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和刺猬

2021-10-18 18:51陈美者
散文 2021年8期
关键词:莆田朝阳母亲

陈美者

起先,我姐在一条快要拆迁的街尽头的四果汤摊位前,租下一个三角形的店面。

来自中国银饰之乡莆田上塘的银项链、银手镯、银长命锁,一一在柜中摆开。我姐将店铺命名为“一生一饰”。店里时不时做些诸如“欢度国庆,全场六八折起”的活动。然而,朝阳街人民对金银饰品的需求并不热烈,倒是百来块钱的国际名牌手表隔三岔五地卖出一两个。生意惨淡,但我姐再无别处可去。

她在还未发育好、有着一头又柔又细黄头发的年纪就已嫁人。对方是邻村的一个老实青年,眉清目秀。这对夫妻当时年纪加起来也不到三十。有一次我姐发烧,青年借了一百块钱给她看病。婚事是我父亲定的。父亲一过世,我姐不必担心他老人家生气,立刻提出离婚。我姐是幸运的。青年同意放她走,似乎比借钱给她还痛快。

长城、东方明珠、西湖……我姐寄来的照片,背景像明信片。更奇妙的是,她渐渐长高了,长开了,真的像花朵那样绽放。我那時刚在镇上读初中,竟已深知摆脱婚姻桎梏的女人是多么快乐,对来自村里的流言蜚语十分痛恨。我姐则反过来劝我不必在意。我在信中反复叮嘱我姐,一定要留在城市里,赚足够多的钱。那时她四处漂泊,从不存钱。其间,给我买了一条新裙子作为生日礼物。那是一条完全超出我想象也完全超出我生活的裙子,两个袖口和下摆都有层层叠叠的白纱,裙身上绣满粉色玫瑰花。我费劲地穿好,很快就脱下来,将它深藏在木箱子中。层层叠叠的白纱瞬间充盈老木箱子,似乎在散发光芒。我盖上箱子,依然迎来舍友们的连绵惊叹和嫉妒。那时候每个寄宿生都有一个小木箱,用来放几件可怜兮兮的换洗衣服和自家种的小食。为了这条新裙子,我把箱子中的东西全都取出来,堆在床的一角,夜里睡觉的时候总能踢到那些零碎。遗憾的是,这件无与伦比的裙子,和其他珍贵的东西一样,最后在岁月里不知所终。

我姐在都市到处漂的时候,我母亲正在老家努力为我姐寻找归宿。在莆田市区有九套房、身强力壮、脾气温和、爱好喝茶养花……我母亲口中描绘的美妙幻景,屡次在相亲现场被打破。直到有次发现前来相亲的男方居然有精神隐疾,我母亲才彻底放弃张罗。

我姐却很快恋爱了,和一位广西男人,“五一”节还去了他老家。男人在深圳住十平方米大的出租屋,在老家却坐拥良田数亩。我姐去的时候,壮阔的田里种满西瓜,每条藤蔓下都可以翻出一个又一个滚圆结实的瓜,一拳砸下去,瓜瓤香甜红润,足以和天空中的晚霞交相辉映。

要不就留在乡下老家吧?我姐笑,笑着吃瓜,笑着拍照。两个人又回到深圳市,继续打工。我姐在一家私人医院当收银员。

可是没过几个月,她就捧着西瓜一样滚圆的肚子,回到乡下。不是广西,而是莆田。发现怀孕后,我姐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自己母亲身边。漂泊多年,她还是没有在别处找到安全感。

回想这些事的时候,我始惊讶于时间之河如何使我们姐妹分道扬镳。她大我七岁,一直在城市打工,我小她七岁,一直在县城念书。我们以两种方式叛逃出乡村,偶尔通信,春节见面几天,仅此而已。恰巧的是,我也在那时怀上孩子,妊娠反应加倍了我的抑郁,所以得知我姐在莆田,我毅然决定也回去。两个孕妇在老家会合,共同度过了二十来日。这算是我们姐妹相聚最长的一段时光。

但那时我其实并不了解我姐的处境。我吃不惯一切吃的,像是要把自己整个身体从身体里吐出去。我姐的月份比我大,但一样脸色苍白。我也几乎没有见到她吃东西的样子,总是看见她捧着自己膨胀的肚子,坐在老家屋后的农田边唯一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吹着风,两条长腿越发的长。见我走过来,她还会费劲地挪动一下身体,将石头分我一半坐。我们乐此不疲地猜对方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这样的时刻,我姐就会一边轻轻抚摩自己的肚皮,一边抬头看天空中的晚霞,苍白的脸上露出充满憧憬的微笑。我姐的名字中有个“霞”字,她叫美霞,我叫美者。有一天,我也抬头看晚霞,忽然间明白了她为什么都没吃东西。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感袭来,几乎要让我哭出声来。离开莆田前,我捏着两千块钱放到她的掌心里。我姐先是讶异,然后是高兴,最后,坚决拒绝。“就当是借给你的,好吗?”“好!”我姐拥抱了我。两个孕妇的拥抱实在特别,像两只甲虫的触碰。我无法忘记这个时刻。

我姐生下一个女孩。我母亲不喜欢女孩。当然,更不喜欢女孩的爸爸,那个广西女婿。全莆田都找不到?一定要找个外省的?我母亲固执地发出这样的质疑。我姐则沉默地抱紧怀里的孩子。谁都知道,外省的当然也没什么。最后的一层意思,大家都不愿意捅破。

刚一满月,我姐就带着女儿逃往漳州朝阳街。之所以选择漳州朝阳街,实在是别无选择。记得当时她曾托我在福州为她找个店面。可我竟无用之极,一味惊诧于繁华市中心的转让费和租金,不知往新区去看。我姐一边坐月子,一边寻找头顶的遮雨瓦片。直到有一天,村里有老人路过,和我姐闲聊,说她家孩子在漳州开店呢。

朝阳街以嘈杂热闹和低廉实惠,向我姐敞开了怀抱。最终姐夫也赶来胜利会师。他们选中一个三角形的店面,因为——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

这样一条街,备受拥戴是有道理的,十块钱一套的睡衣摊,三毛钱一串的烧烤摊,以及生意并不好的“一生一饰”珠宝店,摇摇晃晃地,也都活下来了。我姐后来还真的把两千块钱还给了我。

来漳州的第二年,我姐将珠宝店改成内衣店。第三年,她在街的另一头也开了一家女装店。第四年,她在街的最中间也开了一家养护品店。对这条当初收留她的街,她似乎充满无限的热情,无视其周围菜市场般的环境,所有店面皆不惜重金装修。米白沙发边,永远摆一大捧新鲜玫瑰花。门口一律放只圆滚滚金灿灿的招财猫。她的三家店在朝阳街上都是最美的,就算搬到繁华市中心地段也适合。

我姐终日在朝阳街上走来走去,同时照看三家店。而请来帮忙看店的年轻姑娘,总是不如她会做生意。

每年我都会去找我姐玩几天。

她早已将一头又软又细的黄头发染成热情的枣红色,还常年种睫毛。夏天,她喜欢穿破洞牛仔短裤,还总趿拉着一双拖鞋,一双长腿依然耀眼,从背影看,简直是少女。

在朝阳街开店的人,几乎都知道我姐。她笑眯眯地一路走着,路过水果店指了指西瓜椰子,水果店老板心领神会,稍后自会送到。路过鲜花店,她指了指戴安娜玫瑰,鲜花店老板也心领神会,稍后自会送到。路过卤货店,她却没有停下来,任由我看着卤货悄悄咽口水。回到她自己店里后,她才说,不干净,有苍蝇。

我总是折服于她操持生活的能力。

每年春节回家,她会买三箱车厘子、一麻袋瓜子、好几大包糖果,甘蔗更是一捆一捆地运。而我,什么也不带,什么都懒得买,背一个双肩包就回来了,只给我妈一些现金。离家时,我姐又会指挥着姐夫,往车上搬地瓜、花生、蛏干、墨鱼干、紫菜、海带、芡实,甚至葱头……我光是双手插着裤袋站在一边看,头都要掉了。这些东西并非我母亲手工。我母亲已经老到更喜欢别人给她物品而不是现金的年纪,哪里还有多余力气。所有东西都是村里食杂店采购的,就连鸡蛋也是邻居按一个两元钱卖给她的。我终日匍匐在写字楼里,一年比一年客气与冷淡,只好佩服我姐对待生活的热情。

不同于我上班打卡、到点吃饭的日常,我姐享有身为老板的自由。具体来说,就是极不正常的三餐和作息。白天忙起来就不一定吃饭,等到晚上店铺打烊了,再去附近吃烧烤,或是回家里摆火锅。夜里扑腾到十二点还不睡。我们坐在客厅里,把脚跷在茶几上,喝马卡龙色果酒,脸上敷片仔癀面膜。片仔癀是漳州产的,我姐店里也有卖。

如此随意的日常中,我姐还是有一件固定的事:每晚睡前吃一条海藻冻。这东西口感像果冻,功能似乎是人间理想:减脂纤体、解酒护肝,还能改善睡眠。作为店里的主打产品之一,我姐每晚都在深夜边吃边拍一条视频,发朋友圈。

内衣也是我姐的主营。她的微信通讯录里好友人数五千多,通常以内衣尺码作为备注名。比如“小丽36B存650”,36B就是内衣的尺码。预存八百元你就是我姐的尊贵客户或代理,享受内部价,每次拿货就从预存的金额里扣。

“女人,一定要做手心朝下的女人,不管你多漂亮,当你伸手要钱的那一刻,你就输了。”

“再牛的副驾驶,不如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

“做自己的女王,我有我自己的灵魂。”

每天,我姐都要在朋友圈发布这样能量满满的战斗宣言。她的代理大多是在家带娃的宝妈或附近一带的失业女工。经过我姐的点化和一段时间的打拼,很多人会摇身一变,微信头像全都是这样风格的精修照片:穿白西装,化精致妆容,环臂在胸,一副乡镇女企业家的气场。

我姐自己迄今尚未买房。她赚到钱就开一家新店,赚到钱就开一家新店,赚到钱就买了一辆二十万元的车。刚提新车回来,她就和姐夫运着一后备厢的货,开到别处去摆摊。来漳州快十年了,我姐最大的愿望是能在朝阳街边上的欧式风格的新楼盘里,买下一套新房子。

可是这些年她开的店越多,买房的钱就越来越不够。

最近的一个清明节假期,我和我姐都回莆田了。我姐是喜欢回老家的,她总是能谅解一切。而我,像个逃犯,心里装满秘密和伤口,有时还不爱接我母亲的电话。只有跟随着我姐,我才有勇气回去。

我母亲已经没办法煮三个人的饭了。我不太敢自己一个人回去看我母亲,大概还因为不愿意买菜做饭洗碗。我姐亲手给我做莆田卤面。她其实已很少动手做家务。她煮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瞎打转。面一出锅,我就像个干力气活的人,一口气吃掉三碗。

清明节当晚,我姐做了一个梦:一个三月大的胎儿,已经长成三岁小男孩模样,身体结实,相貌周正,一双眼睛很大很亮,只是充满了幽怨。他自己开口了,说是那年10月23日走的。他说他不甘心,要挖掉她的眼睛。

我姐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眼睛疼痛不已。

我母亲原本是要去村诊所打点滴的,听闻此事,立即命令我姐跟她一起去找仙公化解。

我和我姐一左一右扶着我母亲,走到村里一个农户家。

看过去只是一个普通农户家。唯一特别的是,这户人家门口的田里,原本应该种花生或地瓜的地方,种着一畦一畦的向日葵和白百合。我们在空荡的厅堂里等着。少顷,一位农妇向我们走来。她身材高大,骨骼粗壮,站在门口时,一下子挡住厅堂内的大部分光线。

她也不同我们交谈,走到厅堂里唯一的陈设—— 一个香案前,从容地点香,上香。很奇妙的是,做这些时,她的周遭开始洋溢出一些柔和的光,高大的身体传递出某种安全感。我想,或许正是这样一种安全感,让人间香火永续。

而后,她从香案边拿出一棵烟,点上,坐在条凳上,慢慢地抽起来。那棵烟在她粗壮的手指夹缝中,显露出一种婴孩般的稚嫩。接下来,她的表现,则令我见识到乡村大地的神奇。她吐了一口烟,说道:“那么好的儿子,根基很稳,头脑不清楚的人才会把他拿掉。”

我母亲立刻替我姐辩:“被医生骗了。”我姐则抓着我母亲的衣角,似乎又变回小时候那个一头黄毛的瘦黑小女孩。

我们从仙公家出来,我姐还在哭,但显然内心渐渐平静了,似乎那简短的仪式已驱走她的不安。你叫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我听见我姐心里的声音在这样说。然后,我真的听见她说话了。她说,过几天,她代理经销的产品在上海开招商会,开完会还直接飞马来西亚团建,产品方公司包吃住的。

我和我姐都是逃离乡村的人。多年过去,在城市的丛林中,我早已进化出怀疑的眼神、沉默的唇和一身的刺。而我姐,至今仍握紧双拳,心怀梦幻——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女王。

回福州后,我常在失眠之夜,在暖黄的夜灯中,凝视孩子睡着的样子。有时他在睡梦中咯咯笑了,我也笑。那一刻,竟也是甜蜜时光。

有天晚上,我给儿子读的睡前读物是《不一样的卡梅拉》,有一集讲到刺猬兄弟皮克和尼克,被千年月光照过,拥有了一身黄金的刺。它们被自己的非凡感动,立即动身前往凡尔赛宫,出发时的豪言壮语是:“再见啦,乡巴佬!”后来,国王的牙签匠拔光了他们一身金灿灿的刺,皮克和尼克捂着身子羞答答地跑回了乡下。

我喜欢皮克和尼克这对刺猬兄弟,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再长出刺来。我同时还希望生活不要将我身上的刺也一根一根地拔光。

我每天准时上班,得体地微笑,严谨地工作。下班就给孩子看作业、念绘本、洗球鞋。多么平静的日子,却迎来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危机。

“你来朝阳街,你来看看我!”每次我在电话里对她倾诉时,我姐就这样温柔地说。

责任编輯: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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