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乐新声”——叶国辉《唐朝传来的音乐》论析

2021-10-21 10:36沈静娴
黄河之声 2021年13期
关键词:管风琴胡子声部

沈静娴

中国唐朝的音乐失传了,或者说,我们听不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的古代音乐只能以缄默的方式述说着它辉煌的曾经。随着上个世纪敦煌洞窟中唐代乐谱的再见天日、一代古谱学家付诸心血的解译古谱工作,我们得以窥见唐代音乐的某些特征,唐代音乐似乎在今日有了“新声”的契机。

2013年7月15日,叶国辉应ICTM第42届世界大会上海组织委员会的委约而创作的交响作品《唐朝传来的音乐》在东方艺术中心上演。作品采用了由劳伦斯·毕铿译谱的唐代古谱“酒胡子”旋律作为灵感契机,通过现代创作技法对“酒胡子”旋律进行创作,作品使用了一个庞大的乐器编制,包括数十人的中国、日本、韩国、越南的亚洲乐器群、女声合唱团、管风琴和四管编制的大型交响乐队,交相辉映中古老的旋律焕发勃勃生机,仿若从盛唐穿越千年而来。再现了大唐的恢宏气象,令人不禁动容。

一、契机:唐传古谱“酒胡子”

《唐朝传来的音乐》中所用的唐代古谱旋律“酒胡子”来自于远隔重洋的英国剑桥大学劳伦斯·毕铿①编纂的七卷《唐朝传来的声音》。毕铿作为英国剑桥大学生物学家,在1944年作为中英科学合作馆成员访问中国时对中国古代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二十余年间通过较为科学系统的文献考证与乐谱译谱,复原了20余首唐代歌舞大曲,编纂成七卷的《唐代传来的音乐》,自1981年起由牛津大学出版社陆续出版发行,是中国古谱音乐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珍贵史料。

“酒胡子”辑录于劳伦斯·毕铿编撰的七卷《唐朝传来的音乐》中第四卷,古谱有4种器乐谱加以参照和解译乐谱,如下所示:

谱例:劳伦斯毕铿译谱的《酒胡子》局部图

如上所示,有4种器乐谱加以参照对解译乐谱本身是极为有利的,此外,叶栋先生的《唐乐古谱译读》中也有多种版本的《酒胡子》乐曲。显然,“酒胡子”旋律具有较为稳定的形态及演奏的可能性。作曲家叶国辉聚焦于具有一定稳定性的“酒胡子”旋律DNA,通过对于《酒胡子》的文化内涵挖掘,别出心裁地将大型交响作品《唐朝传来的音乐》建构于一个千年之前唐代古谱“酒胡子”的旋律,融入了作曲家对于唐代音乐样貌的理解以及基于人类文化断层的富有建设性的猜想。

二、发声:《唐代传来的音乐》

(一)结构:以“酒胡子”为材料的“往返形式”②

作为一个具有稳定形态的旋律,“酒胡子”在乐曲伊始就清晰而缓慢地由铜管乐队奏出,气息绵长,一开始选择铜管乐队齐奏,借助明亮具有磁性的铜管音色,一下便将人带进了富丽堂皇的盛唐时代。圆号、小号、长号、大号四种打击乐器共10个声部一起发声,乐曲开始以较慢的速度行进,一个主音延续长达三个小节,并辅以声部之间的二度关系的音响,关照了“酒胡子”作为古谱所具有的古朴、生动。

表:《唐朝传来的音乐》结构图

总体上来说,在结构上《唐朝传来的音乐》是以“酒胡子”旋律为“种子”,作了古老的往返性运动,其中以演奏速度、声部演奏的变化作为段落划分的依据,但这些结构划分也不是严格的。总体来说,作品的气息延绵,一气呵成,多以铜管乐器的明亮齐奏、类似于“号角般”的吹奏作为段落间的连接过渡。笔者以为,在结构上的组织性相对松散,甚至具有随机性与随意性,这也是原生态旋律所赋予乐曲的“古老”气息。

(二)湿度:二度音程与线性思维的运用

声部之间二度音响关系是这种交响曲带来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听觉感受,乐曲伊始,各个声部吹奏的音都围绕着G及二度关系音,最多偏差不超过大二度的F音和A音,在听感上给人一种“朦胧摇曳”的感觉。二度音程的使用在当代作品中运用频繁,在这部作品中,恰也是作曲家创作观念:“将《酒胡子》的音调处理在清晰与混沌、明确与模糊、干与湿和浓与淡之间,并由此达成一种声音关系的逻辑与默契。”③在作品中的体现,这样的二度关系在《唐朝传来的音乐》中出现频繁,贯穿始终。

在《唐朝传来的音乐》中,以“线性思维”的创作因素为主导,音乐上以悠长的韵态“线条”为主要形态,错落的纵向进入方式演绎了中国传统音乐的形态。作曲家将他在生活、采风中所觅得的中国传统元素——即随性、“参差不齐”、“差异性”的特征,通过小二度的声部关系、控制声部进入的时间等现代创作的手法进行展现,是“形”与“神”的融会。

(三)清吹:来自画作《韩熙载夜宴图》的灵感构想

“清吹组合”的乐器组成形制并不为人所熟知,其来源正是五代十国南唐画家顾闳中的作品《韩熙载夜宴图》之四段“清吹”:韩熙载袒胸露腹盘腿坐于椅上,周围环绕三个女子,对面的女子手持拍板,韩熙载似乎正在跟她交代什么,中间有五个正在吹奏的女子,乐器排列分别为:筚篥、筚篥、笛子、筚篥、笛子。在《唐朝传来的音乐》乐器编制中,作曲家除使用了四管编制的大型交响乐队,由十余人组成的“亚洲乐器群”夺人眼目,其中“清吹”组合严格复原了《韩熙载夜宴图》,排列顺序也无二依照“筚篥-筚篥-横笛-筚篥-横笛”的次序。

对于已经消失在历史烟海中的“清吹组合”乐队形制,如何让它在当代交响乐作品中焕发新生,作曲家叶国辉对“清吹组合”的五位演奏者进行了读谱、奏谱、听谱④的实验样式,其中“听谱”实验样式的结构似乎最符合作曲家心中对于古老原生形态韵律的理解:“音乐活灵活现,张弛有度,运行在自然的声音发展阶段的各具特性的进程中!有时,其复杂化的结果反而源于演奏者之间一些简单而自如的互动。”⑤

从乐曲实际的音响呈现效果,“清吹组合”是成功的,筚篥带有微分音的音色、演出前随机调整的音准“不准”状态,都更好地诠释了“酒胡子”这古老的旋律。

(四)中西·古今:管风琴与女声合唱队

管风琴的加入,事实上在音响聆听感层面上是稍显“突兀”的。但是结合作曲家的理念:“基于唐朝文化本身的开放性与融合性”⑥,便也是在情理之中。为了削弱管风琴音色的个性化,管风琴声部的进入作了“淡入”的处理,初出现之时与小提琴的旋律相同,很好地“隐匿”于旋律中,随后逐渐强化其个性音色,在作为独奏乐器管风琴所呈现的“酒胡子”旋律部分,旋律作了最大的“碎片化”处理,变得支离破碎,大量的半音上行模糊了“酒胡子”的旋律。作为呼应,在管风琴退出的时候声部作了“淡出”的处理,所有乐器全奏,20下类似于“鸣钟”庄严的齐奏,自然地衔接过渡,将管风琴的音色“包裹”其中。

在乐曲的第356小节,乐队各声部都相继退出、只有中提琴声部微弱而持续的拉奏E音中,缥缈的女声从远处传来,类似于“絮语”的唱法,同音反复和三拍子节奏型的运用,使得女声的演唱颇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女声声部的唱词并无意义,采用了“龙”、“吧”、“迪”、“啊”、“依”等简单开口音,具有原生态唱腔模仿的意义。

对于女声而不是混声合唱的选择,我认为是恰当的,在历经二十余分钟“喧嚣而富丽堂皇”的乐队演奏之后,清淡的女声从远处缥缈而来,稀释了过于浓烈的听觉感受,甚至使得笔者联想到了这样的场景:若唐乐古谱是有“生命力”的,这似乎像是历经辉煌、变迁、久久掩埋于黄土之下,想必最终得以重见天日时,心内应该是有一种淡淡的寂寥与五味杂陈吧。

三、思考:“古乐新声”在当代

在叶国辉的“《酒胡子》与我的大型音乐作品《唐朝传来的音乐》”一文中,作曲家有这样的感慨:“我们远离了传统,因为我们不够现代”⑦。这句话给了笔者很深的感触,切实感受到了作曲家深深扎根于中国传统的创作思维,运用当代的技法进行创作,却从未远离滋养其“根源”的传统土壤。

《唐朝传来的音乐》结构上以不同乐器演奏核心旋律材料“酒胡子”作为划分段落的主要依据,不断地进行“变体”重复,体现了原生态的旋律在流变中的各时期音乐形态。纵向织体上以线性创作思维为主,气韵悠长,体现了我国的民间音乐多以单音的线条为主,很少有和声性的纵向织体的创作特性,“随性、不齐整”。在节奏部分的写作,以从容而悠长的自由节拍和韵律性节拍为主,这也是中国当代音乐创作中的常态。值得注意的是核心部分:较为快速演奏的部分,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受,通过对弦乐声部的密度处理、铜管乐队的大力度全奏,快板的乐段酣畅淋漓。

乐队编制没有采用传统的民族室内交响乐队,而是“中西融合”,加入了由筚篥、横笛、三弦、三弦诗琴、古琴、牙筝、玄琴、杖鼓组成的“亚洲乐器群”。对于乐器的选择,不难发现,这些乐器或是沿袭至今的中国传统乐器,或是在隋唐东传日本、朝鲜及越南的乐器。例如,诗琴、牙筝、玄琴在中国境内已经稀见,来自亚洲其他的国家,但是在唐代的典籍中均已有详细的记载,它们都是曾经在华夏大地绽放的瑰宝,这些现今或已难得在中国境内听见的乐器,以“亚洲乐器群”的形式出现,演奏一个唐代的旋律,实在令人感到振奋与激动。

叶国辉的《唐朝传来的音乐》不是对于唐代音乐的简单“再现”,是建构于一个得到考证、具有高度的稳定性的译读古谱《酒胡子》,但并没有停留于旋律表层,经过二十余年间的思索探求及对于传统元素的深层挖掘,最终得以“新声”的富有人类学断层猜想的作品。■

注释:

① 劳伦斯·毕铿(Laurence Picken),1909年7月16日生于英国中北部的诺丁汉城,是一位动物学家、生物学家、音乐学家和民族音乐学家。曾在剑桥三一学院学习自然科学,1944年作为中英科学合作馆成员访问中国时,曾随査阜西、徐元白、裴铁侠(学琴)等人学习古琴,自此醉心于中国传统音乐,研究长达40余年,领域涉及古代乐器、古代歌曲及唐代歌舞大曲,发表论文若干篇,最后出版的《来自唐传的音乐》,是其中国古代音乐研究成果中最具学术价值的力作。

②“往返形式”的说法由作曲家本人在其文章“《酒胡子》与我的大型音乐作品《唐朝传来的音乐》”一文中提及,此处笔者借用其对于作品结构的解读。

③ 叶国辉.《酒胡子》与我的大型音乐作品《唐朝传来的音乐》[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5,(01):91.

④ 叶国辉:“《酒胡子》与我的大型音乐作品《唐朝传来的音乐》”一文。正文中“读谱”是指演奏者们根据相同的乐谱一起演奏;“奏谱”是指五位演奏者根据同质异体的乐谱进行演奏;“听谱”是指其中一位演奏者看谱演奏,其余四位演奏者根据听到那一位看谱演奏者奏出的音乐,尽可能地进行模仿演奏。

⑤ 叶国辉.《酒胡子》与我的大型音乐作品《唐朝传来的音乐》[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5,(01):90.

⑥ 叶国辉.《酒胡子》与我的大型音乐作品《唐朝传来的音乐》[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5,(01):92.

⑦ 叶国辉.《酒胡子》与我的大型音乐作品《唐朝传来的音乐》[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5,(0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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