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婆婆

2021-11-24 17:29刘海红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1年11期
关键词:满车平车平房

刘海红

苏婆婆坐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摇着日子。

阳光铺洒进来,照得她的银丝闪闪发光。摇椅吱呀着发出声响,让她想起年轻的时候,拉着平車,平车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苏婆婆还是苏媳妇的时候,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里,矿上煤层冒顶,苏媳妇一夜之间成了寡妇,三个孩子瞬间成了没爹的娃。老天!这叫一个外地女人怎么活?苏媳妇坐在雨地里哭,她哭完后三个娃接着哭。泪水、雨水一起流。

矿上照顾死者家属,苏媳妇成了临时清洁工。

黎明的矿区,空气中弥漫着睡意朦胧的气息。几个分不清性别的“蒙面人”出现在垃圾堆旁。一阵七手八脚的扫、铲、装,动作麻利迅速。一开始,苏媳妇戴上头套、袖套、手套,只露出眼睛,怕脏了身子,结果干活赶不上趟。于是,拉平车的重活就落到她身上。

垃圾场在五百米以外的河滩边。穿过低矮的平房和颠簸而狭窄的马路,苏婆婆拉着满车的垃圾,握着平车的把手,或做“吊环”,或做“下蹲”,额头青筋暴露。平车服服帖帖地跟着走,有时拐成“之”字,有时画着圈。后来,她干脆脱了头套、袖套、手套,像个上了发条的驴子,两只手臂愈发有力。下河滩的路上,能扬起一溜尘烟。

“好能干的婆娘!”

男人们忍不住啧啧称赞。让街头快嘴的翠香听见了,便即刻出声说道:“她是个寡妇!”后来翠香看到苏媳妇,会故意捏着鼻子,或者猛拍身上的灰,躲瘟疫似的。苏媳妇只要看到眼里便淌着泪,淌得脸上出现浅浅的泪沟。回头,她把自己捯饬得清清爽爽,头发用皂荚洗得光滑直溜。

还有的时候,一般在月底,拿上工资的苏媳妇会上街割块肉,在院里把案板剁得咚咚响。排房前后都传着苏媳妇家又吃饺子了。女人们都眼气着呢。苏媳妇这个时候腰杆挺得笔直,自己挣钱花,硬气!

有一年,通往河滩的路边出现了些建筑工地,戴柳帽的工人出出进进。苏媳妇会停下来捎些垃圾杂物,拉平车的活日渐吃力。

工人们感激苏媳妇,安慰她说:“等楼建成,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苏媳妇就盼着这么一天。

时间在平车里打转。工人们加速拆解着矿区密匝、拥堵的旧平房。和泥砌砖,打夯上架。第二年,一栋栋新楼渐次冒出来,苏媳妇日日行走的马路变成了楼与楼之间的空隙。后来,另一路人马开进来。路面硬化成型,推着平车便可滑行。这个时候,就在苏媳妇眼皮底下,存放了几十年的垃圾堆不见了。

苏媳妇知道工人们没有骗她。破旧的平车已无用武之地,苏媳妇把它交了公,结束了半辈子“驴”生。

苏媳妇开始了全新的工作体验。每天只需归拢楼区前的垃圾桶,交与清洁车运送即可。推轮子的声音让她脚步轻盈起来,腰肢竟也有些窈窕。街头的翠香也搬到了新楼,时不时趁倒垃圾的工夫,问苏媳妇:“有空缺没?”言下之意也想干这轻松的活。

苏媳妇几个字交代她:“都提速喽!”

几年之后,苏媳妇成为苏婆婆。她歇了。那天,苏婆婆掰着指头数了数,她度过了十五年的马路人生。

苏婆婆的活由一个跟苏媳妇当年一样年龄的人接替了。就像马路和水泥路的交接,平车和垃圾桶的交接,平房和楼房的交接,一切都那么自然。苏婆婆唯一遗憾的是,她的临时工身份,没有变更。这也成了翠香嘴里的话柄。那就意味着,苏婆婆将老无所依。

那天,苏婆婆又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回想起当年颠簸而狭窄的马路,满车的垃圾,车马好慢!此时,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对方追溯了苏婆婆日出而作的日子、尘土飞扬的年代。

很快,社区有人上门,五七生产队,养老保险金,十五年临时工的事情比苏婆婆自己还门儿清。苏婆婆没想到,几十年的车马人生一直没被人忘记,苏婆婆更没想到,政府要给她发工资了,那个让人奢望的正式工待遇,不再是梦。

那天苏婆婆又买了肉,把案板剁得咚咚响,腰杆也挺得直直的,就像当年在排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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