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初见

2021-11-08 05:36程永新
江南 2021年6期
关键词:尼特师兄大卫

程永新

我在外省各处游荡,与月亮和星星相伴,一次次被旧时的云彩所追赶,迷失在绵绵无尽的梦境之中。

——题记

比慢板还要慢的

她的名字叫青青,别人都叫她古筝女王,有时甚至更省略,就叫女王。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就职于市舞剧团,每天晚上八点至十一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吧演奏古筝。

那个初夏的晚上,我和大卫一起赶到酒店大堂,与等在酒店门口的森子会合。

大卫是比我高几级的大学同学,刚从法国回来寻求国内商机;森子是大卫的朋友。我们到达酒店时女王的演奏已近尾声,她演绎的曲目是《广陵散》,为其钢琴伴奏的是女王的闺蜜小依。女王整个身子前倾,左手在琴面右侧弹拨主调,右手在琴面向外大面积划动配以和弦,双手交替在空中柔美地舞动,勾勒出缠绕的无形弧线,女王的身体蛇一样随之律动,齐肩的黑发飘逸起来,遮住了整个脸庞。小依虽是伴奏,也全身心地投入,矮小的身躯在椅子上跳动,活乏灵动,有机地配合古筝演奏者的情绪。

那个年代钢琴配古筝还非常鲜见,加上女王异常投入的演奏,一曲《广陵散》在疾风骤雨中戛然而止,掌声从酒店大堂四周的衣着整洁的宾客们中间骤然响起。

我与大卫还有森子站在一起,远远望去,女王起身微微鞠躬,手指撩起披挂在额前的黑发,她的脸上浮现一酡红晕。大卫和森子也加入礼节性的鼓掌之中,而我那时候却木然站着,被一种奇怪而执拗的念头所包围,我的注意力全部投射在那架古筝排列整齐的琴弦上,经过刚才这么急风暴雨般充满力度的弹奏,琴弦为何没有一根崩断呢?

坐在咖啡馆的时候,我忍不住把幼稚的疑问提了出来。

玻璃窗外一辆辆汽车急速驶过,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声音尖利而刺耳,随着汽车远去,我听到周围一片轰然笑声。

除了女王和小依,森子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大卫五岁开始弹钢琴,他们把我这个外行的话当做是一种活跃气氛的幽默。我的脸愈诚恳,大家笑得愈起劲。都不相信我讲的是真话,人与人的误读就像病毒一样与生活共存。

女王点的是柠檬水,小依喝的是可乐,大卫从国外回来不久,要了一杯咖啡,他说他一天要喝十杯咖啡,哪怕临睡前喝咖啡也不会影响他坠入梦乡,我与森子要的是罐装青岛啤酒。这个局是森子组的,他没说给我介绍女友,只说有个才女是文青,很想认识在出版社工作的我。回过头去看,森子当初的表述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大卫和我,当然主要是我,对这个晚上的聚会在认知上产生了严重的偏差。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个小时左右。

女王虽说有几丝倦意,神情却异常兴奋,双眼在烛光里熠熠閃烁。她长着一张非常古典的瓜子脸,勾鼻梁,眼睛又细又长,眼角夸张地向脑门两后侧蜿蜒上翘。

女王与小依不停窃窃私语,然后露出暧昧而灿烂的笑容。酒吧的背景音乐偏响,我听不见她们的细语声,但直觉告诉我,她们一定是在议论我。后来森子特意要我给女王一张名片,这一环节被我误以为是通常介绍女朋友的必要程序,我递过名片,有股甜甜的暖流漫过心田。

我们一群人在酒吧门口的街边分手。女王招手叫了一辆出租,然后朝我们挥挥手,疾步走向出租,这期间她的眼睛始终没有朝我的方向瞥一眼,好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她的披肩直发在夜色中飘浮,米色的紧身上衣搭配湖绿色的绸裤,裤腿鼓胀开来,像迎风招展的船帆。

女王拉开车门钻进去,随着出租扬长而去,我的心情忽然开始收紧,一点点下沉,被一股莫名的惆怅所包围,我感觉女王的背影渐渐变得遥远。

以后想起这一幕,我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就输了,女王是情场高手,她正是通过忽略我而获得我的青睐和珍视。

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出版社工作,认识了比我早两年毕业的师兄,在他的点拨和策划下,我给出版社的上级机关出版局打了一份申请分房的报告,师兄带着我连同那份报告在某天晚上夜闯局长的私宅。局长原是母校中文系的主任,师兄是大学期间的红人,他写的一出话剧在全国一炮打响之后,倏忽变成我们系的明星。去之前经师兄再三叮嘱,我去南货店买了两包上等的龙井茶,当时我的工资也就三十多块,两包茶叶花掉我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师兄这样安慰我,他带着我脚步铿锵地踏上干部楼的台阶时,隐藏在镜片下的眼神,在暗黑的楼道里闪烁狡黠的光芒。

事后证明师兄确实是高人,他的名言就是“只有想不到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几个月后我分到一套一居室的房,底层一楼,还带几平米的天井。小区虽说比较偏僻,位于南浦东,一到晚上马路上阒无一人,但按照当时的分房条件,单身的我是不可能分到房的,能够与家人分开独居,有煤有卫,这简直可以说是天上掉下个大礼包砸在我头上。

在师兄的指点下,我开始装修房子。为了显示与众不同,我别出心裁采纳了设计师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方案,安了一个类似榻榻米的床。

师兄叼着烟皱着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镜片后闪烁严肃的光芒,他突然对我说一定要有电话,你知道吗,住在浦东假如没有电话,你与这个城市就没有任何关系!

我认同他的说法,但一脸发愁,那时候装私人电话谈何容易。师兄又点上一支烟,烟圈在空中袅袅弥漫,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他眯着眼睛说,我来想办法帮你搞定。

很快,我的陋室拥有了一门电话。电话机就搁在榻榻米旁边的床头柜上。它在我与女王刻骨铭心的交往中,扮演尤为重要的角色,或者说,它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道具,就像契诃夫的话剧里挂在墙上最后打响的那把枪。

这天晚上森子送他的小师妹小依回家,大卫陪我急匆匆赶到市中心的公交站,目送我跳上末班车。回到浦东已是深夜,宽阔的马路上矗立着一排排路灯,大片的小虫子在黄澄澄的灯影下飞舞,道旁一人高的树干依次朝远处延伸,稀疏的叶片在温热的微风中晃动。

打开门进入我蜗居的房间,拧亮灯,房间一片空虚,我无所事事,内心澎湃却无所依傍,眼前老是晃动飞扬的黑发和湖绿色鼓胀的绸裤。

就这么度过枯燥的几天,我每天朝九晚五去出版社上班,驿动的心渐渐趋于平静。这一天晚上刚过12点,榻榻米边上的电话机响了。我当时正在为晚报写篇小文章,手忙脚乱地扑向电话机,稿纸飞扬散落一地。

喂喂,电话机里传出猫咪一样又细又轻的声音:是我呀,刘老师。然后是一阵像装了弱音器似的清脆笑声。

是我等待已久的女王的声音。

你、你怎么才来电话呀?我的话脱口而出,显得非常的唐突和不讲理。

好飯不怕晚么!又是低低的笑声。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正准备等她做出解释说出下文,她却打住了,没有继续说话,话筒里传出轻微的淅沥声。

你今天去演出了吗?我是无话找话,自己都觉得无趣。

那不能叫演出。她的声音像是从舌尖流出来的。

那应该叫什么?我木讷地问。

那叫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她一字一句地说,感觉好像她是搞文字工作的。

哦,养活自己。我机械地重复一遍。我差点问她一个晚上可以挣多少钱,话已到喉咙口,还是觉得这个话题有点俗,强行忍住了,终究没有问出弱智的问题。

话筒里又传出轻微的淅沥声。

过一会,我听到电话那头她说了一句放床头柜上吧!

你在跟谁说话?我问。

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告诉我:是我老爸,给我送中药来了。

中药?你生病了吗?我问得急切。

我就是一个病人呀。她边说边笑。

你得了什么病?方便告诉我吗?我一下紧张起来。

女王咯咯地大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万籁俱寂中穿行,幽深而绵长。

说起来也没啥病,从小体质差,我老爸祖上是中医世家,在他眼里谁都是病人。从小到大,我喝的中药比饮料还多。

女王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我正在纳闷,她说两位老人睡觉了。意思是现在可以正常交谈了。

要不是为了给我熬药,他们早就睡了。她补充道。

聊着聊着我有些困了,哈欠连天,可女王似乎精神愈来愈好,她又恢复到猫咪的状态,声音慵懒,一口清脆的沪语在浩瀚的夜海上漂移流窜。

你怎么不说话?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磁性,很好听。她说。

其实她的声音在电话里才特别性感,然而我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我差点说明天还要上班呢。

你说话呀,说呀说呀,我喜欢在深夜听人说话。你就像是我的精神按摩器,真希望可以这样永远地说下去,永远地住在梦乡。她的语气仿佛在说梦话,又仿佛是呓语,或是内心独白。

我想告诉她精神按摩器快要没电了,然而我却张不了口,因为不得不承认,这种对话状态竟然让我非常着迷,我如同被灌了迷魂汤一般欲罢不能。她的声音让我着迷,那声音像旷野上的猫叫,又像穿越时空人类初始时期的牙牙学语。

那时候的我只谈过一次恋爱,通过同学介绍,与一个理工科的女大学生相处两年,所有的交往一直到最后一步,都非常简洁明了。后来她与当时上海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寻求出国门路,我的贡献是拿出我仅有的一点积蓄,帮女友付了报名费。费了很多周折,女友终于去了澳洲,我们从此靠国际长途维系感情,国际长途费昂贵,以我当时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所以经常跑到同班同学的办公室去蹭公家电话。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拨通电话,话筒里有嗞嗞的杂音,传出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挂掉电话,之后再也没有打过。

这段恋爱史的结局让我很受伤,空窗期持续两年多才渐渐复原,那种痛始终还在,直到那个夏天女王的出现。

这天深夜放下话筒,我强睁沉重的眼帘,看了看写字桌上的闹钟,指针指向凌晨三点。

第二天下班回家,吃了碗面条,人又困又乏,脑袋铅一样重,坐在写字桌前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躺在榻榻米上想小憩一下,一切设计得挺好,可一旦躺下,满脑子胡思乱想,根本睡不着。十一点刚过,我正准备起身继续写文章,电话铃鸣叫起来。

在干吗呢,刘老师?女王的声音,她的口气怎么听都像带着揶揄。

正准备睡觉哩。不知道我为何要这样说。

唉,这怎么可以呢?功课还没做呢!女王在电话那头尖声叫了起来。

什么功课?我是一脸懵。

精神按摩呀!你不是答应我每天要给我做精神按摩的吗?你知道吗?今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这都是按摩师的功劳,我从未睡得这么好这么久。

哦,这样啊。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承诺,整整一天我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像个游魂,在办公室度日如年,下了班几乎是冲出房间的。我强忍着没把白天的窘况告诉女王。

你今天喝过药了?我勉强地问。

喝过了。你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给你的女朋友做精神按摩?

哪有!那时候哪来的电话,我们一星期才见一次面。我的回答如此实诚,在女王凌厉的拷问下,我显得很被动。似乎还要洗刷什么,我究竟想要洗刷什么呢?

你的前女友一定很漂亮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女王问。

我的心有点隐隐作痛,特别不想回忆过去,可又要接续前面的情绪,让过去变得微不足道。我也不明白,我在女王面前为什么要把过去的经历说得如此的轻描淡写。

几年前与同学一起去一所理工科大学看艺术体操的表演,就这样认识一个理科女孩。我回答得云淡风轻。

女王咯咯地笑起来: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看演出是你用来泡女孩的一种常规套路?

她这么一说,我想想也是哦,在五星级酒店初见女王的场景历历在目,疾风骤雨般的《广陵散》犹在耳边,不得不承认,女王的表述很形象很精准。

不知不觉,这天晚上我们又聊了两个多小时。

中速,偏慢

日复一日的深夜电话长谈,耗尽了我的精神元气,最糟糕的是,我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上班无精打采,双眼平添黑黑的眼圈,师兄还以为我在搞创作,体恤地提醒我注意休息,别把身体拖垮了。

我的一腔苦水没处倒,这种见不了面的柏拉图式的电话长谈,已经使我的激情丧失殆尽,忍耐力到了极限。可尽管如此,我又不得不承认,夜间长谈让我着迷让我晕眩。一到晚上,十一点过后,我又情不自禁乖乖守候在家里,眼睛的余光不时斜瞄那台白色的电话机,无比期待它的忽然鸣响。这情形与一个貌似理智的瘾君子,发了毒誓又禁不起诱惑的状况极其相仿。

女王显然洞察到了一切,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能把火候掌控得很好,就在我的状态濒临绝望的时候,她不容置疑地说她要来我家看我。

她说来真就来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女王长途跋涉,沿黄浦江一个长长的弧度,绕过城市的外围,来到我蜗居的寓所。

从地理上看,我与女王共住浦东,但实际距离甚远,她家住东边陆家嘴附近,我栖居的新村在西南边,真有点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的意思。

女王出现的时候手挎一只精致小包,身穿一件紧身的蓝印花短袖布衫,衬出丰满的胸脯。头发高高挽起,像传统古画里的仕女。我居住的小区后面有一条河,常有一群群水鸭浮游其上,水波荡漾开去,形成一层层的涟漪,河的两侧长满暗绿色的水藻。那条河应是黄浦江的支流,以前河岸两边种满油菜,初春时节,黄澄澄的油菜花一直延伸到天边。所以原住民把这条河叫做菜花浜。

我把女王带到风景如画的菜花浜畔,出发点是想搞点小浪漫,岂料女王根本不领情,她对外在的风景毫无兴趣,她说世间最好的风景在内心。她说口渴了要喝水,于是我们拐回小区,径直走向我的寓所。

之前得知女王要来,我精心整理房间,忙得不亦乐乎。床头上方新挂一幅高更的仿制风景画,窗台上的玻璃瓶插了我特意去附近菜场买的鲜花。

女王跨进房间,完全无视我的用心所在,她把小包扔在写字台上,一屁股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从她的举止上看不出一点拘束感和陌生感。见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的眼角高高翘起,微嗔道:你怎么招待客人的?快去倒水呀!

我赶紧去厨房倒水,知道她喜欢柠檬片,特意在白开水里加了一片。女王抿着嘴舔了一口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端起茶缸观察了一会儿,撂出一句:这什么杯子呀,真没有品位!

茶缸是出版社发的纪念品,我一时匆忙,随手拿来倒水。被女王这么一说,我的脸刹那间红了。

尽管在电话里我与她漫游于精神世界的各个角落,已经臻于无所不谈的境地,可一旦面对一个大活人,我还是觉得彼此之间有一种矜持感。

我们海阔天空地聊着。

她拿起写字桌上散乱文稿中的一页,瞄了一眼,又随手甩了,噘着嘴说:你还挺勤奋的。

后来女王说她四点还要去团里排练,不知怎么的,当时的我及时捕捉到她话里的含义,将其理解为是一个暗示,我犹豫半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坚定地走向沙发抱起女王,转身来到榻榻米前将她放下,女王丝毫没有惊慌,她的手指轻巧地勾住我的肩,让我觉得她的身体变得很轻。

我刚要笨拙地俯下身吻她,她一把推开我的脸,狠狠瞪我一眼叫起来:窗帘——

我心急忙慌地去拉上窗帘,回转身,女王已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径直走出房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尾随着她进入卫生间。

女王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拿起牙膏牙刷开始刷牙,我注意到,她挤牙膏是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并排从牙膏的底部轻轻往上挤压,而我平时都是一只手直接从上面挤的,所以牙膏的形状显得很丑陋。

刷完牙女王举了举牙膏,朝台面一扔,似真似假地朝我冒出一句:真没教养!

重新回到榻榻米,我急吼吼欲去解女王的衣服,她推开我的手说我自己来。她开始慢吞吞地脱衣服,脱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

终于,女王的胴体一丝不挂地展露在我面前,她的皮肤光滑,肤色是浅浅的黄,她的身材无以伦比,就像传说中的美人鱼。开始她的喉咙里还发出我熟悉的猫咪叫声,她的鼻翼微微扇动,鼻腔里有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地,猫咪的叫声远去了,我只能听到自己笨重的喘息声。

整个过程可以说是波澜不惊。后来,女王起身从小包里拿出一盒薄荷烟,抽出一支点燃,赤裸的身体蜷起,双臂环绕在膝盖前。她吸烟的姿势很优雅,烟圈袅袅上升,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弥散。

女王突然说你不对。

我迷糊地说怎么不对啦?

只见她用右手掌朝左手掌重重一击说,这样的节奏你明白吗?她的这个手势,让我想起她演奏《广陵散》濒临高潮时,往琴板上猛拍一掌的情景。

我承认我是真不明白。我的情爱史可以说是苍白的,只谈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而且是在偷偷摸摸的情况下进行的,需要普及的知识点很多,哪知道还有节奏一说。

女王一脸鄙夷,似乎对她启蒙的对象极不满意。

女王这天下午走后当天晚上没来电话,我的内心有点空落落的,隐隐觉得我与她的交往模式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

第二天晚上一直到十二点,电话铃声如期而至。女王似乎很兴奋,她说小囡要见我。

小囡就是她的钢琴伴奏小依。

我说我请你们吃饭吧。

太俗气了!女王大声反对,那声调几近于呐喊。

那我们去郊游?我又小心翼翼地探问。

女王咯咯地笑起来,你怎么像個农民?

那、那、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你们决定吧。

女王说我们去唱歌吧?

我说好呀好呀。我像只应声虫似的满口答应。

那时候歌厅还不流行,流行的是迪厅。从深夜长谈中我了解到女王不喜欢运动,对盛行的蹦迪极尽讽刺之能事,在她眼里,那些热衷于蹦迪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蛋。

第二天我们约在一家小歌厅见面,这家歌厅离女王她们演出的星级酒店不远。我是两眼一抹黑,歌厅都是女王订的。

我早早就坐在歌厅的大堂等候,给自己点了杯啤酒,给女王和小依点了柠檬水和可乐。

女王和小依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地赶到,小依个子矮矮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长得很可爱,一看就是属于那种特别聪慧的女孩。

小依看到小圆桌上的可乐叫了起来,朝我竖起大拇指,嘴里不停地说贴心贴心。

哇,柠檬水唉!小依又朝女王说。女王满意地颔颔首,对小依说,这就是上海男人。

这就叫默契!小依还要心领神会地加上一句。

她们俩一句来一句去,清脆的沪语对白让我想到苏州评弹。我知道她们是在表扬我,有点飘飘然,但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她们这段对话里另外的深意,而我当时完全被蒙在鼓里。

女王拿起歌本点歌,她点了首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然后拿起话筒开唱。

歌厅的音响设备不太好,话筒里还传出丝丝的杂音,但女王唱得声情并茂,她的声音很像孟庭苇,甚至比孟庭苇还要好。

唱了几首其他的歌之后,小依又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有女王的版本在先,小依很用心地发挥,她的下颚微微抬起,声音略厚且带点磁性,最后一句收尾恰到好处,我与女王情不自禁地鼓掌。

女王要我点评一下她们的唱功优劣,这对我这个外行来说无疑是挖了个坑,她们都是专业人士啊,我支支吾吾地拒绝回答。

谁知女王不依不饶,瞪着的眼睛高高翘起,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场面僵持着。女王就是女王,她威胁道,我再不点评她们就要走了,眼看欢乐的气氛凝固起来,将要变成不欢而散的结局,我被逼无奈,只得红着脸嗫嚅着说,听女王唱这首歌很放松很轻盈,意境澄明,其中某些段落让我感受到在田野上乘风滑翔的味道;而小依的声音沉稳有厚度,略带一丝哀怨的情绪。

我非常小心地选择字句,不料未等我说完,两个女孩一下欢腾起来,女王朝小依频频点头,说讲得真好!就像是家人一样懂我们。

对,家人。而小依则微翘嘴唇,不停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这天晚上整个歌厅大堂就我们三个人,因为一首歌,我们都成了孟庭苇的拥趸。先前都是女王和小依轮唱,后来她们发现我这个跟着起哄的听众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表演,一定要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人也唱一首。

早年做过扁桃腺切割手术的我,羞于听到自己的歌声,经常在别人面前自嘲自己唱歌的声音惨不忍睹,所以我从不愿出丑。那天晚上喝了一点啤酒,又被她们的演唱一次次代入,脑子里反复盘旋着孟庭苇的旋律,在她们的逼迫下,我借酒壮胆,平生第一次拿起话筒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奇迹居然就这样出现了,从不唱歌的我,不仅完整唱完了全曲,还唱出了一点摇滚的味道。我的处女秀受到女王和小依的鼓励。那真是个无比美好和惬意的夜晚啊。

欢愉总是短暂的,乐极难免生悲。离三人组合的演唱会不久,女王忽然某一天失踪了。

连着几天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也没有她的任何音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实在按捺不住,就把电话挂到她的家里。

接电话的应该是女王的父亲,电话里的声音彬彬有礼,一口纯正的本地沪语,他慢悠悠地告诉我女王不在,她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了,可能在团里排练吧。

你是哪位啊?老人家問我。

我说我姓刘,在出版社工作,假如女王回来的话,请她给我回一个电话。

放下话筒,我意兴阑珊,觉得事情非常的蹊跷,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另外,我对女王与家人的关系也陡升疑虑和好奇,一个单身姑娘几天不回家,作为长辈似乎并不着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这在上海的传统家庭中不为多见。

又过了几天,女王还是没有消息,等待的日子真像是煎熬啊。一个周末,大卫来邀我一起去浙江的缙云玩,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反正无所事事,就欣然接受大卫的邀请,一同前往缙云。

大卫急吼吼地要去缙云事出有因,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缙云是森子的老家,他好几次发出邀请,让我们去那里游玩。森子是个富二代,他的家族在缙云有各种产业。森子热爱艺术和音乐,但他不愿依照寻常思路子承父业,在缙云为家族打工,他先去北京读的本科,后又到上海音乐学院修完制谱专业的硕士。这次森子借回家探亲,在缙云等候我们的光临。

大卫驾车行驶在公路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急速后撤。青山绿树,黛瓦白墙,还有大片大片的农田扑面而来,令人心境顿时开阔起来。

我坐在车上琢磨目的地“缙云”的含义,浙江的地名都取得很有文化,比如仙居、天台,比如雁荡、丽水等等,连起来就像是一首古诗。

抵达缙云已近傍晚,我与大卫入住的酒店是森子家开的,在公路边上,离热闹的县城要步行30 分钟路程。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一幢四层的楼房,条件比普通的招待所略好一些。

在森子的陪同下,我们办好入住手续。酒店没有电梯,我与大卫走到三楼,各自进入房间。我放下包,迅速擦把脸,拿了房卡就去敲大卫的房门,大卫久久不开门,好像一直在跟谁通话。我只得把门敲得砰砰响,大声告诉大卫我先下楼了。

饭厅在二楼,大堂里空空荡荡,一张大圆桌旁,森子翻着菜谱在跟服务员点菜。

左等右等,冷菜和五瓶绍兴加饭酒都上桌了,却迟迟不见大卫的人影。

森子说,靠,我们先喝。

我与森子边喝边聊。森子突然对我说,我知道大卫跟谁打电话了!

我说谁啊?

肯定是大波。森子的语气异常坚定。

啊?怪不得,大卫执意到缙云来原是来幽会的。我恍然大悟。

森子说大波是缙云本地人,在上海晃荡半年多,森子将其介绍给大卫,大卫是一见钟情。大卫还忽悠说要把大波带到欧洲去。森子喝了酒,说话间眉头一条蚯蚓般的刀疤一跳一跳的。

我想大卫也不算忽悠,他虽说回国经商,可还保留着法国的永居身份呀。

大卫终于下楼了,姗姗来迟的他刚坐下,就一个劲问森子“桥边餐馆”在哪里。

森子不屑地说,在镇政府旁边,差不多就是一个路边摊。

大卫亢奋地说约好十点一起宵夜。和谁约好,他没说,我们也没问。

森子拿起酒瓶给大卫倒了满满一杯说,靠,哥们太牛了,事情搞定,可以放开喝了!于是,三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不到九点,五瓶加饭酒喝完,看看时间还早,森子又加了一瓶,我们平均每人差不多喝了两瓶。起身离开酒店时,我的脑袋晕乎乎的,脚步情不自禁有些打飘。

我们朝镇上走去,夏风吹拂,远处一片灯火阑珊。进入镇中心,一条小河将鳞次栉比的房屋分成两半,河畔沿途都是桌球房,每家都有几个穿得很少的青年男女在玩耍。灯光昏暗,落地音箱大声轰鸣,眼光迷离中的夜晚的缙云,着实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穿过一座石板桥,来到“桥边餐馆”,沿河摆放着一溜小桌,几乎都坐满了人。进入沿街的铺面,森子大摇大摆走到一张矮脚小桌前,那里坐着三个女孩,她们伊里哇啦说着当地方言,我反正是一句都没听懂。

落座后我凭直觉一眼就指认出大波来,她坐在小凳上,明显比其他两个女孩高出一头,她小小的脸庞,长得很标致,紧身的黄背心,硕大的双峰,我知道这是大卫最为喜爱最为欣赏的身材。

宵夜喝的是一种乳白色的米酒,甘醇凉爽,其实这也是窖藏的黄酒,大波率领她的闺蜜轮番敬酒,几大碗下去,我发觉大卫已经舌头大了。

半小时后,又来几个女孩,都是大波的朋友,因为坐不下,只得在边上另开一桌,四周喧哗,根本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

后来我们从大卫的口中知道,在上海时大波曾向大卫借过五千元,承诺回缙云后一定还。大波回了老家,大卫心心念念地牵挂,这次来缙云他不是来要债的,而是想说服大波跟他去欧洲生活,大卫计划得很好,可这天晚上他最后喝多了,想表达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直接躺椅子上睡着了。等我们把他叫醒,“桥边餐馆”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三个男人。

这天深夜我们是怎么回到酒店的,第二天完全想不起来,彻底断片。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现实,我回到房间,黑暗中居然有个女孩坐在房间里,一见我,似乎老熟人一样来扶我。你是谁?你是聊斋里的狐狸精吗?我嬉皮笑脸地说,眼皮耷拉下来。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你的狐狸精呀。她边说边将我扶上床,后面的事情我就完全失忆了。

第二天中午我被电话吵醒,头重脚轻下了楼,餐厅大堂的餐桌旁坐着森子和大卫,边上还有一个当地的女孩。

见我走过去,女孩笑盈盈地起身来扶我,我推开她径直坐下,森子和大卫一脸坏笑。

森子又拿来加饭酒,我连连摇头,说还喝呀?

大卫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在餐桌上发誓下午要回上海,他说他要开车就不喝了。

喝呀喝呀,人生难得几回醉。那女孩拿起酒瓶给我和森子斟酒。

你当然得喝,放开喝!让你老公高兴一点!大卫用恶狠狠的语气对女孩说。

女孩见大卫说话态度恶劣,有点不高兴了,端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喝点酒算什么,你们到缙云来不就是寻找快乐的吗?

快乐个鸟,我们是给你送快乐来的!大卫的语气依旧那样生硬。

因为大卫的失意,午餐吃得很沉闷。席间那女孩上了几次卫生间。临分手前女孩悄悄塞给我一张字条。

森子在宾馆门口送我们上车,匆匆话别,我与大卫上了车,大卫把车开得飞快,那情形仿佛是在逃离缙云。

我问大卫,你没事吧?

他头也不抬说没事。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凝视正前方。

在车上闲得无聊,我打开女孩给我的字条,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副对联: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我惊呆了,这是狐仙变身的才女吗?我想了想,试图努力恢复昨晚断片期间的记忆,但一无所获。

我把对联念给大卫听,大卫挺直身体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看我,半天他摇摇头,一脸愤懑地憋出两个字:狗屁!

我一愣,大卫可是很有修养的人哦。

如歌的行板

回上海的当天晚上,接到了女王的电话。她用沉郁的语调低低地說,你知道吗,我已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

我大声说你去月球旅行了吗?语气饱含愤懑,抑制不住一股委屈和埋怨的情绪。

我一直都在上海呀。女王平静地说。老师的前妻回国了,我们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她又补了一句。

我听得一头雾水。老师?老师的前妻回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王沉默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在彻夜长谈中,女王几次三番谈到过老师。老师是音乐学院作曲系的,他年轻时写过一首曲子,就这一首曲子,成为了经久流传的经典。几乎没有文艺青年不知道老师的。一首曲子可以吃一辈子,老师创造了一个奇迹。在情感方面迟钝的我,怎么会在女王婉转的叙述中,体悟到女王与老师的特殊关系呢?

人为什么要相互欺骗呢?不知道女王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她自己。

女王如此痛苦,我的心变得柔软和疼痛。我似乎忘了自己所处的地位,开始想方设法用言语安慰她。

她的笑很假,穿着很奇怪。明明是个北方妇女,却要装得像个巴黎贵妇。一身的珠光宝气,还抹了厚厚的粉。女王忿忿不平地说。

我知道,女王在描述老师的前妻。

通过旁敲侧击的询问,我慢慢明白女王生气的点在哪里了。前妻回国之前老师是提到过的,女王当然不希望他们见面,但她只能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因为她深知老师是不可能不跟前妻见面的,这是问题的关键之处。他们在女王不知情的情况下见了,女王凭第六感又意识到了,这让她痛不欲生,她叫了辆出租奔赴音乐学院的教师宿舍,音乐学院有两个门,恰好老师去送前妻,走的是另外一个门。

老师的房门虚掩着,女王心急忙慌地从浦东赶到市区,加上起床后没吃东西,一进门就昏厥在老师的房间里。老师回来后,见状大惊失色,急忙将躺在地板上的女王扶至凌乱的床上。

就这样,不知是有意无意,女王在老师那儿躺了三天。老师给女王煲汤,好生伺候她。女王醒来后作天作地,横竖不对,来自陕西的老师用雄浑的男低音百般抚慰,任由女王无理取闹,推搡中老师的脸被女王的指甲划破,血涌了出来,老师毫不生气,依然耐心地与女王讲道理。

老师告诉她,他与前妻离婚不是因为感情缺失,而是妻子渴望国外生活,而老师的事业在国内,无法随其去国外。老师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景才不得不选择离婚。

接下来的几天,我与女王一直通电话,每天的话题都离不开老师和他的前妻,谈多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觉得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我一面装得若无其事地安慰女王,一面又暗地里觉得身体的哪个部位受了内伤。

我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说再这么聊下去我受不了了,我要生病了。

不料女王迅速回了我一句:爱情本来就是一场病。

那你与老师的感情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突然问。

我与他就是一场战争,关于情感的战争,我不能输给那个北方女人。女王的表述永远是这么精准。

我终于开始讨厌自己,也厌倦了与女王的深夜长谈。有一天师兄告诉我,他的同班同学跑海南经商去了,经营一家广告公司,想在海南举办一个全国规模的笔会,师兄有事走不开,问我愿不愿意去,当时的我身心正经受莫名的煎熬,找不到方法解脱,于是满口答应。

一切都想得好好的,瞒着女王去海南,也玩一次神秘失踪。将要动身的日子逐渐临近,恰巧那天晚上女王来电话,聊着聊着,不争气的我还是没忍住,泄露了天机,吐露了我的行程。

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海南呢?女王用一种惊诧的口吻问我。

你想去?你能去?我当时的心绪很复杂,意外,惊喜,惆怅和迷茫,像鸡尾酒,都搅拌在一块了。

为什么不?女王说得很坚决。

她的坚决竟然对我有种神奇的疗愈作用,似乎几天来的伤痛一下得到了缓解。我真是瞧不起自己,可挡不住有一种希冀在心底缓缓升起。

第二天晚上,夜幕刚刚降临,我的小心脏就怦怦乱跳,原因很简单,女王马上要来了。

八点左右,门铃响了,我匆忙打开门,女王提着行李箱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是小依。

今天我与小依都住你家。女王上来就安民告示。

啊?我一脸困惑,暗忖这是什么操作。

怎么啦?不欢迎啊?女王朝我瞪着眼睛。小依是我的家人,你懂吗?

欢迎,当然欢迎。我明显有点口是心非。

她们是有备而来,女王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连床头柜的灯也不放过,屋内顿时辉煌通明。

她一边从包里往外拿饮料、零食、毛巾和牙膏牙刷,一边与小依叽叽喳喳地说话,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女王最后从行李箱里拿出的是两套睡衣,她们分别去卫生间换上睡衣,两套睡衣仿佛配套的,都是白色暗绿条纹,她们穿着睡衣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清脆嘹亮的声音弥漫我的陋室。位处城市边缘地区的我家,从未有过如此欢快热闹的氛围。

唉,你怎么没有一点主人的态度!给我们拿杯子呀!女王朝我瞪着眼睛说。

我赶紧跑去厨房拿来两只玻璃杯,我知道她们喝饮料很讲究的,一定要倒杯里,从不打开易拉罐就着饮料罐喝。从厨房回到房间,我听到女王在说北方男人就不会这样。她见了我欲语又止,王顾左右而言它:你这个地方大概很少有女人光临吧?

我正犹豫着如何回答,小依替我解围道:那说明生活节律呀。

我情不自禁用一种感激的眼光觑一眼小依,她的脸红扑扑的,说话的时候下颚抬起,显出自信而聪慧的神情。

后来女王去洗澡,我与小依坐在房间里闲聊。我故意旁敲侧击地问些情感方面的话题,想通过小依来了解学音乐的女孩对情感的态度,那天晚上我对即将要到来的明天很茫然,不知道女王以什么身份跟我去走天涯。

你别想太多,就是一次旅游,多好呀!小依宽慰我说。

我询问小依对爱情的看法。小依随即问我,你是怎么看的?我说我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期盼我这辈子唯一的爱人乘坐着红帆船朝我驶来,就期盼一种白头到老與子契阔的爱。

接下来小依说的话对我不啻是一种打击,其实也是一种警醒,可惜处在情感昏迷中的我,怎么能洞察体味到小依的苦心呢?小依莞尔一笑,冷静地吐出一句话:你们是两类人。

我明白,她指的是我与女王。

事后想起来,小依已经做得很好了,她遵从自己的伦理又不失公平,在一个极端状况下说出真实的判断。可当时愚钝的我,走火入魔,脑子里想的竟是:这么聪慧的小依,在那个北方男人前是否也是如此乖巧如此会说话?我竭力想象着虚拟的场景。

因为明天要早起,小依洗完澡,我们就准备睡觉。三人睡榻榻米,我靠壁橱睡里侧,女王睡中间,小依挤在外侧。小依开始撒娇大声嚷嚷说不公平,她说她的位置是小妾睡的。

女王起来俯身安慰她,小妾也有小妾的优势,小妾往往是最受宠的。

小依笑得喘不过气来。

女王说她和小依睡觉不喜欢关灯,于是只得留着一盏台灯。她们两个聊得很起劲,时不时发出放浪的笑声。我像个旁观者,闲得无聊,就悄悄把手从被窝里伸向女王的胸前,女王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小囡,他摸我的胸!

小依连连说我没看见也没听见,随后翻了个身,朝外假装睡着了。

女王仰起身,一把拎起小依的睡衣说:你不能这样,想当叛徒吗?

小依说我谁都不帮,我困了,想睡觉了。随后发出经过设计的鼾声。

女王恼了,把手伸进小依的胳肢窝乱摸,小依咯咯笑着,在床上左右翻滚,差点滚下榻榻米。

一夜无事。第二天我们出发去机场,到了市中心把小依放下,我与女王赶去机场。就这样我与女王开始了海南之旅。

我后来想,要早知道海南发生的状况,我还会带女王出行吗?人们经常说人生无常,其实归根结底是你不可能算到以后的每一步。

到海口机场的时候,天空晴朗,我是满心自得,一派海阔天高的心境。到宾馆放下行李,小憩片刻,宾馆门口有车接我们去晚餐。

主人安排的饭店是靠海边的一个海鲜大排档,中间有个舞台,有几个演员在台上唱歌跳舞,间带时装表演。不远处潮汐涌动的声响一阵阵袭来。

师哥的同学真是阔气,一下把国内几十个名人聚集到一起,十几桌人几乎把大排档全包下了。每一张圆桌中央,都堆满红彤彤的海螃蟹、淡红色的海虾和墨绿色的青口,还有肥硕的整条大白鱼,各种蚌壳类的海鲜。

我们这一桌大概十个人,有个年轻导演兼诗人很活跃,他留着络腮胡子,频频起身给大家敬酒,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是因为他刚有一部描述黄土地的电影上映,红遍大江南北,据说要去国际上拿奖。

年轻导演后来一次次给我敬酒,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一定是想跟我喝酒,只是一桌的人,只有我带了女友,且还有些姿色和风韵。

第二天上午参观师哥同学的公司,我们鱼贯而入走进会议室,师哥的同学手上提着个大哥大,大哥大像块沉甸甸的长方形的黑砖,他当着大家的面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向他推荐地皮的二道贩子或三道贩子,师哥的同学说话声音嘹亮无比,仿佛要我们所有人都听见似的:多少亩?五十亩?没问题,哥们我全要了!师哥的同学绝对有演员的天赋。

午餐后休息,几十个人各自回房间。我与女王也回了房,大海蓝天,椰林果树,外在的景观绝对是刺激情欲的兴奋剂,在我的百般纠缠下,我们做了爱。事后我觉得女王的心情不错,我们就出门慢悠悠地散步,沿着铺着红砖的马路往海边走。

道旁是高高耸立的椰子树,随风婆裟的棕榈树,海风阵阵吹拂,夕阳照在海面上,发出波光粼粼的刺眼光芒。

平素慵懒的女王健步如飞,时不时走在我的前面。终于来到海边,她突然忧伤起来,决绝地问我: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那时候我的心情不错,我说当然了。

那你给我介绍那个导演。女王侧过脸微笑着对我说。

我不敢相信女王說出的话,嗫嚅着说,我跟他也不熟呀,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就想认识他。女王说。你要对我好的话,就让我跟他谈一场恋爱。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袋轰一下炸了。

修养和自尊让我保持一种克制,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其实我的内心已经五脏俱焚。

你直接去跟他说,我不拦着。我突发奇想地说。

女王的脸上忽地泛起一片红晕,她撒娇地说就要你说就要你说,这是对你的考验。

晚餐的时候,导演又跟我们坐一桌,前面还相安无事,到了下半场,女王只要有机会,就不停地用眼神暗示我,我知道她要我干什么,内心已经崩塌,可还是硬扛着,我不想就此败下阵来,一种扭曲的心理唆使我瞅准一个相互敬酒的混乱时机,走过去走到导演的面前,我说今天我们一定要干一杯,你不要问我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种悲壮的情绪冉冉而升。

喝完酒我借酒壮胆,把他的耳朵拉扯过来,俯在他耳边说:我边上的女人喜欢你。

导演豪放地面朝苍穹夜空,大声地笑起来,他的胸在抖动,笑完了他朝我竖起大拇指说,你这个人真幽默,前途不可估量,因为你具有大海一样的胸怀。

他的话让我刚喝下去的酒一下上了头,那一刻我特别想吐,但还是勉力屏住呼吸,保持住一种镇定的状态,姿态已经不稳,心口仿佛插了一把刀,我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

女王用一种欣喜若狂的表情仰脸迎接我,她扶着我的肩膀,轻轻拍几下,像是慈母抚慰远征归来的游子。

接下来的几天在海口观光游览,师哥同学的广告公司附属于一家房地产集团公司,他的手下只有三个员工,可公司业务很繁忙,说起来也简单,他的副业是给母公司打广告,主业就是在海口不停地倒卖地皮。他之所以能够那么阔气地请几十人来海南开笔会,是因为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前前后后打了几十个电话,将一块地皮转手成交,纯利润几十万进账,生意成交后他都没搞清楚,倒卖的那块地皮位于海口的哪个区域。

在参加笔会的几十人中间,有一对夫妇慈眉善目,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那男的是个教授,复旦大学朱东润的关门弟子,夫人一看也是书香门第,在休憩的间隙,老教授叼着雪茄踱步到我身边,对我说:你的女朋友气质真好。

是吗?你的夫人气质也很好呀。我明显是在敷衍。

你的女友是做什么工作的?老教授又问。

弹古筝的。我说。

老教授朝我竖起一根大拇指,他嘀咕了一句:怪不得。

大巴士在海口转来转去,随处可见搭起脚手架却因为资金短缺而停工的楼宇。一次车上有人想方便,大巴士靠边停在田野旁的公路上,老教授步履蹒跚下了车,颠着碎步跑向天边,在远处弯腰从原野里采撷一枝满天星,然后又颠着碎步跑回巴士前。

我与女王正准备下车,老教授双手捧着鲜花来到女王面前,他笑微微地献上,教授夫人在旁边笑微微看着,女王接过花,一抹晚霞映照在她的脸上。

晚餐的时候,老教授几次三番来给我和女王敬酒,我隐隐感到,老教授的举动让女王有些不悦,后来她悄声对我说:你能不能让他不要再来敬酒了?

我说老教授喜欢你,是因为你有魅力。你告诉我,我怎么能拒绝一个老人的善意呢?

我的话里包含着几分真诚,因为正是有老教授的搅局,我才会暂时忘掉那个络腮胡子。

老教授酒量很好,宴席既散,他朝我们这一桌不停招手,示意我与女王过去,女王忸怩着不肯过去,最终教授夫人走过来说,我先生要送字给你们。

无奈之下我强拉着女王的手臂走过去,老教授叫人拿来毛笔和宣纸,他微醺的脸洋溢着圣洁的光彩,铺展开宣纸画了一棵树,画了云彩,最后画了两只振翅飞翔的鸟。在画的右侧龙飞凤舞写下了“比翼双飞”的字样,教授夫人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印章和红泥,老教授派头十足地签名盖章,然后双手举起画像藏族人献哈达一样献给女王,围观的人群一起鼓掌。

女王受周围气氛的感染,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将老教授的酒杯斟满,女王与老教授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我没想到的是,回到宾馆一进房间,女王把卷起的画往床上一扔,愤愤地说:明天你不要再跟他说话!

我知道她说的“他”指的是谁,不免有些生气,喝了酒有些忘乎所以,我说别人要喜欢你我怎么阻止得了呢?你们搞音乐的不会那么狭隘吧?

我这样说很没有底气,用狭隘这个词讨伐女王,其用心是掩盖隐藏的狭隘。我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故意将局面搞乱。

你明明知道,他坏了我的好事!女王喊叫起来。

当女王喊叫起来的那一瞬间,她的勾鼻梁很扎眼,鼻孔里隐约可见未曾修剪的鼻毛。我的内心有一块石头迅速往下坠。

在海南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与女王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因为女王终于明白,我不可能再为她拉皮条了。很奇怪,那期间我突然想起女王的老师,想起她说过的她与老师的情感就是一场战争。假如爱一个人意味着就是一场战争,意味着彼此要有算计,我宁可选择不要爱人。

海口机场候机返沪的当口,我暗暗做出一个决定。

不太快的快板

回出版社上班的第一天,在大楼底层走廊遇到师兄,他笑吟吟地问我,海南玩得还高兴吧?

看着他狡黠的表情,我喉咙里发出不置可否的声响。感觉师兄对海口所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接着师兄告诉我,他家刚刚装修好房子,想叫几个朋友聚聚,也想邀请我去。

我心不在焉,应诺后刚要转身离去,师兄一把拽住我,低声说你可以带女孩来,多多益善。

从海南回来,我每天伏案写作,在几家重要的报纸开了专栏,渐渐有了点小名气。每天下班回家,草草吃一点对付一下,就坐在写字桌前奋笔疾书。我像一个想尽法子折磨自己的苦行僧,仿佛要用写作来逃避生活治愈伤痛。

女王给我来电话了,她若无其事地与我聊天,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去师兄家聚会的前一天晚上,我思前想后,日常生活中我认识的女孩极其有限,情急之下,只能给女王打电话,约她明晚与小依一起赴师兄的家宴。没承想,女王一口答应。

事后想来,女王一定是误会我了,她把这次邀请看做是我谋求和好如初的信号。

师兄的家住在淮海路边,新式石库门房,这类房型通常有煤气而没有抽水马桶。神通广大的师兄打通有关部门的关节,把天井改造成厨房,在下水道安装了一个化便装置,安上了抽水马桶。石库门的客堂变成一个几十平米的会客厅,后面的卧室抬高屋顶,从中间隔断一分为二,下面是书房,上面变成一个阁楼作为卧室。

我下班后直接去师兄家,他正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下午他去菜场买了很多菜,师兄的厨艺十分了得,本帮菜是他的绝活。

客厅已有几位客人坐着喝茶聊天,戴着眼镜的师兄围着围裙过来一一介绍。两个男人一个是电视台的编导,一个是记者,边上是一位剧作家带着他的夫人,还有一位诗人,前面几位我见过,诗人未曾谋面,据介绍是沪上名门之后。

十几样菜肴端上桌,門铃响了,估计是女王她们到了,我赶紧起身跑去天井,师兄已抢先一步开了门,门口站着女王与小依。我给她们介绍师兄时,女王的眼睛一直看着师兄,我转过头,看到笑微微的师兄一直眨动着右眼,仿佛他们曾经见过一般。

晚餐格外的丰盛,熏鱼、白斩鸡、扬州干丝、辣炒蛤蜊、草头圈子、炒鳝糊,还有味道鲜美的腌笃鲜。师兄是二婚,现任夫人是电视台的编导,恰好去香港拍纪录片了。

师兄开了两瓶长城白干,女士都不喝,几个男人很快喝完了两瓶白干。晚餐结束,师兄又拿出红葡萄酒,打开先锋音响,播放的是美国乡村音乐。

女王一直与小依说个不停,她们似乎在谈论某个让她们讨厌的人。师兄不时去打断她们,他笑嘻嘻地给她们递水果递饮料,后来干脆鼓动她们起来跳舞。

师兄首先邀请剧作家的夫人跳舞,他的策略是声东击西,我后来才明白。诗人去请女王跳,女王死活不从,诗人喝了酒,有点飘飘然,突然装疯卖傻地单腿跪在女王面前,一只手背身后,一只手横在胸口,模仿欧洲骑士,大家都笑翻了。

女王急中生智,拉起小依将她推给诗人,小依红着脸站起来,被诗人一把抱住,诗人边摇晃身体边不停地摇头,嘴里嘟嘟囔囔咕哝道“人生失败啊人生失败”。

那天晚上女王坚持僵在座位上,去请她跳舞的人都没成功。最后把她请出来的是师兄,他可没有诗人那么绅士,身高马大的他哈哈大笑着,露出几颗大板牙,推了推眼镜,一下就把女王从座位上抱了起来,女王像只惊恐的小鸟,柔弱的身体不得不依偎在师兄的怀里慢慢摇摆。

期间我去上洗手间,回到房间,在昏暗的灯光里我依稀看到师兄的手轻轻在女王的臀部摸索,不知谁叫了一声“来啦”,师兄的手迅速上升,搂住女王纤细的腰部,手指还随着音乐节拍若无其事地弹拨。

这天的聚会直至深夜才散,走出师兄的家,我在淮海路边帮女王和小依拦了一辆车,临上车前,女王突然回转身对我说:以后这种农民聚会不要叫我们!说完钻进出租扬长而去。

转眼夏天来临,城市道旁的法国梧桐落叶缤纷,脚踩其上犹如踩在黄地毯上。刺絮满地,随风飞扬,模糊路上行人的视野,这是城市的街景,伴随我们成长。这时有家影视公司找到我,要我帮他们写上海建筑方面的纪录片剧本,我想都没想,提出我的条件:稿费随便给,但必须要解决住宿问题。

影视公司在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的行业宾馆,给我借了套常包房。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失踪计划。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不时想到位处浦东家里的那架电话机,此刻会不会鸣响。

一个月之后,我完成剧本大纲,趁影视公司讨论评估的间隙,我随师兄去了趟内蒙。

我们先飞到北京,然后坐火车抵达赤峰,在内蒙中西部转了一个圈,历时十多天。

同行的还有一位皮肤白皙的小学女教师,她是地道的上海人,业余写写诗;还有一位内蒙籍的诗人,他是我与师兄的学弟,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原本还有两位杭州的女诗人一同出行,因为看错时间误了点,已抵达上海却没赶上我们这趟火车,这样,小学老师就变成此次出行的唯一女性。

一路上师兄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比如他把杭州两位女诗人的失约说成是心灵感应缺失,他说女人可以糊涂,但缺乏心灵感应,就会变成蠢妇。接着他又进一步发挥,生活就是由一次次的意外构成,本来是非常有情调的旅行,三男三女,但乐观一点想,没有杭州女诗人,也许此次出游更加欢乐。火车咣当咣当向前行驶,师兄突然又说好女人要紧扣一个“小”字,古往今来形容女人的好词都离不开小字。一个大头大脑大手大脚的女人谁会喜欢?师兄的镜片里闪着睿智的光芒。

坐在他旁边的小学老师的头恰好很小,于是,笑得身体前俯后仰,好一阵喘不过气来。

师兄的本事就是什么话题都能信口拈来,随意发挥。女教师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直勾勾盯视师兄,一旦师兄缄默不说话,她就会像学生提问似的提一堆问题。原本枯燥的旅途时光,在说说笑笑中飞快流逝。

火車傍晚时分抵达赤峰,一座非常宁静的小站,环顾四周极目处人烟稀少。

接站的是一个留着胡须的蒙古汉子乌尼特,他是师弟从小在草原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们两家相隔不远,骑马大概一小时。乌尼特见了我们一一握手,他说锡林格勒之旅全程由他安排。

翌日上午,乌尼特带我们坐车去见哈扎布老人,哈扎布是草原长调歌王,胡松华非常著名的《赞歌》,前面的副歌部分就来源于哈扎布老人的长调。

一排平房横亘在草原上,年事已高的哈扎布在屋内培训一帮小孩练习长调。哈扎布的寿眉很长,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地向我们介绍草原长调的前世今生。我当时想老人肯定接受这样的访问太多,他以为我们是来自国家某个重要部门的官员,可以想见,之前乌尼特做了怎样的铺垫,才让我们享受到贵宾的待遇。

半小时后,在哈扎布培训学校的门口,老人携领一群脸上挂着紫痂的小孩与我们话别。

下午我们坐上吉普,在草原上开了几个小时的行程,到达苏尼特。据说苏尼特的羊肉是直供祖国心脏的,一点膻味都没有,师兄天生是个吃货,他的嘴线横卧着比常人长一倍,他摇头晃脑大快朵颐,连连夸赞羊肉的美味。马奶酒是用乳白色葫芦形的马皮囊装的。经乌尼特的精心安排,两个蒙古姑娘进入蒙古包,载歌载舞,最后用碗给我们敬酒,我们听不懂蒙语歌词,师弟给我们即兴翻译歌词大意:

远方的客人请你不要走

深情的草原将你留

纯真的金杯斟满了酒

请喝一杯上马的酒

啊朋友啊朋友

请你尝尝  这酒纯真这酒销魂这酒绵厚

在这美丽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在乌尼特的吆喝下,蒙古姑娘与我们每个人敬了三碗马奶酒。师弟本是蒙古族,喝酒自然不在话下,师哥天生有种不醉不归的豪放,我呢从小善饮,最神奇的是女教师居然也喝了三碗,之前她一直说对酒精过敏。

蒙古姑娘走了,又进来一个身穿蒙古袍持琴的汉子,他给我们演奏马头琴,琴声悠扬,低沉幽怨,似乎在诉说草原的历史。演奏完毕,汉子又给我们每人敬酒,还是三碗。师兄不失时机地说,为啥老是三碗,来个六碗多好!乌尼特说三碗是敬天敬地敬祖先,这是草原人的规矩。

汉子敬酒轮到女教师,她脸涨得通红,坚持说她不能喝了,师兄在一旁起哄,乌尼特用很严肃的表情说,即便醉了也要把敬酒喝完,要不就是对蒙古民族的大不恭。

女教师强撑着,勉力把三碗酒喝完,随后就躺倒在地毯上呼呼酣睡。

乌尼特席间告诉我们,来敬酒的都是当地乌兰牧骑的演员。他之前早早联系当地文联的人,请来这些个演员给远道来的客人表演助兴。

第二天我们抵达乌尼特的家乡。锡林格勒大草原一望无际,黑骏马的马群仿若一堆堆乌云,在斜坡上缓慢移动,晴朗的天空挂着云彩,仿佛是马群的剪影。远远望去,前方有一排红砖房俯卧着,一杆旗帜在微风中舞动。旗杆下还有一座蒙古包,那就是乌尼特的家。

当天晚上乌尼特设家宴招待我们一行,喝的是草原白,65度的烈性酒,酒盅像是陶瓷做的,像我们平素喝茶的茶杯,每杯足足有一两半。乌尼特的妻子短发,扁平脸,她不苟言笑,一直走进走出忙碌着,为客人制作丰盛的晚餐,大瓦盆装的羊肉,大瓦盆装的土豆。

乌尼特开了一瓶酒,首先给女教师满上,女教师面有土色,似乎前一天的酒还没醒,看见草原白大呼小叫,说她闻到酒味就想吐。

乌尼特的妻子始终没有上桌,师兄出于礼貌,大声嚷嚷要女主人也来喝酒,女主人进来敬了杯酒,又默默地出去忙碌了。

酒喝到兴致,乌尼特伸出他的两个大拇指,左手的大拇指明显短了一截,掌心有一块乌黑胎记,他说这是草原贵族的印记,他的表妹表弟们都有这块乌黑胎记。草原贵族可以一夫多妻,可以有多个女人,为了对尊贵客人表示尊重,女人都不能上桌。

我注意到,乌尼特说话的时候,师弟在一旁沉默着,表情冷漠,一副不屑的样子。

当天晚上我们悉数喝倒,乌尼特把妻子支走,里面的卧室让给女教师住,我与师兄师弟睡在外面的大炕上,猜想乌尼特大概是睡蒙古包。半夜,里屋的女教师发出惊叫声,我们一个个都被吵醒,迷蒙的醉眼强睁,不一会儿,借着窗棂漫进的月光,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灰溜溜地从里屋疾步走出,是乌尼特。

翌日清晨,女主人在蒙古包前用牛粪烧茶。早餐是奶茶加羊肉泡饭。

女教师坐我身边,轻声问怎么没有蔬菜?

乌尼特听见了,他弯曲双臂鼓出发达的肌肉说,草原人只吃肉,才长成这样健壮的体魄。

师弟在一旁幽幽地抛出一句:草原不产蔬菜,都靠外面运进来,运输成本太高,所以蔬菜在草原非常稀少。

草原之行比原计划缩短了行程,原因说起来很简单,一路上女教师不停受到乌尼特的骚扰。

乌尼特鬼得很,他一定看出女教师与我们三个男人都不是那种关系,所以时不时用他那套贵族理论来忽悠女教师,试图降服她。后来在师兄的主持下,我们开了一个会,既肯定了乌尼特的盛情款待,又对他的图谋不轨提出了批评。按照师兄的说法,乌尼特拥有喜欢女教师的权利,但要尊重汉人的伦理,不能用强制的手段来征服女人。女人是个宝,最怕来强盗。师兄的顺口溜不知是他随口胡诌的,还是确有出典。

师弟不失时机地插话说,现代蒙古族男人也不会强迫女人就范。

之后的日子里,乌尼特像是变了个人,整天低着头,嘴里哼着含糊的谁都听不懂的曲子,一路上不停向我们道歉。师弟阴沉着脸,不搭理乌尼特。倒是女教师大度,还偶尔与乌尼特搭讪几句。

临分别时,乌尼特送给我们每个人一束黑骏马的鬃毛,包装考究,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女教师毕竟是从事教书育人的职业,她上去礼节性地轻轻拥抱乌尼特,一副豪放的模样,似乎把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扔进了爪哇国。

回到上海我又住进宾馆,开始剧本正文的写作。在草原没感觉,回到城市发觉浑身散发一股浓重的膻味,我只能把里里外外的衣服一股脑儿脱下,交给宾馆清洗。

有一天,我在出版社上班,接到女教师的电话,说要跟我见面,有非常紧要的事情跟我商量。

晚上,女教师来到宾馆,她穿着连衣裙,紫色的发卡插在额头,看得出来,发型是精心整理过的。草原的风让她白皙的肤色蒙上一层暗红。

我给她沏了一杯宾馆的袋泡茶,然后坐在床沿上,女教师靠窗落座沙发上,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闲聊。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促使她要这么急切地找我商量,开始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在我的追问下,她说现在有个机会去东瀛,想听听我的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

是结婚的那种吗?我突然单刀直入地问。经过草原之旅,我们之间似乎可以有这样的坦率。

她点点头。

我问她有没有见过那个日本人。

她说见过。经她的描述,那个日本人斯文有礼貌,只是年龄有点大,近四十岁,前妻病故。

我陷入了沉默,老实说,当时的我正在逃避一场痛苦不堪的感情纠葛,无法回答如此重大的选择题。

谁知冷场许久之后,女教师说出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她说你可以让我不去的。

我愣住了,在草原上的一幕幕情景忽地浮现眼前,心想她喜欢的难道不是师兄那样幽默睿智的男人吗?

接下去的气氛有点尴尬。

我岔开话题,回避进一步讨论那个严峻的选择题。我问女教师平素都与上海诗人圈哪些人交往。

没承想女教师一下打开话匣子,如数家珍地讲起了上海诗人的段子。女教师知道得很多,她说到的一些诗人我也认识,但都是泛泛之交,不像女教师那么过从甚密。其实我的情感世界被女王搅得很乱,心理有些阴暗,我很容易把她想象成一个深陷诗歌圈游刃有余、感情方面非常开放的女孩。

后来我走过去把她抱上床,女教师开始是挣扎的,身体簌簌发抖,恐惧加羞涩,但我觉得她并不是拒绝,甚至有一种英雄就义的勇敢,这一切给我的感觉是:她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来赴约的。

我粗鲁地抚摸她的身体,她低下头决绝地说我自己来。那一刻我非常煞风景地想起女王在我家中也说过同样的话。不同的是,女王的语气是居高临下的,自带一种气场,而女教师说得哀婉辗转,表现出一个柔弱女子情感线崩塌的无奈。

皮肤白皙的裸体横陈在我面前,我能感到女教师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的手缓缓伸向她的乳房,乳房异常饱满,圆圆鼓起,她一哆嗦,忽然双手捂住胸像朗诵诗歌般地说:一个半球形乳房的女人。随后露出可爱自嘲的笑靥,她的上唇咧开,我看到了她嘴边的一颗小虎牙。

完成规定动作后,女教师去了卫生间。我断断然没有想到的是,床单上居然有红色的血迹,女教师与诗歌圈打得火热,势必绯闻也不会少,可她竟然、竟然是……处女。我为自己的莽撞、狭隘和偏见而羞惭,草原归来,我还曾非常不靠谱地想象过女教师与师兄可能发生的故事。我们所看到的生活表象就是如此虚假,常常无来由地蒙骗我们的双眼。

女教师临走前给了我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就像她在锡林格勒拥抱乌尼特一样,她回眸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但我明显觉得她的笑带着一种苦涩。

一星期后,我在出版社收到了女教师的信。

刘老师:

我去日本寻找归宿去了,不管未来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会永远记得我们一起在草原度过的美好日子。

爱你并恩准你不爱我的青青

读完信,我又拿起信封端详,信封的右下角有两个潦草的钢笔字“叶缄”。可以确定她姓叶,那她的本名是叫叶青呢,还是叶青青?她为何也叫青青?我的心头泛起一阵阵剧烈的痛。

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叶青与女王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可我没想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莫非生活跟我开了个玩笑,女教师叶青就是女王的同谋?她的使命就是让我的内心陷入万劫不复的炼狱?我久久地愣在办公桌前,像经历了一场梦,像在催眠的春雨中纏绵游走。

过了很多年,其时我已从浦东搬至市中心,在离家不远的马路拐角口,看到一辆豪华大巴士缓缓驶来,大巴士的窗户一律挂着白色纱帘,唯独有一扇车窗的窗帘微微撩起,掠过一双熟悉的幽幽的目光,我全身像被电击一般追了上去,我确信那就是她,就是那个让我重重负疚的女孩!可大巴士拐了个弯便疾驶而去,路上唯留下一缕轻烟。

始终,永远

星期天的阳光绚烂无比,透进窗棂,有尘埃在光线中飞舞。我正在宾馆写剧本,门铃忽然响了,我很纳闷,好像没有约过人见面呀,怎么会有人造访呢?

我起身走去打开门,即刻傻了:女王站在门外。

不想让我进去吗?她一副意满志得的模样。我还来不及反应,女王已笑嘻嘻地款款走进房间。

你真是挺会享受的,住着常包房,就想轻易把我甩了?女王把包往床上随意一扔,伫立在窗前观望一下外景,转身在靠窗的沙发上堂皇地坐下。最好的风景在心里,记得她说过。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谁背叛了我?谁将我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女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师兄。

女王的气色很好,脸红扑扑的,她说:我想喝水,可以吗?

没见过女王这样的谦卑,这样的低声下气。

我给她端来水杯,拉开写字桌前的椅子矜持地坐下。

内蒙玩得开心吗?女王笑盈盈地问。

挺好。我答。

你休想丢下我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找到,你信不信?我是谁啊?女王的称号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叫的。她自信地侃侃而谈,还辅以手势。

是幻觉还是神经迷乱,那一刻我真心怀疑那个叫叶青的女教师是女王派来的。

女王随后说要感谢我。

我问为啥?

她说前些日子写了几十首诗歌,因为找不到我,所以她就去找了在海南认识的老教授。老教授非常仗义,把她的诗歌推荐给大大小小的报纸和杂志,他的面子大,投稿一篇不落全都发表出来了。其实我在一张晚报的副刊上看到过她的诗歌,原来是老教授出的力。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屋里的光线开始暗下来,不知不觉黄昏已来临。我游移的目光泄露了我的心不在焉,女王坐到床头边,与我面对面地凝视,她的眼神会说话,闪烁着一种放低姿态的乞求,她说你不要那么讨厌我行不行?

我有点不习惯她的态度,丢失了居高临下的骄傲,女王的霸气将不复存在。我把目光转向窗外的暮色。

后来,以我的理解,女王完全是为了安抚我,我们做了爱。这一次貌似非常成功,我浑身暖洋洋的,女王脸上的表情也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温馨。可当时的我,一意孤行,就想着尽快离去,马上脱身。不耐烦的神情一定被女王所洞察,她好像要勉力挽留我,她告訴我她在写诗剧,准备在上海音乐厅演出。

为诗剧谱曲的应该是你的老师吧?我好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女王点点头。

我沉默了。少顷,我跟女王说抱歉,晚上影视公司要请剧本的顾问们吃饭,我必须要走了。

我是急匆匆离去的。女王说她想洗个澡再走,我说没问题,你可以把这里当自己的家。说白了,其实我没有那么着急,饭局也可以不去的。鬼使神差地,那一刻我就是那么想弃她而去,弃她一次!走出宾馆,我浑身轻松志得意满,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愉悦感。

谁会想到呢,这是我与女王最后一次见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直至她离开这个世界。

我收到了大卫婚礼的请柬。大卫能够结婚,我是又惊喜又意外。大卫的家族父亲一辈兄弟几个都没有小孩,老祖母宁波人叫阿娘,九十多的高龄,每天靠一杯水几支烟维系生命,日想夜想就盼望着大卫能给她生个重孙。可我了解大卫,他在情感上是非常挑剔的,他的前几任女友都是身材出挑像模特,智商和情商双高像苏菲·玛索。

在大卫的婚礼上,见到久违的森子和小依。森子带来了他的未婚妻,一个脖子长长的皮肤很白的女孩。女孩是会计专业毕业,在一家公司做出纳。女孩给我的感觉就像一块质朴无瑕的璞玉,她与艺术圈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森子喜欢她的原因,我猜恐怕就是她身上天生具备一种不受污染的质朴气质。

因为森子女友坐我旁边,我问她芳名叫什么,她说你就叫我青青好了。我愣了愣,眼睛偷偷瞥一眼右侧的小依,小依正若无其事地与边上的人在说话,脸上笑成一朵花。

几句话交谈下来,我敏感地听出森子女友的语音里,带着明显的郊县本地口音。这对森子来说不重要,他反正听不懂沪语,或者说故意不想听懂,他一门心思只要找一个上海本地女孩。拒绝沪语,又一定要娶正宗的上海老婆,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就这个话题我曾与大卫讨论过。

这个当时十九岁的女孩,几年后成了森子的妻子。森子没有举办婚礼,他们是未婚先孕,青青肚子已经鼓起,无法掩人耳目,出生传统家庭的她坚决不同意举办婚礼,她说她不要丢这个脸。森子和青青后来有了一个男孩,男孩长到六七岁,忽然有一天青青义无反顾要出家当尼姑了。出家前,青青将她最好的闺蜜带回家,许配给森子为妻,闺蜜坐着低着头似乎并不反对,森子一看就明白了,她们把以后的一切都商量好了。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森子每年两次坚持带儿子去九华山附近的尼姑庵里看望前妻。

这是后话,它像是童话,又像是一段现代传奇。

这一天大卫肯定是累坏了,根据事先的安排,他们下午在教堂举办西式仪式,晚上按照本土习俗举办婚宴。新娘子长得小巧玲珑,外貌出众,说话轻声轻气的,温婉腼腆,敬酒时小嘴唇飞快蠕动,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小依坐在我的右侧,她化了淡妆,下颚微微抬起,矮小的身躯埋在椅子里,微笑间自带一种自信。我与小依很久没有见面,但一点没有陌生的感觉。程式化的婚礼了无新意,我正在纳闷女王今晚为什么没有出现,小依告诉我女王出国度蜜月去了,回国后也会与老师举办一个类似的婚礼,小依问我会不会参加,我说为啥?她说女王邀请了所有的前男友,她们曾经讨论过要不要邀请我以及我会不会参加的话题。

我嘿嘿笑了,女王就是女王,结个婚都那么的与众不同。我说我就算了。

我问小依有没有男朋友。她回答说可以算有,也可以算没有。我说此话怎讲?

她说有交往的人,但没有想托付终身的人。我像个大哥一样语重心长地教导她:你不应该受女王的影响。

小依的脸马上沉下来,不高兴了,说你一点都不懂我,生活中像你刘老师这样优秀的人太少了,遇到了我也会很专一的好!

我看看小依涨得通红的脸,好像并不是在讽刺我。

婚宴进行过程中,我看到小依几次从小包里掏出手机,在那里忙不迭地发短信。婚宴快结束时,在我的建议下,小依与我互留了手机号码。

女王回国办婚礼的那天早上,小依给我发短信向我通报,我简单回了个短信:知道了。

之后几年里,小依再给我发短信就是告诉我女王生病的消息。中间我知道女王育有一女,还是与大卫森子一起喝酒时森子透露的。

得知女王生病,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我是什么状态?丝毫不用怀疑的是,我是异常的难过,在那一刻我才理解人生无常的真正含义。我从内心里希望女王尽快好起来,女王的气场强大,这方面我对她是有信心的。

小依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希望我去医院看望女王,我迟疑了片刻,终究没答应。

小依问为什么?我回短信说我不愿看到她被岁月和疾病摧残得惨兮兮的样子。

你怎么这么自私!就因为她过去伤过你,就一直记仇到现在?小依忿忿不平地责问我。她可是一直把你当做家人的。“家人”,你知道这分量有多重吗?

我当然知道。可我没有告诉小依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家人”这个词有一种生理性的反感。

后来我直接拨通小依的手机,跟她说假如以为我现在还记恨女王那真是误解我了,女王在情感方面让我思考很多之前不会思考的问题,从某种角度说,是女王教会我如何换位观察世俗与禁忌的关系,如何真实地面对自己。

小依连连说你棒你棒你真正棒,女王要是知道你这么想的话,她一定会哭的。你知道吗?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还有,女王说如果这次过不了这道坎,希望你无论如何到她的墓前献一束花。你可要耐心一点哦,因为在你前面可能有其他男人排成长队哟。都到这时候了,小依居然还跟我开玩笑。

再度收到小依的短信,真的就获悉了女王的噩耗。她得的是肺癌,留下一个年仅三岁的女儿。女王的丈夫、白发苍苍的作曲家老师带着幼小女儿参加了葬礼。那一天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我不知道命运为何如此残酷如此无情,女王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啊!造物主就草草将她收了。我没吃晚饭,在黑暗中足足坐了几个小时,眼看着暮色一寸一寸将人间的光亮夺走。

我的纪录片剧本写完,也历经艰辛拍出来了,在上海电视台审查时艺委会没能通过,他们认为片子拍得很好,但对殖民文化的批判不够彻底。九七年香港回归的日子里,港澳各个电视台都在播放这部片子。可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最对不起的是这部片子的顾问们,他们集体参与了电视片的创作,可假如片子不在内地播放,他们的稿费都没着落。

不得已我厚着脸皮去找我的大学同学,一个经济系毕业、先在政府部门工作又下海做房地产的老板,他算是给足我面子,慷慨解囊,资助二十万元人民币,影视公司如我所愿给顾问们发了稿费。这批顾问后来一个个都成为上海的文化精英,不是学者教授,就是著名编剧和专栏作家。

又过去若干年,大卫给他的家族生了个男孩,不久他离了婚,净身出户,把小孩交给他的父母抚养,自己回到法国巴黎生活。我与大卫保持着通信联系,后来有了微博微信,我们的交流更加密切。

我们谈到很多关于情感方面的话题,比如关于七年之痒,大卫说森子就是在结婚后的第七年,他的妻子选择出家皈依佛门的。我们还谈到情感世界里的激情,他说法国的一个心理学教授告诉他,爱情的保鲜期不会超过十二个月,余下的时间男女之间只是靠世俗伦理来维持。

大卫坦率告诉我:在法国,他会同时与几个女孩交往,从一个女孩身上流浪到另一个女孩身上,他说他已经无法忍受没有激情的生活。

有一天我在微博上私信大卫,寫了很长的一段话。我反省与女王交往的整个过程,最后总结说:抛开伦理,换一个角度看,也许女王是人类探索自身命运的殉道者,我从她身上反观到自己的狭隘、偏执和局限。每个人充其量是一条小河,女王有可能天生就是大海,吐纳天地间,辽远而广阔,幽深而丰饶。

大卫给我发了个不置可否的微笑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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