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设计师赵汉儒:“我没把自己当临时工”

2021-10-15 18:46李浩瑄
廉政瞭望 2021年9期
关键词:眉山古建花坛

李浩瑄

早上9点,赵汉儒缓缓步行至离家百米外的一间古建设计工作室。这间工作室由他的两个儿子经营,赵汉儒从不过问经营情况,只为设计图执笔,一坐下来绘图就是两三个小时。这是赵汉儒退休后的常态,今年他80岁,满头银发。

从1972年作为一名石工进入三苏祠修花坛,到成为一名古建筑设计师,赵汉儒与古建筑已经打了49年的交道。三苏祠南大门、纱縠行、丹棱大雅堂……眉山几乎所有仿古建筑都在赵汉儒的笔下诞生。还有不少设计单位从成都赶来,请赵汉儒全权设计或者提出修改意见。

这段时间,赵汉儒正在完善仁寿金泉宫的设计图。他不擅长用电脑,依然保持着数十年前纸笔作图的习惯,一副老花镜下面,笔尖發出流畅的沙沙声。

“吃百家饭”练出手艺

眉山三苏祠是改变赵汉儒命运的地方。这个距离赵汉儒家乡东坡区大石桥街道江公村仅6公里的园林建筑群,曾经“遥不可及”。

年少时期的赵汉儒在启蒙老师的鼓舞下走上美术道路。1959年,18岁的他考上乐山师范专科学校的美术班,“在当时这可是尖子班。”赵汉儒说,可惜在还有半年就能毕业的时候,因为处于三年困难时期,学校要裁员减轻国家负担,城镇人口转去眉山师专,农村人口则回到农村。

“我当时就想着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从事喜欢的美术事业了。但我一心想要走出去,不愿意留在村子里。”在家干了3年农活后,赵汉儒决定走出村庄。

到了城里,进不了正式单位,赵汉儒就去永光电站抬石头,“那时候年轻,二十几岁有的是力气,别人不愿意做的我都做,就为了多挣点工分。”赵汉儒的工钱还得省出一些买颜料,因为他休息时总是在画画,身边的工友们称他为“画家”。

“我以前的同学帮助了我很多,说我有文化、会画画,可以学着打石头。他们给我找手册、找錾子、找尺子,于是我‘吃百家饭,在做工的间隙自学,慢慢把石工的本事给练出来了,后来回到村子里,大家都认准了要找我刻碑。”

一年后,赵汉儒去到了位于洪雅大山里的王河电站,这里的条件更艰苦。山里很冷,哪怕在夏季,下班后回到宿舍,赵汉儒的颜料也结成了冰块。

抬了几年的石头后,1972年,经乐山师专美术班的老同学介绍,赵汉儒得到了进入三苏祠修石花坛的机会。

石花坛是赵汉儒在三苏祠修的第一件物品,不是文物,如今已经拆了。当初修好石花坛后,赵汉儒自己琢磨着在花坛壁上雕起了花来,“我同学过来一看觉得还不错,就给我找来了资料,让我挨着把花坛四周都雕完。”

时任三苏祠博物馆馆长的胡慧芬看了赵汉儒雕的石花坛,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啊!”

留下来后,赵汉儒主要做他熟悉的石工工作,同时还开始学习做泥工和木工。“三苏祠里有眉山一流的工匠,我跟着他们学,慢慢就被培养出来了。”

改革开放初期,文物事业得到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特别是1980年,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后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文物工作大会,国务院下发了《关于加强历史文物、古建筑和文物古迹保护的两个文件的通知》。

就在这一年,四川省首个古建石窟艺术研习班开班,胡慧芬破例为赵汉儒这个临时工争取了一个学习名额。踏进这所研习班,赵汉儒才算正式迈进了古建艺术的大门。

1981年,赵汉儒学成归来,设计的第一件古建作品,便是三苏祠南大门。当时,三苏祠南大门还是1928年由眉山地方官绅集议拓建的,形如牌坊。赵汉儒将明清川西民居建筑风格与牌坊设计结合,做成了三檐歇山式,大门坐北朝南,中为门厅,东边和西边各有一间耳房,房面为筒瓦,正脊两端饰鸱吻,有卷草式图案,垂脊、戗脊,饰龙头和卷草式图案,成为眉山如今一座标志性建筑。

就这样,从门面到内里,在赵汉儒等人的参与下,三苏祠历经数十年修缮,在保留历史韵味的同时,焕发出新的朝气。

赵汉儒(右)在完善仁寿金泉宫设计图,他的大儿子赵井云在旁观看。

三次决定留在三苏祠

在三苏祠工作了一辈子的赵汉儒,一直都只能算是长期聘用的临时工。

赵汉儒工作没几年,当时三苏祠的领导要了两个转正名额,条件是有城镇户口,结果一名城镇户口的砌工转正了,另一名农村户口的木工见转正无望便离开了。赵汉儒决定留下来继续当临时工:“我只会搞技术,不会做市场,更何况离开三苏祠我不会再有这么好的环境做美术相关的事业了。”

当时赵汉儒所在的园林基建科设立了苗圃组、质保组、建设组3个组,建设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赵汉儒一个人,古建屋顶漏雨、瓦片移位后的修复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去干。

90年代的时候,赵汉儒已成为眉山的古建专家,眉山还没建地级市,当时的乐山市园林局局长是眉山人,他专程找到赵汉儒向他抛出橄榄枝,希望他到乐山市园林局工作,并且可以为赵汉儒一家人解决户口问题。“那时候城市户口可比农村户口金贵不少,更何况是从县城进入市里工作,但我一想到三苏祠培养了我,我就这么走了,实在是不地道。”赵汉儒拒绝了对方的邀请,还是选择留在三苏祠。

2003年,赵汉儒退休了。曾与赵汉儒共事的三苏祠现任园林基建部部长林小平记得很清楚,赵汉儒平时不喝酒,在为他庆祝退休的散伙饭上,他却主动提出倒点酒来喝。赵汉儒端起酒杯,只平静地说了句:“三苏祠就交给你们了。”

之后,三苏祠博物馆经过认真研究,决定终身聘请赵汉儒担任顾问,赵汉儒第三次留在了三苏祠。

如今,赵汉儒空闲时也会经常去三苏祠转转,他对这里的一砖一瓦如数家珍。

2013年“4·20”芦山地震后,三苏祠的古建筑暴露出不少问题,披风榭的榫卯结构松动,亭子出现倾斜现象,屋顶的瓦片也滑落不少,国家文物局派了专家前来查看,提出必须马上进行修复。

赵汉儒手绘的三苏祠南大门图纸。

赵汉儒从家中抱了厚厚一叠图纸过来,文物局的专家们翻看后询问:“这些图纸是电脑打出来的吗?”赵汉儒回答是他手绘的,專家们听后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说:“这种水平的手绘图在全国都很少见!”

“古代建筑有自己的建筑原理,也有那个时期该有的风格,不是想怎么修就怎么修。”赵汉儒说,负责修复古建的工匠不仅要有高超技艺,更要具备历史与文化积淀,能够依照古建筑的自身价值、人文环境和历史地位等不同因素来进行修复。

参与三苏祠灾后修缮工作时,赵汉儒拿出自己多年来整理的资料,和修缮团队一一研究,恪守“修旧如旧”的原则,悉心研究每个建筑、碑刻修复的部件,思考如何还原。

三苏祠建筑基本是木质建筑,许多木材经过岁月洗礼和白蚁的啃噬不能再用。为了“守旧”,修缮中需要的许多木材也是赵汉儒四处寻找获得。

林小平最近一次麻烦赵汉儒,是因为前年三苏祠南堂装修时,发现屋顶漏雨。

“南堂也是十多年前赵工设计修建的,我不清楚房屋结构便找到了他,他立即就给我复印了结构图,还制定了维修方案。遇到难题给他打电话,他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帮助我们。”林小平说,在南堂维修期间,78岁的赵汉儒3次专程赶到施工现场,有两次是林小平开车去接的,另一次因为林小平走不开,他便独自乘坐公交车前来。

对于三苏祠的感情,赵汉儒说他从不喜欢挂在嘴上,他告诉记者:“我是个临时工,但我从没把自己当成临时工。”

顶得上去,闲不下来

赵汉儒有4个孩子,大儿子赵井云是他心目中的手艺继承人,从小就带在身边抚养。上世纪70年代,赵汉儒在三苏祠上班,赵井云就在旁边的城关一小上学,由于住宿条件不允许,赵井云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则留在农村老家。

“母亲不在身边,我的衣服破了都是父亲给我缝补,他的针线活做得比母亲还细致。”除了这个,赵井云忘不掉的便是父亲下班回家的晚上,点起煤油灯趴在桌上画图的情景,“好像受他的影响,我从小到大从没想过要做古建工作以外的事。”

父亲设计了三苏祠的南大门,赵井云“沾了不少光”,小时候在同学们面前倍儿有面。“住在三苏祠、长在三苏祠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平时我们三苏祠里的同龄人有上不完的艺术班,老师全都是眉山在绘画、书法、雕刻领域最有造诣的人。”

赵井云最开始接触的是石刻,也都是赵汉儒手把手教的。赵汉儒的言传身教,不仅教形,也教神。

位于东坡区广济乡连鳌村一块平整大石壁上的连鳌山石刻,是苏东坡青年时代的手书,也是全国现存最大的苏轼墨宝遗迹。经过漫长岁月,石刻终需修复。但是,要修复每个字长和宽都超过3米的巨大石刻,还要还原苏东坡书法神韵,不是轻易能办到的。

有两人办到了。一个是清光绪年间的丹棱县令庄定域,他对“连鳌山”三字进行了疏凿和加深,并设置石栏和保护碑。另一个人是赵汉儒。1999年,赵汉儒不仅对连鳌山石刻作了修复,还将它“神”还原,“搬”进三苏祠。

“父亲不仅图纸画得好,古建修得好,他的石刻手艺也是一绝。我从小就跟着他学,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勤工俭学了。”赵井云说,母亲是农民,父亲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赵井云在三苏祠里帮着翻瓦、做石雕、木雕和灰塑,这样一个寒暑假下来,下一学期的学费就够了。

在退休前,赵汉儒一直住在三苏祠的员工宿舍,老家的4亩土地,和另外3个子女的生活起居都由妻子一人承担。后来,老家的地划入了主城区,房子也拆迁了,老两口住进了安置房,得以安享晚年。

“但要让他不作图是不可能的。”赵井云说,“他根本就闲不下来,他的世界很单纯,只要能一直有图给他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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