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女人

2021-11-24 19:19尘世伊语
当代人 2021年11期
关键词:西街徽州班长

一条林立着徽州老房子的街道,可以叫东街、南街、北街,唯独这西街,与西施共有一个“西”字,不免让人生出窈窕妖娆的感觉来。

西街女人,这名字不是她自己起的,认识她的人都这么叫。不知道是因为她在西街长大,还是因为她给西街拍过宣传片,反正大家都觉得把这个称呼安在她身上,贴切,自然,像量体裁衣般妥妥的。

能以西街为名的女人,长得自然要好看,最主要是气质。西街女人肌肤胜雪,白得像落在徽州大地的雪片。头发乌黑,比徽州老房子上的黑瓦还要黑。西街女人沉稳端庄,黑亮的眸子像汪深潭,引得多少男人深陷其中。

西街女人每次回家,都要路过一座古石桥,桥就立在西街的最西头。这座桥西街女人不知道走过多少遍。小时候,她蹦蹦跳跳地过桥去上学;长大了,她从这桥上嫁为人妇;离婚的时候,拖着拉杆箱过桥,箱子的轮子碰磕到桥上凹凸的青石通通直响,引来一街人瞧热闹的目光。西街女人一向不怕这些目光,就像她不怕这条街上飘动着的流言蜚语。

西街女人只在乎一个人,外婆。外婆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却为了一句话跟一位女街坊打起来。就是那嘴里说出的一句话,你家那外孙女都被养成娇小姐了,以后谁敢娶呀?谁听来都是句玩笑话,外婆居然当了真。

古桥叫延寿桥,大概修桥的地主一心想求福壽延年。古桥有七孔,在徽州,桥洞和塔都必须是奇数,神秘中透着庄重。落日的余晖洒在桥上,给青石板的桥面涂抹了层如波的金光。

西街女人特别喜欢这样无雨的黄昏,她不紧不慢地走上桥,听着自己高跟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哒哒响声。她每走一步都与桥做着对话。这对话已有近半个世纪,一步一响,一问一答,每一下都响得不一样,每一下都问得不同,但谁也不会在意,只有西街女人自己明白。

突然,西街女人面前出现个瘦高的男人,那男人头发花白,定定地站立,像是等了她很久,一脸笑意。西街女人愣住了,她努力地在脑子里思索着。年纪越来越大,记性越来越差,这是自然规律。面前这个人西街女人肯定是认识的,但她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西街女人有点抱歉地冲那男人笑了笑,主动开口问道:“我们认识吗?”男人像是很有自信,微笑地回答:“你应该记得我的。”

夕阳西下,把桥上两个人的身影拖得老长。

西街女人的一生简单得像设定好的程序,除了大学的四年,其他的时光,都是在西街度过的。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工作,又从这里嫁了人。离婚后的西街女人天天在西街上走来走去,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与西街朝夕相处。

西街女人还是小姑娘时,羞涩得如白玉兰般,和男生讲句话都会脸红上半天。作为全校公认的校花,她的抽屉里总会收到不知道哪个男生塞来的小纸条,她红着脸直接把它们丢进垃圾桶,在大家眼里,骄傲得像个公主。

青春期懵懂,少男少女们把西街女人跟班长凑成一对。班长高个子,白皙瘦长,哪里像是船上人家的孩子。西街女人想,既然靠船为生,那跟住在岸上的人总是有区别的。

那天,西街女人跟着自家的保姆云姨去菜市场,云姨心疼她上学辛苦,要给她买鱼补补。西街女人跟在云姨后面,眉头紧皱地进了菜市场。正当她用手捂着鼻子,不知道自己的脚往哪里放时,居然在鱼摊子上,看到班长在帮父母卖鱼。班长还是那么白净,光着两只瘦长的脚,蹲在一堆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鱼前,看到她来了,脸涨得通红,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平时说话小心翼翼的云姨,斜着眼睛昂着头,用高高在上的语气问价格。班长迅速埋下头去,不敢去望她们,声音小得都听不见,可把一边的母亲急坏了,她跳过来利索地张罗着,指挥着班长把鱼赶紧杀好,鱼鳞刮得干干净净,鱼肚子剖好了,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一股腥气袭来,西街女人根本没接那装鱼的袋子,扭头跑开了,云姨像施舍般把钱丢在地上。回来的路上,西街女人一言不发,云姨一脸趾高气扬,经验老道地传授,他们都是船上人家,对待这种人就得端着点。西街女人第一次明白,人和人之间有如此大的差距。

转眼就到了圣诞节,这个西方的节日在一群半大不小的学生里却很流行。同学之间送的最多的是贺卡,每年西街女人收到的贺卡也是最多的。贺卡一般都是男生送男生,女生送女生,有好事的同学传开了,说班长买了小店里最漂亮的贺卡,大家都等待着一出好戏的上演。西街女人敏感得像只兔子,放了学背着书包就往家赶。一天,班长终于忍不住了,放学后在她身后大声叫她,她反而跑得更快了。她听到班长在身后恨恨地说,你就在天上吧。

她当然不是在天上,但她知道他是船上人家的孩子,船上和岸上的距离,她心里是明白的。

大学四年,西街女人考到广州,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让她沉醉。他乡毕竟是他乡,西街女人毕业时,在外婆的坚持下,不得不回到了徽州。去单位报到时,她居然发现班长也在这个单位。班长见到她,激动不已,脸涨得通红,搓着手,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人和人当然是不同的,有些话根本就不用明说。西街女人进了单位就被分在一个清闲的部门,她装作不认识班长,根本不理会他到处炫耀,跟同学们说他们分到一起的事。她还是骄傲的公主,他只是众多追求者里的一个,一个船上人家的孩子。

上班的路上碰到了,班长热情地打招呼,西街女人假装没看见,目不斜视。休息时,班长特意跑去找她,她要么躲开,要么装忙,不愿搭理。可无论她怎么冷漠地与他保持着距离,他只把那当成女孩子的矜持和高傲,像个百折不挠的士兵一样热情地向她靠拢。别人取笑班长的一头热,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只要她还是单身,什么都是有希望的。这样一往情深的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冷笑了下,心想,这个船上人家做着遥不可及的梦。

一次单位演讲比赛,西街女人是主持人,班长是参赛选手。为了赢得比赛,为了吸引她的目光,他准备得很充分,有力拔头筹的势头。不知道是因为太努力,还是太紧张,抑或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最后的决赛,他还是失利了。从始至终,西街女人只是冷冷地看着,波澜不惊。他居然忘词了,头脑一片空白地站在台上,大汗淋漓,面色苍白。他像只发抖的仓鼠,仓皇地逃下台,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这事之后,班长自觉没脸再在单位待,趁着下海的浪潮,消失得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西街女人结婚,离婚,又搬回了西街。偶尔从同学群里听到班长的消息。有人说他发了财,也有人说他娶了妻又离了,所有的消息她都只是听说,只是听听而已。

今天是她退休的日子,她觉得自己就像这街,像古桥,早已褪却了年轻时的激情,平和淡泊地迎着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可他却回来了,依旧像个小伙子,守在桥上等着她出现。

网上流传一个段子,一个男人去见自己年轻时的梦中情人。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男人远远地看着昔日的梦中情人走过,身上找不出往日的半点模样,他失望地站在原地发呆。

西街女人把这个段子转给了班长,笑着说,都是过了半百的人,时光都会公平地在每个人身上留下印迹的。

没过一会儿,班长就回了信息,五个字,你是个例外。

班长回到西街,开了家地产公司。他的生意做得大,这次回来是要在家乡投资做事业的。古时徽州人在外经商赚了钱,都要回到家乡置办田产,荣归故里。班长对西街女人说,他要把自己赚到的钱都带回徽州,要开最大的地产公司,要盖最好的房子。西街女人喝着咖啡,认真听着他的宏伟蓝图,始终一言不发,心里猛地跳出个念头,这个船上人家的孩子是在盖徽州人的房子,还是在圆自己一直以来的梦。

西街女人不喜欢喝咖啡,在她的记忆里,这间咖啡店铺本是家茶馆,以往来喝茶聊天的人很多,绿茶,红茶,还有安茶。在西街这条古老的街道,剃头铺,铁匠铺,点心铺,照像馆,可偏偏这家咖啡厅,让人觉得不伦不类的,说不上来的别扭。

咖啡厅不大,由老式店铺改建,门改成了蓝色玻璃门,窗台是木质的,摆了几盆花,里面不大的空间只有两三张桌子,不像原来的茶馆,可以坐下不少人。西街应该只有茶馆,咖啡厅开在这里显然是格格不入的,像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地里冒出了一株玫瑰,突兀而又古怪。可让西街女人觉得更古怪的是,班长居然一有时间就守在这家咖啡店,点上一杯咖啡,然后写几句他称为诗的语句,发给西街女人。

如此笨拙的手法让她哭笑不得,这个头上已经有了白发的男人居然用八十年代小年轻的方式追求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西街女人没有一丝感动,她只想到逃。她根本不去点开那些诗,如同她年轻时根本不理会那些塞过来的小纸条。

她依稀记得上学时同学之间互赠贺卡,还记得班长追在她后面,手上举着漂亮的贺卡,大声地叫道,你就在天上吧……所有的回忆还在昨天,西街女人收到了班长的邀请,参加他们公司举办的新年晚宴。西街女人手里握着那张入场券,犹豫不决。女儿带外孙回家来,眼尖的小外孙一下子看到了外婆手上的入场券。外婆,你太厉害了,这个入场券又贵又难买,他们说里面有豪华自助餐,还有大抽奖。

西街女人这时没犹豫,把那张闪着金光的入场券塞给了外孙。

女儿把头凑过来,问,是您那位做房地产的老同学吧?买房子的事您跟人家说了吗?马上就要开盘了,我可好不容易凑齐了首付的。

西街女人忍了又忍,把在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看着女儿带着外孙高高兴兴出了门。

自从西街女人没去参加新年晚宴,班长也好几天没去过咖啡厅。西街女人每次路过时,总下意识地往里面望望,门口趴着的大白狗,头都不抬,眼睛无神地盯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女儿又在追问买房的事,西街女人能听出她的心急,她觉得这事当面说比较好,于是给班长发了条微信。

她红着脸编写着,写好了,删掉,又写一次,又删了,如此反反复复好几遍,终于编好,像是下定了决心,摁下了发送键。

整个上午,西街女人都在魂不守舍中度过,她把手机放在身边,不时拿起来看看。提示音始终没有响,她怀疑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

等到中午,班长终于回了电话,说自己很忙,开了一上午的会,有大项目上马,一大堆事情等着自己处理。

西街女人小心翼翼地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请你吃个饭。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约好了第二天晚上见面。

西街女人定了家徽菜馆,她记得班长说过,出去多年,吃遍了全国的菜,还是觉得徽菜好吃。她点了毛豆腐和臭鳜鱼,又加了一道祁门的中和汤。毛豆腐臭鳜鱼是徽菜中最有名的两道,至于那中和汤,西街女人觉得名字起得极好,像极了徽州人为人处事的哲学。可她坐在那里,却一直心神不宁地绞着手,思索着自己该怎么开口求人。

西街女人一辈子没求过人,上学时有老师和同学宠着,上班时父母给安排好了工作,离婚时前夫曾问她,难道你一辈子就不会求人?

在西街女人想来,西街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该来的就会来,该走的就会走,不需要去求什么,也不要求。可是现在,为了女儿,为了外孙的学区房,西街女人心里翻江倒海。

桌上的毛豆腐早冷了,裹着酱汁的臭鳜鱼气味也散尽了,像道具般摊在那里。那碗中和汤被冰封起来,如同一碗雪花汤,没了热气。

西街女人定定地坐在桌前等。本是约好的六点,可都已过八点,班长还没来,信息发了一个接一个。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个会。不好意思,最后一个电话。不好意思,还有点事要处理。所有的信息,西街女人都回得极认真,五个字,没关系,等你。

班长到时,饭店已经打烊。西街女人从来没等过一个人这么久,像把她一辈子的时间都用尽了。班长没说抱歉,只是把西街女人送回了家。车子开到西街街口,西街女人下了车,求人的话她还是没说出口,依旧保持优雅地说了声再见,挺直了背,缓缓往回走。她知道身后的目光盯了许久,他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们可以吗?

西街女人一夜没睡。他在等她的答复,今天必须要有回答。

天蒙蒙亮时,西街女人迷糊了一下,再一睁眼已经快中午了,赶紧往菜市场赶。小外孙的中饭一向是头等大事,西街女人每天都要花上一番心思的,她会提前把菜谱列好,然后去买最新鲜的食材。今天的菜是小炒黄牛肉,笋丝豆腐干,素炒白菜。

在南方小城,卖牛肉的本来就不多。好在西街女人赶到的时候,摊上还剩最后一些牛肉。西街女人平时是精打细算的,这时想也没想,把那些牛肉全称了,拎上就往回走。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响了,她根本没空去看,手里拎着大红色的塑料袋,像拎着什么宝贝似的,急急赶路。

匆匆的西街女人一抬眼,正看到一位农妇,这位农婦一脸堆笑,看见西街女人像见到救星般。这个农妇是老相识了,与西街女人同龄,头发已经全白,看起来苍老呆滞,像极了她面前那堆卖剩的白菜,蔫巴干瘪地草草堆成一堆。

农妇的老公得了癌症,她照顾好家里的病人,还要到菜场卖菜补贴家用。西街女人每次只要到菜场,都会到她的摊子买点什么。农妇看见西街女人,热情地张罗着。最后这点了,便宜,全给你了。

可今天不知怎么,西街女人怕极了那堆在地上的白菜,被人挑拣剩下来,像是永远卖不掉似的。她慌忙走开,根本不顾农妇在后面大声吆喝,她拎着自己的红袋子,急急地往外面冲。

西街女人一改往日从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了家,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时她才看到,那条微信是班长发来的,就一句话,你还是在天上。

(尘世伊语,本名沈燕,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创作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中国铁路文艺》《特别关注》《微型小说选刊》等。有剧本创作获奖。)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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