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

2021-11-10 06:18古保祥
阳光 2021年11期
关键词:唐古拉山

到达那曲时,已经下了一夜的雪,呼吸虽然窘迫,但新鲜感迅速战胜了磨难。我在那曲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疾步行走,没走几步,便被风吹了回来。

我看到了风的形状,像蛇像龙,迅速吞噬了周边的一切,车辆淹没在风中,世界突然大同。这儿离唐古拉山二百六十公里,明天,我们要驱车前往,我们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达唐古拉山,这是梦中向往的地方。

我下榻在那曲临近火车站的一家小旅馆里,这儿海拔已经高达四千五百米。虽然我来之前已经做了各种各样的困难设想,比如做过有氧运动,锻炼强大的内心,但是,呼吸困难依然困扰着我,让我思绪紊乱。原来的美好变成了呆板,我不敢在风中过多停留,一夜无眠,我甚至有了退缩的念头,但同来的当地一位作家鼓励我:“不想看到天堂了?”

汽车逶迤而行,路上有积雪,汽车装了防滑链条,跑不快。我在车里看不清楚外面,一直想着外面充满了美好。我趁司机不备,打开了车窗,外面的寒冷与稀薄扑面而来,我如一下子跌到了万丈深渊里。但还是瞄了一下外面的风景,全是雪,全是风,风在雪中跑,雪在风中飞,风与雪这两种物质像是双胞胎,它们互相抬举对方,不猜忌,就是抱团,发挥了最大的破坏作用。

太阳出来了,这是好事,我们打开了窗户,看到了外面全是草原,这是通往安多的唯一通道。已是初春季节,草已经有了嫩芽,我想着中原大地此时此刻应该是绿意盎然了,我又想到了可怕的“新冠”疫情,它们不知道在何处积聚力量,说不定在某个时刻,会以凌厉的速度占据某座城、某个家,让某些人在不经意间感染。

到达安多时,已经十点钟了。我们在安多狭小的道路边上吃早饭。有一家羊肉馆,扑鼻的芳香,无处不在的芳香。我风卷残云地吃尽一碗热汤后,绕着汽车的一侧一路小跑,我看到了有几辆远行的车停留在道路两旁,我知道,他们与我一样,全是追梦的人。他们有些人散尽家财,不过是为了圆自己旅行家的梦。我一直在这样一种遭遇与梦想中间徘徊,我也曾经受过家人的指责。梦想与金钱究竟孰轻孰重,恐怕世界上最好的卦师也无从计量。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一直在做梦,我在梦中与人打架、争吵,这些都是身为人类的共同缺点。正当汽车驶出安多,一路崎岖难行时,我竟然在梦中撞见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这个女子身着唐装,她和他们一行几百人,浩浩荡荡,从皇帝的千叮萬嘱中出发,过了陈仓,到了甘肃,然后到了青海,一直到了唐古拉山口,他们受了阻。风雪交加,前途多艰,这样一个娇弱的公主,在家中是宝贝,是父母眼中的“绩优股”,可是,她却身负万千重任前来和亲。文成公主没有想象的那么脆弱,她命令士兵们在风雪中逆行,他们需要翻越唐古拉山口,才能到达西藏,那儿,有一个叫松赞干布的美男子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我不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因为虽然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这儿的道路依然是崎岖不平,依然充满了风险。试想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没有柏油路,更没有水泥这种怪物,他们的车辆会陷在泥泞里,不可自拔,公主的裙摆上会落满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小虫子,士兵们会得瘟疫。一路行进,到了唐古拉山口,死去的士兵已有一多半。

汽车过了唐古拉火车站,我睁开睡眼,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火车站。巍峨庄严,像一座佛陀殿,所有悲伤与落寞在这儿全成了过去时,所有争成了不争,有这样神圣的所在,我们要那么多钱有何用?

我继续做梦,因为我想要预测一下文成公主的最终去向,我突然遇到了千军万马,为首的是一个蒙古汉子,人们叫他大汗,他弯弓射箭,一只雄鹰应声落地。

这个叫成吉思汗的人,试图征服地球上所有他知道的王朝,他迈过中亚大陆,征服高句丽,然后一鼓作气地向西部进军,但在唐古拉山口,他遇到了平生最大的阻碍。这种阻碍,可能超越了他东征东瀛的压力,他与千军万马在山口驻扎,他吩咐下去,埋锅造饭。但没有氧,点不着火,他们只好生食已经冻僵的食品,由于缺氧,导致大量士兵伤亡。成吉思汗左右为难,在唐古拉山口犹豫两个月后,他毅然退回中原大地。

雪变成了雨,湿气很重的雨。但这儿还是雪的天下,远处的草原,还有山脉,叠加在一起,成了眼中最微妙的美景。而雪阻挡了任何伺机夺走它领土的敌人,一旦有雪化掉的迹象,天空的雪便会不请自来,以雷霆万钧之势落下来,砸下来,悄寂无声,却如“化骨绵掌”。

远处,我看到山峦上面矗立着经幡。印有佛陀教言和鸟兽图案的蓝白红绿黄五色方块布一块接一块地缝在长绳上,悬挂在两个山头之间。我不敢对这种信仰有过多的评判,到一处地方,就要尊重当地的神与佛,他们的风俗,是历经千年的文化沉淀,由不得我们做任何意义上的亵渎,只能瞻仰,所以,我绕过了经幡,看到了藏羚羊。

我有一种想下车观望的冲动,与我一起的当地作家示意车子停下来,我与他下了车,我们踩到了满是泥水的地上。旅游鞋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我看到羚羊悠闲地散着步,在它们的眼中,风景不分大小,不分优劣,只要是对它们好的地方,在它们便一辈子待在这儿,依依不舍。

我们还想上车时,司机提醒我们,看前面,已经到了唐古拉山口。

果然看到了标牌,优雅的文字,提醒着我们已经到了。我像藏野牛一样飞奔前往,不知疲惫,我站到了当初成吉思汗站过的地方,我仰望苍天,看到了可以与自己近距离接触的白云,我甚至看到了白云上面有人,是我,是你,是我们每个人。

我看到了远处的唐古拉山上面,到处是经幡,旧的还未破坏,新的已经挂上。生命在经幡上面踯躅,而周围全是酥油茶的香味,还有撒风马旗,在风中摇摆,象征着一种至高无上的信仰与信念。它鲜艳夺目,让人痴狂。每个人都向往信念的力量。

唐古拉山口空气的含氧量只有平原的一半,如果从青海进藏,走到这里一般人都会有高原反应。唐古拉山的主峰是格拉丹东,海拔六千多米,是长江的源头;唐古拉山脚下就是可可西里无人区,既然称得上“无人区”,这里的气候有多恶劣就可想而知了。

傍晚的唐古拉银妆素裹,沉寂得让人窒息,空旷而又瓦兰的天空高悬着一轮弯弯的清月。走近一幢幢洁白的雪屋,我的目光有些湿润。在蓝天之下、雪山之上,晶莹的雪屋充满了诗情画意,更是悲壮和豪勇的无言写意。这便是哨兵宿营的地方,用厚厚的积雪垒砌起来的家园,使这座寒凝的雪山充盈着生命的气息。我想,第一个住进雪屋的哨兵一定骄傲得像白马王子。

那个夜晚我拥着被子直到天明,昏暗中的雪墙依旧是那么坚硬而又洁白,这是生命和意志的熔炉。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慰问时感人至深的情景,那些威武有力、血气方刚的哨兵们,就是在这里舒展他们青春的身躯的,不是一天两天,不是几个月,而是几年!我感到不寒而栗,我无法想象我明天还会在雪屋里住下去,我更无法想象在生命的禁区,长年累月站岗放哨该是怎样的一种坚韧!我忽然明白了都市的闲情逸致和灯红酒绿在这严峻的冰清玉洁的雪屋面前,该是何等的奢华和苍白!

夜半,呼啸的寒风掀开厚重的门帘,坚硬的雪粒扑打着我的脸,不可遏止的寒意向我涌来。唐古拉山的夜晚更像一只肆虐的怪兽,它在撕扯我肉体的同时,也在撕扯我孱弱的生存意志!这时门外响起哨兵巡逻行走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地踏在洁白的雪地上,使我感到羞惭和敬畏。这就是生命与冰雪的对话吗?我感到不再那么寒冷,胸膛里涌动着一股呼之欲出的豪气和悲壮!可是我依然瑟缩不止,在如此冷寂的雪屋里,我想象的野馬怎么也驰骋不起来;我冻僵了的思绪盈满了皑皑的冰雪和哨兵们坚不可摧的伟岸身躯,我感到自己活得太庸俗太猥琐。可是在日渐庸俗和享受的年代,又有多少人会真正成为雪屋里的主人呢?

我几乎是以逃离的心情告别这世界上最高的边哨防所的,尽管我在敬畏的守望中渴望成为英雄和无畏的勇士,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我为自己的脆弱感到悲哀。多年以后,当我在中原的屋檐下和朋友们谈起这不平凡的经历时,我说我住过雪屋,雪屋并不是虚无飘渺的童话,但雪屋并未彻底净化我的灵魂。

我们于次日下午二时许到达了唐古拉山镇,这不过是一个方圆两公里的小镇,小镇上有许多饭店,沱沱河从我们脚下流过,而沱沱河长江源特大桥威风凛凛,它目视着大众苍生,不说话,却自有威严。

这儿离长江的发源地格拉丹冬大约四百公里,长江最初的一滴水,从格拉丹东成了形,从山上出发,以万夫不挡之勇,与众多水滴一起汇聚成一种颠扑不破的力量,一直流向东部。东部是逐梦的地方。

我看到了小镇的周围有许多帐篷,其实就是藏民的毡房,那儿住着藏民们,他们虔诚地守护着这片神圣的土地。

帐篷外面传来了歌声,是藏民们相拥在一起喝酒吃肉,我们是客人,自然可以享用这些盛宴。你不必问价格,端起酒就可以倒进胃里,而这种酒的度数太高,我才喝了两口,便觉得天旋地转,索性便一直吃肉,让肉与酒在胃里结合,直至后来,成了翻江倒海之势。

歌在舞中流淌,舞在歌中盘旋。有风袭来,一种惊人的凉,还有雪飘了下来,在这样一个深夜,身在高处,却不知寒。

整个世界都在癫狂,这样的舞蹈亘古未见,风雪交加,雪在风中使劲地卖弄才情。我不胜酒力,索性回了帐篷,耳朵里却仍然是无穷无尽的音乐,这种音乐穿越时空而来,在唐古拉山口盘旋,在格拉丹东的山峦处集聚,穿越了可可西里,走遍了整个中国。

我们于第三天一早前往可可西里。一下车,我便看到了一头驴,它是藏野驴。我觉得这是一种有文化的毛驴,它们通常三五一群,在可可西里的无人区四处游荡,它们如守卫这儿的兵士,它们从不发脾气,温柔可亲,但你不要小瞧它们,你不要轻易去惹一头驴,驴有脾气,惹急了让你魂飞天外。

几乎一整天,我都在为一棵受伤的格桑花哀伤。

望不到一只蝶、一只鸟,更没有看到一株细小的植物,这儿毫无生气,除了偶尔有藏羚羊、高原鼠兔经过。因此,一棵已经枯萎的格桑花让我心驰神往。我近前,准备拜访,哪怕它不欢迎我,可是,我却看到了满是忧伤。现在不是格桑花盛开的季节,一棵枯萎的花,紧紧包着干枯的花,它在挣扎,在试图摆脱冬季的纠缠,它在渴望着夏季的到来。

更可惜的是,我一直没有找到雪莲花的下落。因为我曾经在牛奶中泡过冰山雪莲,据说它有健胃的奇效。雪莲花躲在唐古拉山的某个角落里,不肯见我,而我则在心中对它充满了艳羡,虽然我穷尽精力,虽然我找来了外援,但我们用了一个下午,一直没有发现一株雪莲花的踪迹,我终归辜负了一朵花的渴望。我仿佛看到了一朵安静了千年的雪莲,化作万点雪花,铺天盖地,飞扬,飞扬。洒落在一张含情脉脉的脸上,紧接着,升起缕缕热气。盘旋,消散,最后,只剩一滴一滴雨滑过惊奇的脸庞。

我们的车返回来时,雪已经不下了,换一个角度,唐古拉山更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风貌。就好像你看惯一个人,觉得疲劳了,而当你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时,却发现了他的可爱;更像你走路走惯了,觉得无聊,而当你后退着走路时,竟然察觉路向后走也是一种绝妙。

这儿超凡脱俗,神圣到了极点。面对毫无欲望的大自然,任何人心的揣测其实都是对美好风景的一种摧残,你可以来,可以看,但如果你心存非分之想,恐怕不仅仅是亵渎,而是糊涂,是糟粕。

我想到了中国作家陈运和站在海拔五千二百三十一米的唐古拉山口标志碑前写的诗《过唐古拉山口》:

时而阳光,伴随走一走;

时而冰雹,双肩抖一抖。

进入生命禁区,登临敢昂首;

何惧空气稀薄,下车喜逗留。

古保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青年文摘》《意林》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百家》《短篇小说》《都市小说》等杂志,著有长篇小说《世外逃缘》《幸福躲在时光深处》《一只狗的传奇》,出版各类书籍四十余部,有四十余篇文章被用作高考或中考试题,作品曾获岳阳楼文学奖、韩愈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和吴伯箫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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