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风·东山》诗义解读

2021-11-14 19:56李楚楠
戏剧之家 2021年30期
关键词:上海古籍出版社注疏归途

李楚楠

(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 青岛 266100)

《诗经》作为我国第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集子,历来受到不同学者们的关注。如今的《诗经》,译本注本也流传颇多,其翻译便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有的无伤大雅,有的却能影响到整首诗歌的主题、意境、感情基调乃至所抒情怀的理解。对于《东山》的研究,同样也存在注本注释不同的情况。本文拟以此为论述对象,对《豳风·东山》中有争议的诗句加以分析,并着眼于全诗整体的叙事结构与思想感情的表达,最终作出阐释。

一、《豳风·东山》内容分段解读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开篇以“我”开头,表明了全诗主人公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这也奠定了全诗主旨为“归士自述”的基调。“我”因战争去往东山之地,久久未归。如今战争结束,“我”已经踏上归程。“我”从东边而归,伴随“我”的是归途中蒙蒙细雨。“零雨其濛,形容的羁旅愁惨之象。”蒙蒙细雨,其清冷潮湿加重了归途的艰难,外化了归士的愁思;同时丝雨的细碎绵密之感,浓化了归士的乡思。开篇以这一细微的环境描写烘托出一种悲凉的气氛。全篇每段开头都用这四句起兴,形成了一种复沓回环的效果,朱熹《诗集传》说:“章首四句,言其往来之劳,在外之久。故每章重言,见其感念之深。”学者们历来也认为这种效果经过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和渲染,深化了其归途之中“备尝难苦之状”。这是战争结束之后,士兵准备返回故乡,于归途之中的所思所感。

第二段继续写归途中所见: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野生的植物已经爬满了屋子,屋内因缺少人迹而爬满潮虫、结了蛛网,庭院中也兽迹满地,唯一有一些生命力的当属“熠耀”这类闪闪发光的小飞虫,然而这类飞虫萤萤冷光则更显清幽萧条之象。这是家舍无人打扫的萧疏荒凉之景,关键在于,这描写的是谁的家舍。历来学者的争论分歧也来源于此。有的认为,这一景象是东征三年的归士想象自己荒芜的家园。郑玄云:“此五物者,家无人则然,令人感思。”朱熹持同种看法:“己东征,而室庐荒废,至于如此,亦可畏。然岂可畏而不归哉,亦可怀思而已。此则述其归未至而思家之情也。”崔述《读风偶识》亦云:“次章极写家中萧条景象,暗含‘三年’二字在内。”。再如万时华《诗经偶笺》所述:“二章室庐将近,家中委悉,一一上心。无端忽生此一段,情极真,文极幻。‘果臝’等语,要得想象光景。”这一类学者们认为,东征三年不归,因此在归途之中想象自己荒芜的家园,从白天至晚上,从庭院至屋内。但即使荒凉幽静也不觉可怕,因此引出了最后一句“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这更加体现出归士对家乡的渴望之情。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这是归士归家途中所见之实景,是其所见战争之后所造成的荒凉、残破之景。笔者亦倾向于此类说法,因此在第二段解释的开篇,便将其定性为“继续写归途中所见”。《郑笺》中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词语“家无人”。按下一段文义来看,归士家中仍有妻子在操持家事,并且“洒扫穹窒”,等丈夫归来。如此说来,若是归士想象自己的家,荒无人迹乃至破败荒凉,显然与第三段家中还有妻子等待的文义不符。此段承接上文,继续写实,描写途中所见,房屋荒芜。而末尾一句则起到了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归士由人及己,想到家园的主人看到这样清幽的景象一定不觉可怕,因为那是自己的家。由此从自身生发出“不可畏也”的感慨。那么既然已经看到房屋,并且想到了家园,当然也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自己的家园。因此“伊可怀也”,既是在第二段看到景象的基础上自叙感怀之情,也开启了下文归士对于自己家中情景的想象,使得后文由现实之景转入想象之景。

第三段明确描写家中情形: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鹳,一种水鸟;垤,蚁穴也。《诗集传》云:“将阴雨,则穴处者先知,故蚁出穴而鹳就食之,遂鸣于其上也。”四个字说明了将要下雨的天气。而在家中的妻子看到这一阴雨的情景,也不免想到丈夫之劳苦,故叹息于室。在得知战事结束后“洒扫穹窒”,等待丈夫归来。

这一段中学者们的分歧便从“我征聿至”开始。朱熹解为:“其夫之行忽已至矣。”认为归士初至,恰好回到家中,与妻子相见。季本《诗说解颐》:“忽然而至,足以慰妇之思也。”持同样观点。若沿用这一解释,那么整段文义当为:妻子打扫房屋等待丈夫,不曾想丈夫忽然归来,夫妻久别重逢。后四句则写归士归来见到苦瓜系于栗薪之上,感慨道,自从我不见到这样的景象,也已经三年了。朱熹认为,苦瓜和栗薪这样微小而平常的事物,都能引发归士这样的感慨,可见其离家之久、归家感慨之深。

另一种看法认为,“聿”意为“即将、将要”,解为:我征战的丈夫即将归来。《毛传》中,将“聿”解为“遂”,即“即将、将要”。如《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毛诗》云:“聿,遂”,此句译为“一年将尽”。《程氏经说》云:“念其将至,我征聿至,谓我之行者其遂至也。”笔者赞同此种看法,认为归士未回到家中,“我征聿至”,承接上句,为妻子打扫房屋说明了原由。之所以打扫房屋,是因为要迎接丈夫的归来。“自我不见”中的“我”,笔者认为应当同“我征聿至”中的“我”背后的主人公是相同的,都是指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而非上一种理解中,将两个“我”割裂开来,前一个指妻子,后一个指归士。当然,这里同样是归士从妻子的口吻出发叙述,因此不仅只是妻子感慨三年未见,更深的也是归士自己三年未回家的感慨。“有敦”一句,则为起兴,看到院内柴薪上的苦瓜,想到自己不见丈夫也已多年,字里行间也透露出妻子对于归士的期盼之意。

此一段最传神的地方,乃是从对方处着笔。如同杜甫《月夜》中“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之意,以及《梦李白》中“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之句。全诗是归士自述,此段乃归士想象。但写的却是归士于归途中想象妻子于家中等待自己的场景,想象妻子在家中等待自己的期盼,更深层地体现出其对归乡的渴望。

最后一段也是争议较大的一段,涉及到许多不同的细节理解: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此一段写了出嫁之时的隆重场面,新娘服饰鲜明华丽、马匹等各类事物繁多且上乘、迎亲队伍盛大、礼仪繁复周全等。而争议的焦点在于最后一句“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郑笺》云:“其新来时甚善,至今则久矣,不知其如何也。”认为此处为归士想象的妻子当年出嫁时的盛大场面,新婚之时她是如此光彩照人,如今多年未见,不知其怎么样了。而在这一理解的基础上,又分化出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归士仍在归途之中想象当年新婚场景,并未与妻子重逢;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此时归士已经回到家中,与妻子重逢。重逢之后回想起新婚之日,生发无限感慨。如方玉润认为:“既归情事,室家团圆,幽艳乃尔”。崔述也持同样看法:“此当写夫妇重逢之乐矣。然此乐最难写,故借新婚以形容之……凡其极力写新婚者,皆非为新婚言之也,正以极力形容旧人重逢之可乐耳。新者犹且如此,况于其旧者乎?”

另一种理解,则来自朱熹:“言东征之归士,未有室家者,及时而昏姻,既甚美矣;其旧有室家者,相见而喜,当如何邪?”今人也有译注沿用这一解释,如高亨《诗经今注》:“言新婚夫妻很美好,老夫妻又怎样呢?”这里将其理解为已婚者和未婚者的并列与对比。

笔者赞同前一种观点,认为此为归士回忆新婚之时的场面,转而疑问“如今怎么样”。此节继续承接上一节,上一段是归士对于妻子的想象,而不相见已经三年,既是想象中妻子所发出的感叹,也是归士自身内心的感叹。那么三年以前,又是怎样的一番场景呢?因此有了第四段对于当年新婚的回忆。所以“仓庚于飞……九十其仪”乃是虚写,是回忆中的场面。而并非如朱子所说,乃实写归来之后,未有家室者新婚的场面。此其一也。其二,朱子“新、旧”解为“未婚者和已婚者”,显然已经站在了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概括了整个归士群体。然而纵观全篇,皆以某一归士的口吻叙述,全诗是将一个个体的见闻以及想象和感受呈现在读者面前,如果按照朱子的理解,则破坏了抒情视角的统一性。

在此基础上,笔者更倾向于理解为归士并未与妻子重逢。有学者提出“我心西悲”的“悲”夹杂一丝“近乡情怯”的意味。个人则认为反而在此处,“近乡情更怯”的韵味体现得最浓。归士回忆当年新婚之时新娘光彩照人,场面喜庆而盛大。转而回到现实,不相见已是多年,不知妻子的容颜是否有改变,不知“我”见到她时应当作何反应,不知“我们”重逢时应当说些什么……这一系列的想象与担忧,与归士渴望归家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更显其渴望归家而又近乡情怯的复杂感情。若是写夫妻已然重逢,反而少了这样深层的情感及韵味。

二、《豳风·东山》整体特色

首先,全诗主题上是表达归士在归途中所见所想。归家途中坎坷艰辛、阴雨蒙蒙、房屋荒芜,这一切牵出了叙事主人公无限的想象和感慨。因此,《东山》整篇诗自始至终,叙述的都是归士于归途中由眼前事物所引发的一连串的想象,还未到家与妻子重逢。

全篇以“我徂东山”四句起兴,反复渲染,备写艰苦。除此之外,这样的重复还奠定了全篇时间点。开篇四句,从实写的一方面来看,它不断强调了整首诗及情感发生的时间点——只是在归途之中,甚至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场细雨的时间。所以后文一切皆为对家乡之景的想象。主人公在细雨中与同行者踏上归途,看到沿途破败无人的房屋,由此想到了自己家,且开始怀想家中妻子的情状,以此更突出了渴望早归家的急切之情。最后一段继续深入,既然想到家室妻子,记忆中必然出现的是妻子最美好最光彩照人的时候——新婚,因此开始回忆了新婚重大场面,最后转回现实,发出一句“如之何”的慨叹收束全篇。而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归途中一场雨的时间。因此,这四句的复沓回环,除了深入烘托气氛外,也将读者的理解从天马行空的时间思绪中拉回来,用“一场细雨”这一时间点明确限制了地点——归士还在归途之中。《诗经》中有很多类似的表示时间的例子,如《蒹葭》:“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摽有梅》:“其实三兮、其实七兮、倾框塈之”等都有这么一个首句起兴同时也在暗示时间的整体建构。

其次,全诗内容上是一个层层递进的关系,不仅将归士驰骋的想象与回忆有顺序有逻辑地紧密连接起来,还在递进之中不断升华其乡思之情。全诗以战争结束,自东而归作为整首诗的开端,也成为归士想象的开端。战事结束之后,征人终于活着踏上归途,也因此对家充满怀想与渴望。之后写归途中情状及见闻,有车下独宿的艰苦,也有道旁房屋的荒芜。从房屋荒芜,引发了“伊可怀也”的慨叹。下一段承接“怀”而来,开始怀想自己的家,变换叙事角度,想到了家中妻子的情状,进一步突出了渴望早归家的急切之情。第四段由妻子再次递进,想到不见妻子很多年,回忆起当时新婚的场面。最后一句继续递进,回到现实,不知她如今怎样?以一个“如之何”收束全文,深化其渴望归家又近乡情怯的复杂感情。全诗从现实起笔,以现实收束,间杂想象与回忆,层层递进,深化了全文东征归来,对家乡的渴望与迫不及待之感。

最后,全诗表现手法上是现实与想象交织,想象中的喜悦与现实中的艰难相交织。诗歌开篇,西归的美好与现实阴雨交织。战争结束,踏上归途本是件美好的事,不曾想归途中遇雨,道路崎岖、泥泞不堪。这使归家的好心情因路途坎坷以及天气的阴冷变得惆怅起来。与家乡的距离一点点缩短,但行军途中,也只能在车下独宿,与家人团圆的美好愿景与目前孤寂独宿的现实形成了强烈对比反差,更显现实的孤独凄清,也更反衬归士对于回家的渴望。前文想象着家中妻子为迎接自己所做的准备,而最后回到现实里,已经是多年未见的慨叹,也更深层地展现归士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之意。再者,回忆妻子新婚时的光彩照人与如今不见已久,生发出“如之何”的感慨相交织,深化其渴望归家而又近乡情怯的复杂感情。

综上,《豳风·东山》当为一首归士在归途中的自述诗,写出的是归士在东征归来途中的所见所感。而通过具体诗义解读,可知其在内容上“层层递进”、表现手法上“想象中的喜悦与现实中的艰难相交织”的整体特色和独特魅力。

注释:

①[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741 页。

②[明]何楷《诗经世本古义》,见[清]永珞,纪昀等《四库全书·经部·诗类》(第81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本,1986 年,第244 页。

③[宋]朱熹集注;赵长征点校《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 年,第123 页。

④[宋]戴溪《续读诗记》,见[清]永珞,纪昀等《四库全书·经部·诗类》(第81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本,1986 年,第830 页。

⑤[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743 页。

⑥[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743 页。

⑦[宋]朱熹集注;赵长征点校《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 年,第123 页。

⑧[清]崔述《读风偶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续修四库全书》第64 册)。

⑨[明]万时华《诗经偶笺》,见《续修四库全书》(第61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92 页。

⑩[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745 页。

⑪[宋]朱熹集注;赵长征点校《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 年,第124 页。

⑫同⑪。

⑬[明]季本《诗说解颐》,见[清]永珞,纪昀等《四库全书·经部·诗类》(第81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本,1986 年,第161 页。

⑭[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535 页。

⑮[宋]程颢,程颐《程氏经说》,见[清]永珞,纪昀等《四库全书·经部·诗类》(第81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本,1986 年。

⑯[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746 页。

⑰[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747 页。

⑱[清]方玉润撰,李先耕点校《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 年,第320 页。

⑲[清]崔述《读风偶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续修四库全书》第64 册)。

⑳[宋]朱熹集注;赵长征点校《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 年,第124 页。

㉑高亨《诗经今注》,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32 页。

㉒[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601 页。

㉓[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12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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