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2021-12-03 20:13羊玉姣
湖南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草纸纸钱菩萨

羊玉姣

晚饭后,就要送老客菩萨回家了。父亲和哥哥把打发老客菩萨回家的纸钱一摞一摞码好,放在墙角,等到傍晚过后,烧给故去的亲人。这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年的花费。

边长约十几厘米的正方形黄草纸叠在一起,压印一种特殊图案,就成了民间通用烧给先祖的纸钱。材质精细一点、颜色亮黄一点的草纸,是金纸钱;材质粗糙一点、颜色暗黄的草纸,是铜纸钱。父亲和哥哥把方砖一样的纸钱分成几沓,给祖爷爷祖奶奶的,给爷爷奶奶的,给其他远房亲人的和陌生过路人的。每一份的最上面,贴一张白纸,用毛笔从右至左竖排写好日期和收寄人信息:仙逝显考(妣考)××大人冥中收用,阳上孝子(孝女或孝婿)投敬,××年××月××日。白纸左下角落笔“封印”二字,大约相当于阳间使用的信封。

入夜,各家各户把纸钱点燃。一簇一簇的火焰在村庄四周跳跃,树木小草的影子和人的影子,跟着火苗一起跃动。青烟缭绕。纸灰飘飞。鞭炮声声。人们围着烟火翻飞的纸钱,双手合十,一遍一遍反反复复说出自己的心愿,请求祖先泉下显灵,多多保佑。

記忆里,这些烧给先祖们的纸钱,都是手工制作的。

农历七月初十傍晚,把老客菩萨接回来。第二天,父亲和哥哥就开始忙活起来。先是从小卖部买回来一大摞大张的黄草纸,裁剪成边长约十二厘米的正方形,或者长约十五厘米、宽约十二厘米的长方形。然后从柜子的最高处取出铁钱戳、木锤子和小木方座子,把十几张裁剪好的草纸叠压在一起,放在小木方座子上,铁钱戳压在草纸上,木锤子高高举起,对准铁钱戳一锤下去,“咚咚咚”几下,草纸上就留下了一排一排清晰的印痕,一沓纸钱就算完成了。

“哇,好多大眼睛!”我惊叫出自己的发现。戳在草纸上的印痕,线条圆润清晰,排列整齐,像一排排眨巴着的大眼睛,中间一个小圆点,像小小的眼珠子。我蹲在旁边,想伸手摸一摸纸钱上凹进去的线条和凸起来的“大眼睛”。

“放开,莫要多手多脚。”哥哥很介意,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女孩子不能碰纸钱。

“偏要摸一下。”我故意伸出手,在戳印好的草纸上滑过,然后咯咯咯地笑着一溜烟跑了。我偏就不信,女孩子摸一下,纸钱就变了。

四姐老实多了,看不出会给纸钱带来任何威胁。她盘腿坐在一旁笼着双手,看着父亲和哥哥把草纸一沓一沓用钱戳压好图案,然后跑过来悄悄告诉我,纸钱上图案都是一样的,仅仅是竖排的数量不一样。横排都是四个图案,竖排有五个图案和七个图案两种。

这叫四路五钱和四路七钱,父亲向我们解释说。按照我们当地老人们口口相传的说法,四路五钱在阴曹地府算是零钱,相当于我们使用的分票和毛票,四路七钱是整钱,相当于五块和十块的。

农历七月十四,要送老客菩萨回家了。

傍晚,玫瑰色的晚霞在西边的天空铺上了一层锦。有云。夕阳越过云层,一点点地往下坠。远山、树木和村庄像镀上了一层金。

哥哥说,差不多了,太阳快下山了,看天色应该有雨。

父亲不同意,说再缓缓,等天色暗一点,有雨更好。老客菩萨每年都要带一场雨回来,又带一场雨回去,这样才算顺天意。

我和四姐也盼着早点送老客菩萨走。我们心里惦记着供完老客菩萨、把他们送走后,就可以吃几个糯米粉做的老客粑粑。老客粑粑可好吃了。把外层黄褐色的桐子叶揭开,细嫩温软的糯米粑粑就裸露出来,插进一根竹筷子,在盛满白砂糖的瓷饭碗里打个滚,一颗一颗晶晶亮的白砂糖缀在上面,像在沙地里滚过的胖娃娃。咬一口,香甜软糯,回味无穷。

天色好不容易暗下来。

哥哥把老客粑粑用白瓷碟子装好,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专供老客菩萨用餐的方桌上,斟好茶,作三个揖。父亲在方桌前点燃一卷纸钱,一路呼唤着,把爷爷奶奶、祖爷爷祖奶奶这些故去的亲人们请出门,领着他们走到聋子街东头。父亲在离羊氏祖坟黄古山最近的地方停下来,选中一个相对宽阔的十字路口,用一根长树枝在地上象征性地画几个大圆,分别朝着黄古山偏西北方向留一个缺口。

四姐很细心,提醒父亲,圆圈都还有缺口没封好呢。父亲说应该是这样。

哥哥一脸严肃。他很认真地把纸钱一沓一沓对折好,放进父亲画好的圆圈里。纸钱好像一下子就有了脊骨,又像长出来两条腿,稳稳地立在地面,很听话地从几个圆中间开始,排着队,一圈圈往外绕,一层层往上爬,几分钟时间,地面上就立起了几座小纸钱山,祖爷爷、祖奶奶、爷爷、奶奶、叔爷爷、叔奶奶,每人一个圈,圈里围着一座小纸山。

“哧——”一声,父亲擦燃火柴,周围的夜色跟着颤动了一下。父亲嘴里念念有词,把几沓零散的纸钱点燃,放到圆圈外面,再引燃一小卷纸钱,放到几个圆圈里面。好一阵子地酝酿,几个小圆圈才次第冒出一圈圈的白烟,火苗跟着蹿出来,扭动着身子相互缠绕在一起,向上飘升。风扑过来,火苗“扑哧扑哧”,托起萤火虫一样的火星子,飞旋,飘落。

烟子熏死人。我从父亲手里拿过长树枝,插进冒烟的纸钱堆里,想让纸钱烧得更透。

“住手!这个万万动不得的!”哥哥厉声喝道。

父亲到底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等我们吃过老客粑粑,就慢慢向我们解释了烧纸钱的老规矩。为什么一定要在地上画一个圆圈,为什么一定要给圆的西北方向对着黄古山留一个缺口,为什么一定要点燃几沓纸钱在圆圈外,为什么不能用树枝挑动已经开始燃烧的纸钱。父亲还和我们说了一个关于烧纸钱的古话。

传说东汉蔡伦在改进造纸术之后,很受欢迎,赚了不少钱。他的哥哥蔡莫和嫂嫂慧娘得知后非常羡慕,也学着蔡伦的方法造纸,结果造出来的纸成色不好,眼看就要赔本。就在夫妻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慧娘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把纸剪成钱的模样,然后买了一口棺材,自己睡在里面假装死了,让蔡莫号啕大哭,引来众多的邻居。蔡莫一边哭,一边烧纸,烧着烧着就听到棺材里有动静。慧娘在里面叫着,快开门,我回来了。大家赶忙将其扶起,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慧娘道,我去了阴曹地府,本来回不来的,但是因为蔡莫烧了很多纸钱给我,这些纸钱,就是阴曹地府通用的钱币。我把这些钱分给了阎王爷和小鬼,他们就把我放回来了。邻居们听信了慧娘说的,从那以后,凡是家里有人过世了,都来买蔡莫家的纸。没过多长时间,蔡莫家的纸就卖光了。

当然,这些只是传说。父亲说,给故去的亲人烧纸钱的习俗就这样流传下来了。至于纸钱剪什么样的形状,戳印什么样的图案,各个地方有不同的规矩。我们今天烧纸钱给老客菩萨,一方面表达我们对先祖的尊敬和怀念,同时也寄托一种美好的愿望:我们希望先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更好。究竟我们烧的纸钱,对他们是不是真的有用,并没有办法考证。既然相信了这是阴间通用的纸钱,我们烧纸钱的时候就一定要按规矩办。画一个圈,不让外人进来,老客菩萨就可以不慌不忙地整理钱币。西北方向留一个缺口,代表墓门,朝着祖坟方向,方便老客菩萨回到他们自己的家。烧几沓纸钱在圈外,是打发那些没有亲人祭拜、在这里路过的老客菩萨们。民间传下来的说法,说女孩子不能摸纸钱,否则老客菩萨收回去的是假钱。纸钱燃烧时不能搅动,燃烧后的灰烬我们也不能人为地破坏,如果下雨,一定要保护好燃烧的纸钱不被雨水浇灭,要不然老客菩萨收回去的都是烂钱、碎钱。

于是,我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不该偷偷地去摸纸钱,不该拿树枝挑动正在燃烧的纸钱。第二天一早,我还特地跑到烧纸钱的地方,看看纸钱烧完的灰烬有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从此,父亲和哥哥裁草纸戳纸钱时,我只是偶尔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看着,不再添乱。

每年的七月半,聋子街送老客菩萨的队伍里,就属羊五伯伯家里最豪气:一沓一沓纸钱码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金纸钱铜纸钱样样备足,纸钱上的戳印不深不浅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写的封印一笔一画、恭恭敬敬。他们遵循从亲到疏、由多到少的分配方案,将纸钱依次围成几个大小不同的圈。然后,几个圈圈就开始你追我赶呼啦冒出青色的烟,吐出的火苗照亮了聋子街的半边天。他们家的五个儿子九个孙子,浩浩荡荡站成一排,化纸钱,摆供品,作揖磕头,有条不紊,仿佛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

聋子街的老人们对此啧啧赞叹。大家都说,看看,只要对前人菩萨恭敬,前人菩萨自然就会保佑后人万事顺就。也是,羊五伯伯家里五个儿子,一个军官,一个大学生,一个乡镇企业的采购员,两个做生意的万元户,几个兄弟家里都是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存款。用老人们嘴里常说的“人财双发”四个字形容羊五伯伯家,最合适不过。

“全靠前人菩萨保佑啊!”寡居的母亲也常常发出这样的感慨。在老客菩萨面前,她是小心又小心,生怕有一点点疏忽。

那一年,父亲刚刚离开我们,成了新的老客菩萨。哥哥嫂子客居他乡讨生活,母亲带着七岁的我和十一岁的四姐在家。

提前一个月,母亲就开始张罗接老客菩萨的事儿。裁剪草纸和戳印纸钱的事儿,由我和四姐负责。母亲再三叮嘱,女孩子代替男丁裁剪草纸和戳印纸钱,必须单膝跪地,才能算数。在母亲的指导下,我和四姐把一大捆草纸抬到跟前,单膝跪在地上。我负责裁纸,四姐负责戳印。我把草纸对折、对折再对折,握紧拳头用力在折痕上来回移动,把草纸压平,然后用刀沿折痕一路拉过去,一张大草纸就变成一沓小草纸,再把裁好的草纸送到四姐手上。

我的手太小了,草纸太厚太糙了。整整一个上午,纸钱堆就是不见长高。双手已经磨了好几个小水泡,双腿跪得几近红肿。我左腿右腿不停地交换着单膝跪地,不敢有半点马虎。

母親每天负责供奉老客菩萨的一日三餐。请老客菩萨上座时,母亲坚持三跪三拜。为了表达诚意,她尽量把头低得最低,尽量把腰弯到不能再弯。寡居的母亲有太多太多的心愿。她希望哥哥嫂子能早日给她生几个大胖孙子,希望长大成人的几个姐姐们能嫁得如意郎君,希望我和四姐能好好读书,希望一大家子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她时常感觉力不从心,除了自己每日不分白天不分黑夜地下地干活,就只能寄希望于地下的父亲,希望父亲能够泉下显灵,帮她一把。甚至无数次在梦里,她看见父亲活过来了,和她一起下地劳动,帮她分担琐琐碎碎的家事。母亲每点燃一沓纸钱,就要叮咛一句:“老头子呀,你在地下要睁开眼睛啊,跟到你的几个崽女走啊,保佑你的大女儿大女婿在单位工作顺利啊,保佑你的儿子儿媳在外面平安健康,给你生几个大胖孙子哈……”母亲和父亲相濡以沫三十年,她只相信父亲。在她眼里,成了老客菩萨的父亲,无所不能。

我和四姐根本就不去想老客菩萨能帮忙完成什么心愿。我们只想着,要亲自寄一份包裹给父亲,让父亲高兴高兴,这样就能看见父亲的笑脸,也能得到父亲的表扬。一定要看着母亲贴的给父亲包裹上的封印里,有我们的名字,才肯放心。

多烧点纸钱给爸爸,让爸爸在另一个世界成为一个大富翁。我和四姐偷偷商量着,为完成这个计划想尽了各种办法。眼看着母亲已经把寄给老客菩萨的纸钱一摞一摞分好了,我和四姐还要躲过母亲的眼睛,悄悄地多拿几沓,放在寄给父亲的纸钱堆里,也顾不上女孩子不可以碰纸钱这些老规矩了。

烧纸钱的当晚,我和四姐守在纸钱堆旁,一步也不离开,眼看着黄色火苗快活地伸出长舌头,吐出一点一点红色的火星子,看着烧完的纸钱很自然地趴在地面,没有一点人为破坏的痕迹,我们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心安。很珍惜一年里仅有的这一次和父亲亲近的机会。仿佛父亲正站在旁边,一边整理钱币,一边在笑盈盈地故意拉长声音念:孝女羊超宝寄出的纸钱,三——万——元,收到——孝女羊满宝寄出的纸钱,三——万——元,收到——

下雨了,我和四姐用废砖头在纸钱四周围一个圈,搭上树枝,盖上几片宽大的水桐树叶,保护纸钱不要被雨淋湿,不要被猫呀狗呀搅糊。

我们可不想让父亲带回去的,是烂钱、碎钱。父亲在世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嫌弃过家里的女孩子多。从父亲嘴里喊出来的名字,都带个“宝”字,“紫宝”“超宝”“满宝”,一个一个都是他的宝。聋子街别人家的女孩子早早就辍学了,我们家的女孩子可以一直上学、一直上学。我曾亲耳听到父亲向远在柳州的伯父炫耀,别看我们家女娃娃多,其实一点都不比男娃娃差,她们呀,一个比一个俊,五朵金花呢。其实哪里俊,只是在自己父母的眼里俊。现在父亲去世了,给父亲多烧一点纸钱,替父亲守着纸钱不被破坏,让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花钱不愁,是我们最愿意做的。

我们终于长大。各自成家。平安健康。诸事顺就。

母亲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她把大部分功劳归根于自己七月半和清明节对老客菩萨的恭敬与虔诚,纸钱足够,供品丰富。老人家开口闭口都在说着感谢,感谢前人菩萨保佑。

相反,对于老客菩萨,对于纸钱,我们却再也没有小时候的那种小心翼翼和虔诚。有意无意地,我们忽略了很多老规矩。

每年七月半和清明节,我们不再愿意自己动手去裁纸戳纸钱,都买工厂成批加工的纸钱。母亲总是担心说,万一这些纸钱在工厂被女同志碰过,到老客菩萨手里就是假钱了,他们还怎么花?

有时候哥哥忙不过来,就安排我帮忙整理纸钱,帮忙写包裹贴封印,甚至帮忙烧纸钱。母亲多次提醒:“你们不可以这样,坏了规矩,惹恼了老客菩萨怎么办?”

曾经的老古董哥哥拍着胸脯,满有把握地担保:“娘老子您放一万个心,老客菩萨不得生气,他们也不晓得生气。我们把老客菩萨接回来,只是为了表达对仙逝长辈的尊敬和怀念。因为当年缺吃少穿,一家人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使出浑身的劲儿都不能解决温饱问题,就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前人菩萨身上,迷信前人菩萨能帮忙实现心愿,生怕有一点点疏忽和怠慢,哪怕是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也要保证每年老客菩萨足够的纸钱。前人菩萨要是真有那么灵验,我们年年接月月供,怕早就翻身过好日子了,哪里还要熬这么多年?”

“规矩就是规矩。按老传统办事总是不得出错!”母亲总是这句话。

不止是我们,整个聋子街,这些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都逐渐模糊起来。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七月半,聋子街的年轻人突然从县城里买回来彩色纸糊的各种日用家什,和大把大把标有面值的冥钞,说是烧给老客菩萨的,还说外头早就兴起烧这些了。于是,送老客菩萨的当晚,纸钱,金山,银山,金元宝,面值一百的冥钞,面值一千的冥钞,面值一万的冥钞,冰箱,洗衣机,电视机,小车,别墅,应有尽有。年轻人一边烧这些新式纸钱一边生出各种奇思妙想:明年送老客菩萨,是不是会有更多的诸如手机、电脑之类的新玩意出现?

也有老人们围在一旁看新鲜。他们对于百年之后自己将要抵达的另一个未知世界,脸上写满了疑虑:这些东西在下面真算得了数吗?莫非下面真的像年轻人说的那样,也跟着新潮起来了?一些顽皮的年轻人对着老人们开玩笑:“将来呀,各位老人家在下面需要什么,尽管托梦,哪怕是航空母舰和飞机,我们都能满足你们的要求。”

可以感觉得到,年轻人捣鼓出来的这些新花样,老人们是抗拒的。提前几年,母亲就把自己出行的装备按老规矩备好了,老衣三套,手杖一根,纸钱五百斤。老人家宝贝一样照料着这些东西,每个暑夏,这些东西都要浩浩荡荡地躺在堂屋门前的空地上,和太阳打一次照面。我们多次劝说母亲没有这个必要,说她纯粹就是多此一举,甚至笑话她准备工作做得够早够充分,这辈子已经管好了下辈子的事。

很明显,对于这样的调侃,母亲感觉很不是滋味,老人家尽量把自己的内心隐藏起来。“神化春风肉化泥。”和老太太们一起聊天,聊到某一天终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话题时,只要有我们在场,母亲就这样故作洒脱地定义死亡。

我们故意接茬:“那等您老人家百年之后,我们就不要再兴接老客烧纸钱这些了哈。”

母亲即刻满脸僵住,很是紧张:“那万一这些是真的呢?”老人家说的“这些”,无非就是人们传说的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传说的纸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通用货币。

母亲成了老客菩萨。

事实上,等到母亲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老客菩萨,没有办法和我们交流的时候,我才开始懂母亲:老人家从前之所以那么紧张,那么小心翼翼,是因为保持着对千百年来留下的传统的信任和敬畏。同时,对于一个自己即将到达的未知世界,老人家有着或多或少的恐惧。她始终相信:老规矩可以给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保驾护航。

于是,心照不宣地,我們回归了父母在世时,那种对先祖最原始的纪念方式。每年七月半,由哥哥嫂子和侄儿们一起,把母亲接回来再送回去。我们做女儿的,只要赶在农历的七月十二之前,把烧给母亲和父亲的纸钱送回去。唯一一年哥哥嫂子不在家的时候,由我负责完成这一项最传统的使命。

那一年,农历七月半,哥哥在长沙疗病,嫂子和侄儿负责陪护,家里接老客菩萨的事儿一直悬着。

一定不能让老客菩萨无家可归。征得哥哥嫂子和侄儿的同意后,我和先生商量着,这个七月半,由我们把父亲和母亲接到家里来。

第一次负责接老客菩萨,那种紧张和虔诚,不亚于当年双膝跪地烧纸钱给前人菩萨的母亲。不是因为担心父母亲能不能帮忙完成这样那样的心愿,而是生怕怠慢了父母亲。更多的时候,我是在用自己认定的方式弥补,弥补父母在世时,我未能更好地尽孝留下的遗憾。这一次,我只想好好做一回他们的女儿,不留遗憾。

下午五时许,一阵雷鸣电闪,天色阴暗下来,似乎马上就要下暴雨,一定是父亲和母亲回来了。一路来的古话,七月半,老客菩萨回来,会带雨回来。不能让父亲和母亲在家门口淋雨,也不能让父亲和母亲等得太久。二姐陪我一路驱车回老家,车至房前,二姐交代,把车再往堂屋门口挪挪,方便父母亲上车。小心翼翼地移好车,我们叠好纸钱,点燃,在地上围成一圈小火团,轻轻唤回父亲和母亲。

“今年哥哥在医院养身体,由我们来接二老回家。”我们一边解释着,一边往小火团里添纸钱。再点燃一卷纸钱,行至车旁,拉开车门,轻轻呼唤:“爸爸妈妈请上车。”关上车门,驱车,仿佛父亲母亲真的坐在车后座。一路上,我们和父母聊着,聊一大家子的生活,人人都好,个个健康,不必担心。

到达。停车。开车门。请父母下车。乘电梯。上楼。进屋落座。供奉茶点。

晚饭后,洗漱完毕。我衣衫整洁,盘坐在父母座位的对面,决定好好陪陪二老。母亲在世时,我很少这样安静地长时间陪老人坐过。每次下班回家,母亲远远地迎着我进屋,然后看着我穿过客厅,路过她,要么往卧室的床上一躺,要么往书房里的电脑前一歪。我很少在母亲跟前停留过,很少顾及过母亲期盼的眼神,很少注意过母亲眼里的落寞。这几天,把父亲和母亲接在家里,我又过上了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日子。两位老人要这样在我家里待上四天,我要好好陪陪他们,把以前欠下来的陪伴补上。等到七月十四下午,给父母准备好面点、纸钱,就像母亲当年给我们准备远行的行李一样,吃的,穿的,用的,一样不落,然后一路开车,把父母送回老家。市面上彩色纸糊的汽车、冰箱、洗衣机和手机什么的新式器具,以及成批印刷的千元万元面值的冥钞,统统不备,我尊重母亲的意见,只备母亲最放心的金纸钱和铜纸钱。

农历七月十一的午餐,是父母来我们家的第一顿正餐。整个上午,我们一直在忙着安排中午的饭菜。鱼肉、鸡肉、猪肉和蔬菜一样都不能少,绝对不能敷衍。母亲当年和我住在一起时,就是这样安排我们的一日三餐。

吃饭时间,我给父亲和母亲斟满酒盛好饭,学着母亲当年请父亲上座的样子,将筷子架在饭碗上,点燃纸钱,作揖,请二老入座。两小只看着圆桌旁边空空的座椅,很是好奇:“妈妈,你说外公外婆到我们家里来做客了,我们怎么没看见?”我告诉他们,外公外婆在妈妈心里,他们一定可以看见我们。透过纸钱袅袅升起的青烟,我看到了我和仙逝的父母之间连接的一座桥,朝朝代代,生生不息,那就是人间烟火。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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