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少年

2021-11-23 06:17程相崧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11期
关键词:塑料布芦苇

夜 雨

那夜,我正在酣睡,便被娘从床上揪了起来。我看到无数条闪电将窗外的夜空撕破,像电影里战争打响前发射的信号弹,将漆黑的世界照得雪亮。屋子里没有点灯,我一个轱辘翻身爬起,看到了爹黑黢黢的身影和他脚下满地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一张正准备折叠起来的新塑料布。有什么东西推着门扇,发出“啪啪”的响声,像是人在紧张地拍打着门环。树一次次倒伏下去,长时间发出尖利的啸叫。羊在圈里打着转儿叫唤,它们不安地用四蹄踢踏着土地,似乎要挣脱缰绳,藏到人的脚底下来。我不安地盯着爹,他一声不吭,将卷起来的塑料布夹在腋下,领着我们冲出了屋门。刚刚站稳脚跟,一股大风差点儿将我又送回屋里,风中裹挟着树叶、沙石、土砾,甚至可能还有动物的粪便。

我吐了两口唾沫,唾沫溅到我的脸上,但嘴里还是有沙土和羊圈里的尿骚味儿。我听到羊叫的声音更加响亮了,似乎带着焦急和恐惧。树干被大风抓在手里使劲儿地绞拧着,像女人们晴天洗衣服时使劲儿拧着的被单,不情愿地发出“吱吱”的声响。有人家的窗子透出昏黄的灯光,仿佛也被这恐怖的天气吓怕了,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从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又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跌落下来,“啪”的一下摔碎了。鸡在树杈上张着翅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叫声,很滑稽地在树杈上晃来晃去。它们的羽毛在风中乍开,因为膨胀显得比平常胖了一倍。有一个簸箕原来是放在压水井边的,却不知怎么跑到了院子中央,滚到爹的脚下,被爹踢了一脚,又朝着仓库门边滚去了。又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在墙根儿打着转儿飞跑,接着在大风中忽然跃上了墙头,这时我才看清那是娘平常戴的一顶草帽。

平坦的院子现在变得深一脚浅一脚,我几乎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才跟上他们的脚步。一出院门,眼前就亮堂了些,看到了脚下那条常走的苍白色的土路,人也精神起来了。这时我发现,娘跟着爹,我跟着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娘的肩膀上多了一把亮晶晶的铁锨。“身上扛着铁锨容易触电。”我在炫耀我的知识。那年我已经上了三年级,学了自然课程,但是,娘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在街边,有狗子夹着尾巴仓皇逃窜,沿著墙根,脚步散乱,样子像是喝了二两酒,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那些栖息在树杈上的鸡再也抓不住剧烈摇动的枝干,扑打着翅膀,尖叫着飞到房顶上、墙头上,惊魂不定地“咯咯”叫着,来回踱步。

一道道闪电相互纠缠,在漆黑的天幕上飞快游走时,我看到了乌云密布的天空上那奇怪多变的图案。天上的乌云并不均匀,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但都在随着风飞快地移动。这时候,雷声突然在耳边炸响了,惊天动地,似乎整个世界都要炸裂开来。我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随之听到了爹响亮的脚步声。他几乎是在小跑,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有些跟不上他。我跑了起来,就像在学校体育课上那样。我们刚刚跑出村子,就仿佛有一颗雷落在了我们的身边。没有看到火光,但我却实实在在嗅到了庄稼被烧焦的新鲜气味。人一到了地里,眼前也开阔起来,只看到远远近近的一个个黑色麦垛。这些麦垛时不时被耀眼的闪电照耀一下,显出新鲜秸秆的金黄。我们家的麦子是傍晚时才收完的,刚刚打起来的麦垛高大如同一座黑漆漆的大山,有些麦捆还散落在地里。

那些散落在地里的麦捆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在大风中来回滚动着身子。“如果不是地上有矮矮的麦茬,它们一定会滚到远处的沟里去的。”娘说。在我们匆忙地收拾这些麦捆的时候,有坚硬而冰冷的东西从上面狠狠砸了下来。我们都知道是落雨了,但谁都没有吭声,只是更加快速地用胳膊夹起麦捆,加快脚步跑向麦垛。但是,我们还没有跑到麦垛那儿,雨滴就变成了如注的滂沱大雨。闪电像城里人过节时燃放的烟花,笔直的、弯曲的、球状的、树根样儿的……整个天空热闹非凡,整个世界喧嚣鼓噪。

人如同突然被冲进了河里,浑身湿透,耳边也被轰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笼罩住了。眼睛睁不开,耳朵里进了水,嘴巴里是咸咸的味道,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风裹挟着雨,从四面八方向人浇下来,地下的麦秸和泥浆也不甘示弱,跳到人的脚上爬到人的腿上。爹在麦垛边捣鼓着塑料布,一边鼓捣一边仿佛还在大声地喊着什么。塑料布已经往麦垛上搭了两次,但两次都被风吹掉了。这一次爹又把它搭到了上面,塑料布“呼”地鼓胀起来,像一面旗,又像一块硕大无比忽闪忽闪的猪耳朵。

我跟娘奔过去,拼命地跳起来,一人使劲儿扯住了塑料布飞舞着的一个角儿。我感到那塑料布像一把巨伞,几乎要让我们腾空而起。这一回,爹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块砖头。他已经往那边塑料布的边角上坠了砖头,又跑过来往这边的边角上拴。我趴在那里,用身体的重量压着那不老实的塑料布。微咸苦涩的雨水沿着光滑的塑料布流下来,流进我的眼睛和嘴巴。我浑身被湿淋淋的衣服裹挟着,跟冰冷的世界融为一体,不住地打着哆嗦。我咬紧牙关,静心听着这个世界的声音。我听到了像鼓阵一样的滚滚雷声,沉闷而响亮,仿佛隐在世界的那边,和雨声搭配,成为连绵不断浑厚的交响。我又听到大风吹进麦垛上无数个麦管儿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像无数只小笛子在一起演奏。

在爹收拾停当,让我直起腰来的时候,我感到热腾腾的水正沿着脖梗子从后背流淌到屁股,又流淌到腿和脚踝。我喘了口气,后退一步,看见雨水正从白色的塑料布上平稳地流淌下来,沿着突出的麦子金黄的秸秆,凝聚成一个个汹涌的、闪亮的水柱儿。我们收拾停当的时候,雷声几乎彻底没有了,闪电也已经远去,在天边精疲力竭地打着架。我抬起头,突然看见了满天的星斗,成万上亿颗星星争着闪烁,有一些还一闪一闪地调皮地眨着眼睛。我听到耳边传来“啪啪”的清脆响声,知道是我的上下牙齿在疯狂地不断磕碰。“雨过天晴。”娘画龙点睛似的说。“天一亮就得回来把塑料布揭开,不然就得捂坏麦子了。”爹又说。

我一走进家门,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看到屋子里进了水。案板、锅盖、筷子和蒜臼锤子都漂在水面上,桌子和板凳则站在水里。同样站在水里的,还有那几只半夜跑进屋里、目光惊慌的青山羊。我嗅到了窗外污水和粪便的气息,听到了院子里鸭子“呱唧呱唧”啄食泥巴发出的快乐声音。我发了一会儿呆,确定家里没人,父母可能都去了地里,说不定正在捣鼓那些被雨淋湿了的麦子。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后不再让父母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累。

路 雨

在大平原上,是从来不缺草的。我们平原上的孩子,也从儿时就学会了认草。抓拉秧贴着地皮,虽然能够不断地滋生蔓延,却总少了些风骨;老牛拽根系发达,带着一股平原上农人特有的倔强,但也惹来他们的讨厌,动不动就会被人连根掘起;狗尾巴草生出的花穗可以编制各种小动物,但样子总显得纤弱,病恹恹的,仿佛一个大烟鬼;驴尾巴蒿挺拔而优雅,却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它身上的那股气味儿,总让人心生厌恶。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世界上最优雅的植物,便要属芦苇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中的“葭”,说的不就是它们吗?芦苇在河边和湖区是极其常见的东西,对那里的人来说,它们几乎跟我前面举出的任何一种野草一样,让人感到稀松平常。但对我这样平原上的孩子来说,却是物以稀为贵。芦苇生在水边,这就自然有了不一样的品格。仿佛少了些人间烟火,多了些湖泽汀溪间的仙气。你再看那样子:春天尖尖地从水边冒出来,像一个脱颖而出的俊俏少年;等修长的叶子慢慢舒展开来,一节一节地茁壮向上,优雅而挺拔,又多像一个子衿青青的书生;纵使到了深秋,干枯的枝顶着满头的芦花,疏朗而苍白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作响,也像一个历经沧桑却精神矍铄的老人。

在距离我们村子十里的地方,有一条河,叫白河。据说,那里每到夏天,河边密密匝匝都是芦苇。芦苇一棵挨着一棵,像麦子那么稠密,比人的个头还要高。我有些不大相信,但是,当我把这事儿告诉我的一位伙伴儿时,他却深信不疑。我们决定,星期天就到那里去一趟,采几棵芦苇回来。在那之前,其实我刚刚读到帕斯卡尔的那一句名言,“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那个叫帕斯卡尔的人宣称:“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就像一棵不起眼的芦苇;但因为有了思想,他也就有了生的全部尊严。”我忘了从哪儿读到的这句话,却无端的感觉这话既让人兴奋又令人费解。我兴奋的是,说话人竟然和我一样,这么喜欢芦苇。我费解的是,他为什么把人的生命看得如此脆弱,似乎不堪一击;但是,一旦拥有了思想,它却又变得坚不可摧,并无比尊贵。

从村子到白河只有不长的距离,不需要翻山,不需要越岭,只需要沿着村中的那条南北大道,一直走下去,几乎不用拐弯就到了。可是,这场旅行对我和朋友来说,却无异于一场探险。我们吃完早饭,便相约一起出发了。那时候,我们心里总是有些别人无法理解的想法。我还不敢管它叫作“思想”,充其量只是些“念想”、不切实际的“念想”。我们之前也经常在田野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喜欢寻找笔直的树干,或者“丫”字形的树杈,为的是砍下来拿回去,做成棍子或弹弓。我的爱好则是刨出奇形怪状的树根,拿回家后瞎琢磨一阵,把它们做成谁也看不出像什么的东西。当然,我自己管它叫作“根雕”。尽管如此,像去白河采摘芦苇这样惊险又优雅的事儿,我们还从来没有做过。

我们走到那座砖瓦窑附近时,小河沟里便渐渐地显出了一些水洼。小河沟算是白河的一条支流,缺水时是一道旱渠,汛期来了,便可以打开闸门泄洪放水。我们从路上野马一般冲进了河沟,踩着平坦的河床向前行进。河床上有一个接着一个的水洼,水洼边有干死的小鱼小虾,空气中泛着潮湿的鱼腥气味。在旱渠的两边,则是茂密的野草、灌木和驴尾巴蒿居多,還有洋槐和楝子树苗。我们沿着河沟走了一段,又爬上了堤岸。爬上岸后,才发觉天色已经变得有些阴沉。浓密的黑色云团正从东南方的天际慢慢地升腾上来,升过了白洼林场的那一片白榆树的树梢。我们加快了步子,几乎小跑着朝白河的方向奔去。我们站在河堤上时,终于看到了那蜿蜒的明亮镜面一般的一条河。河面并不宽阔,河水也不浩瀚,但河的两岸的确都是些深绿色的稠密植物。“那是芦苇!”我的伙伴喊道。我点了点头,朝着它们眺望。我看到它们的身子紧紧地挤挨在一起,远远地像一片长疯了的谷子,或者一片还没有长成的亚麻。它们的叶子细长,也紧紧地挨在一起,像美女的披肩长发,在风中都向一个方向倒伏下去。然后摇摆着,慢慢又挺立。接着又是一次,缓缓地倒伏下去,接着再缓缓地起来。我们感到身子一阵冰凉,才发觉风大了,后背上刚才跑出来的汗已经干了。白洼林场那边升腾的云彩,已经盖过了大半个天空。黑云里夹杂着灰色、黄色和白色的云块。它们不停地翻涌,有的地方一团一团的,像肮脏的羊毛。

我们看到河里的水也翻卷起来,水质变得有些浑浊,枯枝败叶在翻卷着的水面上不停地打着漩涡。风鼓动着我们身上的背心,让它一会儿贴着肉,一会儿又气球一样胀大了。“我们赶紧弄几棵芦苇去吧!”我的伙伴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腔调。我说:“再等一会儿,真是难得一见!”在风雨之前,整个白河两岸的芦苇都在大风那巨大的手掌抚摸下,剧烈地朝着一个方向重重地俯下身去,几乎都担心它们是不是要永远倒伏在地上了,但是,风力稍稍缓和以后,它们又重新抬起了头,挺起了腰。我嗅到了铺天盖地浓烈的芦苇气味儿,带着些微苦,带着些水气和土腥气。如果不是伙伴的提醒,我简直就要忘了那天的正经任务。在朋友的提醒下,我才想起要弄几根芦苇回去。我的伙伴朝我大喊着,但他的话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似有若无。风吹进他的嘴里,让他的腮帮子不停鼓动,仿佛磨坊里随着打面机的震动不停颤抖的面口袋。天色已经昏暗了许多,所以我们看到了或许在十几分钟之前就已经开始出现的闪电。同时,雷声也压着地皮,从林场那边的什么昏暗地方,“轰隆隆”地传递过来。

我们朝着最近的那片芦苇俯冲下去,沿着平滑而倾斜的河堤,像是从前战场上的将领一样,催马去取敌人的首级。但是,我们很快发现因为大风的缘故,每个人都偏离了方向。如果我们一路下去,肯定会被轻而易举地冲进芦苇下的沼泽或者水里。但是,跑到半截,我和伙伴就不约而同地刹住了脚步。因为,那些不断摇摆的芦苇,已经被一片白色的雨幕罩住。我们脚下的草地,也因为雨水变得异常湿滑。我们趴在地上,选择匍匐的姿势,手脚并用,像两头猪一样笨拙地爬上了河堤。我们艰难地爬到苍白的土路上时,看到了自己双手沾满的草叶和泥巴,看到了路上落下的巨大的雨点痕迹。我们来不及吐一口唾沫,就猫着腰原路返回,朝着小村的方向跑去。风已经沉稳了许多,但雷声一路追随,在头顶和身边不断炸响。因为天色昏暗,不要说小村的影子,我们连两旁的庄稼地都看不清。雨水不断击打,让头皮发紧发麻,后背也传来一阵灼热的疼痛。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总之两眼模糊。我们只能看到视力所及一米内的雨幕,还有已经被雨水完全打湿,蜿蜒混浊的水流在不停地四处寻找出路而混乱流淌的路面。

我们两手空空跑回家时,大雨已经小了,满院子的积水里不停被雨滴击打出一个个水泡。我浑身发冷,两股战战,双脚白腻,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牙齿“啪啪”不停抖动,口腔因为紧张和寒冷无法合拢,看上去似乎像正朝着人发出怪笑。我像一个凯旋的战士,冲进过道门,刚刚在院子中间站定,堂屋那黑洞洞的门里边,就飞快地旋出一个人影。我看清这人是父亲时,他已经逼近我的身边,将我捉住并且撂倒在泥水里。

我感到疼痛,听到手掌打在身上的声音,还有或许忍耐压抑了许久的咆哮。我来不及招架,来不及辩解,被他一次次揪起来又一次次重重地摔倒在泥水里。我听见我自己在一次次摔进水里时,肚子里发出“哇哇”的青蛙一样的叫声。我看到了坐在门里板凳上的母亲还有我伙伴的母亲。她们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小声议论着什么。在那之后的好几个夜晚,我躺在床上,感受着浑身上下被父亲打后留下的疼痛,一遍遍回想着风雨中河堤上的芦苇不断倒伏下去,又不断站直身子的神奇画面。但是,却始终没有告诉他们,我们这趟冒险,仅仅是为了一棵芦苇,一棵最终也没有得到的芦苇。

夏 雨

那个夏天应该跟之前的每个夏天没什么两样,如果那男人、女人和小姑娘没有出现的话。

那年我十二岁,暑假放假待在家里。每天的日程便是天一亮便被父母叫起来,半睁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鞋子,去地里帮他们干农活。夏天的夜晚湿淋淋的,浓重的露水让村子像被人放在水里浸过一样。人走到田野间,雾气更重了,棉花和玉米的下半截都埋在白色的气体里。土路潮湿柔软,有些粘脚,冰冷的潮气穿透手工布鞋的鞋底,让脚掌僵硬得如同一条漂在水面上的鱼。

其实,土墙屋子也没有什么留恋的,窗子不仅没有玻璃,而且连层塑料布也没有。木门即使上了锁,也能从缝隙中钻进一个孩子。室内一到黎明时分,就冷而潮湿,但是,如果用被子蒙上脑袋,毕竟还能在虽不新鲜但还温吞的空间里暂安片刻。

我们一到夏天就有干不完的活计,记忆中常常是割草。收获了大蒜之后,玉米在往上拔节,棉花在恣意猛长。大地使劲地展示着它野蛮的肥力,田地里,沟畔上,只要有土壤的地方,都会有各种草萌生出来。刚冒出地面时,针尖样的、苔米样的,或鹅黄,或嫩绿。第二天就蹿上去一截,颜色更深了,一些也显出了里面的嫩叶。

刚刚追过一遍肥的田间,杂草则更加旺盛。虽然不怎么得风也不怎么得光,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旺盛野蛮的生命力,各种秸秆粗粗细细、叶子大大小小的草没过膝盖,是常有的事。在贫瘠些的地方,仅有的肥力被草拔光,庄稼苗便会枯黄甚至枯死。那時候又没有灭草剂,整个夏天,我们都在跟这满地的草鏖战。

我是跟着家里人在田里割草时,看到那一家人的。那是一家三口,丈夫、妻子和女儿。男人个子高挑,青白脸色,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村里人不常见的皮凉鞋。女人常穿连衣裙,下面露出的一截小腿洁白干净。那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睛大,背很直,温婉地笑着时,露出两颗虎牙。

那个男人,姑娘的父亲,据母亲说是我们村里的女婿,在兰州一所大学里当教授。他们一家,这次是来我们乡下度暑假的。有一次,我正汗流浃背地把割下的草抱到地头上,就看见母亲跟那个男人说话。那男人的目光掠过原野,落在我的身上。他的神情,仿佛正在看着这乡村的美景。

当然,美景中自然也包括我。古诗上说,“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那牧童的年龄,应该类似于当时的我吧。穿着汗衫、挽着裤管劳作的我,是他眼里的这绿色原野的风景吧。有时,夏天的那种阵雨常常不期而至,将我们浇得如同落汤鸡。我们双脚踩着泥巴,带着满身的雨水和汗水,仓皇跑向小村的方向,叫喊着胡乱躲进谁家屋檐下的情景。在他们的眼里,也是一幅《田园劳作图》吧。

这幅图画,多像杨万里歌咏过的“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呀。每次,雨脚刚刚住了之后,我们都会赶紧跑进地里。有次,我甩掉两只鞋子,跪爬着干了一垄,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就在不远处的草丛中看到了一双穿着皮凉鞋的脚。那鞋子很干净,没有一丝泥巴,只沾着些透明的草叶上的水珠。

我惊愕地呆住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却没有抬头。那皮凉鞋里是粉白色的少女的脚,一尘不染。我嗅到了一种带着青草的少女的气息。片刻之后,我重新钻进地里,从带着雨水的庄稼叶子空档之间偷偷地瞧着她。我望向她,心里却想着自己的父亲。

我想起父亲一到夏天总是赤裸着的脊梁。脊梁被太阳晒得黝黑,有时挂着密密麻麻的汗珠。我又想起父亲一走到地里,总是赤裸着的一双大脚。那脚模样丑陋,脚掌上生满了厚厚的胼胝。在若干年之后,我的脚一定也会这样。

当我们全家钻在庄稼垄间,一声不吭地默默割草时,那姑娘正抬着头,欣赏着天上的流云。因为刚刚经历过一场雷雨,那些云跑得飞快,很有些品鉴的价值。

我们家的那块责任田有个名字,叫作“庄户”。这个名字的含义,也许是说它就在庄头上,挨着小村吧。那一家三口经常到这附近来,被我们看到,也许正是离村子路程近的缘故。除了近,如果不需要干活的话,不得不承认,这里风景也颇为优美。

在我们家这块地的西边,就紧挨着一个圆形的大水坑(如果放在城里,或许就要叫个什么湖的)。那水坑一到夏天,就盈着一汪清水,周围长满芦苇和各种杂草。那种况味,如果细看,是有些“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意的。

当然,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诗意的,是在一个傍晚,我看到水畔的那一对父女的影子。那次,准确说我是被一种声音吸引着,看到他们的。那是一阵我所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动听的乐声。我钻出半高不矮的玉米地,站在地边儿上朝着那里望去的时候,发现了在坑那边在练琴的女孩。

也许是因为怕蚊子咬的缘故吧,她没有穿以前穿过的那条蓝色连衣裙,而是穿着一条米茶色的长裤和一件黄色的上衣。她手里拿的那个东西,在电视里看过,我知道它叫小提琴,是个红褐色泛着光泽的家伙。

那姑娘拉那首曲子拉得很娴熟了,陶醉在乐声里,肢体随着旋律摇摆着。她的脸腮因为兴奋而泛着潮红,额头上泛着光亮,鬓角的一缕头发在随着节奏不停摇摆着。她时不时转过脑袋,望着不远处的父亲。

她脸上带着微笑,甚至有时候是比微笑更厉害的笑,但没有那种出声的大笑。她的父亲正在摆弄着一个长长的家伙,不时向女儿投来鼓励的目光,那动作和神情,显得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手里的那个家伙,我猜想应该是一根钓竿,但把手处的摇杆和越来越细越来越长的末梢,却让我惊讶不已。

我看着那男人耐心地摆好那东西,又打开一把不锈钢管支架帆布面的交椅。在他坐下去开始垂钓的时候,我看到那姑娘演奏完一支曲子,将琴放在一边的草地上。她有时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有时在她父亲后面不远处轻轻踱着步子。傍晚的阳光从她的后面射过来,给她加了一个金色的轮廓。

我惊呆了,被远处父亲的喊声惊醒过来之后,感到喘气有些困难,双唇干涩地贴在一起,牙齿间传来沙拉沙拉的轻微声响。我轻轻咽了一口唾沫,听到自己答应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低下头转身往玉米地里走去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光着的双脚和脚趾间沾着的泥巴。

在奔向玉米垄深处的时候,我找到了自己的鞋子,发现鞋帮几乎让露水湿透了,鞋底下粘着厚厚的泥巴,像一双沉重的铁鞋。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雷声轰隆轰隆,滚了一夜。当我躺在潮湿而低矮的床铺上,嗅着有些发霉的空气,我也会想起他们一家人。我想象不出,他们来我们村子之前,或者离开我们村子之后,在千万里外的那座大城市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他们在我的眼里,真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我不知道千万里外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知道自己的身边,我和我的父亲母亲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如果没有任何变化,我将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

在以后的日子,当我倾斜着身子,气喘吁吁地将背上的一粪箕青草倒进羊圈里,嗅着那浓烈的羊骚味,看着那满地的羊屎蛋,我会想起那个穿着干净的男人还有那个姑娘。那个夏天,那个姑娘,让我对一种自己完全不曾经历过的生活,开始充满了好奇。那个夏天,那个姑娘,几乎可以说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作者简介:程相崧,1980年生于山东金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八届全国青创会代表、鲁迅文学院山东作家班学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作家》《山花》《芒种》《大家》《西湖》《青年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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