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伟大与疗愈

2021-10-23 11:32褚珊珊
百家评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隐喻作家

褚珊珊

内容提要:2020年短篇小说创作整体处于不确定性情境中,作家們迅捷捕捉时代异响,关注疫情是如何从应激的事实反映转变为创伤性的群体记忆。此外,在人与人的离散关系、人与物的隐喻书写、人与时代的关系思考上更近一步,为我们提供了隐秘的伟大与疗愈。

关键词:2020年  短篇小说  综述

艾丽丝·门罗有过这样一个表述:“小说不像一条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进里面,待一小会儿,这边走走,那边转转,观察房间和走廊间的关联,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从这个角度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倘若以此检阅2020年的短篇小说创作,我们便能得出十分贴合的角度。对于疫情期间的创作体验,短篇小说几乎天然地将倚窗而望外面世界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它提供了简短又精彩的切片,可轻瞥生活的异响、照拂时代的激越,或在某个瞬间与历史亲密互动,关注所有重要的事件是如何散落于日常生活的罅隙之中。在基于科技发展和生活多变的不确定时空中,作家们出于对世界蓬勃热爱而灌注的确定性努力,让我们看到了文学这一丰沛支流上那些隐秘的伟大与疗愈。

一、走出困顿

2020年的短篇小说,毫无疑问要和疫情紧密相连。在作家们的笔下,由单纯地再现到强调生命力的迸发、生命的坚守,疫情逐渐演变为内在性的体验,从应激的事实反映转变为创伤性的群体记忆。同时,隔离的体验与人际关系的隔膜具有某种“重复”与“同构”,人们在疫情中认识世界、辨认生命,反过来对疫情的认知也是建立在生命体验的基础之上。在虚构与现实之间,在疫情所带来的不确定形势中,短篇小说内蕴着走出困顿的确定性努力。在这个意义上,梁晓声的《哥俩好》《可可、木木和老八》《你看你看星星闪耀》(付秀莹)、《爸爸的妻子》(姚鄂梅)等作品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指向当下生活。

梁晓声关注了疫情中颇具代表性的隔离境遇。《哥俩好》以一个四岁多的男孩角度对疫情期间生活进行了高度还原,爸爸妈妈因为疫情原因滞留武汉,他和哥哥在北京居家隔离抗疫,小哥俩配合默契,与爸妈守望相助、共同成长,像极了疫情初期千千万万的家庭。虽与《哥俩好》有相似的主题,但梁晓声的另一个短篇小说《可可、木木和老八》,更能看出作家在疫情观察中放大“成长”主题,将更多家庭生活的芜杂底色与疫情书写扭结,交付给孩子带动家庭成长的重任,健康人性和少年觉醒在疫情中萌芽滋长。

疫情不可避免地成为留存作家心智的重要波动,并搅动着作家的情感、经历、语言和感受。其中,对逆行者的赞美自然地成为作家建构全新认知体验的重要结构。无论是《你看你看星星闪耀》中女主人卢俪祝福丈夫初恋果果——如“夜空中最亮的星”的白衣战士平安,还是《爸爸的妻子》中爸爸因网友彼岸花的请求加入火线司机群接送医护人员,我的后妈小姨从愤怒到支持,作家都把家长里短、生死界限收纳起来,渗透出坚毅大爱与奉献精神,折射出中国土地上的群体精神与抗疫努力。于是,在表现内容上,对家家户户疫情体验的描写,慢慢转换为不同的抗疫行动;在情感态度上,犹豫、恐惧、迟疑、猜忌、隔膜,也被汩汩而出的“心疼”“支持”“理解”等所替代。

当时间走过一个又一个十四日,作家们对时间的感受也越发清晰,他们将往日看起来牢不可破的生活秩序与亲密关系,直接放置于充满不确定性甚至是恐惧的时刻,来重新思索疫情期间更加严重的困顿、孤寂,并将戴口罩时的体验思考延续到那些不带口罩的日子。接续《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弋舟推出了《庚子故事集》。集子中的短篇小说《掩面时分》进一步将人们的疫情体验转化为日常的生存情态和生命形态。在作家看来,“不戴口罩的日子里,每个人不是照样深陷在各自轰轰烈烈的平庸的困境里。”在隔离的日子里,主人公姜来被框限在孩子或者口罩的两种选择中,和同样困在现实泥淖中的“我”,都无法在分享中减去一丝丝生活重量,乃至“到底哪个朋友家”的疑问同样盘踞在那些不带口罩的日子里。《蒙面人》(王小王),从口罩演绎出生活和职场的各种不对劲儿,口罩犹如巨大的面具,罩外是隔膜的距离,罩内则缓缓伸出人性锋利的锥尖;《然后我们一起跳舞》(宋阿曼)写遮挡不住的青春势能,普通人为爱奔赴返乡,隐秘而有尊严;《咪咪花生》(文珍)讲述了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因爱上井,北漂单身的“他”爱屋及乌,收养了流浪猫花生,很自然,“咪咪”对照了现代人的秘密。这些假象与秘密,既在疫情之中,也在疫情之外。

与上述不同,《人间流水》(阿占)是一部具有疗愈气质的小说。它以酒馆里喝啤人的生活为主线,他们喝酒、分享故事、为抗疫捐款。特别是阿喜和艺术家的两种生活碰撞,将底层生活的滞重感与艺术轻盈的滑翔感,交织出疗愈的甘甜。阿占把拾荒人阿喜稀碎的生活层层剥开,又让读者在回味时以认同完成满足。阿喜源自现实中青岛阿喜哥的故事,那个经常穿着女装的大爷,身处卑微,却始终很瓷实地生长、抵抗。文中的阿喜也一如既往地爱着这个世界,“一块残缺的椭圆镜子上,竖行写着小字:新的一天开始了,加油!最后那个叹号,被小心翼翼地描了很多遍。每天出门拾荒前照一照,看到这行字,都会升起一股劲儿。”阿占不动声色地记录“青岛酒鬼”这些小人物的故事,他们相互帮扶相互成全。正如本雅明所说:“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也就是说,把脉城市的异乡人与流浪者,更能诊断出城市的本来病症与精神气质,他们构筑起揭秘城市最容易被遗忘的通道,活出了最鲜活的城市表情。

二、离散关系

在这个常新常变的时代,原子化的生活包抄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不再有可以规约的词语,不再有革命、启蒙等共同追寻的事业,而是以离散去核心的状态密布在异质生长空间,构筑了新的精神困境。如何安放自己和他人的关系,如何计算人与人之间的坐标与距离,作家们自觉接续了“人的文学”的思考,彰显出在新时代语境中重新指认人的主体性和主体价值的努力。在作家笔下,对离散关系的表现主要有两类题材;一类是以杨知寒的《大寺终年无雪》、杨映川的《有人睡着就好》等为代表,故事的主角没有话题、没有事件般地与生活撕扯着,但又有着倔强的态度和丰满的血肉,在杂乱而幽微的关系中透着光亮;一类以刘建东的《删除》、朱辉的《求阴影面积》等为代表,他们借用媒介技术概念,使其获得与主角生活的高匹配度,人物之间的关系在“在线”“删除”“出圈”等动作上闪回。

与关注问题青年的写实作品相比,杨知寒的《大寺终年无雪》讲述了一个问题少女去拯救另一个问题少女的故事。近年来,有许多关注青年人成长的小说面世,但杨知寒的路数颇有不同:采取了一种没法解决问题的视角,充满了解救的试探性,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作家的迟疑与焦虑。那乖张的行为、亲人间的隔膜,都似大寺中的雪一般,漫天生长。刘玉栋一如既往地从儿童视角带出日子的眉梢,这一次却提供了与以往故事相关却又几乎相悖的路径——《芬芳四溢的早晨》,一个农村家庭对亲人的照拂与守望。那个芬芳四溢的早晨被叔叔马权插入姑姑朋友的腹中而打破,这种结局是决绝的、让人惊讶的,但那些微妙的乡村神经和人伦坚守却难以让人释怀。寂静的乡村清晨,勾连起触目惊心的人伦景象,从一个家庭对爱的捍卫中,人与人关系的错位与接纳中,我们看到了丰富和复杂。

《瀑布守门人》(田耳)中郁磊阳死守着对洛婴的爱意,守着瀑布,也守住了自我内心世界的一扇门,自然景象与人文景观相互映照,自然声响与感情色彩同构一体。《有人睡着就好》(杨映川)笔下的都市人物渴望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個正常的睡眠,为了达成目的有两种情境不断出现:一处是梦魇般的睡眠障碍、濒死体验,各种难以治愈的都市疾患;一个是宁静的乡村、远离喧嚣的清爽,有着与都市生活所不同的风景。于是,人物在疾患中煎熬,也在隐秘中寻求疗愈。蔡东擅长在困顿中洞察深刻的孤独,《她》是一篇令人心碎的小说。小说以连海平的视角回忆去世的妻子文汝静。表面上看,丈夫因舞爱上了妻子,但妻子又因爱丈夫而失去了舞,所谓爱情婚姻也不过是一场大寂寞。往日旧事流淌出节制而又从容的忧伤,人们对爱的坚守则逆转成难以名状的孤独。故事从容不迫,彰显了作者对情绪流动的把控能力,又在不经意间以爱的钝感对读者发起温柔又沉闷的叩击。

作为70后代表性的女作家,金仁顺对生活情状和生命质量的体察关注一再跃升。金仁顺近年来的写作是一种众生相式的写作,为不同的人分岔出不同的人生和关系。《众生》采用了片段式叙事,容易多点开花,但因叙事的戛然而止又容易产生阅读的快感与留白。那是强烈的切身疼痛感,宋惠玲的英雄之路、丁婶的痛楚、二哥的疾病、马小兵的失爱,但这组词语又与另一组词语紧密关联,这是对生命之痛的揭露、对精神之困的解救、对失根之疼的抚慰,零敲碎打之中,是重重叠叠、丝丝缕缕的归于寂静的人生百态。金仁顺另一篇描写众生相的短篇小说《离散者聚会》,则抓住了故事最核心的部分:食物与血脉。如果说前者更多的是从萧索的生命际遇出发,以人生碎片结出焦虑感与疼痛感,那么后者则将疼痛伸向看不见的历史,没有繁缛的情节,也没有始终聚焦的人事,但无根的疼痛却更加强烈,以食物的味道描摹出同根同源离散者的成长元气。

科技的飞速发展加速了离散关系的形成,为这种书写提供了新的转向:空间思维逐渐主导了时间思维,面积、算法等词语从数学、计算等领域中“出圈”,成为人们生活状态的新表述。《求阴影面积》(朱辉)中,由汽车的阴影出发,抵达的是人性最隐秘的腹地。主人公杜若是一个顺势成功的人,他的车子和票子都顺应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渐入囊中,他是利益的光鲜者,但反讽的是,成功的物质象征却步步转化为心理阴影。汽车阴影面积的现实指向让位于主人公的心理阴影,更让位于社会蓬勃发展中每个普通人的内心隐疾。《人类的算法》(弋舟)从女儿穿自己年轻时的衣服讲起,刘宁回忆起了自己的婚外情经历。可以说,刘宁所烦恼的不是女儿的成长,也不是无法正常交流的丈夫,而是当下人与人之间难以正常通达的交流。

《删除》(刘建东)、《羽翅》(班宇)等作品直接从通讯录、朋友圈等出发,讲的是人在朋友、亲情等关系网中如何生活,以及“断网”所带来的生活变动。《删除》讲的是移动互联时代人际关系,看似相似的手机号码背后,是一个个迥异的人生,联系因号码的剥离就可随时随地终止,但最终曾经的老友还是找到了彼此。《羽翅》中,我偶然和老朋友马兴、老友的妻子程晓静相聚,处处是中年人的生活搅拌与无解困境,可作家还是报以温暖的抚慰——“一双无比坚硬的羽翅,正从脊背上隐隐挣脱”,在这复杂的生活架构中,每个人都有明确自己坐标的努力。

三、物的隐喻

除了聚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2020年的短篇小说创作中,还密集性地出现了人与物的关联性书写。物与物之间、人与物之间细腻且黏稠的对应关系逐渐显现,物成为人日常活动的对应投射与同生同长的隐喻参照。作家们以轻写重,借助对社会现实、历史、疾病、意象等的隐喻,在叙事话语之中追求某种言外之意。

比如,在《麋鹿》的故事开头,“我”在追寻加缪文学精神的道路上,就偶遇了在当地人看来不可能存在的麋鹿,而“我”的文学拜谒之旅也变得幽暗不明,寻找麋鹿便成为作家成长的隐喻。《一只单纯的野兽》(谢络绎)、《猫生》(葛亮)故事的开展,都与动物书写的隐喻密切相关。前者是浸润着对亲情渴望的情感替代品——流浪狗,后者则是弥漫着生命和母爱的承载者——猫。前者以一个少女的出走串联起父亲母亲的生活,凭借一只单纯的流浪狗反衬出少女的孤独,后者则通过猫芒果的勇敢忠诚、善良博爱等品质,映射生命与母爱的伟大,处处可见作家温柔的目光。动物的善良孤独和人的世界庶几相似,动物隐喻着人,动物性则成为人性的背景和滤镜。

黄咏梅在《跑风》中也怀抱着一只跟随主人还乡的猫雪儿。这只猫是还乡人的隐喻,甚至可以说是主人公玛丽的一体两面。如果说脱胎于乡村与城市的创作总有一个走向割裂的惯性存在,那么黄咏梅的叙事动力更多地表现为修复这种裂痕。而雪儿最后出走的意义绝不亚于人物、景观的作用,它把小说中看似分散的人物紧紧环抱在一起,在过年的乡村氤氲出又冷又暖的亲情之爱。这类小说的寓言指向性很强,人和物共同构成了还乡中国的群体性样本。通过雪儿的出走,我们所思考的是返乡书写中,作家试图修复归乡人与故乡之间的情感勾连,使读者可以重新理解乡愁,也可以有爱盈怀。

张惠雯的《玫瑰,玫瑰》写出了异乡朋友秀钰的孤独。秀钰邀我去看望她,邮件中所提到的诱惑都是物质:白色的面海的房子,私人的山林、海滩,散步时遇到的驼鹿,无人打扰的安静。作家从物质层面徐徐展开故事,在大西洋海岸,在那座摆放中式风格家具的房间里,随处可见干枯的玫瑰花,正如过早枯萎的朋友。这些物质的丰饶与女性朋友的干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也使得叙事有了真实可感的附着物。玫瑰既隐喻了女性朋友的衰落,更隐喻了理想的落地与情感的飘零。

王占黑的《去大润发》让人眼前一亮,偶遇完成的是一次情绪与暧昧的爆发。“我”是一名中学女教师,在公交车站偶遇了黑T男子,一同坐上了开往大润发的免费班车,过往的故事交叉再现,宛如意识流动不断发酵与叠变,大润发的前世今生不断涌现。大润发是极具市场经济浪潮代表性的空间,是独特的时空体隐喻。它既是全球化的,也是寻常百姓的;它的班车是市井探讨国际问题的中转站,也是市民生活的加油站。它与时代、城市同构,也与千家万户的柴米油盐同构。

宁肯的《探照灯》继续定位了他的城与他的年。探照灯作为重要的物象,提供的是远距离照明与搜索功能,恰如四儿耳朵听不清,探照灯可以为四儿看清世界、与他人发生联系提供谈资和途径。宁肯把物的品性和功效隐喻到人类社会,从奇怪的傻子四儿角度出发,给我们带来最残酷的真与诚。这部小说主要集中在两个世界的塑造上:一是孩子们追赶探照灯的日子;二是四儿和四儿唯一的听众——大个子的隐秘生活,他们虽无法理解,却能相互取暖。日常琐碎的生活,都市大院的人事变迁,宁肯在这些常规的素材写法中探到了一条新路:一个奇怪的傻子,所有人都“不理”他。这种“不理”的设定必要且有趣,只有“不理”,四儿和大个子的友情才具备探照的合理性与便捷性,故事才獲得了意义。有一个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大个子“坐着瞪着眼死了”,四儿还在说个不停,四儿和大个子以近乎悲惨的方式相互探照,既温暖,又悲恸。

四、大世界与内世界

长篇小说在探索社会现实方面有着天然优势,短篇小说关注的更多是在隐秘角落赋予倚窗而望以意义,这便容易造成误解,仿佛短篇小说与宏大叙事是背离且难以兼容的。实则不然,宏大叙事在当下短篇小说中并没有解体,而是以另一种美学范式达成了某种勃兴,在历史的细部、表达的细节中频频现身。作家们通过不同的视角,对飞逝流转的大世界给予了最深切的讲述与体察,也对内世界的跌宕起伏进行了丰富诠释。二者都熔铸在短篇小说与宏大叙事的深刻思索与隐秘切入中,延展着短篇小说可以达到的广度、深度与复杂度。

唐颖的《鹭鸶姐姐》讲的是鹭鸶表姐在上世纪80年代出国潮流中,费尽心思嫁到了美国,拿到了绿卡,却开启了“一长段没有假期的劳役”。她不是处女,丈夫耿耿于怀;她尽心尽力做丈夫的帮手,换回的却是丈夫的质问:“你有什么本事?你能做什么?”最终,鹭鸶表姐从一心向往的美国归来,与在美国的丈夫分了手,成为独立的精神自我。这是普通人追寻美元和绿卡的梦,带着旧时光的质地,仿若张爱玲笔下的上海,让读者首先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感官体验,诠释着社会变革、时代发展是如何融入个体的筋骨血脉。鹭鸶表姐的故事只是宏大潮流中的微小事件,以一份专属的私人历史记忆,向曾经的奋斗和时代致敬。同时,故事也熔铸了作家对宏大社会转型期个人价值、人文情怀和家庭伦常的认知,并以独特视角丰富了上海书写。

对于作家而言,大世界、内世界与短篇小说的体量、创作者的表达诉求密切相关。对于唐颖来说,她在出国潮流的大世界中窥探了以鹭鸶表姐为代表的内世界;对于哲贵而言,则是要通过探寻人物余展飞的内世界来洞察这个大世界的面貌。采用大世界中激发内世界,或者于内世界中开拓大世界,不仅能帮助短篇小说最大程度上走出现有的“世界结论”,还能找寻到“提供新的生活认知,舒展精神的触觉,追问人性深处的答案”。在《仙境》中,哲贵延续了新时期商人形象的创作,但这一次又多了许多新意:伴随着有声响的传统文化,从表层学戏的血和泪,追溯到了深处的庄严与虔诚。因为作者始终坚信“他内心肯定有一条我们看不见的隐秘通道,独属于他的,是他的现实和理想,也是他的过去和未来,更是他的现在。我甚至觉得,这是他成功的主要原因。他是有‘来源’的人。是有‘根’之人。”仙境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是世俗杂事商品经济浪潮中唯一的精神满足,是痴迷的热爱,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心中的艺术追求。从市场经济主体到人文主体的转换,哲贵给了新时代商人一个特殊的出场方式。

也有一些小说将宏阔景观的前世今生、发展谱系浸入在普通生活之中。《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邓一光)和《虞公山》(徐则臣)都以父子关系轻拨了时代更迭的大弦,将父与子的亲情范式敞开了两个维度:前者为大世界中的内世界提供了新的意义,后者则为内世界中的大世界开辟了新境。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这样一个宏大时代的命题,作家拒绝了宏大图解,而是紧紧抓住有着鲜活生命力的水客佬个体,不断刺探与时代同频共振的神经末梢。中英街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场域,更是中国近现代史的缩影,是改革开放和香港回归祖国的历史见证,是经济秩序与权力话语并置的空间。随着现代性的入侵,金钱、欲望裹挟着成为“新意识形态”,不断拷问中英街上的人心。毛更新儿子对父辈的追寻,父辈创下基业的艰辛,在离开的中英街、奋斗着的水客佬看来,都是曾经的努力与荣耀。

《虞公山》从鬼魂卢万里雨夜烘烤湿衣引发出少年盗墓故事说起。读者也很容易从阅读成规中寻找满足好奇的文本针脚,但熟悉徐则臣的读者又会会心一笑:盗墓线索虽对应着好奇与探秘,同时也是内蕴意义升华的草蛇灰线。看似盗墓的故事内涵,在现实层面,写出了孩子对父亲信任的执念无法排解;在历史层面,则表达了对“吴从虞来”的认祖归宗。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丝丝缕缕的探寻虽然无形,却凝结成不散的精气神。哪怕是很微弱的光,身上也涌动着远古与祖先的血液,规定着少年的行为。一滴少年的泪和一句信赖的交锋,船上是父亲的家,也是少年的牵挂,而少年的泪中更是裹挟着历史、家族与信仰。徐则臣在其中既讲盗墓故事,也思考历史,寄予着反思与自省,完成了思考传统文化基因的时空辩证法。

无论是早期的《到哪儿去,黑马》,还是《骑马周游世界》,海勒根那的作品中始终有一个坚固的内核:民族精神中引人向上的丰沛韧劲与生命声响。《远方朋友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为我们揭开了在时代大背景下民族秘史的一面。小说开篇写一个神秘的流浪人突然出现在科右中旗草原庆祝大会上,“流浪者”形象则成为某种特殊的隐喻。一方面,全文的焦点都集中在流浪汉身上,对他的身份一直引而不发,援引出古老的民族秘史和民族文化表情。另一方面,流浪汉恰好出现在脱贫攻坚宏大的时代背景上,流浪者失去了“流浪”的调性,自带蓬勃的韧性、明快向上的叙事语调。

《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艾伟)讲的是一个较少被正面书写的故事,而短篇小说确实需要这种出位之思。被关押了十七年的俞佩华,一直勤恳本分,是犯人中的模范。出狱之后,她很挂念和她有着相似经历的黄童童。她们都是社会的边缘人,是被损害被侮辱的弱者,面对人性的铁律,不得不服从于难以撼动的社会法则。小说的巧妙之处在于戏中戏的借用,既有俞佩华人生的光影,也掩映着边缘人生活的无奈。艾伟的叙事冷静克制、波澜不惊、细腻扎实,背后却竖起人性的万丈深渊,让我们触摸到人生粗粝又疼痛的一面。

短篇小说有着天然的隐秘身世,能够帮助我们在角落中观察所有的习焉不察,这也正是2020年短篇小说所带给我们的——在内外世界的探索上更加舒朗,继续关注了人在强大时代变革中的命运、反抗与逃离。这其中,既有丰沛的原力,更有决绝的生存态度。这是短篇小说面对庞杂生活所特有的真诚与伟大,有隐秘的来路,更有疗愈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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