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代巴蜀砖铭看字体演变

2021-11-04 09:01史俊丽
大学书法 2021年5期
关键词:汉代演变字体

史俊丽

【内容摘要】巴蜀地区的汉代画像砖为汉代丧葬习俗文化的产物。巴蜀地区为汉代画像砖之乡,已出土画像砖数量上千,分布地区十分广泛,品类繁多,其中载有文字的砖铭数量较为可观,同时有一部分为纪年砖。砖铭既是汉代社会经济发展的反映,同时砖铭文字的发展又具体地反映了字体的演变过程,对巴蜀砖铭的研究可以使人们对字体演变规律有更加清晰的认识。

【关键词】汉代;巴蜀砖铭;字体;演变

引言

砖,是我国古代建筑物的重要构件,由泥入窑烧造而成。砖铭为因美化和记录的需要,以砖为载体,模印、刻画抑或书写在砖上的文字。“砖”字亦可作“甎”“甓”“塼”“専”,《诗经·防有鹊巢》曰“中唐有甓,邛有旨鹝。”可窥砖出现不晚于西周。关于“铭”,《礼记·祭统》中载:“铭者,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1]砖铭即文字载于砖上做记述生平、事迹或警诫之用。其肇于秦,兴盛于两汉。汉砖铭的产生和发展与画像石、画像石棺、墓阙一样,是汉代社会经济发展的反映,直接反映出厚葬之风兴盛。《中国古代砖文》中将中国古代砖铭分为记名砖、标记砖、吉语砖、买地砖、刑徒砖、纪年砖、墓志砖,以及信手刻画的“随笔”砖。[2]汉代画像砖分布极广,样式亦十分丰富。《中国巴蜀汉代画像砖大全》中曰:“汉代碑版、简牍,书中之赋是也,砖文、瓦当,乐府也。它们双璧交辉,光同日月。”[3]前者多为书法名家所制,为书中赋;而砖铭、瓦当则多为民间书手所为,誉书中乐府。砖铭书法创作的主体为平民,是古代劳动人民在生产实践中对于自然美的真实表现。其砖铭书法直接反映出平民独特的创造才能,同时字体的深刻变革,大多先导于民间。

砖铭兴盛时期处于中国书法演变最为丰富的阶段,谈及书法演变可以分别以文字和书法风格两个角度来界论。崔树强《习书有法》就字体和书体曰:“字体,着重在字形、字义方面,着眼点是文字学的,是从文字的实用性考虑的;书体着重在审美方向和风格方面,其着眼点是书法学,是从点画、线条、结构、章法的艺术性来考虑的。”[4]刘涛《漫说“书体”》一文对“字体”和“书体”作了阐释:“因为‘字体的内涵是举其大类,讲求文字的构造原则,着眼于汉字形体的共性和稳定性。而‘书体强调活泼的书写性所形成的变异样态及其特殊性,立足于书法。”[5]从文字角度,中国文字演变过程中所产生的不同形体为字体,这一理论天民于《实用的习字教授》中明确指出:“字体有古文、籀文、小篆、隶书、八分、章草、行书、楷书、草书等之种类。”[6]书法字体由篆书向隶书演变,通过两种途径完成:一是趋于规整化,即小篆变圆转为方折,演成缪篆;二是草率化的途径,即篆书通过草篆演进成草隶,最终发展为成熟的汉隶。笔者统计中国漢代出土的巴蜀砖铭170余方,其中篆书砖铭40方,隶书砖铭134方,楷书砖铭5方左右。出土的砖铭文字以篆书、隶书为主,其中有隶书楷化的现象。

一、篆书砖铭

据《说文解字·叙》记载:“新莽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四曰佐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7]汉朝时期倡行的六体书中篆书为小篆和缪篆两种体式,篆书砖铭风格亦是如此。汉篆风格的砖铭“金堂玉当”“永平十八年造”“五凤二年造”等砖,属典型的汉篆体势,字体为小篆,线条多圆势而体格近方,笔法稍掺隶意,兼有方折用笔。砖文据笔画多少,字形大小各异,亦有“合文”的趋势。“永平十八年造”中“十”的竖画延长至“八”左右两侧弧线中间,“十”字嵌于“八”字中,两字似成一个字。“金堂玉当”砖与汉代《袁安碑》《袁敞碑》似出自一人之手,线条婉转圆融,不失质朴。最早出土缪篆体式的二十四字汉砖(东汉25—220),是在1877年于距成都20公里的新繁县(今新都县)发现的,《新繁县志·金石》曰:“吾繁出土之吉语砖,文曰‘富贵昌,宜宫堂;意气阳,宜弟兄;长相思,勿相忘;爵禄尊,寿万年。”[8]整砖大小44厘米见方,为阳文,砖铭呈“田字”分布,每一部分又都有方框边,方框有中线为界,界内各置三字,第三整行中“相”“勿相忘”四字缩小而四周加框,而“年”字多笔画、加曲叠以达到与其他字笔画多寡均衡的效果,加强了纵横线条的方向感,使砖文与边栏线条满布于砖面,整个砖面形成如画面般和谐统一的基调。清甘旸《印章集说·国朝印》曰:“国朝官印文用九叠而朱,以曲屈平满为主,不类秦汉制,此种字体盛行于金代官印中,后为元、明、清所继承。”[9]此砖铭线条圆转盘曲,细劲匀挺,形制为方形,字体又与汉印相同,是故缪篆砖铭均有印章的效果,为后世用于印章的九叠篆的源头。

处于小篆与缪篆过渡时期的砖铭有“雒城”“雒官城壁”“长乐”“常宜”等,虽然字形仍为小篆的修长书势,但于转折处可见明显的方折替代圆转的现象,砖文文字出现“方、齐、匀”的特征,逐渐向缪篆规整的方向发展。

篆书砖铭因其字体象形较明显,笔画、结构可塑性较高。在特定的空间内因地制宜地将笔画姿势寓于相应的结构形态之中,整体组合随形变化,安排整面砖文,强调空间规律,显出极强的文字装饰性。文字的浪漫装饰气息大多来源于楚地,就此李泽厚于《美的历程》中表明:“其实,汉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汉不可分。”[10]楚文化的装饰审美选择,美化了篆书艺术形态,为后世书法艺术创新提供了参照。

二、隶书砖铭

隶书的发展经历了古隶、汉隶和八分三种形态,汉隶大致在汉武帝中晚期形成,至汉宣帝时期成熟,八分书在汉成帝时期形成,至西汉末年已相当成熟。隶书用笔介乎篆书和楷书之间,起笔皆逆锋入纸,收笔时不回锋,以空势收住。唯有掠(即撇画)之收笔,隶书多作回锋顿笔,而楷书却出锋收笔,二者相反。清代碑派书家用笔多主张逆入平出,即是隶书笔法。汉代砖铭书法多作于砖面,其笔画形态与书于纸面的隶书有众多相似之处。四川出土汉代砖铭隶书由于受到当时主流隶书书风的影响,数量占较大比重,种类丰富。砖铭文字排列以竖式为居多,彭山县武阳出土的“建初元年”砖,体势方正,风格朴茂严整,方折较多而不呆滞,属于初由缪篆衍生而来的隶书砖铭。此地出土的另一“永建四年造之”砖铭与新津县出土的“张公家后之墓”砖铭属于典型的汉隶。前者似20余年后的《乙瑛碑》;后者则蕴《张迁碑》之势,用笔方圆兼备、波磔分明,结构严谨,笔势刚健,字取横势,粗细相间。“永建四年造之”砖中“建”“造”最后一笔画呈弯弧,波尾大挑,巧中有拙,拙中寓巧,波势蕴柔,中敛旁肆,潇洒飞逸,气韵盎然。从制砖时间来看,此两砖铭早于成熟的汉隶作品《乙瑛碑》《礼器碑》《张迁碑》几十年,为汉隶上品的雏形,可窥汉隶的发展起源于民间。

出土于三台县的“胡功曹之神墓”砖和青神县“建初元年十月造”砖与前两块典型汉隶的砖铭大有差别,其线条较为细劲,飘逸多奇趣。“胡功曹之神墓”砖中“功”“之”二字与《石门颂》如出一辙,“功”字“掠”画刻意拉长,欲将左半部分的偏旁包裹于其中。“之”字磔画大开大合,纵横劲拔,流露出天真、飘逸的新奇之趣。“墓”字线条带弧度,末端下垂,与简帛中的此类字用笔类似。“建初元年十月造”砖,七字结体、大小、长扁任其自然,随形而异,错落交迭,依势而为,与常见的汉隶相比多“草”意。其中“建”字最后一笔较《石门颂》相比,该字更为夸张。“年”字垂笔长过前两字,除长垂笔外与《石门颂》结体亦雷同。“元”字带有早期简牍的遗法。然“造”字在石门构字的基础上,对末笔进行夸张处理,通过一波三折自由延长,将砖文七字形成一个整体,放纵之极。乍看似无章法,细看横、竖笔笔平直规整,自有章法可寻。这一时期的隶书风格不仅为前文提及的官方八分体,也有民间多使用的草隶,还有篆隶过渡时期的风格,亦有隶书向楷书演变时期的隶书类型。

三、楷书砖铭

楷书萌芽出现于秦汉,魏晋南北朝发展为普遍流行的字体。“篆画中实,分画中虚”,笔法从篆书的单一均匀到隶书、楷书的逐渐丰富,是一个发展规律。楷书由隶书演变而来,处于两者演变过程的字体在结体方面逐渐变方,确立笔形,形成笔画。笔画逐渐向着侧、勒、弩、趯、策、掠、啄、磔的明确规范性发展。在这一时期,楷、隶杂糅的砖铭也占有一定比例。于巫山县出土的“太岁壬寅”砖,每个字约3.5厘米见方,在用笔上比隶书更加朴素简练,“太”字捺画已见楷法。“大利富贵(残)”砖“大”“利”两字的撇画末尾有出尖态势,捺画的波磔逐渐减弱。“富贵”两字在转折处出现楷书方折的现象,为早期的楷书形式。还有什邡市洛水出土的人名砖“李四”,笔笔断开,用笔更为简练。“李”字体势颀长,撇捺之法已是纯正楷法。

余论

“两汉是字体最为复杂的时代,各种字体纷然出现,总起来说,每种字体都有它适合的环境,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字体会逐渐失去其使用的基础,而被其他字体代替。”[11]两汉时期上承小篆,经历“隶变”,后延真书、章草、今草,旨在便捷以提高书写效率。宋代欧阳修《集古录》里面记载:“余家集古所录三代以来钟、鼎、彝、铭刻备有,至后汉以后始有碑文,欲求前汉时碑碣,卒不可得。”[12]西汉时期书法碑刻较少,继而曹魏时期禁立私碑,因此汉代时期的砖铭十分丰富。中国汉代画像砖主要分布于巴蜀、河南、陕西、江苏等地。其中四川被誉为“天府之国”,其独特的地理环境、气候与经济发展,形成一个重要的汉砖铭宝库。此地出土汉砖1000余种,载有汉代文字的纪年砖和铭文砖近两百种。巴蜀汉代砖铭是民间书家在三四百年间形成的,集民间书法之大成,是研究中国书法艺术的重要物证。砖铭文字记录墓主姓氏、制砖时间、吉语及歌颂的文辞,对研究汉代巴蜀历史、文化、风俗、艺术等诸多方面提供了重要资料。巴蜀砖铭书法是汉代字体演变过程的真实证据,巴蜀出土汉代砖铭时间跨度从西汉五凤年间至东汉永汉二年(137),在240多年的历史中出土的纪年砖有39方,这些砖以时间顺序为列,直观反映出汉代书法应用发展演变的过程。其砖铭中一部分为新旧字体并存之貌,形象具体地呈现出字体演变的动态过程。

砖铭书法多来自民间,创作主体为社会普通工匠,“字体书风因时损益,始终处在量变的过程之中。就字体来说,有许多作品篆分兼备、分楷包容、章草与今草合一,旧意未漓,新态萌生,稚拙朴茂中充满了奇思妙想。就风格来说,因为创作时不做千秋之想,发乎情而不止乎礼,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以奇肆放逸为主要特征”[13]。平民书法是极具创造性的、流动的、省易的、地方性的,其书法透露出一种无所拘束的自由端倪。汉代巴蜀砖铭是平民书家以自然淳朴的情感进行的艺术创造,展现出稚拙天真、刚健清新的艺术气质。巴蜀汉代砖铭较之中原汉砖,有自身独特的魅力。巴蜀汉代砖铭文字在中国艺术发展史中居重要位置,数千平民的创作群体在不同尺寸的方砖、长方形砖、条形砖棱上,巧妙地安排文字,并适当加以纹饰,增强了装饰性。巴蜀地区汉代砖铭作为民间书法的代表,其书法风格既有多样性又极具艺术表现力。巴蜀汉代砖文书法为书法、篆刻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章法布局形式,拓宽了流动不拘的审美境界。虽然汉代巴蜀砖铭创作群体广泛,但在砖铭书法中却呈现出不同字体面貌以有序规律可循的字体演变轨迹。

注释:

[1]俞德良.知书达礼[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96.

[2]王镛,李淼.中国古代砖文[M].北京:知识出版社,1990:2—6.

[3]高文,王锦生.中国巴蜀汉代画像砖大全[M].澳门:国际港澳出版社,2002:14.

[4]崔树强.习书有法[M].北京:中华书局,2015:162.

[5]刘涛.书法谈丛[M].北京:中华书局,1999:274.

[6]天民.实用的习字教授[J].教育杂志,1915(12):274.

[7]陈英杰.容庚先生的鸟书研究[J].甲骨文與殷商史,2014(00):383.

[8]高文,王锦生.中国巴蜀汉代画像砖大全[M].澳门:国际港澳出版社,2002:4.

[9]陶明君.中国书论辞典[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524.

[10]钟一鸣.荆楚书法[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4:97.

[11]王元军.汉代书刻文化研究[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224.

[12]朱仁夫.中国古代书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70.

[13]沃兴华.书法问题[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9:16.

作者单位: 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2019级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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