一次进藏的路线，只可惜，曾经陪伴在她身边的爱人已经离世6年。

孤独的身影中有悲伤和惆怅，也有怀念和叹息。她内心已经强大到能容下任何湍流，却唯独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会让她有所波动。老人独自站立在列车窗前，追忆着当年那个女孩的似水年华。

1965年，北京姑娘张廷芳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结识了一位叫次旺俊美、就读于教育系的藏族小伙子。次旺俊美能歌善舞，是个妥妥的文艺学霸。在学校的宣传队中，因为志趣相投，两颗年轻的心越靠越近，成了恋人。

一见钟情，真实地在他们身上发生了。这一情定，便是49年的陪伴。

没有白色的婚纱，没有隆重的宴会，1971年12月31日，北师大教二楼洋溢着欢乐、喜庆的气氛，北师大的老师、同学们齐聚在教室里，参加了次旺俊美和张廷芳别开生面的婚礼。

这场婚礼打破了当时婚礼政治化的模式，开成了民族团结、热闹非凡的文艺晚会，新郎和新娘也情不自禁地载歌载舞，答谢所有来参加婚礼的藏、汉、维吾尔、瑶、哈萨克、达斡尔等多民族来宾。两人在温馨的婚礼中，结为伉俪。

在婚礼前，次旺俊美就向爱人明确表达了自己毕业后的想法：“我要回西藏，那里还没有几个大学生，那里需要我。”次旺俊美承认自己的决定有些自私，对于独生女的张廷芳来说也有些残忍，但当时全国学校都在陆续复课，教师资源非常紧缺，西藏太需要他了。

“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西藏更缺老师，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但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明知西藏经济与教育状况都十分落后，张廷芳却不怕吃苦，决定同丈夫一同前去。

作为家中的独生女，张廷芳一直是家里人的骄傲，他们不忍心看着女儿远赴青藏高原受苦，却也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1972年，26岁的张廷芳申请到了汉族学生赴藏的唯一名额，义无反顾沿着与当年文成公主几乎一样的路线进藏。4064公里，从北京到拉萨，张廷芳自此不复在父母的庇荫之下。

两个年轻人从北京出发坐了50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西宁。之后的路只能坐汽车，他们沿着青藏公路一路西行。

稀薄的空气，崎岖的山路，从未踏足过高原的张廷芳高反严重，吃不下饭，只要一躺下去就感到心慌，她只能蜷着腿坐着，一坐就是一整晚。

走走停停，整整辗转了15天，海拔从5000多米下降到3000多米，布达拉宫终于出现在夫妻二人眼前。疲惫不堪的张廷芳看着眼前的雪域美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自此，这片雪域高原成为夫妻二人生命里共同的底色。

因为梦想

西藏，对于次旺俊美来说是终于回归的故乡，但对于张廷芳而言，却是未知且神秘的远方。

20世纪70年代，西藏高等教育正经历着从无到有的起步阶段，科班出身的张廷芳夫妇被分配到西藏自治区师范学校当老师。

稀缺的不仅是师资力量，教学条件也异常艰苦。几排铁皮屋顶的土坯房便是教室、宿舍与教研室，300多名学生都是藏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汉文组里除了张廷芳，竟然没有人学过汉语。

初到西藏，上了一周的课后，学生们都说：“这个北京来的老师声音真好听，像中央台的播音员一样，可她讲的，我们什么都听不明白。”因为那时的藏族学生完全没有汉语基础，语言沟通障碍，成为张廷芳授课过程中最大的阻碍。

张廷芳决定和丈夫次旺俊美一起编一套汉语拼音、汉文、藏文对照的教材，帮助没有汉语基础的藏族学生。教材编写过程中，他们花费了大量时间与精力。由于当时西藏制作书本的物资极其匮乏，夫妻俩就亲自刻纸、油印，最后拿细针将书页用线缝起来，分发给孩子们。

有了好的教材，藏族学生的汉语能力有了明显提升。这套教材也渐渐在西藏流传开来，很多学校都用它提升学生的汉语言能力，孩子们亲切地喊张廷芳为“阿玛张拉”。

相互包容，懂得彼此。漫漫岁月中，夫妻二人共同致力于西藏教育事业。

1983年，张廷芳与丈夫一起投身到西藏大学的筹建中。兩年后，在平均海拔3000米的贫瘠高原上，西藏地区第一所高等学府——西藏大学，正式成立。次旺俊美成为西藏大学第一任校长，那年，他才40岁，是当时全国最年轻的大学校长。张廷芳被任命为汉语系主任，两个人的生命，从此与这所学校的历史、藏汉文化紧密镶嵌在一起。

望着青葱的校园，他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在花前月下，而在风雨同舟时，他们心之所向，始终是同一个远方。

1992年，西藏大学要成立分校，次旺俊美因工作原因被调到陕西咸阳.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舍，张廷芳还是对丈夫说：“我留在西藏，等你回来。”

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张廷芳一如既往地在学校里教书，日子平淡且忙碌。两地生活，整整6年。

因为命运

6年后，次旺俊美回到西藏社科院当院长，负责西藏贝叶经的抢救和保护工作，取得了《西藏自治区贝叶经总目录》等重大成果，他被学生称作“西藏贝叶经的掌门人”。

2014年，这对年近七旬的夫妻以为操劳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安心退休。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憧憬，计划着一起去旅行，去草原、去看大海……却不想命运残酷，次旺俊美被查出癌症晚期，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在医院，次旺俊美平静地对医生说：“我这个人啊，事业好，家庭也好，都非常圆满，我没有任何遗憾。你就放心给我治，不要有压力。”彼时的他已经骨瘦如柴，1米8的身高，暴瘦到110斤，说话都没了力气。

张廷芳放下手中所有事情，守在丈夫床前，悉心照料。次旺俊美总是黯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不说话，也不哭泣。治疗不到8个月，几乎一天退休生活都没有过的次旺俊美，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临终前，为了让丈夫体面地离开，张廷芳轻轻摘下了他的面罩。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四目相对里有相濡以沫，但更多的是依依不舍。

年少时的一见钟情，倾身教育的相依为命，行将就木的生死别离，这一路的艰辛与喜悦，难以与外人言说。

丈夫去世后，张廷芳开始整理他们的家，她把爱人的书籍进行分类，并将这些还带着次旺俊美手上烟草味道的书，全部捐给了西藏大学图书馆。

源于小爱，终于大爱。张廷芳和次旺俊美几十年如一日的付出，改变了西藏的教育状况。很多人称张廷芳为“当代文成公主”，她说：“我远不能和文成公主相比，她是为了民族大义到吐蕃和亲，而我是因为爱情。”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张廷芳的一生何尝不是在延续着文成公主的传奇，将青春献给了西藏这片土地。

张廷芳曾经和丈夫约定青藏铁路通车后，要坐火车重走一次当年进藏的路线，但这个愿望终成了遗憾。

在《国家宝藏》的邀请下，张廷芳坐上开往西藏的火车，心情沉重，当年和她一起进藏的爱人已长眠于大地，只能她一人赴长达49年的爱情之约。

随着火车的呼啸声，张廷芳在一点点打捞回忆，最温暖的，当属二人在北师大门口自信的笑容，紧握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