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取消“996”？ 他们究竟怎么想的

耘田

“996”这种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每周上班6天（或“大小周”）的模式，日前被人社部、最高法明确定性为“严重违法”。多家互联网企业应声而动取消“996”，打工人的春天似乎在一夜之间来到。但和大家想象中不同的是，并不是所有打工人都支持取消“996”，这究竟是为什么？

2021年6月11日，腾讯率先宣布试点强制6点下班，腾讯光子工作室随即提出取消“大小周”（隔周单休）;6月24日，快手宣布从7月1日起取消“大小周”;7月9日，字节跳动宣布将于8月1日起取消隔周周日工作安排，如团队有加班需求需在系统上提交申请;7月14日，美团旗下社区团购业务“美团优选”发布通知，取消“大小周”……最近半年来，关于“大厂取消‘996”的新闻频频见诸报端。

让人深恶痛觉的“996”工作制终于要取消了，大部分人拍手称快。某家互联网公司对是否取消“大小周”进行内部投票，结果发现只有1/3的人表示同意，同样有1/3的人表示反对。而这种情况，并非只在一家互联网企业上演。那么这些反对取消“996”的人都是怎么想的？他们真的那么想加班吗？他们不需要有自己的生活，不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家人吗？

自由时间vs薪资下降：这道选择题有点儿难

猎聘大数据研究院《2020年90后职场人洞察报告》中，问及对“996”工作制的态度，有高达78.52%的“90后”表示“薪资够高就接受”，只有11.98%的“90后”表示“无论薪资多少都不接受”;剩下9.51%的“90后”表示接受，因为“没办法不接受”。

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接受“996”必然要有高薪作为回报，“996”被人们等同于高薪的代名词，而取消“大小周”，意味着每月都能正常休息8天，薪资也自然随之下降。某互联网公司员工陈新发现“大小周”取消后的首月，到手薪资比上个月少了20%！他的工资回到了3年前初到公司的水平。

面对公司取消“大小周”后工资单上的数字，很多人一时难以接受，发出类似“要去找副业”“准备去开网约车”的调侃。“如果我们自愿加班，签订相关劳动协议，‘996不就不违法了吗？比起每个月多休息几天，我更想要高薪。”一名在某互联网公司工作的职工，两年前以有加班费的收入水平贷款买了房。但是取消“大小周”之后，他每月还完房贷后就几乎“揭不开锅”了。

一边吐槽“996”，却一边希望多挣钱，看似矛盾的心理，其实反映了他们眼中的现实：高薪必须以加班为代价。

“不加班，我怎么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不‘996，老婆孩子怎么能住上大房子？”“年轻时不拼，我拿什么回报辛劳了大半辈子的父母？”“万一家人有个病或灾的，我拿什么去救？”也有人自嘲就是劳碌命，早就被“996”驯服了，不加班浑身不得劲儿。

自从5年前进入某大厂，林树鹏和女友就再也没有了周末。今年6月份，公司取消“大小周”，但如果想加班则可以随时申请。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加班，继续主动“996”，因为他们想要买房，想给未来的孩子提供更富足的生活，所以一刻都不敢懈怠。

进入这家公司后，在微信上分享午餐、公司下午茶和外卖晚餐，成了这对情侣的日常。“我们都是‘996，常常是她下班到家了我还在公司，偶尔是我先到家，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难得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到家，也是先赶紧吃饭，聊不了几句就得马上睡觉，投入下一个工作日。

缺觉，是“996”一族的一大特征。这对小情侣已经两年多没有出去看电影、逛街了，每周顶多能一起吃两顿饭。“我们忙得连亲热的时间都没有。”林树鹏说，“我们很相爱，想结婚。但为了房子、车子和未来的孩子，现在我们别无选择。”两人都坦言，公司取消“996”后，也就高兴了一个星期左右，知道同时降了绩效后，危机感马上就来了。

林树鹏说，已婚且有孩子的夫妻，如果一方是“996”，另一方难免会有怨言。但对于单身青年或他们这种未婚情侣，“干就完了”。

有的人不用那么辛苦却也可以拿到高薪，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有另外这种可能。

忙得没时间恋爱，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

知乎上有个问题：“什么时候，你觉得婚姻快走到尽头了？”

有一个回答是这样的：

“半年没一起好好吃个饭了，周末软磨硬泡，叫他陪我出去吃饭。他答应了，找了一家西餐馆，点的都是他爱吃的菜。结果没想到人家一顿饭的时间接了15个电话，吃完又加班去了。”

“996”夫妻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婚姻如何继续？有人努力维持也难免分道扬镳，但也有人艰难取舍，最终找到了折中之道。

艾琳是众人眼中的女强人，曾是上海某互联网公司的部门总监，但36岁那年选择了辞职，尽管再熬半年她的年薪又要涨一级。

“有一次出差20天，我竟然没给3岁儿子打过一个电话。我怕他在电话那边哭着说‘想妈妈，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忙到忘了自己还有个娃。”艾琳说，那次出差回家后，母亲不停质问她为何不跟家里联系？艾琳不耐烦地说：“除了上厕所、吃饭，我真的没有一刻可以停下来打个电话。”

艾琳的先生也是“996”，所以儿子的日常起居，完全由艾琳母亲和阿姨全权代理。夫妻俩很难碰到一起休息，两个月有一天就不错了，也只有在那一天，他们才能一起带孩子出去玩儿。“只有那一天，孩子才意识到他也是有父母的，而我妈妈也终于能喘口气，看看电视或者回家看看我爸。”艾琳說。

在夫妻俩一次难得的聊天中，艾琳的先生把儿子称为“互联网孤儿”，那一刻，艾琳突然意识到，孩子在悄无声息地长大，而他们缺席了他最重要的成长阶段。她想起有心理专家朋友曾提醒她，她的儿子有些焦虑，对父母不怎么信任。艾琳跟老公表达出自己要辞职的愿望，他十分支持，第二天，艾琳就递交了辞职书。

不久后，艾琳的先生也换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辞职后，艾琳每天带孩子忙忙碌碌，但她觉得特别充实，儿子的一句“妈妈我希望你天天都陪着我”惹得她泪崩。而母亲说的那句话：“我愿意给你们看孩子，也希望你们能住上更大的房子，但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们身体健康、按时吃饭……”也让她觉得，主动告别“996”是最明智的决定。

艾琳原来的下属陈树芝，特别羡慕她有自由选择的勇气，但每当艾琳劝她换个工作，不然身体毁了，结婚也遥遥无期时，她就犹豫了。6年前只身来到上海后，陈树芝就没轻松过。没背景，普通大学本科，不努力怎么在大城市立足？不是喜歡加班，也不是对“996”没有抱怨，陈树芝只想给自己多一点保障。“毕竟女性经济独立了，才能在以后的婚姻里更有发言权，艾琳就是最好的例子。就算不结婚，自己有钱、有房不也更有安全感吗？”陈树芝说。

陈树芝恨嫁，但忙得根本没时间恋爱。公司有很多单身青年，但大家都不愿再找一个“996”的。每次相亲，都是父母或亲戚安排的，搞笑的是，好几次陈树芝都因为加班放了相亲对象的鸽子。还有两次，她只能将见面地点约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因为她只抽得出半小时。在相亲对象眼中，陈树芝就是个“工作狂”，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要。陈树芝无力反驳。

“年纪轻轻的就内分泌失调、每天加班回到家差不多都凌晨了，但睁着眼就是睡不着，勉强眯两三个小时后，又要起床上班……”陈树芝说，尽管她所在公司已取消了“大小周”，但每个月多出来的那两天，她都拿来补觉了。现在公司强制不让加班了，她的工资也降了，陈树芝正考虑辞职。“很搞笑是吗？我竟然钻天打洞想去一家能‘996的公司，因为我必须赚更多的钱。”

沉迷“996”，可能只是觉得“被需要”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陈树芝一样，是因为经济压力、居安思危才选择“996”的。《纽约客》专栏作家Surowiecki在其2014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很多人的持续忙碌其实都是自己主动选择的。而这种自主选择的忙碌背后可能是一种深深的焦虑。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需要“被需要”。这种感觉会让我们获得价值感与力量感—“我有能力帮助他人实现愿望”“我受他人重视和感激”，还会让我们直观感受到自己与世界上其他个体的联结。

这些人可能在家庭和感情生活中，很难感受到“被需要”，只有在工作的忙碌中，才能体会人际互动、以及他人对自己的依赖和肯定。他们是用焦虑掩盖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潜意识中，他们怀疑自己在工作以外的世界里，不会被需要，也不会被爱。

一位曾在“996”体制下工作多年的男性说，公司几个月前已取消了“大小周”，但他依然维持“996”的状态。每天下班后，他会主动留下来加一会儿班，周末，他会抽出一天时间，以加班的名义出去闲逛或跟哥们儿聚会。“我母亲和岳母照顾孩子，妻子工作清闲，她们早就习惯我经常加班了，也一直以我能在大厂工作而自豪。我怎么好意思不加班了呢？”

也有人一边吐槽、痛恨着加班制度一边努力搬砖，他们也曾一度离开互联网大厂，但当再次面临职业选择时，却还是倾向于互联网大厂。在被问到如何看待“996”工作制时？更常见的答案是：“没什么。”“不能一刀切。”说起繁忙工作将生活挤压得所剩无几时，大家也许会牢骚满腹，但牢骚归牢骚，钱还是要挣的。即便“996”让他们没时间恋爱、结婚，错过了孩子成长的关键时刻，但当“996”和面包二选一时，他们态度暧昧，难以抉择。

而事实上，他们真的要认真反思一下：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究竟在逃避什么？

取舍或平衡：每个人心中自有答案

有不少人觉得“996”只是一种工作制度而已，对婚姻没啥影响，因为比这占时间多的工作多了去了。

“996”之所以严重违法，是因为它副作用明显。

首先，它会给个体的身体、精神等带来损害。早在2019年3月26日，一位实在受不了“996”的程序员就喊出了“工作996，生病ICU”。过劳死、过劳肥，也一度是“996”的代名词。

其次，“996”会导致一系列恶性循环。近年来，“35岁关卡”“35岁焦虑症”屡次被提及，许多人也将罪魁祸首指向“996”。因为这种工作制，吃的就是青春饭。当体能精力不足、知识储备耗尽之后，就有更年轻、更有拼劲、更没有后顾之忧的后浪迎难而上，如果不及时阻止，其衍生的社会问题不仅仅是“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人生本来就不应该只有工作 ，也应该有个人爱好、有爱情和亲情，有人际交往，有“眼前的苟且”，也有“诗和远方”。而且，无论是从身体健康的角度，还是从家庭美满幸福的角度，取消“996”，让个体拥有更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都是人民群众所追求的美好生活的重要体现。

当然，“996”工作制逐渐退潮，也不是提倡佛系不努力。崇尚奋斗依然是青春和时代的主题。《人民日报》撰文称：“对‘996有争议，并不是不想奋斗、不要劳动。没有人不懂‘不劳无获的道理。但崇尚奋斗、崇尚劳动不等于强制加班。苦干是奋斗，巧干也是奋斗;延长工时是奋斗，提高效率也是奋斗。因此，不能给反对‘996的员工贴上‘混日子‘不奋斗的道德标签，而应该正视他们的真实诉求。”

同理，我们也不能对至今仍支持‘996的人贴上“要钱不要命”“只赚钱不顾家”的标签，而是应该去寻找个体选择背后的真实需求，从而找到更妥帖的解决办法：除了社会制度的支持外，还需要家人的理解、沟通和支持。

有人选择“996”是为了逃避家庭责任，有人觉得年轻就要奋斗，有人觉得先事业后家庭是大多数人的人生标准答案。也有人认为：比起挣更多钱，陪在孩子身边，亲历他人生中的诸多“第一次”，爱人和父母需要时就在身边，才是最值得、最幸福的人生。因为孩子很快就长大了，需要你的就是那几年，爱人也真的很需要你在身边，而父母，也正一天天地老去。

年轻时应该奋斗，也应该陪伴家人。如何取舍？怎么平衡？每个人都应该思考，寻找自己心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