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矸石山

2021-11-10 01:45王五洲
阳光 2021年11期
关键词:兴隆矸石机车

如果把一家人的男主人比作一杆秤,女主人就是这杆秤的砣,秤和砣谁也离不开谁。没有砣的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没有秤的砣便失去了定盘星。

贾显诚被招进兴隆煤矿开机车,妻子黄小孟便跟着来到了矿山成了一名家属。贾显诚入井上班,黄小孟在家浆洗做饭。饭一天煮三次,缝补浆洗一次要间隔几天,黄小孟空闲下来就特别怀念来矿之前在老家种地的日子。庄稼和蔬菜瓜果四季不断,全家吃不完还能卖了换钱,不像住在矿山,什么东西都要用贾显诚的工资去买。那时,只要把种子下到土里,转天眼见发芽了,拔节了,开花了,一年中的春天、夏天、秋天就从劳作中次第滑过。隔几天不去薅草,草便疯长起来。田地里的生命简直是在四季中和时间赛跑,在和黄小孟较劲,而败下阵来的总是庄稼、瓜菜和自然生长的草。草一到秋天气数就尽了,自不待说,庄稼和瓜菜被黄小孟收获着,并在其中感受着充实和快乐。

来到矿山后,空闲时间多却没有田地可种,矿山的土地是金贵的,地面被工业广场、运输道、检修房、住宅楼挤得满满当当的,地下被密如蛛网的巷道、工作面占据着,周边的大小地块儿是矿区附近村民的,有主户儿,动不得,更挖不得。很多矿工和家属在房前屋后见缝插针,或在破旧的脸盆里栽花种菜。花和菜静静地伫立在矿工家属的视线中,每天满足和了却着他们心中的一缕缕乡愁。

现在还是冬天,过年正二月间就该栽种些什么了,却没有地方可以栽种,黄小孟想入非非,她把目光投向家对面的矸石山,就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让她发出了一阵儿惊喜。矸石山是兴隆煤矿年复一年的矸石堆积而成的。矸石是煤炭开采过程中伴生的一种副产品,矿工采煤,但又不得不采出很多的矸石,每天都从井下提升出来几百矿车。年复一年,日积月累,兴隆煤矿的矸石堆积成山。矸石山半山腰修建了一座亭子,供上下班、早晚锻炼的人歇歇脚。边缘分布着高高低低的土堆,那是死去的矿工的坟墓。有“文革”期间搞武斗殉职的、有在井下工亡的、有病逝的、有寿终正寝的,老矿工叫得出土堆里躺着的人的名字。他们守着兴隆煤矿几十年,活着时每天按时准点到井下守护煤炭,当有形的生命走到尽头,无形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守卫着矸石山。

很多矸石随着时间的久远与冲积的泥土汇聚在了一起,又开始长草、长树。树未长高,形成高高低低的灌木丛。黄小孟把草拔掉,用大块矸石垒边,中间填土,就变成了一个连着一个的菜园。她的菜园与河对面或山坳里村民的大块田地相比显得小巧别致,青菜却油绿得发紫,像从地里伸出的一把把蒲扇。坎上的豌豆舒展着青绿的藤蔓,藤蔓上开着紫红色蝴蝶一样的小花,花边伸展着柔嫩的卷须,像少男少女打着“V”或“OK”的手势。最多的是大白菜,都用谷草捆扎着。黄晓孟喜欢大白菜,春天用白菜秧子打汤,夏天做醋熘白菜,秋冬季节,在锅里煮上洗净的大白菜,只须几分钟,真叫爽口。一棵棵白菜整整齐齐蹲在地里,一片水灵灵的世界。片片叶子相互依偎,互相温存着,亲切而优雅,实在而又忠诚地呈现在眼前,与黑色泥土和几米开外灰黑的矸石形成鲜明对比,像在一块巨大黑丝绒上展览质量上乘的翡翠一般。黄晓孟心里盘算着,这些白菜自家吃不完,可以拿到集市去卖,留一些送给黄小玉家。

黄小玉是宋华先的老婆,宋华先和贾显诚是同乡,他们一同招进兴隆煤矿。宋华先比贾显诚大一轮,他们以兄弟相称。贾显诚在农村时,摆弄过手扶拖拉机,懂得一些简单的机械操作和原理,招进兴隆煤矿后,成了一名井下机车司机,算是专业对口了。宋华先在采煤队采煤。黄小孟和黄小玉的名字仅一字之差,见面如故,仿佛自来熟,她们认作了姐妹。黄小孟叫黄小玉姐姐。今年种白菜,还多亏了姐姐帮忙间苗、锄地,否则,白菜不会长这么好。

矸石山产生扬尘、发生自燃、破坏地质地貌景观,造成土壤污染、淋溶水污染等,甚至发生滑坡、爆炸事故。矸石山治理一度成为世界性难题。黄小孟在矸石山种菜,把这里打扮得四季常绿。她的菜地从四周向中间蔓延,形成合围之势,按照当前的进展,要不了几年,矸石山就会变成一片绿地了。去年,市县环保局工作人员到兴隆煤矿矸石山进行环保监测,看到昔日寸草不生、乌烟瘴气的矸石山,而今挂满一畦畦菜地,对黄小孟复耕复种、美化矿区环境给予高度赞扬,说她改造了矸石山、守卫着矸石山。兴隆煤矿一名新闻宣传人员写了一篇《矿山一家人守卫矸石山》的文章刊载在省报上,让黄小孟露了脸,风光了好一阵子。

很多矿山女人为自己工亡、病逝的男人哭过、闹过之后,还必须坚强地生活着。有不知情的人问起她家男人,她们是在总是笑着说,在守卫矸石山呢!知情人明白,她們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人,自己男人已经不在人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守卫矸石山是矿上的一个正当岗位或工种呢。后来,大家渐渐心领神会,守卫矸石山是矿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一种表述方法。黄小孟菜地东头的土堆里躺着的是她家隔壁的隔壁张大姐的男人。他是工亡。贾显诚说,那天张大姐的男人下井,来到采煤工作面,经过上出口时,有一个工人正在放顶(采煤作业的一道工序),可能是感觉顶板压力大,那个工人试了几次也不敢抡锤砸倒采空区一侧顶板仅剩的一根点柱。张大姐的男人走到跟前,骂他胆小鬼,踹他一脚说,让他闪远点儿滚一边看着,自己抓过长柄大锤,探身上前,照准柱锁,抡起就是一锤。这一锤下去,点柱倒地,但顶板也在瞬间发生了冒顶,张大姐的男人就被冒落的矸石埋住了。等救护队的人赶到现场,把他刨出来,人已经死了。

贾显诚下了早班。午后的阳光很好,黄小孟叫上贾显诚一起到矸石山上的菜地里拾掇拾掇。菜地离家五分钟路程。平时垒墙、挖地这些重活儿贾显诚干,黄晓孟负责除草、浇苗。两个人常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黄小孟问得最多的是井下是个啥样子?贾显诚回答得倒也干脆:“啥样子?你个女人家又不下井,就是告诉了你,你也想不出来那样子,反正井下到处除了煤就是矸石。”她还不死心,就问井下是咋样危险,真跟传的那么悬吗?贾显诚仍回答得干脆,“咋个危险,你不下井,没看见,咋知道?”然后,就宽慰她说,“你呀,就别操这份闲心了,也别听人瞎白话。干煤矿的人那么多,去守卫矸石山的又有几个?我不也是见天囫囵着下去,又囫囵着回到了你的身边吗?让我丢下好好的老婆去守卫矸石山我才不干呢!”

黄小孟嗔怪他口无遮拦,不过她的男人倒没说假话,也是老天爷恩典,她男人下井几十年,连磕手碰脚的事都没发生过。这让她感到庆幸。嫁给他之前,她还在德阳市中江县老家农村。她记得,那时村里人传,说下井的男人都没文化,不仅粗野、暴躁,还都把命拴在裤腰带上,有今天没明天。这话,还真让她犹豫过、怕过。但怕归怕,犹豫归犹豫,听说自己跟了他将来能吃商品粮,她就又心动了。窝在老家,嫁人过的也是苦日子。等嫁给他,入了洞房,钻了被窝,贾显诚也是蛮温柔疼惜她的。再想想之前听到的那些话,她就在心里偷着笑。一切她自己都已看到并經历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也是缘分,自己跟了他,难道不是缘分吗?之前,在村里当姑娘时,也相过几家男子。怎么说呢?相亲嘛,就是提提,见个面,等过后媒人再来问,她只要随口说一句,还想等等,就应付过去了。母亲倒也没催过她,只是笑话自家女儿没主意。可与贾显诚,见过一面,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不仅答应了,还在他休探亲假短短的十几天时间,把结婚证也领了。等贾显成回矿后再回来,就和他办过喜事,简单收拾一点行李,跟着到了兴隆煤矿。

这一晃,几十年便过去了。有时候他们在菜地里提前把晚上两个人要做爱的事提前商量了,心里装着美事,贾显成垒墙动作麻利,黄小孟除草、间苗挥袂生风。若在春天或夏天的早晚,太阳暖暖地照在地里,贾显诚掐几朵黄菜花或紫红色的野棉花戴在黄小孟的头上,两个人含情脉脉、心有灵犀,他趁势把手伸进黄小孟的花布衣里,黄小孟不会反对,他是自己的男人,他爱怎样就怎样,最多不过半推半就。每当这时,她觉得地边的玉米长得特别高,高出自己身体无数倍;天上的云离自己特别近,仿佛是从崖边飘过来的;菜花特别香,呼啦啦地绽放在自己的脸上、鼻子上,就连那些草,也变得温柔可爱起来,不但散发出浓浓的气息,而且在自己头下,身下匍匐着、摇晃着,甚至与自己的肌肤摩擦。鸟儿站在几米开外的崖边树梢上,激越地欢叫,黄小孟的浑身酥酥的、喉咙痒痒的,她开始学着那些无名鸟儿一样欢叫着,叫到婉转处,崖边的鸟儿总是被贾显诚惊飞了,是他粗重的鼻息,是他的两只脚不小心豋响了几株玉米。贾显诚做事认真,卖力,就像他在井下工作面,脸上总是挂了一层蒙蒙的汗珠,两膝也有些生疼,像在爬工作面时膝盖正好磕上了矸石。兴头上,他可管不了是矸石还是土坷垃,抑或是插在土里的半截秸秆……

可是,今天贾显诚在地里有些走神儿,时而朝宋华先住的地方望上一会儿,时而朝大路上上下班的人一个一个地仔细辨认。大马路上一辆汽车飞驰而过,他说是救护车拉着警笛开过。黄小孟专注于手中的活儿,没有太在意。他自言自语道:“坏了,出事了,他肯定受伤了!”他嘴说着,心里在打鼓,脸立马白了。他的心思没在菜地里,也没放在黄小孟的身上,他一个人回家去了。黄小孟脑海里有一丝不祥的预兆正慢慢地掠过,觉得一个人干活没趣,也回家了。

从地里回家的路上,有家属在矸石山下大马路旁小卖部前告诉黄小孟,宋华先出事了。兴隆煤矿的煤深藏在地下,除了矿工们了解它,其他人了解的并不多。而矿山的大小事情却像矸石山上的矸石一样暴露着。宋华先被救护队员抬出井,被救护车送到医院里,这个消息迅速从井下传到地面,再由地面上的人的嘴传遍每一个人的耳朵,不到一个小时,全矿的人都知道了。

贾显诚的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上班时拉最后一趟煤的情景:拐过第三个弯儿,他手脚麻利地转动着机车刹车盘,运煤机车“哐当哐当”地发出一阵激烈的碰撞声后安静地停在了井底车场。坐在驾驶室的贾显诚转过头,用矿灯晃了一晃,示意宋华先已经到站,该下车了,他却现出一脸茫然,嗯!他人呢?心里这么疑惑着,跳下去绕着长长的煤车查看了一圈儿,不见有人影。他重新坐回驾驶室,将煤车一个一个缓缓抵进车场电翻笼,直到卸完一列车的煤也没有看见宋华先。

下早班的时候,贾显诚看见宋华先从工作面出来,便邀请他搭煤车出井下班。在贾显诚看来,他们是同乡又是兄弟,虽然矿上明令禁止。以前兴隆煤矿上下班搭煤车出过几起事故,不是摔断了胳膊就是摔断了腿,但搭煤车省时省力,这可能也是屡禁不止的原因。事故发生时,大家义愤填膺、愤怒声讨,过一些时日又会被人忽视和淡化了。就像今天,贾显诚和宋华先,一声宋哥,站好了,走嘞!宋华先心里很感动,早已把违章违纪罚款上广播作检讨都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矿车与矿车之间连接处经年累月地摩擦碰撞得铮亮光滑,长度只搁得下高个子宋华先的一双大脚的三分之二,他的一双手紧紧贴着矿车的帮壁,随着矿车在黑暗中像一条长蛇一样起伏,宋华先踮起一双脚在碰头上像表演芭蕾舞。贾显诚是个快性人,行事不免有些毛躁,工友说他开机车,要不是在井下就赛过飞机了。宋华先站在碰头上经过几百米的颠簸后,开始后悔起来。他的后悔首先来自于身体的累,个头高且必须躬着腰,若站直了,头就会撞上巷道顶板或机车线。手心早已出汗,脚尖也有些酸软,但他还得坚持着。想呼喊贾显诚停下来已不可能,机车前后相距五六十米,而且又行驶在井筒里,人的呼叫声与哐当哐当的机车运行声在岩壁产生的回声共鸣相比,显得微弱而又无力。

等了好长时间,机车终于经过一个弯道,车速似乎减慢了不少,宋华先立刻跳了下去。

黄小孟从矸石山地里回到家发现贾显诚心事重重的,直到吃晚饭时,贾显诚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刚才真是见鬼,宋哥搭我车,可到了终点,他却不见了。”“啊!是不是摔下来了?”黄小孟听到贾显诚的话,心里一激灵。“不会,即便未站稳,车启动时慢,他可以跳下来呀!”“搭煤车是违章,他敢搭?你敢拉?他进了医院若有个好歹,苦了姐姐,我再和你算账。”看得出,黄小孟对《煤矿安全规程》和矿上的规章制度心里有数。黄小孟和黄小玉曾走进运输队、采煤队的会议室,签订夫妻安全协议,参加家属协管以及年末队上的安全联欢,她们对“安全应知应会”基本知识的了解和掌握程度绝不亚于队上个别职工。尤其是黄小孟,人才出众、穿着打扮得体、嘴头像抹了蜜,对丈夫的年长工友一口一声“哥”,对年轻的一口一声“老弟”,叫得全队人心里暖暖的。每当她走进运输队会议室,矿工都“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不会的,或许他压根儿就没上车!”贾显诚说。“两个大男人,上班竟敢违章!”“没有!没有!宋哥才不会违章呢,他没有上车。”贾显诚在黄小孟面前极力为自己辩解和开脱,但显然缺乏底气。

贾显诚丢下饭碗,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宋华先站在机车碰头上的一些画面,努力地不想却又停不下来。他干脆出了门,径直向河对面矸石山下的家属区走去。临到宋华先家门口,贾显诚站在林荫道下,摸出了一支香烟点着抽起来。“他真摔下来了?”贾显诚越想越害怕,要是真摔了他和宋华先谁也脱不了干系,停工学习、检讨、上广播、扣除年底奖金,这可是个无底洞呀,要损失上万元。宋华先几年前在井下放炮,和瓦检员、班长未执行“三人连锁”放炮制度,险些炸死同班一名工友,他不仅被罚款,还开除留用察看一年。如今这事,唉!都怪自己一時糊涂,悔不该叫他搭车。贾显诚连抽了三支香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像丢了魂儿似的又折回到了家。

“回来了?我们到矿医院去看看宋哥吧!”“他怎么了,不是我拉的他,他没有搭乘我的煤车。”黄小孟的话,让贾显诚的心揪了起来。“没人说你拉过他。我从菜地回来的路上碰到几个姐妹议论宋哥倒在下班的路上,被救护队员抬出井,由救护车送到了矿医院。“啊!哦,哦,咱们去看看。”贾显诚嘴上应着,心里又打起了鼓。“我们这个月还有些余钱,到商店买点儿营养品。”“好好好,我马上去。”贾显诚心里翻江倒海,口中自言自语,“真是怕啥来啥。”“你怕啥?我们两家以兄弟姊妹相处,难道不该去看看?”“我们去,千该万该,理所当然!”贾显诚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万个不情愿:如果去了,宋华先指认是从他的煤车上摔下来的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的脸又白了。

黄小孟带着一百元钱,到商店换成一件奶和一些吃食,和丈夫一前一后来到矿医院的走廊上。贾显诚一路上都在琢磨和猜想,宋华先会怎么说呢?是他自己在工作面操作失误受了伤?走路不小心跌倒在下班路上?莫不是与老婆相识的家属们听错了吧!哎,如果他真是从煤车上摔下来,谁通知救护队员把他抬上来的?肯定伤势不轻!他只有赖上我,才能开脱自己的责任。

太阳从矸石山顶慢慢沉下去,转眼天就暗下来了。冬天天黑得早,夜风有些冷。如果不是黄小孟一个劲儿地催促,五六分钟的路程还不知道贾显诚要走到何年何月。他的脑子在高速运转,设想了许许多多对策。而在所有对策当中,他觉得不承认下班时拉过宋华先出井是最好的一个,反正当时他上煤车,也没有人看见,死不承认别人就没辙。决心一定,贾显诚走向医院的勇气倍增。黄小孟在护士站一打听才知道,宋华先住骨科五病室十三床。听到“骨科”两个字,又把贾显诚吓得不轻,好一会儿他才回过来神,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怎么也得上楼去看看。”于是,他匆匆紧走几步,跟着黄小孟来到了骨科五病室。

宋华先平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好像不是太痛苦,完全不是自己进门前想象的那样:打石膏、缠绷带,痛苦得满脸扭曲,贾显诚心里松了一口气。矿安监处小冯守在一侧,黄小玉坐在床边,见贾显诚两口子进来便站起笑迎,但笑比哭还难看。这是个双人间病房,却只有宋华先一个病人。

“哥,你这是怎么了?”贾显诚手里提着一件牛奶,和宋华先打招呼。“没事儿,没事儿,老毛病犯了,心疼了一阵儿。”宋华先说话时,左手扶着床沿,右手不由自主地抚向腰间,像是把痛处展示给贾显诚看。其实,他口中的心疼是他们家乡的土话,可能是胃疼,可能是胆囊疼,也可能是肝疼、肺疼,因为说不准哪儿疼就统称心疼了。“你俩快坐,怎么还花钱买东西呀!”“哦哦,我还当是你摔着碰着了呢,下班时你弟媳从矸石山地里回家告诉我,特别惦记你!”贾显诚这么说,是看到宋华先的举动和神态,觉得一是看不出肢体有什么大碍,二是没有要赖自己的意思,所以一边进一步试探一边把买的东西放在宋华先的床头柜上。“可真是,叫你们惦记着,我没事儿,过两天就回去,这两天有些感冒诱发的老毛病,输两天液好得快些。”宋华先说话时带着笑,依旧轻松俏皮。“那好啊,你就好好地养两天吧!有嫂子陪着。”贾显诚的心比进门前踏实了不少,笑也自然了些,“哥,你以后可得小心,心疼病也会要人命呢!”“没事儿,老毛病不怕,今天搭车……”宋华先一提搭车,贾显诚的心立马紧起来,连忙说道:“你要出院搭车?”“是呀,早上我下井搭坐人车都好好的,在工作面干活也没有一点儿事,下班走到路上犯心疼病了。多亏了机电队电工小李及时发现,通知救护队抬我出井……”这话开始让贾显诚吓了一跳,仿佛一块矸石重重地砸向自己,当接触到身体时,发现原来是一块煤,非常的松软,对自己没有造成一点儿伤害。贾显诚把悬着的心放下了,如释重负。宋华先把贾显诚的责任完全洗清了。

兴隆煤矿出了安全事故,安监处工作人员都要全程参与处理,小冯仍在现场核实情况。安监处是通过调度室的电话得知宋华先在井下受伤的。给调度室汇报的是机电队电工李连军。当时,他正在巷道里巡线,当运煤机车轰隆隆开过来时,他迅速躲进了巷道转弯处的硐室门口。就在机车开过的一瞬间,他发现从尾车掉下来一个人,李连军跑过去一看,是采煤队的宋华先。他立即向调度室汇报了事故经过。

从安监处接到调度室的电话通知到调度室派出救护队员赶赴现场,安监处小冯一直没有离开过宋华先。从受伤位置到医院拍出片子,以及电工李连军汇报事故的电话时间和内容,小冯都一一记录在本子上。矿上考虑到责任人已受伤躺在医院病床上,必须先治疗,至于事故相关追查,现场勘查、目击证人和电话录音各个环节证据链完备,略微滞后也没关系。

小冯认真听着贾显诚和宋华先的对话,同时注意观察他们俩的神态,觉得他俩在有意规避事故真相,宋华先一直在打烟幕弹,把贾显诚掩护得非常严实,贾显诚言语间以虚探实、避重就轻,小冯心里想,你们俩人配合得可真是天衣无缝!

“哥,我看到你心就踏实了,过两天我来接你回家。”贾显诚说这话的时候,总觉得安监处小冯的眼睛在剜他。“贾叔,到时候我们给送回去就行了,不过我们还要专门请你呢。”“好,矿上的车坐着比我背着你舒服,哥还是坐车吧!”“行呀,我连累大伙儿了,显诚你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这么说着,贾显诚的屁股离开床沿站了起来,心想既然自己没有过错,既然只是老毛病犯了,输个液就好了,安监处专门请我去干什么?治病都有医保,自家花销不了多少,直接损失无非就是少几个出勤,这不是躺在床上休息吗?想到这里便说:“哥你好好养着,我们回去了!”“你们慢走!小玉替我送送他们。”贾显诚咧嘴笑道:“不用,不用了。”他堵在病房门口,两臂打开拦着黄小玉。

黄小玉见状笑笑:“你们路上慢点儿吧,甭惦记这儿,矿上请了县里的专家,给华先好好诊治诊治。”“对着呢!”贾显诚回着话走在医院的通道上。他经过办公室时,无意间听到医生在说十三床的病情:“脊柱和第7肋骨折,明天手术。”贾显诚念书不多,虽不知道哪儿是脊柱、哪儿是真肋,但能肯定是骨头出了毛病,并且明天要手术,他心里又“咚咚”地打起鼓来,刚才如释重负的心情一扫而空。

“哥这是……”脑子嗡的一下乱了。在宋华先是否受伤、是否赖上自己这件事儿上,他想了无数条应对之策,唯独没想到人家真受了伤,又真的把自己择出事儿之外。这个结局,是贾显诚没有想到的。从下班到夜晚,贾显诚的胸口原先凝结着的东西像被灵丹妙药点化了一样,绷紧的神经慢慢地舒展开来。他想,下班不到矸石山种菜了,多陪陪宋哥,多买点儿营养品犒劳犒劳他。

心中无碍,整个身子犹如卸脱千斤重担,变得无比轻松起来。贾显诚感叹道:“宋哥真够仗义,我来世还做他的老弟!”

黄小孟觉得晚上的医院之行于情于理都特别有意义,宋哥老毛病犯了,他们夫妇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探望,于丈夫尽到了兄弟情谊,于自己也尽到了姐妹情分,进一步加深了两家人之间的感情。两个人的心情变得愉悦开心,屋里的灯被黄小孟拧熄了。如水的月光倾泻进来,满屋子光影斑驳迷离。屋后的岩石,对面矸石山的菜地清晰可见,从矸石山旁流过的潺潺流泉格外响亮,似乎是对月光的呼应。“你真暖和。”黄小孟在贾显诚胸口低低地说。贾显诚紧紧地拥住她,然后像他上班时驾驶机车一样轻车熟路地一往无前地向着黄小孟身体的纵深挺进。时而加速,时而摇晃,时而减速,他拿捏得很精准,黄小孟的两只手在贾显诚的脊背上摩挲着。这个夜晚,贾显诚看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强悍和持久,在一个高潮和另一个高潮之间的喘息中,黄小孟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哼哼着一支只有她自己听得懂的小夜曲,陶醉在极大的满足之中。

黄小孟在矸石山循着凄厉的哭声冲向矿医院一探究竟,竟是宋华先死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破了矿山的宁静。贾显诚是在下班刚迈进澡堂时从工友的议论中得知的。他还从工友处隐约听到宋华先搭乘机车摔伤的风声,严重的事态正一步步向他袭来。他万万不曾想到,即便是违章搭车、即便受伤、即便是骨折宋哥也不至于会死去。人一旦死了,性质就完全变了,贾显诚的脸立马白了,他浑身无力,像又饥又饿时浑身冒着冷汗一样的慵懒和虚脱。怎么会呢?他站到淋浴的莲蓬下,机械地扭动着开关,一股冰凉的水从头浇下,让他立刻回过神来,他自言自语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黄小孟倒没想那么多,直觉告诉她姐姐的丈夫没了,侄女宋晓彤的爸爸没了,三口之家转眼变成两口之家,悲惨的事情就发生在姐姐黄小玉身上,她看着就伤心,泪流不止。

天阴得厉害,冷得啃手,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雪。矿区有两种说法,一说宋华先在井下旧病复发,送进医院二十四小时后病情恶化,暴病身亡。一说宋华先隐瞒伤情,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内出血过多,导致生命衰竭。两种说法都在理,不过把死因和责任都推给了死者,没有牵涉第三方。黄小玉没有什么异议,因为她的丈夫宋华先也是这样说的。黄小玉哭得死去活来,她哭他的老毛病不是说输两天液就能回家了吗?为啥老毛病竟要了他的命?她哭他为什么要隐瞒伤情,究竟怎样受的伤,伤在哪里?她哭他的老毛病和受伤怎么机巧地混在了一起……人终究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女儿也从学校回家了,站在已经僵硬的父亲面前,簌簌地流着泪。

雪果然下下来了,一团一团的絮子铺天盖地,很快矸石山上树上车上房子上和衣上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矿区异常冷清,平时热闹的集贸市场如今全都落上了卷闸门。大马路上行人也不多,稀稀拉拉的。黄小玉母女俩每隔一个时辰便往火盆里丢上几张黄纸,放一挂二百响的鞭炮,震落头顶树枝上的积雪。灵堂一侧的路灯泥浆一样浑浊,显得疲倦不堪。雪越下越大了,从山上刮过来的风像刀子,吹得人生疼。

病亡和工亡在处理上是两码事。病亡只有一次性丧葬费,补偿很少。宋华先是外地人,老家距兴隆煤矿几百公里,家里条件都是大伙儿看见的。不能落叶归根,各种开销花费让黄小玉母女望而却步。她们和亲友商量,决定将宋华先就地安葬在矸石山,和其他矿工一样,活着时下井守护煤炭,死了守卫矸石山。最后选择的下葬地点是贾显诚、黄晓孟在矸石山开辟的几块地中最平坦的那块白菜园。

铲了一地的白菜,没有铲的,也被送葬的人践踏得紧贴在泥土上。白雪茫茫的矸石山凸起一座高耸的新坟,宋华先正式加入到守卫矸石山的行列。两天后,雪化了,矸石山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兴隆煤矿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守卫矸石山的宋华先也不再被人们议论了。贾显诚上班下路上看到宋华先躺在自家菜地里守卫着矸石山,他就立刻想到宋华先初来矿山时躺在工作面采煤时的样子,还有黄小玉红肿的双眼和宋晓彤从学校赶回来惊恐万状的样子。宋晓彤是贾显诚看着长大的,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贾显诚在井下开机车时也能看见这些,隔着千米地层,虽然视线不能转弯儿,脑子却能转弯儿。宋华先一家人的音容笑貌一直回放在他的眼前。

自从宋华先守卫矸石山,贾显诚就像被抽掉了筋骨,变得无精打采,后来又有些神神道道。起初,以为他是受到过度惊吓和刺激,脑子出了点儿问题,缓缓劲儿,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不仅没好,还添上了新毛病。你跟他说话,他总是愣怔半天,才想起来该回你的话。可回过来的话跟你问的話一点儿也不搭茬儿。直到有一天上班他开着一列空机车在井下大巷里来回奔跑,班组人员根本无法阻止,只得汇报调度室拉闸断电,机车才平稳停下来。队干派人护送,强制贾显诚出井上医院看病。贾显诚的病情是在到达医院后,走到楼上宋华先曾住过的五病房门口彻底失控的。他先是一阵大哭,嘴里说宋华先守卫矸石山是他让去的,后来是大笑。矿上见他越闹越厉害,就派人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了。两个月后,黄小孟把贾显诚接回来悉心照料。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黄小孟常常领着贾显诚到黄小玉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时俩人一起来到菜地,除草浇地,用以前的浪漫和温存唤醒这个梦中人,他与宋华先隔空说话:“哥累了,不守护煤炭却守卫着矸石山,兄弟一场是缘分,守卫矸石山是一个人的命,哥提前加入到了守卫矸石山的队伍,有哥守卫着矸石山,矿山的天更蓝、云更白、水更清、山更绿。”日复一日,贾显诚的病情稳定,情绪有了好转。

兴隆煤矿在几轮改革改制中没有被退出和关闭,周边的很多煤矿却没有这样幸运,关的关、闭的闭、转的转,整个区域煤炭产量少了,兴隆煤矿的煤炭正好卖个好价钱。一夜之间,只要是从井下运上来的黑色东西都变成了宝,供不应求。一时间,有从事过煤炭生产、经营,或有闲散资金的人,都将目光投向兴隆煤矿的矸石山。矸石山迎来一拨又一拨的人前来踏勘、考察、论证,到底开发不开发、怎样开发、何时动手,各说各的理。有人说,矸石山一旦开发,矿井每年净增收入上亿元,井下实行压产,到时矿井安全更加好管。有人说,开发矸石山和井下出煤互不相干,开发矸石山算作矿山的一项额外收益、员工的一份额外福利。说归说,议归议,尽管矸石山上每天都显得非常热闹,但并不影响贾显诚、黄小孟在矸石山上种菜。菜籽的生命力强,飞溅到宋华先的坟上,也长成了一片茂密。那些菜他们不去动它,任由它一季一轮回地自生自灭。

一天夜里,贾显诚发疯似的跑进矿保卫科值班室,嚷嚷道:“有人破坏我哥宋华先的土房子,他们带来的都是大家伙,矸石山上的灯光比井下所有的矿灯还亮,马上就要挖到我哥家的屋檐下了,该怎么办?”保卫科值班人员很不耐烦,说道:“去去去!你个神经病。”可是贾显诚就是不离去,反复说着同样的几句话。他的话引起一名保卫干事的警觉,带着几个人朝矸石山走去。

当地政府接到兴隆煤矿保卫科的举报线索,迅速组织公安、检察、环保、国土等单位执法人员,经过几天几夜的蹲守侦查,打掉了一个有组织、有预谋非法采挖兴隆煤矿矸石山、扰乱煤炭经营市场秩序、牟取暴利的犯罪团伙。当地政府决定表彰守卫矸石山的有功人员,通过大量的调查摸排和走访,人们的目光聚焦在贾显诚、黄小孟夫妻俩的身上。

王五洲:四川省广元市旺苍县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诗歌、散文作品发表于《广元日报》《中国煤炭报》《中国矿业报》《四川日报》《阳光》等报刊。现供职于川煤集团华荣能源公司唐家河煤矿党群工作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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