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手机的老人

2021-11-20 23:30刘小云
视野 2021年22期
关键词:老白阿姨

刘小云

老人们在手机上下滑动之间获得快感,通过短视频,有人打开了自己的世界,有人实现了买卖自由,有人缓解了对远方亲人的想念,还有人用它填满孤独的大把时间。

某种意义上,是短视频替儿女照顾了他们的晚年,也见证和抚慰了这些可怜的灵魂——他们付出自己的时间,集体走进了一个由算法推荐营造的世界。

退休老干部,每天抱着手机十小时

“别看手机了,赶紧遛狗去!”

早上七点多,老白还在被子里津津有味地刷着火山小视频,一旁的老伴气不过进来吆喝。床尾的豆豆撕扯着床单薄被攀个不停,也示意它现在是撒尿时间。老白不耐烦翻身起床,披了件薄衫带狗出门。

自从去年养了这只串种泰迪,老白的清休梦就此打碎。每天早上六七点钟,就需要和它出去溜街,然后一天四五趟下楼,伺候狗主子的吃喝拉撒。

老白还有不到两年就正式退休了,计划舒舒服服什么心也不操,独生儿子又给弄回条狗来,理由是:我们不在可以多些陪伴。

谁要狗的陪伴!

自儿子搬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后,家里就老白老两口。不过他一点儿也不觉孤单,手机一开一合,大半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iPhone设置中的电量消耗显示,他在过去十天中每天屏幕打开时间在十小时左右,其中抖音、快手、火山小视频三个软件,累计占用了电量消耗的60%。

谁能想到,单位里一本正经的老领导,在57岁这年竟成了“网瘾老年”。

这位“网瘾老年”的具体表现是:吃饭时间、上厕所时间、遛狗时间都在刷手机,每天除了睡觉能有片刻的喘息,他绝大部分精力都沉浸在一个又一个十几秒的短视频里。

老伴对此非常生气,时常想把他手机砸了。奈何老白是家中主要收入来源,一个月能有五六千元收入,在人均工资2200元的长治,他們的生活水平已经算中上等,何况是更偏僻穷困的长子县城。自己没有收入,过些年退休更是指望人家养老,可怜的老妇人也只敢怒不敢言。儿子也为了让父亲戒手机,送了小米手环和老人机,不过一点用都没有,该耍还是耍。

老伴不知道手机那头到底有什么,能把老头子“魂儿也吸了进去”,只要一看手机,老白就聋了、瞎了,也哑了。

老白从来不会去思考,为什么我看到的视频都是我喜欢看的?他并不知道算法系统在不断采集记录他的行为标签,在努力成为“懂你的另一半”。这些量身定制的信息“喂”进老白的脑里,让他不知疲倦,形成生理记忆。

华中科技大学何志武教授曾在华北东村做过关于《短视频“下乡”与老年群体日常生活重构》的研究。他写到:老人们对算法、反馈等概念一无所知,但丝毫不妨碍他们对短视频的理解和使用。一旦刷到喜爱的节目,他们就会点亮“桃心符”并反复观看这些内容,对不甚关心的题材则不予理睬并迅速切换,这样他们喜欢的内容就能源源不断。

这就像,老白走在街上看到一个回头率高的美女后,他马上会在下个街口看到一批回头率高的美女组成的模特秀。他本来只是逛街瞟一眼美女,没想到下一秒看了个大秀。

老白现在身陷这场大秀。出现在老白抖音界面的都是各种政治名人、国家大事、国家强军宣传、做人之道、正气语录或者社会热点事件以及中美贸易大战,那些不知真假的画面和配音,让老白乐此不疲。

深厚功底的历练也需要代价,与世隔绝在短视频世界里,老白对生活的体感已经断崖式下降——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对家务视而不见,对周边邻里更是一无所知。整个人眼神木木的,有时候叫好几遍吃饭才能听见;狗尿骚得满屋子都是味,老白能直直地端着手机踩过去;回趟老家,50里路,开车走岔了三次。

60岁,在短视频里“剁手”不停

60岁的张阿姨很感恩短视频的到来,让她省了一大笔钱——至少她这么认为。

她住在长治沁源县下的农村,老公是县医院已经退休的老中医,现在在家坐诊,给十里八乡的邻居看病。严格意义上说,有了退休金和手艺的双重保险,张阿姨家日子在村里不算穷,这也是她能先于其他同龄人早早用上大屏幕智能手机的原因。

但是节俭的基因刻印在她的骨子里,她记忆中的饥饿总是如影随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经常吃饭要吃到撑才觉得保险。一个女人,每次饿死鬼一样要吃到撑,看快手上的吃播是她助力消化的方式之一。她关注着河南的一对胖兄弟,看着鲜艳诱人的美食口水不自觉分泌,跟着主播一起吞咽刺激肠胃,没一会儿肚子就不胀了。

张阿姨是快手的忠实用户,下载至少三年了,她觉得里面都是农村人的生活,“比电视里演得真”,看了极有共鸣。她喜欢看80年代怀旧小剧场,还喜欢记录孙子孙女的日常,把抖音当朋友圈发。但是自从快手上线了小黄车功能,她觉得啥也比省钱更重要。

银行卡是儿子给她绑定的,用的是老伴的退休工资卡,一个月里面有3000多块。张阿姨有一次见一个山东赶海的主播在直播间奋力吆喝卖海带,全网最低价10块钱一包,10包直播间福利只需要60块,还加赠裙带菜和小虾米。左一个“家人”、右一个“宝宝”,叫得张阿姨犹豫不决,最后人家一句“最后十件了快抢!”,看着对话框里排队地要买,人家还没有开始倒数,她就忍不住了。

刚开始时她还担心受怕,害怕这钱打了水漂。直到三天后,村里小卖铺如实收到了张阿姨的选购,她才心落到肚子里。“这人真实在,上哪儿买这么便宜的海带!”从此,张阿姨走上了网购的不归路。从开始买一些驼奶粉、阿胶等吃喝,后来逐渐把范围扩大到洗碗刷、小脸盆等生活用品,一年之后,张阿姨的衣食住行已经离不开小黄车。

抖音是后来下的,小孙女要玩,夺了她的手机给安上。玩两次之后,张阿姨发现这个“小黑块”比“小黄块”更好用,手指头只需要滑一下就能跳转,快手则需要两下。抖音上的小黄车也方便,而且好像读心术似的,需要什么就来什么。虽然她也感觉到了某种被凝视的不安全,但架不住实在便宜,她还是利落抛下快手。

很多东西买回来用不上,只是因为人家说了“去哪里随便比价”,她担心错过这个大便宜。尽管老公反对,她仍坚信主播们吹嘘的神乎其神的各种产品。“人家今年就亏了一台一百多万的宝马,就为了给粉丝做活动。”两人性格差别很大,老头喜欢看书看报和喝茶,女人则爱看那些冗长的家庭伦理剧。当年结婚也是不情不愿,不过这么多年过去,爱情亲情,没有也都有了。

自从有了短视频,家里电视再没有打开过。儿子有时候回来看看,发现电视台还是上次那个页面。母亲把以前最爱的全民K歌也挪到了短视频——不仅能展示歌喉与身段,还有各种夸张特效任她选择。她在云里、在水上,时而身骑凤凰,时而背披霞光,总是神采奕奕。

陌生网友的一个随意点赞,评论区里的排队鼓掌和鲜花,都会让张阿姨有一种被认可的感觉,能让她高兴老半天。在现实中能从古板刻薄的老头子嘴里撬出一句称赞,都是极罕见的。

现在,张阿姨使用剪映的熟练程度不亚于照相机功能。128G的内存已经占满,家里也堆满了小黄车速递来的各色盒子。尽管儿媳妇、两个女儿和老公都反对,可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以前的母亲除了干家务就是做农活,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他怎么忍心管制。

短视频冲击着老人的认知。自玩“小黑块”之后,“抖音上说的”便成了张阿姨的口头禅,那种被当作权威的象征,支撑她和家里据理力争。

“抠”了半辈子,却为“于晓光”氪金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人还活着但已经处处无用。儿女工作忙、孙子想见见不到,老人的自我否定让他们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里。

时间該花在哪里呢?短视频提供了现成的出口。当算法窥视你够久,它最终会细化到只给你推送某个明星的内容。

正如在网上追星靳东的江西赣州六旬阿姨,一辈子在锅台边打转,一辈子生儿育女,却从来没有得到家人认可,只好在虚拟偶像的关怀下坠入爱河,冲破现实枷锁。

远在太原郊区的韩姨便是如此,她爱上的是秋瓷炫的老公“于晓光”。

35年前,她不情不愿嫁给了自己的亲表哥,活了半辈子,一个“抠”字贯穿了生活。不买衣裳、不买化妆品,吃的都是自家种,半年只花了100块钱。50岁生日那年,二儿子送了台一千多块钱的智能手机,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手机能不能用到我死?”当然没有用到,不出一年多就卡顿得不能运行,但她还是舍不得删里面关于于晓光的种种。

看《二叔》时,韩姨迷上了这个“长得真彪”的帅气后生,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下载抖音,推荐的都是和于晓光相关的电影电视片段选集,一个又一个,全都是他。就连他和秋瓷炫的感情前后韩姨也如数家珍,甚至为他的“出轨”开脱。为了追星,一向吝啬的她甚至破天荒地为于晓光氪金——充值了6块钱的爱奇艺会员,只为看他的专属新闻。

爱上短视频后,56岁的韩姨生活大大改变。

以前多数情况是上午去包子铺打工,下午打麻将,后来为了一心一意欣赏男神,她下午索性不出门。原来她家附近都是邻居,后来人家一个个搬进村委盖的新小区,就剩她一户冷落在村里。孤单一人住大院子也不怕,反正有“二叔”陪着她。至于那个不知冷不知热的表哥加老公,在不在都是无所谓的。

在山西俚语里“扣下鼻伽当咸盐”的节俭女人韩姨,为了更好地追于晓光,她花了1299元换了更大屏幕的OPPO。她不忍心花儿子的钱,一狠心掏出包包子一个月的收入。

她常说,嫁给个指望不上的男人,女人就会活得像个寡妇。

而真寡妇——韩姨的母亲曹奶奶,也在八十多岁的年龄,努力用短视频填满生活。她守寡已经13年了,丈夫肺癌去世后她一直跟着大儿子生活。

以前的夏天很好熬,周围有几个老太太,有的没得聊几句时间也就打发了。但是这几年不一样了,老朋友一个个去世,留她独受人间孤苦。她有时候觉得没意思,想早死,想起多年前去看中医,想起人家大夫说的那句“这老娘娘要活个大年纪”就绝望。

今年年初,曹奶奶的耳朵有点不太好使,住在女儿家过夏天时已经完全听不见。外甥女带着配了副助听器才好一点。看着她终日坐在床上发呆,沉默得像个雕塑,外甥女很心疼,掏出多年没用过的iPad mini教姥姥玩短视频。为了老人家能看清,特意把字体调到最大,还配了旁白功能。

本以为复杂的电子产品会让老人家头疼,没想到曹奶奶看了几遍就学会了开关机和指纹密码解锁。外甥女给她写了一份操作指南,大大地钉在床头。老人家从此适应了和短视频相处:每次玩iPad像是一场庄严仪式,洗干净手,正襟危坐,双臂直直地举着,和看报纸似的。最开始她会用笔划搜索一些想看的节目关键词,但是因为她写得太慢,经常识别不了,只好机械性地滑动,跳出什么来就看什么,总归是比无聊的电视有生机多了。

听晋剧、上党梆子,看诸如《篱笆·女人和狗》之类的老剧,一个小片段一个小片段,她巴不得iPad能有一米长,让她一次看个够。

(摘自微信公众号“边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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