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粒种子

一

想帮大姐卖一次西瓜的这天下着像科塔萨尔《南方高速》里所描述的雨：“一直在下雨，外面雨势厚重，一片昏暗，硕大的雨滴汇聚起来，硬邦邦地敲打着窗台，发出‘啪啪的声响，如同耳光，它们前赴后继地将彼此撞碎，真让人心烦。”

黑色雨伞下，我涉水而行，梳理着关于故乡集市的碎片：麻湾集、曹店集、韩楼集、龙居集、乔庄集。俗称五集。其中麻湾集是离故乡最近的集市，龙居集是离着故乡最远的集市。龙居集就是今天大姐卖西瓜的集市。

西瓜不仅仅是水果，瓜瓤吃掉了，一片月牙形的瓜皮被丢进缸里，撒上白色的粗盐，不久便是桌子上的咸菜。西瓜子被一粒一粒捡拾出来，放到窗台上或者盖天上晒干，到了冬天可拿出来当零食吃。舌尖把白色的子从黑色的皮里打捞出来，满足味蕾的需求。小孩子所能体会的是吃的快乐。而大人拿起一枚瓜子，细细端详，久久不肯送到唇边。对于农人来讲，一枚瓜子意味着一场农事。

当然，无限度地放大一个西瓜，它的甜，或者它的一粒种子，它所包含的人生，不是作为瓜农的大姐所关心的事。现在，她所有的目光和心事都聚焦在她亲自养育的西瓜上。因为“瓜命”关系着“人命”。

二

城市里的人们过度地使用了时间和速度，而在乡村，时间和速度几乎被遗忘，农人以种植和收割来记忆季节。以“天刚擦亮”“晌午头”“傍黑天”来铭记时间的流逝。以“下雨天”表示劳作暂停。

我到龙居集上的时间介于“天刚擦亮”和“晌午头”之间。街上的人流已经熙攘，但是很慢。似乎慢走、停顿是赶集的一种节奏。赶集的这天，慢下来有双重含义：第一是让自己歇歇脚，第二是寻觅到自己需要的物品或者和熟人说个话、打个招呼。有的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什么也不买，只为赶集的人能看到他。因为下雨，赶集的人走得更慢了，从一个摊子走到另一个摊子需要很多时间，尤其是撑开的雨伞，让街道异彩纷呈的同时，让集市更加拥挤。但是再大的雨也不会阻挡一个乡村集市的如期进行，反而感觉在雨中赶集多了分外的趣味。

各种物品摆满了街面，只剩一个三米的过道。越是“交通”堵塞的路段，赶集的人越往那拥挤，似乎被堵塞的路边上有诱惑他们的食物或者衣装，去晚一步会被哄抢一空。我看到了霜姐姐她娘，她骑着三轮车，一会儿被挤到这儿，一会儿被挤到那儿。她的雨伞太小了，根本遮不住她。我叫了她一声，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双眼透过雨幕朝我瞟来，但是她认不出我了，当我说出我的乳名，她咧开嘴笑了，满嘴的牙齿一颗不剩。加上她满脸的皱纹，很像我看到过的一幅摄影作品上的沧桑老人。

跻身人流，全然没有在城市里的恐惧和压抑感，一种久远的、温暖朴实的气息被唤醒，开始在血脉里回溯，穿越命运的枝枝蔓蔓，找到根的所在。

一位没牙的老婆婆撑着一把旧样式的油纸伞，绿莹莹鼓着肚腹、沾着泥土的毛豆放置在油纸伞的保护之下，很具烟火气，我抓起一把感受庄稼的丰饶和泥土的气息。玉米从红红的胡须里递出洁白的牙齿，对着我盈盈地笑。那种笑声里是一串一串的往事：在玉米肥绿的叶子上捉知了猴，趴在地上听雨点落在叶子上的沙沙声，三五个小伙伴抢吃一个烧糊的黑玉米……

卖豇豆的老人像我的三姑，只有半拉鼻子，说话呜咽、呜咽的，可是她的豇豆多么令人爱怜：身材修长，豆荚匀称饱满，身体绿得发白，一看就是面豇豆。我正想开口喊姑姑，一只湿漉漉的大手一下把我抓住。

大姐和姐夫已经早我三个小时到了龙居大集上。也就是“天刚擦亮”时。在卖西瓜期间，或者说整个的农耕生涯，“天刚擦亮”这个时间点，被他们铭记并不断重复。地平线露出鱼腹白，太阳从大海中抬起雍容华贵的身子，天光熹微，露珠如珍珠被收割，脚踏在泥土上受到温润的回赠。大地一片寂静，姐姐的咳嗽打破黎明的沉默。

三

两条公路的交叉口、新建的铁道底下，姐姐、姐夫和他们满满一车的西瓜占领了一个有利地形。拿赶集的土话来讲就是“好埝”。他们的摊子上撑着一把白绿相间的大太阳伞。水珠嘭嘭嘭击打着伞顶，雨花飞溅在伞的边缘，形成水柱砸到地上，化为乌有。有些雨滴颤抖着不停尖叫。西瓜，这夏季的水果之王，被搁置在简易的架子上。

西瓜是昨天晚上姐姐趟着露珠，在大雨酝酿时采摘的。当然只是成色不是特别好的三级西瓜。那些个头匀称，瓜皮铮亮的上等西瓜，早在七八天前，以一块多钱的高价，被居住在城市里的我们，销往各自的城市。一条来自乡野甜蜜的河流，在喧嚣的城市，纷纷打开游子们思念故乡的味蕾，滋润他们干涸的记忆之河。

幫大姐卖西瓜的十几天，我像一个战士充满战斗力。每天五十公里，沿着黄河大堤往返两个城市，绞尽脑汁想出各种赞美词：无公害、无污染、不打药、纯天然、黄河岸边沙土地、自然成熟等，并被我过度使用。甚至亲自上阵表演“吃瓜”。每次装好车，我要返程，大姐总会露出歉疚与无奈的复杂表情，大姐不止一次说：“要不是你们帮忙，我只有坐在瓜地里哭了。”说得我很不好意思，似乎我是一个陌生人。我在城市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而大姐依然在黄河岸边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日子，腰椎病、颈椎病都已找上了她。我有多久没有过问流着同一血脉的姐姐了呢？其实，该歉疚的是我。该感恩的也是我。我自年少时就抛弃了土地，以卖西瓜为由，得以重返家园和泥土，我所受到的馈赠是关于灵魂和生命的。

十点多，雨势减弱，街上的人流更加拥挤起来，来来往往的人问问西瓜的价钱，不合适就又去别家问价。三个小时，姐姐才卖了十块钱。也许境遇能激发人的才情，也许我的骨子里是有商业基因的，也许人老了看透了一切，连脸皮也变得厚了。在基本的生存面前，诸如架子、脸皮之类的词语都退到了背后，只剩下了本能。

卖西瓜、卖西瓜，正宗麻湾沙土地，不打药纯天然无污染的西瓜，吃了还想吃，吃了不伤人，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东营名牌，麻湾西瓜啦，一斤三毛，三毛一斤……喊到“三毛一斤”这几个字，我觉得心被什么戳了一下，一枚西瓜花在我心上开了又谢了，一个西瓜重重地向我的心上压去。大姐听见我吆喝，吓了一跳，笑出了眼泪。她一笑，满头的白发跟着抖动。她的笑太像母亲了，温柔里藏着坚韧。一向不善言语的我对于自己的行为也感到惊讶。倘若在我自己的日子里也有这股泼辣，也许我过得会比现在好。可是我早已屈从于一朵花的开放与凋零，变得麻木不仁。

场面有时需要有声的表达。听见我吆喝，果然有不少人停下来选西瓜。买瓜的人从网兜里往外拿西瓜，大姐就从摊子上麻利地往袋子里装。大姐装西瓜称量的时候，雨水就会打到她。而她一点也不躲闪。似乎大姐已经习惯了老天爷的那一套，你怕也没用，躲也没用。该来的雨来，该去的风去。

事实上一袋子十几个西瓜卖出去没有超过十块钱的，掐去不给的零头和品尝的西瓜，平均一个西瓜也就一块多钱。一个买瓜的婶婶，走出去一条街又返回来让大姐把西瓜切开看看瓜瓤红不红。姐夫切西瓜，姐姐就在一边做好了准备似的说：“吃的东西隔着皮，难免有生的，生的不要紧，退钱也行，换瓜也行。”说着就把手伸到她的布包里摸索钱币。

育苗、压蔓、授粉、浇灌、采摘、销售，都是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我在姐姐长长的西瓜地里走三分之一就已经气喘吁吁，姐姐一天要在地里走上十来趟，尤其授粉，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趁着大晴天。姐姐拿着一朵雄花在每一朵雌花上涂抹。四千多棵西瓜，每一个雌花授粉一遍，就是四千多遍。授粉完毕第二天遇到老天爷好脸色还好，如果遇到下雨冲掉了花粉，姐姐的劳动就付之东流，又得再次授粉。像是老天爷故意的捉弄。今年多雨多灾，一再授粉就是不坐瓜。产量很低，价格也不比往年。

西瓜摊的南边和北边是卖蔬菜的两位老人。卖自己种植的韭菜、豆角、茄子、辣椒、丝瓜。因为雨天，她们的蔬菜拥挤在三轮车狭窄的车厢里，她们手上的伞大都在蔬菜的上方，而自己时而在雨里，时而在伞下。她们卖的蔬菜不能仅仅用“好”这个字来描述。当然，大姐卖的西瓜也是。这些农產品岂不是她们恪守村庄和土地的一种佐证。茄子紫红没有任何褶皱。韭菜纤细飘出韭香。让我想起每年的七月十五母亲专门为我包的韭菜猪肉馅大包子。母亲包的包子里不但有韭菜和猪肉，还有故乡，家园，苍天和大地。

姐姐的西瓜和她周边蔬菜摊上的泥土，让人踏实。纵然泥土不产金子，但是泥土可以养育一个村庄，一家人。

“卖西瓜、卖西瓜……”整个上午，我不断重复这几句赤裸的蛊惑人心的直接话语。无奈中夹杂着几丝隐痛。而从姐姐的脸上已经看不出这些了，或许她已经习以为常。有人买西瓜的时候，她立即精神抖擞，拿起袋子，并说明西瓜的产地和自家所在。尤其她一再强调“黄河岸边”“沙土地”这几个字眼。没人买瓜的时候，姐姐就抱着她装钱、打了七八个补丁的背包，坐在马扎上沉默不语。即使雨水把她的衣裳全都淋湿了，她还是沉默。倒是我心急如焚，像打了鸡血一分钟也不舍得坐下，连续不断地对着来往的人吆喝，直到把自己的嗓子喊得嘶哑，充血。

穿着“上档次”的人大都买了大姐摊子对面女人的西瓜。穿着“土气”的人大都买了大姐的西瓜。大姐摊子对面的女人“人高马大”，来自黄河的西岸。她辗转利津大桥来赶龙居大集，少说也有一百多里地。她一车的西瓜全部卖完，除了油钱所剩无几。中午十一点多，我赶着回家给父亲做午饭时，瞅了一眼那个女人，她的乳房在湿漉漉的衣衫里凸出下垂，脸上全是雨水。

四

卖瓜归来，遇到一位老伯，黑褐色的面庞，沟壑一样的皱纹，满头的白发，眼睛里的沧桑和善意，多像我的乡亲。他背后广袤的土地，长势旺盛的庄稼，劳动的辛苦……都停止在面前一个蛇皮样的袋子里，停留在袋子里那一些咖啡色的籽粒上。我抓起细看，这些颗粒光滑饱满有沉实感，形状像缩小版的鹅卵石，不太规则。老伯对着一脸疑惑的我说是白萝卜种子。

我把嘴巴张大成“O”。种子！种子！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它们何尝不是乳房、子宫，养育了鲁北大地上的人们;何尝不是火苗，在漫长岁月的甬道里为我的父老乡亲们化解黑暗。它们又何尝不是夕阳，将紫色的晚霞、温暖的光晕，洒满大地，馈赠给我的村庄。姐姐，何尝不是一粒种子，有着坚硬的外壳和柔软的内心，装得下泥土与河流，宇宙与星辰。我的村人们又何尝不是生生不息的种粒呢。

我讨要了几粒萝卜种子，它们静静立在我的掌心，散发暗褐色的光晕，它所包裹着的田野，村庄，大地，生活与岁月逐渐展开。它所包裹的梦，有着童话的轻盈。让我更加惊奇的是白萝卜种子有一个浪漫的名字：莱菔子。把种子碾碎可以做成中药，治病强体。

（璎宁，本名张学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十月》《文艺报》《诗刊》《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隐形的麦芒》两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