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书法作品中如果没有超拔的精神蕴涵,是不会有价值的

2021-10-18 03:32谭振飞
记者观察 2021年19期
关键词:笔法书法领域

文 谭振飞

邱振中,1947年生于南昌。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书法与绘画比较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美术馆展览资格评审委员会委员,潘天寿研究会副会长。从事诗歌创作、书法与水墨创作及书法理论研究。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诗歌奖,“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奖、教育奖、艺术奖,韩国“全北世界书艺双年展”金奖。著有《书法的形态与阐释》《神居何所——从书法史到书法研究方法论》《“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书法中的书写性与图形生成》《笔法与章法》《书法》《中国书法:167个练习》《字结构研究》与诗集《状态-Ⅳ》等。

近日,邱振中接受专访,畅谈了他在书法理论以及艺术创作方面的独到见解。

书法理论

问:

您在1981年完成《关于笔法演变的若干问题》,1985年完成《章法的构成》,三十多年来,这两篇论文可能是书法领域引用最多的文章。您定义了一批笔法和章法的术语,有人说,如果不使用“绞转”“轴线”等一批您创造的概念,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来说书法。最近您又完成了《字结构研究》一文,这三篇文章构成对书法形态完整的解说。能不能请您谈一谈,为什么相隔三十年您才来写《字结构研究》?

邱振中:

不是说离开这些新的术语、概念就不能谈书法。如果不用这些新的观念和术语,你只能用过去的语汇来谈,这样很难超出前人思想的范围。每一个时代对书法都会产生新的感受和认识,如果有新的感受而又没有合适的语言,怎么办?只有创造新的概念。

过了这么多年才完成《字结构研究》,是因为这个问题异常复杂。

以前说到字结构,首先便是区分书体,似乎每一种书体都有自己独特的控制结构的技巧。我不这么看。书法史上控制字结构的技巧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发展过程,我要揭示这种演变的规律。各种书体,无数书写者,每一次书写的变化——这些加在一起,使字结构研究的对象变得无限复杂。

每一项研究都要根据情况来设计、发展出一种方法。为什么说“发展”,是因为事先并不知道方法的全貌,只有在研究推进的过程中,才能一点点呈现出方法的整体——一种具有特殊的针对性的方法,总是一点点完善起来的。

问:

李约瑟列举了写作中国科技发展史的七个条件,最后说,他凑巧同时具备这样几个条件,因此他写了一部《中国科技发展史》。做书法研究的条件有哪些?

邱振中:

做书法形式的研究也要有几个条件:其一,从现象出发,且有深入现象的欲望和能力;其二,熟悉传统观念、方法的长处和不足,但不迷信古人,不迷信已有的理论;其三,熟悉当代方法和有关方面的进展,关心各个领域的进步对人文学科的影响;其四,能利用各种知识去解决面临的问题,如用平面几何的概念解说书法中的某些图形问题。

问:

您在三联版《中国书法:167个练习》新序中说,已经找到了某些失传的笔法。

邱振中:

它们其实早已写在《中国书法:167个练习》一书中,其中有五个练习与“失传”的笔法有关。

我们之所以花费这么多的精力去研究历史的真相,出于一种深入认识书法的愿望。

我们今天对书法的认识,和我们从小道听途说,从所谓的书法家那里得来的对书法的认识完全不同。我们这些收获,再加上今天的条件——印刷和传播的便利,我们可以去探讨各种可能的书写。

并不是说我们必须像王羲之那样去写,不是的。因为我们的心态、背景,还有工具材料、视觉经验都和他不一样。如果今天我们一定要一丝不苟地写出王羲之的形状,恐怕只有去描画。我们无法像王羲之那样自然地重现当时的一切。如果你是以形似为目标,你只有去描。我的目标不是那个,我的目标是窥测真相,从中找到我们今天能借鉴的运动、感觉和观念。

问:

请说说书法与诗歌创作的关系。

邱振中:

书法与诗歌一直关系紧密,但今天已经被消解得差不多了。

然而诗对于书法如此重要。书法作品中如果没有超拔的精神的蕴涵,是不会有价值的。但在现代生活中,诗意的获取已经非常困难,所以说这对作者是一个很高的要求。少数追求者、具备者,便成为书法领域的珍品。

我一直以诗歌创作为要务,这根紧绷着的感觉的弦,使我对自己的创作多了一重要求。也很难用语言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但它确实与作品不可分割。

只要保持对生存的敏感和对语言表达的苛刻要求,诗其实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问:

您经常说到书法研究与整个人文科学的关系,可否具体说说?

邱振中:

我们从事的是一个领域的研究,研究深入下去,一定会涉及各个领域的问题,如心理问题、社会问题、存在问题、方法论问题、认识论问题等,这样你的阅读和思考会扩展到一个很大的范围。但是,在一个领域有所感悟,跟你在一个领域真正地深入并能就此发表意见,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我写了不少读书笔记,但我不想在文章中轻易地谈论这些领域的问题。

文章增加一个与相邻领域有关的注解,对我来说是一件需要慎重思考的事情。

问:

请您概括一下您在书法理论上所做的工作。

邱振中:

总的来说,三个方面:视觉形式研究、人在作品中的表现、书法的文化性质。

问:

书法的文化性质其实包括许多重大的课题,如中国文献中的陈述方式、书法中泛化现象所带来的一系列文化特征。您从书法出发对中国艺术和中国文化诸多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洞见。您一直相信书法理论将成为中国人文学科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是不是可以看作您理想的实现?

邱振中:

一位学者说过,人文学科的成就需要很长时间的检验。四十年当然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我们的思考还在继续中,让我们一边做一边等待理想的实现吧。

艺术创作

问:

您同时从事理论研究,书法、现代文字和水墨创作,还有诗歌写作,您是怎样在这些领域进行转换的?它们会有矛盾吗?或者,它们有什么共通的地方?

邱振中:

为什么会同时做这些?其一,有兴趣,这些我都是由衷地喜欢;其二,我成长的环境没有给我任何许诺,所以我从来不把成功当作目标。十七岁进入大学,我已经明白,我唯一的目标,只能是尽力提高精神生活的水准。回首往事,那时我进行的似乎是一次生存的实验:一个人能够同时做些什么、到达什么状态。

这些事情的共同之处,是敏感、自省的意识和能力,以及坚持你所能认识到的最高标准。

人们在学习的时候,必须把自己的感觉不停地引向深处。你开始感觉到的,大家都能感觉到;到了一定的深度,感觉越来越敏锐、越来越精细,而且随时会出现你意想不到的东西;随后,你的感觉越来越具有个人的特征,并逐渐形成你独特的感觉方式。学习就这样成为对自我的改造。那些伟大作品中的某些成分逐渐成为你潜意识里的要素。到底你吸取了哪些、深入到什么程度,无法细述,但是最后会以无法预计的方式反映在你的作品和文字中。

一件事能做到什么程度,首先是看你的学习能力。我对一切感兴趣的东西都会去认真对待。一做便有收获,这是很开心的事情。

当然,仅仅有热情是不够的,还需要天赋。所有的艺术,在深处要求于人的都是敏感、想象力、同情心、好奇心,对人性深究的欲望;还有对整个领域中杰作的热爱,寻找它跟自己的共同之处,寻找自己的不足之处,并找到弥补的办法。你在一个领域做过,在另一个领域就有经验了。

当然要集中一段时间去做,比如我写诗歌,集中两三年,最少是几个月。不同的领域也有冲突,冲突在于精力的分配。当你花了很多力量去读诗歌和诗歌理论,别的事情来了,这件事情得放下;下次你再要沉浸在诗歌里,很可能过去了多少年。当你花上一些时间,又会进去,而且这次进去和上次进去还真不一样。就在这样一种既矛盾又互相支持的情况下往前走。

现在除了记忆力,其他方面好像都有进步,对题材,对生活、语言甚至更加敏感。一个人,不到某个年龄,你根本就不知道,在这个年龄是怎么感受世界、怎么表达感受的。也许很多你想做的事情根本来不及做,但这没关系,必须保持你的欲望,变化就会来临。

问:

您做的事情似乎都隐含着困难的挑战,比如书法创作、水墨创作。

邱振中:

说是困难,其实问题只有一个:我与周围人们的做法总是不一样。我竭力寻找内心的那个声音,按它的指示去做。

第一次去看牛汉先生,他拿起我的诗稿就读,一边读一边说,与他读过的所有的国内的国外的诗歌都不一样。

书法,我觉得我一开始与人们的感觉就不一样,出发点——对传统的认识,就不一样。所以才会有后来的那些文章。对笔法、对章法的认识都是从那一点“不一样”开始的。获得的结论,离那个出发点已经很远了,但就是那个出发点,注定了结论的“离经叛道”。当然,经过这么多年的阅读,有一部分人接受了这些思想。

你应该感觉到,我与众人的感觉有多大的不同。不能指望从我那种对笔法、章法和字结构的感觉里,能生长出所谓“正常”的书法作品。

常规的认识无法鉴别真正新颖的东西。需要建立一个超越以往的认识,把我们引向创造之途的机制。如何建立,是否已经动工?——这是艺术领域共同的课题。

问:

在您的某些作品里,我们看到了最地道的传统。在某些人看来,这里才出现了可以与古人抗衡的作品。对此,您怎么想?

邱振中:

我见过对我作品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有人说一点不懂传统,有人说这里有传统和当代精神真正的融合。

这里涉及对“传统”的认识。我所有的文章几乎都表现出我对传统的认识。我与很多人的认识不同是分歧的原因。

我的做法是,不信陈说,不怕与前人观点不一致,从作品最细微处出发去认识传统,把它作为可靠的依据。除此以外的一切,都必须接受我的感觉和理性的审视,通得过的,遵照不误;通不过的,下功夫研究、思考,绝不迷信任何人、任何学说。对待生活中得来的感受,亦如此。

对作品的评判,人们更多根据个人趣味和社会上通行的惯例进行,对书法有认识的,对传统某个点有认识的,有,但很少见到有历史眼光的批评者。好作品和有意义的作品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问:

请您说说理论与创作的关系。

邱振中

:两者不能兼顾。一位创作者,理论修养主要靠学习,你不可能花那么多时间、心力去做出一套理论。你只能选择性地学习。读过很多创作者的文章,有可取之处,但很少有见到对一个方面、一个问题完整而严谨的解说。

我兼做理论和创作,是一个特例。所有理论和作品都要接受历史的检验。

在一个人身上,若找到了办法,理性和感性将互相促进,像一只双头螺线的螺钉,前进的速度加倍;找不到,理论与创作则是生死冤家。

艺术家与理论家的共同处是敏感、鉴赏力、判断力和历史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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