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界画《金明池龙舟图》卷研究

界画在北宋徽宗时期曾被纳入画院学生的入学考试内容，此后迅速没落，至元代时仅在诸多画科中居于末流位置。元代汤垕在《古今画鉴》中提及：“世俗论画，必曰画有十三科，山水打头，界画打底。”在元代，文人画占据审美主流，造型严谨、刻画细致的界画在文人士大夫眼中被鄙为工匠技艺。不过，界画虽然在当时受到排挤，但并没有停止向前发展，而是在元代宫廷画家的推动下呈现出了更加精致细腻的面貌，可谓“细若蚊睫，侔于鬼工”。被誉为“元代界画第一人”的宫廷画家王振鹏凭借高超的绘画技艺深受元仁宗赏识，其作品可以说代表了元代界画的最高水准。在其众多作品当中，《金明池龙舟图》卷极具代表性。通过这幅作品，我们不仅能够看到界画在元代的发展状况，而且能够发现相关题材背后丰富的文化内涵。

一、《金明池龙舟图》卷的出现

虽然界画在元代画史中的地位远不及北宋徽宗时期，但是它却沿着两宋以来日臻成熟的写实道路继续发展，吸收了李公麟一脉的墨线白描画风，最终形成了一种元代特有的界画面貌——笔法繁复工细，多为墨线白描略加水墨渲染。与此同时，界画能够在居于元代诸多画科末流的情况下得到进一步发展，其实也受到了当时客观环境的影响。

元朝建立之后，统治者开始营建元上都城。伴随着宫室楼阁的大量建造，兼具建筑图纸功能的界画大量出现。同时，元代海上贸易的开拓与造船业的兴盛也成为推动界画发展的重要因素。除此之外，元代贵族阶层盛行界画鉴赏之风，对界画较为推崇，因此曾出现过多个画家因向统治者进献界画而得到升迁的事例。比如皇庆元年（1312），90岁的何澄曾向元仁宗进献《姑苏台》《阿房宫》《昆明池》三幅作品，“上大异之，超赐官职”，何澄由此得以晋升为昭文馆大学士、中奉大夫。王振鹏曾向元仁宗进献《大明宫图》，并因为该图“世称为绝”而“迁秘书监典簿”。《古今画鉴》中也记载了赵雍于至正元年（1341）为元惠宗作《便殿台阁图》，后凭借该作品受到皇帝恩遇，最后官拜正五品集贤院待诏、从四品同知湖州路总管府事一事。余辉在《认知王振鹏、林一清及元代宫廷界画》一文中写道：“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朝代像元代朝野那样热衷于界画艺术，也没有哪一个朝代的画家像元代那样凭借界画会获得那么多的殊荣。”[1]

《金明池龙舟图》卷就是在这样的创作环境下诞生的。这幅作品最初是在元仁宗生辰时作为贺礼呈献的。身为宫廷画家，王振鹏在为帝王进献礼物时肯定进行了非常精心的设计，耗费了颇多心力，这点我们从该画的创作主题上即可窥见一斑。《金明池龙舟图》卷是王振鹏根据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创作而成的，画面表现的是北宋徽宗时期皇家园林金明池举行的一场盛大的龙舟争标活动。这一题材对当时的统治者来说是比较新颖的。

其实，宋代已经有以金明池为创作对象的作品，如《西湖争标图》（金明池在北宋时期也曾被称之为“西湖”）和南宋时期成稿的《金明池争标图》。不过进入元代以来，特别是在王振鹏之前，尚未发现有画家绘制过龙舟竞渡题材的作品。北宋时期，龙舟竞渡活动非常兴盛。南宋时期，龙舟竞渡这一风俗也依然得以保留。然而进入元代之后，龙舟竞渡活动被元廷明令禁止。对元代统治者来说，他们一是担心保留这一极具两宋民俗特色的活动会离析当朝统治，二是顾虑到频繁出现的龙舟竞赛队伍之间的武力冲突事件。元代政书《元典章》卷五十七就设有专条“禁越划棹龙舟”。在笔者看来，因为这种富有汉族文化色彩的大型民俗活动在元仁宗时代已经消失了，所以王振鹏绘制龙舟竞渡题材的画作作为贺礼，对元代贵族来说较为新鲜，也更容易引起元仁宗的兴趣。另外，两宋时期有大量关于金明池及龙舟竞渡活动的文学作品，“金明池”甚至还被作为词牌名，由此可见其背后承载着丰富的人文内涵。深受汉族文化影响的元仁宗等贵族统治者十分关注相关题材的文艺作品，故《金明池龙舟图》卷很容易获得他们的青睐。以上几点可以视为王振鹏将金明池龙舟竞渡活动作为创作题材的初衷。

二、作品中的金明池

《金明池龙舟图》卷为长卷形式，呈现出的是激烈的争标场面。画面右侧，一艘刻画繁复、精致的巨大龙舟在小龙舟簇拥下向前驶来。各个船员手执短棹，情绪激昂，奋勇当先。除了龙舟竞渡的激烈场面，画家将宫室建筑也刻画得富丽庄严，从宝津楼到凉亭、驼虹桥再到五大殿，可谓精美宏大、气象万千。承载着画面中这番华丽景象的地方便是北宋时期著名的皇家园林金明池，它被视为北宋王朝政通人和的重要象征。

金明池开凿于后周显德四年（957），最初是作为训练水军的军事设施。宋太祖赵匡胤在后周时期还是禁军统帅，为了保证凿池工程的顺利进行，他曾调集三万五千名士卒进行挖掘，并将蔡河之水引入金明池。北宋开国之后，国家安定下来，金明池不再作为军事设施，开始逐渐转化为皇家园林，后历经北宋几代皇帝的修建，至宋徽宗時期到达了全盛阶段。在当时，“金池夜雨”被列为“汴京八景”之一，引得众多文人墨客流连忘返，挥毫写下了很多优美的诗篇，如梅尧臣的《金明池游》：

三月天池上，都人袨服多。

水明摇碧玉，岸响集灵鼍。

画舸龙延尾，长桥霓饮波。

苑光花粲粲，女齿笑瑳瑳。

行袂相朋接，游肩与贱摩。

津楼金间采，幄殿锦文窠。

挈榼车傍缀，归郎马上歌。

川鱼应望幸，几日翠华过。

这首诗以明快的笔调描绘了金明池开池之日的繁华景象：三月间，换上春服的人们纷纷来到金明池，只见池水清澈如玉，池上龙舟欢腾，明艳动人的似锦繁花与明眸皓齿的婀娜仕女交相辉映，岸旁还有翩翩公子驻马而歌。刘敞亦有一篇《春日作》，其中写道：“天王城西金明池，三月欲尽花菲菲。游人白马黄金羁，骖结驷来金堤。禁城恩波无远迩，清光面面均流水。”沈辽也借诗句“春草满空春水流，士人放马白洲。细风迟日嘶鸣处，遥忆金明池上游”追忆旧时胜景。可见，金明池的热闹景象足以昭示出彼时北宋都城的繁华。

然而靖康之难以后，金明池繁华不再，迅速衰败下来。靖康元年（1126），汴京陷落，宋徽宗和宋钦宗被金兵俘虏而去，金明池所象征的帝王气象宣告终结。南宋初年，抗金名臣郑刚中返回中原时，发现昔日繁盛的金明池如今满目疮痍，“断栋颓壁，望之萧然”。汪元量笔下的“昨日金明池上来，艮岳凄凉麋鹿绕，麦青青，黍离离，万年枝上乌乱啼”形象展现出金明池破败后的惨淡景象。这种与昔日繁华景象间的强烈反差使得许多南渡的文人士大夫不胜唏嘘，正如朱翌在《端午观竞渡曲江》中所写：“却忆金明三月天，春风引出大龙船。二十余年成一梦，梦中犹记水秋千。”

南宋时期，人们除了通过写诗来凭吊金明池，还曾经试图重新效仿当年池上竞渡的场景。《武林旧事》有云：“淳熙间，寿皇以天下养，每奉德寿三殿，游幸湖山，御大龙舟……往往修旧京金明池故事，以安太上之心。”由此，可以充分看出金明池在宋人心中的意义。生活在宋徽宗时期的孟元老在南渡之后曾写下《东京梦华录》来追忆往昔：“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对许多宋人来说，金明池便是“其乐无涯”的“华胥之国”，奈何繁华景象总是转瞬即逝，恍若黄粱一梦。金明池的故事赋予了《金明池龙舟图》卷丰富的人文内涵。画面中旌旗挥舞、龙舟竞渡、锣鼓喧哗的余音仿佛犹在耳畔，令人望之而生无限之感慨。

三、政治隐义

一方面，从《金明池龙舟图》卷的题跋来看，这场金明池盛会是在北宋崇宁年间的某个上巳节（按：农历三月初三）举办的，而元仁宗的生辰则是在三月丙子（按：十三）日。这两个重要的日子相距很近，前者往往会出现万民同乐的热闹场面，后者是皇帝的生辰，两者一并庆祝则不仅会为元仁宗的生辰增添喜庆气氛，也暗喻着元仁宗生逢其时，将来必定是一位能够开创一番伟业的圣主明君。

另一方面，《金明池龙舟图》卷中的龙船形象具有某种图鉴作用。元朝建立之初，蒙古人在与金人的作战中认识到战船在水战中的重要性，于是大量建造战船，训练水军，同时积极扩张海上贸易，分别在扬州、广州、泉州等地建造了大规模的造船厂。造船业一度极为兴盛。皇庆元年（1312），程矩夫为何澄所作界画《昆明池》撰写题跋，记述了其当年任秘书少监时，曾见到过秘书监扎马剌丁出示的战船图样，借此表达了对元世祖功业的赞美。程矩夫有许多诗文都是在元仁宗授意下所作，这段题跋也可能代表了元仁宗的意思，故《金明池龙舟图》卷中的船只形象也寓意着元仁宗对先辈的追思。

综上所述，作为宫廷画家的王振鹏揣摩到了帝王的心思，试图通过《金明池龙舟图》卷这件作品来迎合元仁宗。《金明池龙舟图》卷的创作时间是至大三年（1310），彼时当朝太子为元武宗同母弟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按：即后来的元仁宗）。就在这一年，尚书省左丞相三宝奴和宦官李邦宁劝元武宗改易自己的儿子孛儿只斤·和世 为太子。面对复杂的政治斗争，谋臣王约提醒当时处于太子之位的元仁宗在政治上不能操之过急、越俎代庖，以免招致杀身之祸。为了减少元武宗及其身边大臣的猜忌，元仁宗登基前一直试图将自己营造成与世无争、寄情书画的形象。彼时便常伴元仁宗左右的王振鹏非常了解元仁宗的处境和内心，因此在这幅作品上题写了“因怜世上奔竞者，进寸退尺何其痴。但取万民同乐意，为作一片无声诗。储皇简淡无嗜欲，艺圃书林悦心目。适当今日称寿觞，敬当千秋金鉴录”。诚然，龙舟争标奔竞的场面于万民同乐的喜庆气氛下衬托出了元仁宗彼时只得寄情于文艺的无奈境况。

结语

虽然平民出身的王振鹏凭借自己缜密的心思和高超的界画绘制技巧赢得了元仁宗的赏识与恩宠，官至漕运千户，但界画在元代许多汉族文人眼中，一直被认为是“梓人匠氏”。到了明清兩代，这一观念更是深入人心。据《明画录·论宫室》：“有明以来，以此擅长者益少。近人喜尚元笔，目界画都鄙为匠气，此派日就澌灭者。”代表元代界画最高水平的王振鹏，在明清文人画家眼中就被视为“方技”之流。明清时期，画坛盛行写意绘画，被视为工匠技艺的界画逐渐湮没于历史浪潮之中。虽然明清画史中记载有擅长界画的仇英、袁江、袁耀等几位名家，但他们未能挽界画于颓势当中。直到现在，界画也一直湮没于众多绘画门类之中，鲜少有人提及。

不过，界画的衰落并未撼动《金明池龙舟图》卷在画史中的重要地位。它是众多界画作品中的一颗明星，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它所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和那光芒背后隐藏的丰富的人文内涵。

（马俊/中国人民大学）

注释

[1]余辉.认知王振鹏、林一清及元代宫廷界画[M]//范景中，曹意强，主编.美术史与观念史Ⅱ.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