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花开(短篇小说)

2021-11-24 04:35安杰
当代小说 2021年11期
关键词:吴老板婵娟秋菊

安杰

1

秦小楠出现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暗弱的光线里,吃饭的只有三五个人,秋菊看到有位客人向她招手,赶紧走了过去。是要买单吧?秋菊想,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他的费用。客人没有抬头,一边认真地剔牙,一边低低地问:“你为什么要出卖七姐?”

秋菊心头响了一颗炸雷,这人居然是秦小楠!没错,就是七姐的男朋友秦小楠!

几年前和七姐合作贩毒的,就是他。警方抓了七姐之后,按照七姐的招供去抓捕他,却没有抓到。秦小楠就像一只天生的野兽,有着极为灵敏的嗅觉。事情败露之后,他早已乔装改扮绕路潜逃了。通缉他好几年了,但一直没有下落。秋菊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自己打工的餐馆里。

秋菊压低声音辩解:“我没有啊!要是我出卖七姐,我会坐一年半监狱吗?”“你别抵赖!”秦小楠说,“我早已查到是你出卖了七姐!我会叫你偿命的!”秋菊着急地说:“我没有,真的!”

秦小楠说:“七姐店里经常来往的人,除了我之外就是你!除了你掌握我们的秘密,还会有谁?向警方举报的人,一定是你!今天我只是给你打个招呼,下一次就是要你偿命的时候!”他慢慢站起来,很有风度地向秋菊道了谢,又慢慢往外走。秋菊呆愣一下,追出去想要辩解,他却已不见踪影。秋菊的脊背凉飕飕的,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晃动的鬼影。三年前,秋菊出狱后听说七姐因为贩毒情节特别恶劣,被法院判处死刑,已经执行。

秋菊果断辞掉了餐馆的活儿,在租住的房子里待了两天,又另找了一家宾馆当服务员。提心吊胆干了没几天,她又换了一份工作。不到半年时间,为了躲避秦小楠,她在柳市换了多份工作,酒店、宾馆、商场,她能做的地方都做遍了,没有一处能让她安下心来。

秋菊最好的朋友娅娅和毛弟,是和她一起从江离走出来的小伙伴。本来她们和秋菊一样,也在宾馆和饭店打工,但很快娅娅就做了站街的“流莺”,每天傍晚涂脂抹粉后出来招揽生意。秋菊正为娅娅惋惜时,没想到毛弟也住到了一个富商的别墅里。毛弟早不叫这个可笑的名字了,现在她叫苏静珊,都是平时坚持读书的好习惯帮了她,那个富商很喜欢她的文艺范儿。想着秦小楠天上地下地追踪,秋菊没有办法,只有找她帮忙。苏静珊接完秋菊的电话,说得好好想想。几天以后,她打来了电话。

这些年秋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像娅娅和毛弟一样,从事起那种职业。苏静珊介绍的这位吴老板四十多岁,头发浓密,精瘦精瘦的。每次吴老板来了,秋菊就陪着他参加各种聚会,或者在自家别墅,或者去朋友那里,都是几个身份相当的人,带着各自的女人。男人们打麻将,女人们观战,伺候茶水。打麻将的时间也不长,完了就搞一个小型聚餐。秋菊又认识了几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偶尔无聊,她们会互相打电话聊天。来往最多的当然是苏静珊,她看上去逍遥自在,似乎生活得很满足。秋菊和她不一样,再怎么锦衣玉食,她仍然是忧伤的。她心里明白,她到底生活着别人的生活,不是她自己的生活。

吴老板不来的时候,所有时间都是秋菊自己的。秋菊和她新近认识的这几个女人一样,其实都有金丝雀儿的共同天性,敏感,自卑,谨小慎微。她们都很知趣,男人不来的时候,虽然偶尔也串个门,但尽量避免过从太密。她们知道,男人不喜欢她们互相走动。这正好帮了秋菊,她每天安心睡觉、看电视、玩手机。吴老板温文尔雅,善解人意,不仅给了她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还给她大把的金钱。最让她欣慰的是,他怕她一个人寂寞,又买了一条马尔济斯陪她。尽管秋菊不喜欢养狗,但见吴老板出于好心,她便没有拒绝。

自始至终秋菊都不清楚,她和吴老板在一起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躲避秦小楠。这些日子,她的心依然一直悬着,除了隔两个月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一次钱,其他时间都躲在别墅里。她寄给他们的钱越来越多,她知道邓婵娟除了给顾传彬买药之外,大量的钱都供给妹妹茉莉上大学了。茉莉已经是大四的学生,吃穿用度很费钱的。

有一天,秋菊在电视上再度看到秦小楠被通缉的消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又一次做下命案。她越发恐慌,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躲避到什么时候。她正慌乱的时候,忽然接到了妹妹茉莉打来的电话。茉莉用着秋菊的钱念完了大学,参加工作的当年,相中了一处房子,茉莉虽然没有明说,但秋菊听出来她的意思是要钱。这么多年了,茉莉都没有问过她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偶尔来个电话,只是要钱。秋菊哪里来那么多钱,她好像根本没有想过。秋菊默默听着茉莉兴奋地描述着房子的各种优点,唯独不曾言及价格却非她们所能承受。秋菊第一次为难地向吴老板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吴老板倒是比较慷慨,马上答应而且很快兑现,这让她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她想以后不能再向吴老板要钱了,她得遵守约定,只拿属于自己该得的,而且她还要更加尽心尽力地服侍吴老板。

给茉莉转钱那天,秋菊刻意打扮了一番,在镜子里她快认不出自己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即使这样乔装打扮,一直处心积虑寻找她的秦小楠还是认出了她。他真是只野兽,天生一副灵敏的嗅觉,仿佛忘记了自己被警方通缉,前段时间又捅死了一个当年在七姐手里取货的下线,他觉得要不是这个下线,他和七姐也不会被发现。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再次染上命案,即便无处容身,也没有放弃给七姐报仇的念头。做了“流莺”的娅娅,在这个城市的街街巷巷到处乱窜,秦小楠找过她好几次。处心积虑寻找秋菊的秦小楠,一旦发现娅娅是秋菊的好友,立即用尽心思去打探。激情时升到云端的娅娅毫不设防,在她低低的呢喃中,他知道了秋菊的下落。从那天开始,他像一个鬼魂,白天黑夜游荡在秋菊的别墅外。秦小楠坚信,就算她再怎么千方百计躲避,到底不能完全与世隔绝。

秋菊从银行出來的时候,秦小楠从身后突然蹿出,手里握着一把尖刀,恶狠狠地捅了她几刀。他恨极了秋菊,没打算一刀致命,他想像古代那些本领高强的刽子手,把犯人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在这当儿,闻讯赶来的几个保安把他拦住,有个保安打电话报警。秦小楠看到形势不好,挣脱保安的拦截落荒而逃。警方出警很快,追捕中,秦小楠因为袭警被当场击毙。

秋菊全身是血,已经说不出话。吴老板真是个很够意思的男人,接到电话立即赶了过来,带她去医院抢救。住了一段时间,照理说秋菊恢复得很不错,出院休养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她老感觉难受。再次全面诊断,居然已经是晚期了,给她诊断的那位资深大夫说,发病的原因是患者长期心理压抑所致,可惜发现得有些迟了。

秋菊默不作声,她为什么会内心长期压抑,还有谁比她更明白呢?

2

秋菊很快枯瘦成一把干柴。尽管病成这样,常年不停劳作的秋菊,一时还是适应不了这种闲散。深入骨髓的疼痛,让她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深深的昏迷。在清醒与昏迷中,她神思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家乡遥远的江离小镇。

二十年前的江离,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像着墨不多的国画。秋菊初中刚一毕业,邓婵娟就不再让她上学了,尽管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邓婵娟说,裁缝店的生意越来越差,养活四个人不容易,有茉莉一个人上学就够了。秋菊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默默地接受了邓婵娟的安排,在家里帮忙收拾家务,干农活。他们的心思都在她妹妹茉莉身上呢,在他们眼里,她一直这么可有可无。和秋菊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娅娅和毛弟初中毕业后再也没有念书,外出打工的时候,她俩都曾经动员秋菊和她们一起去。毛弟说:“在老顾家,你就是个招灾惹祸的扫把星,是给他们包揽一切家务和农活儿的长工,活得就不像个人,离开他们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秋菊承认毛弟说得一针见血,但不管怎么样,她继续留在家的决心没有一丝动摇。直到十八岁那年春节过后,她感觉到有些什么在她心里终于长大了,她方才觉得,是离开家的时候了。她给顾传彬和邓婵娟说,她想出去打工了。不出她的意料,顾传彬一直沉默不语,而邓婵娟厌恶地说:“你才知道出去打工啊?看看人家的孩子,和你一起走出学校大门的娅娅和毛弟,三年前就为家里挣钱了。你不给我们挣钱不要紧,最起码也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秋菊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中餐馆做服务员。从江离镇出来的小姐妹娅娅和毛弟,都在餐馆做服务员,秋菊离开江离的时候,已经和她们通过电话,让她们帮忙找工作。娅娅和毛弟比她早三年出来,对柳市比较熟,给她找个餐馆的工作还是比较容易的。秋菊将一切安顿好后,拿毛弟的手机给顾传彬和邓婵娟打电话。尽管她知道,顾传彬和邓婵娟绝不会到柳市来看她,她还是把打工的餐馆在柳市哪条街、门牌几号等都详细告诉了他们。秋菊在餐馆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她很珍惜,做得很认真。餐馆基本没有节假日,别人的节假日,正是她们最忙碌的时候,秋菊对此也没有怨言。

第一个月开了工资,秋菊买了一部很便宜的手机,再给自己留下很少一些,将剩下的几百块钱都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了回去。秋菊还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了顾传彬和邓婵娟自己的手机号码。接电话的是邓婵娟,像秋菊在家里的时候一样,她依然没有好态度:“你别指望用你的臭钱让我原谅你!你克死了弟弟,一辈子都应该良心不安!”

秋菊默默听着,也不反驳,等邓婵娟挂了电话,她才收好手机,默默地发一阵呆。

某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优雅雍容、风姿绰约,就连秋菊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没想到秋菊注意这女人,这女人其实也在注意秋菊。她看秋菊聪明伶俐,就偷偷给秋菊留了她的电话,要秋菊去她店里工作。秋菊整整考虑了三天,才给女人打电话询问情况。女人很快接了电话,说她的店在花鸟市场,专卖各类花鸟虫鱼,活儿轻松,工资比在餐饮店做服务员高很多。秋菊动心了,她离家出来本来就是要挣钱,挣很多钱。

花鸟市场在城东一条比较隐蔽的街上,过来的当天,秋菊就上了班。干了不到一星期,她就能很娴熟地给顾客介绍各种花鸟虫鱼的情况了。女人很高兴,说:“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很聪明!”女人说她叫黎小七,让秋菊叫她七姐就行。七姐在店里的时候不多,只有每周的周二、周三在,其他时间她就很少来了。店里的生意基本都由秋菊打理,七姐不来秋菊也不偷懒懈怠,反而更加兢兢业业。

来店里买鱼的客人时多时少,秋菊应付自如。当然,经营这份生意的,除了七姐和秋菊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像七姐一样,平时不到店里来,只在每周的周三下午来一次。每次只要他来,七姐都在店里,两人格外亲密。七姐会把那个男人引到后面自己的休息室,那里有好几只大鱼缸,装满了一条条锦鲤。七姐向秋菊说过,锦鲤是风靡当今世界的一种高档观赏鱼,有“水中活宝石”“会游泳的艺术品”等美称,对水质要求不高,食性较杂,容易饲养,特别受客人的喜爱。七姐店里的这个男人是专门负责送锦鲤的。七姐在星期二提前给他挑选好,星期三他过来拿。秋菊看到七姐选的锦鲤个头又大,肚子又圆,装在盛满水又充了氧气的袋子里,鼓鼓囊囊的。

秋菊从来没有到七姐休息室去过,七姐不让她进去。七姐说送鱼的这个男人叫秦小楠,是她处了五年的男朋友,这个花鸟虫鱼店是他们合开的。秦小楠带走的锦鲤,都是送到城西那边的。秋菊还听七姐说城西有好多达官贵人,住在金碧辉煌的别墅里,每周要搞一次养鱼大赛,很多人要买锦鲤去参加比赛。这是个好生意,那些人有的是钱。

秋菊的工资比在餐馆当服务员多了很多,她仍然给自己留很少一些,剩下的都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回去。打电话回去的时候,顾传彬依然沉默,邓婵娟依然没好气地说:“你别指望用你的臭钱让我原谅你,再多的钱也没用!你克死了你弟弟,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的!”

秋菊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不说。

3

医生给秋菊制定了一套切实可行的治疗方案,当然这个方案的背后还有一串让人咋舌的数字。毕竟这个数字是秋菊不能提供的,她只让医院打便宜的点滴,暂时止住了锥心的疼痛。疼痛过去,秋菊常想起那个初夏的午后,尽管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初夏的午后仍在她生命的深处隐隐地痛着。

那个初夏,江离镇资深裁缝顾传彬和邓婵娟的店里一直没有生意,因为闲得无聊,他们分别牵了六岁的秋菊和四岁的茉莉来到街上漫步。北方的江离小镇在旧历五月已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远处山坡上,一簇簇江离开得白茫茫一片,形象地诠释着小镇名字的由来;近處,道路两边的垂柳绿得发亮,高矮不一的房子在那个初夏竟比平日多了一层光辉。窄窄的街道上,有几个小孩子在追逐嬉戏,唇间半含半夹的都有一支柳笛,尽管声音单调了些,依然不失悠扬。秋菊和茉莉兴奋得涨红了脸,张着小手,一蹦一跳地,向父母要柳笛。不等邓婵娟示意,顾传彬很快折了一段柳枝,做了一支柳笛,试吹一下,然后交到茉莉手里,笑眯眯地看着她。

秋菊能随着顾传彬和邓婵娟出来玩,本来有些意外,往日里他们外出,是从来不带秋菊的。因为意外,秋菊特别高兴。秋菊原以为顾传彬也会给她做一支柳笛,她看着慢条斯理做柳笛的顾传彬,耐心等待着。然而秋菊失望了,顾传彬只做了一支,这个时候,邓婵娟已把顾传彬手里余下的柳条全部扔掉了。秋菊心里委屈,却不声不响、眼巴巴看着茉莉玩。

茉莉使出吃奶的劲儿,怎么吹也吹不响,邓婵娟摸摸她的头,拿过去给她示范。秋菊终于没有忍住,天真地说:“茉莉你笨啊,换了我,一定能吹得响!”

听到秋菊的话,邓婵娟猛然轉头,恶狠狠给了秋菊一巴掌,斥责说:“就你聪明?你要是聪明,为什么不去死?!”

秋菊没有对邓婵娟的这一巴掌感到意外,让秋菊意外的是,邓婵娟这一次居然叫她去死。秋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望望顾传彬,顾传彬仿佛没有看见,仍在逗茉莉。其实秋菊也看出来了,不管邓婵娟说什么做什么,顾传彬从来都不敢反驳。只要顾传彬稍微有不同意见,等待他的就是一场鸡飞狗跳。

那时候秋菊毕竟还太小,只能看穿顾传彬和邓婵娟不爱自己这个表象,她想不到更深更远的地方去。秋菊也不止一次地想,顾传彬和邓婵娟不喜欢她,或许因为她不够乖巧吧。后来,秋菊终于知道,自她出生后,后街的女大仙邱菊花就说她的命不好,会克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送给命硬的人。邱菊花是远近闻名的大仙,胖胖的,有一头狮子似的卷发,经常有小轿车来接送她。很多人都找过她,就连镇长顾彦华都对她很敬畏。

最让秋菊伤心的是,邱菊花说本来邓婵娟第二个孩子会是个男孩,就因为秋菊命中克男孩,邓婵娟才生了女孩茉莉。秋菊不明白,她怎么会妨碍妈妈生儿子呢?她当然知道,顾传彬和邓婵娟盼儿子盼得望眼欲穿。秋菊八岁的时候,邓婵娟东躲西藏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顾传彬和邓婵娟高兴坏了,秋菊也暗自高兴,母亲既然生了儿子,邱菊花的话就会不攻自破,顾传彬和邓婵娟自然会对自己好起来的。无需顾传彬和邓婵娟指示,秋菊就已经把弟弟当做宝贝了。只要有空,秋菊都会抱着弟弟,轻声细语和他说话,不管他能不能听懂。

只是秋菊再怎么乖巧,到底没有等到顾传彬和邓婵娟对她好的那一天。秋菊十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弟弟掉到水缸里淹死了,顾传彬和邓婵娟给儿子取名顾松柏,就是为了让儿子能像松柏一样长盛不衰,哪知道他会如此短命?顾传彬和邓婵娟的裁缝店生意很忙,邓婵娟打算那天不让秋菊去上学,留在家里带顾松柏,只是她忙起来就忘了这个事情。秋菊去学校后,邓婵娟才想起顾松柏,她跑到后面怎么也找不到顾松柏了。听到邓婵娟的喊叫声,顾传彬忙跑过来一起寻找,终于在水缸里发现了不到两岁的顾松柏。

邓婵娟已经做了结扎手术,再也没有办法生儿子了,于是,邓婵娟把对顾松柏的思念,全部转化为对秋菊的仇恨和对茉莉的溺爱上。因为这个事情秋菊变得更加孤独和忧郁,只有在和小姐妹娅娅、毛弟一起玩的时候,她才会有一丝笑意。因为家里有哥哥也有弟弟,娅娅和毛弟作为唯一的女儿,反而更受父母疼爱,她们的行动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江离小镇的山里到处是江离草,老人们都用它来解除不生养的女人的难言之隐。每年江离花开得漫山遍野,无数伞状的小花白茫茫一片,远望像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雪。花丛里,年少不知愁的毛弟、娅娅带着忧郁的秋菊一起追逐打闹,这是江离小镇留在秋菊记忆里最温馨的画面。

4

面对七姐店里那些花鸟虫鱼,秋菊仿佛又回到了天高云淡、风景宜人的江离小镇。秋菊知道,虽然离开了江离,其实她的心一直还留在那里。

如果一直在七姐店里干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很安稳的生活。只是秋菊在那里干了不到一年,又出事情了。

那个星期三下午,七姐的男朋友秦小楠没有来店里,锦鲤送不出去,城西那些达官贵人的养鱼大赛却没有停下。七姐给秋菊说:“你去送吧!”

秋菊带着七姐选好的锦鲤,搭了一辆出租车向城西赶去。柳市城西新区建设得非常有品位,高楼林立,气象万千。在著名的富人聚居区,按着七姐给的路线,秋菊毫不费力找到了一处会所。这里可真好啊,她在内心感叹着,这些富人真会享受!从出租车上下来,她给要找的人打了电话,然后就在门外等。大约五六分钟后,一个戴着长舌帽的男人向她走来。他的帽檐压得很低,秋菊想看清楚他的长相都有些困难。秋菊知道,就是这个人来拿她送来的锦鲤,他们刚刚在电话里约好的。秋菊想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是还没有等她仔细看,这个戴着长舌帽的男人就被突然冲过来的几个人摁倒在地,很快上了手铐。秋菊吃惊得要叫,但是已经不容她叫出声,她同样也被几个人摁倒在地,上了手铐。

秋菊在看守所待了两天,才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被抓。七姐的虫鱼店其实是贩毒据点,锦鲤的肚子里藏的是海洛因。七姐在每个周二拿到上线送来的货,按照下线人数分开,在选好的锦鲤肚子里装好,第二天再让秦小楠送出去。最近秦小楠生病住院,下线那些吸毒的达官贵人催得太紧,七姐没有办法,才冒险让不知情的秋菊去送。警察早已盯上了七姐的鱼店,秋菊出来搭出租车的时候,被他们跟踪了。她虽然不明就里,但是毕竟参与了运送毒品,被判处一年零六个月的徒刑。七姐雇秋菊当店员,只是为了遮人耳目,哪知道连累她坐了牢。在监狱的一年半时间里,秋菊一直想顾传彬和邓婵娟接不到她寄来的钱会怎么办。

秋菊在监狱的日子非常煎熬,出狱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个电话,给顾传彬和邓婵娟报告自己的情况。秋菊说:“这两年情况不好,既没有挣到给家里寄的钱,甚至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

顾传彬依然是沉默不语,邓婵娟接了电话就大骂:“挣不到钱,怎么不去死呢?!两年时间没有消息,我以为你早死了呢!你活在人世上干什么,克死了弟弟,又要克死你爸爸吗?!”

秋菊这才知道,这两年时间家里又出了大事,顾传彬遭遇了一场车祸,左腿高位截肢。肇事司机驾车逃逸,连个给他治疗买单的人都没有。这让邓婵娟对秋菊更加仇恨,这一年多时间,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起打听秋菊的下落。也许在她心里,秋菊没有音讯才好呢。

秋菊着手找新的工作,但一时半会儿怎么能找到呢?找不到好工作的秋菊,只好又像初到柳市一样,从餐馆服务员干起。她像入狱以前一样,把领到手的第一月工资给自己留了一点,其余的又寄给顾传彬和邓婵娟。茉莉上大学费用高昂,顾传彬躺在病床要吃药,裁缝店的生意又做不了,家里的经济早已捉襟见肘。

哪知道,秋菊在餐馆也干不下去了,只因她遇到了处心积虑为七姐复仇的秦小楠。

5

秋菊只是疼,渗入骨髓的疼痛让她生不如死。离家幾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想家,想顾传彬和邓婵娟。苏静珊和娅娅得到消息后赶来看秋菊,她们商量怎么安顿秋菊,秋菊却劝她们不要费心了,现在她只想回去,无论如何,她想见见顾传彬和邓婵娟。秋菊还有个想法,但她对苏静珊和娅娅没有说。

秋菊和苏静珊带着马尔济斯回到老家的那个早晨,天色暗淡,浓雾弥漫。此时正是农历五月,江离小镇处处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和她记忆中一样的是,街道有几个小孩子在追逐嬉戏,唇间半含半夹的都有一支柳笛,尽管声音单调了些,依然不失悠扬。只是这些孩子中间再也不见秋菊和茉莉。多年不见,失去左腿的顾传彬久卧病床,早已瘦得不像样子。邓婵娟再不像当初那么彪悍,也成了一个腰弯背驼的老太太。

秋菊对自己如此不堪地回家,很是愧疚,她问邓婵娟:“邱菊花在吗?我想去看看她!”

秋菊想见顾传彬和邓婵娟,但最想见的其实是邱菊花。

邓婵娟拿着秋菊给她的银行卡,漠然地说:“她还在,不过也差不多要死了。”

年过六旬了,邱菊花还在帮人算命,整日游走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有次做过法事,人家摆盛宴款待,她喝得有些兴奋,猝然倒于饭桌旁。中风后半身不遂的邱菊花,只能躺在床上。她一生未曾生育,无儿无女,和老伴相依为命。半年前,老伴去世,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全靠好心的邻居帮助,才苟延残喘下来。秋菊和苏静珊来到邱菊花家的时候,邱菊花刚刚吃了邻居送来的馒头。三年不能下床,她看起来骨瘦如柴,哪里还有从前的八面威风呢?

邱菊花喘着粗气说:“我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就想过继个孩子。全村这些小孩子里,就数秋菊聪明伶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故意让人传话给顾传彬和邓婵娟,说秋菊命硬,得送给一个同样命硬的人才行。在江离,还有谁比我邱菊花的命更硬呢?可是,老顾他们虽然对你怨气很大,但是到底没有把你送人,更不会送给我了!”

邓婵娟听到这个消息,跑到邱菊花家问:“你说的是真的?!”

邱菊花苦笑一下,喘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骗了一辈子人,马上就要死了,还会骗你吗?”

邓婵娟从苏静珊那里知道秋菊在柳市做什么工作了,这几年她花的大把钞票,都是秋菊批发自己挣到的。现在秋菊再也赚不到钱了,她病得很重,急需住院治疗。邓婵娟抱住秋菊,说:“你怎么那么傻啊?怎么就不把给茉莉买房的钱留下来治病呀?”

茉莉要走那笔钱以后,还给秋菊打电话要过钱。听到秋菊生病的消息后,她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从邓婵娟的言语里,秋菊听出来她明显对茉莉有一些不满意。也难怪,很长时间了,顾传彬和邓婵娟也联系不到她。茉莉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不像秋菊把自己打工的地方说得那么详细,她对自己的工作守口如瓶,更不要说告诉他们自己的地址了,顾传彬和邓婵娟根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秋菊艰难地说:“我只想挣钱供养你和爸爸、妹妹!只要我能挣到钱,你们也会像爱茉莉一样爱我!我克死了弟弟,又害爸爸受了伤,我这是在尽弟弟未尽的义务,好好照顾你们。我知道自己的病,钱花了也治不好,白花那些钱干啥呢?还不如留下来给你们用!”

邓婵娟看看顾传彬,顾传彬在抹眼泪。她也眼泪汹涌地说:“秋菊,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带你去城里看病!这几年你寄回来的钱,我们省吃俭用,还存下不少呢,加上这次你带回来的,足可以给你治好病的。”

秋菊无力地摇摇头,说:“那怎么行呢?你带我去看病,谁来照顾爸爸呢?我不能拖累你和爸爸!我这病,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不值得花那么多的钱!”

邓婵娟第一次为了秋菊而大哭,她本来想请秋菊原谅自己,哪知道秋菊根本就没有恨过她,她连让秋菊原谅的机会都没有。她紧紧抱住秋菊,一再说:“你别说了,都到这会儿了,什么还能比你重要呢?”

这一晚,邓婵娟收拾完去城里治病要带的一切用品之后,就一直守着虚弱的秋菊流泪。不管秋菊怎么劝阻,她都铁了心要带秋菊去看病,仿佛要把以前对她的亏欠一次性弥补回来。整整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天亮的时候才打了个盹儿。当马尔济斯抓狂的悲鸣把她吵醒的时候,她发现炕上的秋菊不见了。开始她以为秋菊起来上厕所了,跑到外面去看,却不见她的踪迹。她终于慌了神,又跑到院外四下里找寻,依然没有秋菊。她赶紧拿出手机,打电话把毛弟(苏静珊)喊了过来,两人一起找。她们找遍了整个村庄,除了在院外发现秋菊的两只鞋子之外,没见秋菊的下落。秋菊好像凭空消失了,而刚刚还在向天悲鸣的马尔济斯居然也不见了。事情真是太奇怪了,任谁都看得出,秋菊病成这样,她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行动,为什么到处找不到呢?

邓婵娟没有停止寻找,好多天过去了,依然没有秋菊的踪迹。不知道为什么,她悲痛的心始终觉得,秋菊和她的马尔济斯变成了一簇江离,与远处山坡上那些开成白茫茫一片的江离,完全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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