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记

2021-12-04 01:21阿占
小说月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茱萸甘草师父

1.不是尾声

冬天把人间剧场镇得哑口无言。枯枝、冷街、瘦云,万物清简,只有大风是满格的。在海边,大风夹杂着暗器或铁物,带来杀意深冷。还好,还好,下一个寒流到达之前,有那么三两日,风会停下,气温回升几摄氏度,过了正午,暖意渐显。

多晒晒后背,通督脉的阳气,补命门火,散风寒。

是日师父高兴,先讲了冬阳之补,又逐一叫出白术、鬼卿和山奈的名字,叫得三个壮年人也相跟着高兴。不像前几日,师父记不得名、认不得人,可把他们沮丧坏了。

冬阳补而不燥,艾条温熏一般,不多时,背上开始酥麻,板结的腰肩也松软开来。随着身体坚冰般的融化,气血寸寸充盈,正是触发积滞点的好时候,拍一拍,打一打,散寒化瘀,扶正祛邪。

师父身体微倾,白术上前拍打其后背。许是下手谨慎,欠了力道,师父不满,闭着眼嗔怪,用力些,再用力些。鬼卿和山奈,笑在一旁,说,怕师父经不起你的飘雪穿云掌不成?

既然师父高兴,何不再凑凑兴致?鬼卿做懵懂状,说,师父,为什么晒了这么久不觉刺眼,反倒神清目明啊?师父答,太阳之力补足了睛明穴的阳气。山奈做懵懂状,说,师父,为什么晒过之后晚上睡觉双脚不冷啊?师父答,太阳之力补足了膀胱经的能量。

三人更加高兴起来。

白术发长齐肩,鬼卿胡子连腮,山奈两鬓铲青。三人皆行头不俗,场面也自成。再看他們的师父,一身皂,发如白雪,眼含精光,面上褶皱徐缓,坐在轮椅上,一根拐杖抚于身前,细看是一支九节长箫。

明眼人或许会懂,这箫是紫竹的,取四年半老节,细密紧实。师父以前说过,三年以下的太嫩,过了五年已逐渐衰老,无法打磨出理想的内径。至于九节为贵,是因为一定长度之内,节越多,竹越接近根部。接近根部的竹,密度大,两端管径差也大,利于共鸣。

跟随得久了,三人已摸透师父的喜好脾性。师父慕竹,却不喜竹笛,嫌它太闹、太急。相比之下,箫的愁绪恰到好处。师父腰椎不好,连带着左腿乏力,医生让拄拐,师父就弄来一支与拐杖比长的箫,自我揶揄,吹拐人。

吹也只吹一曲《鹧鸪飞》。师父说了,多吹露怯,惹行家笑话。其实,民乐团的首席听过师父的箫声,赞其弱音处口锋精细,高昂处铁马秋风,舒美与遒厉,都有了。师父不信。对于好听的话,师父一向持几分犹疑。旁人的善意可以领,自己的样子,自己最知道。

又一日。仍是正午。海面上升起某种银亮。山奈帮师父捶肩,还想继续让师父高兴。师父说过,风平浪止乃正,微起波澜如行,狂风巨浪似草。今天的海,有正书之气啊。

我说过吗?师父眼睛半闭,爱答不理的。

师父还说过,唱念通笔法,京剧的声腔、书法的运笔,都是一回事。用喉阻音似涨墨枯墨,行腔共鸣便是中锋走笔。鬼卿也想让师父高兴。

我说过吗?师父眼睛半闭,不耐烦起来。

师父,我都记得真真儿的,京剧讲程式,书法讲法度,书法的神韵在于元气淋漓而绵绵不绝,京剧的神韵在于……

打住,打住!师父的闷吼惊起几只鸥鸟。鬼卿,少些虚晃吧,人品书品要中正,不潜心,不临池,不酌理,只追名慕利,会很难看。喝上酒,持拖把状毛笔,以桶盛墨,又杀又砍,好不气派,还净收漂亮的女弟子……体统何在啊!

怎敢怎敢……鬼卿连说六个怎敢,脸已涨成绛紫。忤逆书法的事绝不敢做,至于女弟子,我最后娶了她,您证的婚啊,师父。

我怎会给你等不周之人证婚?师父怒着,鬼卿只好退下。白术和山奈在旁示意,消停吧鬼卿,浪子是回了头,风流债总归没还完,还委屈个甚?

再一日。还是正午的大海边。师父罩了顶藏青色八角帽。立春已过,南风从海上吹往陆地,湿冷反倒重了几分。北风才会吹开云层,南风只带来雾气,阳光像蒙了一层灰。不远处,鸥鸟的鸣叫升了起来,清影翛然。师父忽地开口,鸥将在仲春产卵。

三人惊喜不已,急切地俯下身,凑到近前。再看,师父已经睡着。

总有一年了,师父的脾气越来越坏,怒起来如火车头,直喷浓烟。

三人起初不信,师父乃岁月包浆之人,温润通达,不激不厉,怎么摔一跤就变了呢?暴躁发作之后,时发谵妄,认不得人,记不得事,三人找来本市最好的医生会诊,都说病得离奇。

一年前,师父气色尚好。瘦归瘦,风骨不倒。腰腿都是老毛病了,凭一支九节长箫,照旧行得急,不拖沓,一步是一步,或三步并两步。弟子们个个叹服,八十耄耋,仍能写蝇头小楷,体力、心力、功力、神力,一样也不缺,更不消说鼎盛时,大开大合入境,笔法纵横奇崛。

除了书法,师父还有两样沉迷之事——京剧和武术,对中医也略通三四。师父常跟弟子们说,世间事物,同类者有许多相异之处,异类者亦有许多相同之处。以书体流派做比,颜真卿楷书庄严持重,宛如舞台上的铜锤花面姚期。《三岔口》任堂惠、《十字坡》武松,这类短打武生,又会让人想到柳公权的矫捷与干练。

师父没有子嗣,师母也走得早,弟子们个个孝顺有加,再是虚名浪高,到了师父面前都得收声做事。师父最在意人品,张狂不得,谄媚不得,诡诈更不得——没有人品,何来书品?

师父过了八十,白术、鬼卿和山奈,每天早晚轮番来探,有时单个,有时约同,备好时令吃食,不聊世间纷乱,只听戏看碑帖。师父不喜大鱼大肉,三人只好跟着一起吃菜馄饨、混汤面、南瓜粥、糖醋蒜,吃着吃着,也离不开这口了。师父哪天头疼脑热,三人其中的一个必会住下,陪着过夜,侍候左右,才能心安。

去年惊蛰日,师父依旧早起,给房前的二分地松了土,翻了新。又站在那棵梅树下,沉肩坠肘,含胸拔背,上下相随地兜转了几轮,微汗渐出。若再往前二十年,是可以打一套内家拳的,师父笑着摇摇头,似已服老。就在一转身准备回屋喝杯茶的当口——也许转急了,也许脚下不平,突然就摔倒了。

师父从未住过院,这是第一次。花篮堆满整个病房。师父乏力说话,只在看到心爱的弟子时,眼里会划过流星一样的灼光,外人根本不会发现,除了白术、鬼卿和山奈。师徒原本就是心意相通的,朝夕请益,不言之教,如父如子几十载。

不久便出了院。那一跤,不用说轻微骨折,连扭伤也没发生。各项指标稳定,几乎查不出什么差错。出院后,第一个月尚好,第二个月有点不对劲,到了第三个月,师父脾气大变,变得暴躁、健忘,再过半年,看见白术、鬼卿和山奈,偶尔会问你们是谁,三人听了,脸色瞬间惨白。

师父一生勤于墨耕,家里除了碑帖善本,老毛笔、老砚台,就是创作的立轴、中堂、横幅、长卷、对联、扇面、斗方,历来追随收藏者众,有传言价值连城。师父偏羞于出手,总觉得不够好,流传得越多,越难为情。师父说,废纸一堆,博物馆肯收,已是最好的去处。

师父让三人去博物馆接洽。三人问,师父真的想好了?

你们小辈的,留念几件便好,多了无益,捐出去吧。

三人想给师父出传记。书学生涯八十余年,师父诸体兼擅,小楷的古雅、行书的流丽,都达到了极高境界。山奈说,师父在书法教育方面也成就斐然,培养了众多精英书家。鬼卿说,师父案牍劳作,念兹在兹的艺术本心更像一面镜子,让我辈时时自照,以正衣冠。

打住,打住!师父又发病了,几日暴怒,三人只能作罢。

三人还是不死心,等师父缓和下来,开始说服出版《隶草诀歌》。师父早年的手稿驳杂,装订也粗疏,愈显学问不易,独创诀歌每每相赠晚辈,功德足以流泽书法史册。

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啊,师父。这回您得听我们的。

師父不置可否。

师父越不认得,三人越是守在师父身边,从早到晚。后来,干脆在师父的厅堂里又添一张大案,既可守着,又能写大字,就像少年时候。

除了陪师父去海边晒太阳,也陪师父听戏。三人原本无此爱好,直到师父说京剧里藏着书法的魂儿,三人才留了心,竖起耳朵。如此数年下来,也能听出个文生的褶子、武将的开氅、谋士的戏装。白术索性买来全套的京剧名段唱碟,在师父家里咿咿呀呀地响。西皮紧,紧在欢快或坚毅;二黄缓,缓在浑厚和沉郁。

下了一场春雪,又是惊蛰。师父的状态时好时坏,好三日,坏五日,再好一日,坏两日。一个月下来,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里,是那个好端端的师父。三人紧着整理手稿诀歌,甚至做起了口述实录之类的事情。三人自认最明白师父,包括师父的家学、成长史和艺术观念,只可惜从未留下什么音像资料。师父一向不肯,不配合——现在,若知道弟子在录音,师父还会不肯。白术行事谨慎,将录音笔藏在离师父最近的地方。山奈、鬼卿的任务是引出话题,尽可能地自然而然,聊家常一般,让师父在不知不觉间重提往事。

师父,听说您父亲是个大家,看墙上那些照片,您和他一个模样。

师父,说说您的师父吧。一个藏家有他写的牌匾,弟子见过,那真叫面目大方。

师父若好端端的,便会说,家父并非成名成家,旧时是个账房先生,楷书过硬,如此而已——师父每每这样提及,淡而化之。至于师父的师父,自幼受教于前清秀才,研读四书五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由内地辗转半岛,初落脚时,曾以书法、篆刻润例收入为生,不凡的书法气度和鲜明的自家面目,很快在青岛港打开了局面。

师父,北屋挂着方帖,字字出奇,落款是“松菴”。松菴像个居士的名字。师父,东屋还有一幅松菴写的辛弃疾的《满庭芳·静夜思》。

“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缕织硫黄。柏影桂枝交映,从容起,弄水银塘堂。连翘首,掠过半夏,凉透薄荷裳。”山奈读了一半,被鬼卿抢了过去,“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

松菴并非居士,乃一介中医,远近闻名,至少在我小时候是这样的。十六岁那年,松菴告诉我,辛公用药名连缀成诗,足足用了二十五味。

已经太久了,很多事、很多人我都忘了,不过,这首词里的中药我记得妥妥的,云母、珍珠、沉香、硫黄、桂枝、连翘、半夏、薄荷、钩藤、常山、独活、乌头、苦参、当归、茱萸、熟地、菊花……你们看,都在词里藏着呢。

三人连连称奇。除了一首奇妙的词,还有松菴的字,写成这样,胜过一代书家。

师父说,不奇怪。悬壶济世,化心迹于纸上,修成了那种独有的书卷气,最后是书如其人。

松菴可有后?不知谁问的,师父陡然沉默下去。

三人大气不敢出了。时间的声音覆盖下来,那是一大段的静,却带着巨大轰鸣。山奈起身泡了新茶,这才有了茶叶舒展的声音。白术、鬼卿也回过神来,听见几句西皮散板,“到此来还恍惚衣香人影,一霎时禁不住神思昏腾”,其实那张唱碟一直没有停。

师父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很多事,说不清楚。师父看看三个弟子,还是讲了起来。

2.少年不老

少年俊朗,力气也多得是,悠单杠飕飕带风,这还不算,硬要在单杠上翻跟头、叠罗汉,把旁人看呆,看到冒汗。有一年市京剧团招武生,少年险些就考上了。

考不上的真正原因,据说是父亲做了手脚。少年从考场上回来,见父亲逆光而立,好像专门等在那里的。外面阴着天,老屋暗极,很快,父亲就完全黑掉了,变成一块大石头。

太野易闯祸,写大字吧,收收心性,日后也可做一技之长。这些话,父亲平时说过,且不止一回——独独这回,少年听了脊背发冷,晚饭没吃几口,就爬到吊铺上偷哭去了。

老屋南北纵深,南门临街,三间穿堂,便是北门。北门开在天井里,作日常出入,前门常年不走,从里面反锁着。写上大字以后,父亲在北门外上了锁,营造一种家里没人的假象,日常出入改为前门,出入频次减至最低,里面仍然反锁着。发小们来喊少年一起去撒野,必吃闭门羹,时间一长,就不再来了。

外面似乎不太安生,父亲怕少年跟着瞎胡闹,想用写大字拴住他。父亲下令,写满三小时方可吃饭,写满八小时方可睡觉。一开始,少年觉得无趣,满心委屈,甚至恼怒。父亲说,日日练,日日功,一日不练百日空。少年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去。父亲在,装装样子,父亲不在,乱写一气,那字,不是上轻下重,就是左右分离。

少年总归又是怕父亲的——父亲不苟言笑,不事家务,很少过问姐姐们的事情,两只眼睛都盯在少年身上。单传第三代,对这个独子,父亲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疼爱与严苛。

老屋只几扇东窗,太阳偏西,即刻糊成一片,须开灯照明。可没人舍得这电钱。少年的记忆里,四周时常像个黑洞。高兴的时候,少年和蜘蛛、壁虎一起飞檐走壁;不高兴的时候,少年作墙角的霉斑。

写上大字就不一样了,灯早早地亮起来,纸墨笔砚,都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少年扑身其中,染了一层浅金,随后研墨,铺开纸,写。

父亲从外面回来,铁青着脸。父亲的日子应该不好过。少年未敢抬头,只用力写着。父亲浑身拍打几遍,下的都是狠力——少年甚至怀疑父亲在惩罚什么。这些做完,父亲才拖过高腿马扎子,在少年身旁缓缓坐定,两手端放在膝盖上,脸色渐渐回暖,偶有不被觉察的微笑。少年当然不会懂得,那难以觉察的微笑,是父亲在滞重的生活里,看到了希望。

南门北门一关,穿堂风堵死了,八月里闷热难当,一老一少索性光起脊梁,父亲打着蒲扇的手已经起了青筋,少年的骨骼是正在抬升的青山。提、按、顿、收笔,父亲一遍遍示范着基本笔画。逆、折、回、转,父亲一遍遍敲打着书写要领。

少年自有少爷脾气,写完一张,不甚满意,胡乱团起,随手一掷,毫不可惜。偶然回头,那纸团却不见了,原来父亲早已捡起,细细地摊平,留着,字缝里再写。少年当时只道父亲吝啬,待体味了父亲敬惜字纸的苦心,已是备尝生活艰难的中年人了。

大字刚写半年,笔墨故事已经让少年的耳朵听出了老茧。颜真卿和柳公权,父亲以为二人风神骨气居上,不唯书法如斯,人品犹然。至于赵孟(兆页),大约是做了元的降臣的缘故,字虽圆转遒丽,父亲却不太推崇。

又过半年,某天父亲心情好,从五斗橱的底层取出一块墨条,蜡染布包了几层。父亲打开的时候,缓慢而谨慎,似乎在打开什么家传宝物。少年一看,黑不溜秋的,上面却有仨字——金不换。父亲把那方缺了角的端砚放在面前,说,看好,墨是要这样研的。

墨身垂直平正于砚台。父亲端坐着。看好,不要斜,更不要乱。看好,不能轻也不能重,不可快也不可慢。轻了、慢了,墨就浮了。重了、急了,墨就粗了。看好,粗而生沫,色亦无光。

父亲边磨边问,可记住了?少年点头。还有,磨墨端庄者,才有书写手法的平稳。少年再点头。

父亲像个吝啬鬼,消磨着那压箱底的黑金。口中始终念念有词,研墨之法,重按轻推,远行近折。父亲显然很享受这个过程,似乎多研几遍,便多几分满足。何谓金不换?少年不想听父亲的长篇大论,可又实在压不下好奇,少年还是问出了口。

《墨经》里讲,凡墨日日用之,一岁才减半分,如是者万金不换。清代有一种药墨,内含熊胆、蛇胆等五种动物的胆,还有麝香、朱砂、珍珠等八种珍贵的中药材,俗称八宝五胆。书写之外,可治皮肤病、关节痛,以珍贵的材料和精良的做工受人赞誉……

这么神奇?少年问。就是这么神奇。父亲答。

还有呢,父亲在接着讲,田横岛那边有一种“即墨侯”,明嘉靖年间已为御用,是鲁砚中的上品。岛的西南方,那些制砚的石材,大部分时间藏于海底,立冬节气过了,大潮退到底,才能开采。每年只有一次机会,每次总共那么七八天,数量稀少,就越发珍贵了,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那墨啊,磨之无声,涩不留笔,下墨颇利。上面的浮雕多为梅和莲,也有无雕饰的,便是“墨海”。

父亲讲着,已经眯起了眼。少年发现,父亲满脸期盼的表情,竟与自己想起红烧肉时一个样儿,瞬间,少年口中垂涎不止。

好墨千金不换哪。父亲发出指令,墨均匀地走着,由远到近,由外到内,走成了圆形、椭圆形。

父亲是个吝啬鬼,至少母亲这样说。

五年里生了三个女儿。第三个姐姐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耐心全无,急需一个儿子。如果还生不出儿子,宁愿再娶。母亲从此恨之入骨。

少年之前,有一个夭折的哥哥,属虎。算命的说,与属龙的母亲命盘相魁,有煞气。母亲从此茹素积德,想不到,哥哥还是死了。少年的到来,对于父亲母亲都是一种解救,不然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

少年四岁,父亲与母亲越发生分,吃饭还在一张桌,睡觉绝不上一张床。少年六岁,开始与父亲同睡,夜里呼噜声四起,少年不明所以。第一次,少年问什么声音。是火车声,父亲说。第二次,少年又问什么声音。是涨海声,父亲说。第三次,少年还问什么声音。是恶风声,父亲说。

后来少年就不问了。少年渐渐知道,呼噜声是父亲活着的一部分。

父亲读过六年私塾,《古文观止》倒背如流。父亲十三岁走出鲁西南,跟着族亲闯青岛港,学徒经商,用毛笔帮商号记账,字是写了半辈子的。少年从没见父亲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乱交往——可母亲就是不高兴。

姐姐们都漂亮,乌黑的辫子在腰间荡来荡去。父亲不教姐姐们写大字。也奇怪,不教,姐姐们却个顶个写得好。间架结构都是天生的,秀气,也英气。少年伏在纸墨之间,姐姐们不屑一顾地走过去,轻飘飘丢下的总是一句话:写来写去,还是没个样子。

姐姐们也会偷偷谈论父母的过去。姐姐们说,父亲曾经有过一房。少年装作没听见,却早已竖起了耳朵。父亲早年闯青岛港,二十岁时一表人才,又写一手漂亮楷书,被第一任开油坊的岳父相中,说此人了得,若在从前最起码是个秀才,女儿嫁他,有个好姑爷,再给一笔钱入股宏泰土产公司,不愁他不养老。

婚后两年,父亲做上二掌柜,也管账,俗称账先生。婚后五年,生下一儿一女,原本好好的,第六年两个孩子就相继夭折了。油坊家的女儿伤心过度,抑郁而死。父亲二十七岁成了单身。那时的宏泰在业界名聲很硬,做土产买卖的都来进货。凤门路赵家有五个女儿,清秀端庄,大女儿已到出嫁年龄,父亲知道了消息,就在进货、结账的当口,常给赵家送两瓶酒。老赵好酒,一来二去,更熟络了。父亲开始求婚,许诺养老。就这样,十七岁的母亲与从未谋面的父亲结了婚……

姐姐们赌气似的,书读得一个比一个好。父亲明说供不起大学,中专随你们去读。大姐考上了卫校,二姐、三姐考上了师范,一下子都住校去了。老屋忽然空荡下来,外面嘈杂喧嚣,关上门就是深山,做点不时兴的事情,不会有人知道。父亲锁上门,也是护少年于周全。

写字不临帖不行。只是那个时候,书店里已无帖,家里的也烧掉了,清末民初的几幅翰林条幅总算还在,父亲把它们剪了,剪成单个的字,次序打乱,读不成句,单字不成文,落不下什么把柄。父亲命少年照此单字临摹。

父亲还从大街上捡过法院的判刑公告。当年的重要公告都请人用毛笔书写,满大街张贴。坊间有高手,写得尤其好,父亲对高手的字很熟悉,一眼就能认出来。父亲似乎比任何人都关心公告,一有高手所写,就盼望刮风下雨,公告破损了,没法看了,赶紧捡回来让少年当字帖用。

父亲也跑到废品站找旧字帖。废品站隔了两条马路,有个熟人在里面管事,父亲带上少年,定期去找字帖、找好书。一待一下午,父亲怕打扰废品站的工作,就和熟人说好,将粗选的书刊字帖过磅,通常有上百斤,用地排车拉回去,在老屋里一边读一边挑一边剪。剪完后,过过秤,所缺分量用家里的废书报顶上,最后再拉回废品站。

少年越来越遵从父亲,父亲却不肯教下去了。问缘由,一说父不教子,一说执百家礼。

父亲开始带少年四处请教。老先生们大都隐没在世道的纷杂之中,尘埃不扫。又或者,尘埃就是老先生们搭建的一道硬壳,甲胄似的保护层。老先生们过于安静了,过于沉寂了,安静和沉寂变作老茧,掩埋了无数秘密。

想找到老先生,难啊。

父亲自有办法。逢过年,父子二人就出了门。三代单传,没有什么叔伯堂亲需要走动,加之父亲不喜交往,又瞧不上母亲家的几位连襟,所以,父子二人出门绝不是拜亲访友,而是去看各家各户贴出的对联。

看到好的,父亲就说与少年,好在哪里,妙在何处。有时同一副对联要看好几次,实在妙不可言,父亲心里惦记,夜里睡不实,忍不住,第二天终于敲开了人家的门,先说上一大堆吉利话,再请教对联出自哪位高手。一旦问到了写联人的地址,即刻带少年去拜访,从不耽搁。

3.松菴其人

就这么来来回回,少年十四岁那年,父子二人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松菴。

从城市的中部往西,坡路渐多。父亲说西城属丘陵之地,有的谷壑填平,成了路;有的依谷势而修,也成了路。松菴家在谷底,去和回,都要经过一条陡峭的大台阶。去时,那大台阶从天而降,悬挂感十足,似乎一个闪失,就会滚翻下去。回时则像爬山,父亲拼上脚力和腰力,爬完这段大台阶,早已气喘吁吁。

野猫听见了陌生人的到访,在错落的屋脊之间,嗖地探出头颅,拱起脊背。走近一些,它们又倏忽转身,或钻入密道,或蹿上高墙,身形清奇似无骨,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妖异至极。

沿地势而建的老房子,墙皮剥脱,门窗寒酸——破归破,欧式坡顶和花岗岩基座,都是少年不曾见过的。父亲说,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已经换了数不清的房主。少年还想再问些什么,父亲制止一般地,说声到了。

这应该是所有老房子里面最破的一栋。松菴住在阁楼上。楼梯吱呀作响,有些地方已经腐烂,少年生怕下一脚就会坠落到底。各种各样的杂物沿墙壁堆砌,少年甚至能听到头顶的横梁上,老鼠正窸窣而过。尽管已经将动作竭力放轻,抖落的灰尘还是让少年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再看脚下厚厚的一层,少年皱着眉头,心疼起自己的新棉鞋。

阁楼像个黑洞,充满了迷乱和危险——可内心里,少年分明感到一种探险的兴奋感正隐隐荡起。

敲开门,父亲蓦然一怔。松菴其人,瘦高个子,头发灰白蓬乱,绝不肯归顺。穿的是深色对襟袄,臂肘上打了两块补丁。少年觉得,松菴和自己见过的所有长辈都不一样。

父亲奉上桃酥二斤,油纸包着的,纸绳活结。桃酥里的猪油已经浸了出来,盖在上面的红纸也是油润润的,一路上父亲像提着盏灯笼。松菴接了。少年奉上习作,松菴也接了。

松菴并不急着看字。松菴拽开纸绳,摊平油纸,一手拿起桃酥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接着碎末子,边吃边念叨,万福临的,地道地道。

万福临老字号,创立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京式糕点为主,当年请客送礼,若不是万福临,就好像不够档次。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万福临完成了公私合营,新厂子离凤门路不远,逢上东南风,站在老屋门口,香甜的味道可以闻个饱。少年一度盼望每天都是东南风。

一起吃,一起吃。松菴执意让给父亲和少年。父亲推托牙疼,不敢碰甜食。松菴说,替你父亲吃掉。少年有点慌。父亲示意,恭敬不如从命。

后来,父亲与松菴谈起书法,什么欧阳公于平正中见险绝,什么颜公化瘦硬为雄浑。少年一旁佯装谦恭,实则在偷偷地四处打量。入眼皆匪夷所思。裸露的木质房梁,橫着竖着倾斜着,大部分为深褐,也有焦黑色,似是过火所致。还有几根,显然断裂过,修补的结果并不让人放心。墙壁多棱,切割出许多几何形状。越往高处越尖锐,少年抬头望去,阁楼顶部是一块烧灼过的巨大疤痕。

窗户很小,圆形的。窗前,破砖垒出高度,架着两张拆下来的旧门板。门板上杂草成堆,兜在瓦片中的,藏在木盒子里的,也有的铺满一块白布。四周黢黑,白布托衬,愈显郑重,好像被捧着的宝贝。少年不知此乃药草。少年只是闻到一股幽香,内心即刻明净许多。

旧门板斜对角是床。床上老妪皱巴巴的,像一块缩水的亚麻土布堆放在那里。

少年每周来见松菴一次。立春过了,谷底泛起淡淡的酵母味道,老树的新丫伸向虚空,墙头一丛连翘,蕊黄点点。

松菴写了一辈子欧体,父亲赞其左收右放,笔法穿插挪让极有法度。也是听父亲说的,松菴先祖世代行医,明洪武二年,从蜀地迁往莱州府,精研医术,单方尤妙。

少年不解。松菴到底是写字的还是行医的?

父亲说,好中医先有好字,好字透着医者的恬淡和慈心。患者见方知医,一手好字,赏心悦目,患者的病先好两成,心里起了敬重和信赖,觉得自己有救了。从方中就可看出一个医者之修为,字不正必术不精,严谨失度,只能沦为庸医。

少年似懂非懂。父亲又说,自古医儒不分,记着便是,日后会明白的。

松菴看病,早年有大方,动辄一二十味,一沓沓方子,都在老妪床底下的木头箱子里。落款、签署、钤印,诚诚恳恳,认认真真,这回已然成了少年的字帖。少年照着写,越写越觉得好,松菴的药方书法,走笔不紊,风格自成。

求诊求救的病人,都是应口碑所传而来——否则,这个天外黑洞一般的阁楼不会有人喜欢。少年亲眼所见,松菴单方治病,数次力挽沉疴。一次是病人感冒,呛咳不止,遍医无效。来求松菴时,已羸弱不堪,松菴为之细细诊脉,思量良久,在处方笺上居然只写了一味药——冬瓜子三十克,后面是一个括号,内有六字,炒熟研末冲服。病人回去依方服了,随后狂吐,吐出了大量涎沫,咳便好了。

一次是病人全身浮肿,肿得睁不开眼,转了几家医院都束手无策。松菴一問,是个油漆匠,属油漆过敏所致。陪同的家属在旁等那精妙的方子,松菴大笔一挥,无肠公子三斤,捣汁遍敷。病人回去照办,浮肿也慢慢消去了。

少年问,无肠公子是何物?松菴说,古人给蟹取了四个名字,以其横行,则曰螃蟹;以其行声,则曰郭索;以其外骨,则曰介士;以其内空,则曰无肠,所以蟹便有了“横行介士”和“无肠公子”的称号。

再一次,是遭家暴的女人,被酒鬼丈夫打得瘀血青肿不散。来时用头巾捂着脸,只露两只眼。松菴这次没开方子,转身到旧门板前,取了留种的老茄子,撕成条状,用瓦片在炉子上焙干,皮、肉、籽俱全,研为细末,包了三包。写了一张方子,临睡前用黄酒冲服,取微醉为度。过了三日,女人传回话,全消退了。

没有病人的时候,少年就在破桌子上写起来。松菴在圆窗那里站桩,他不需要回头,便可知少年的书写状况,好像脑后长眼。不可太忙,不可太缓,不可太瘦,不可太肥。松菴只说十六个字,少年就被打醒了似的,赶紧稳住六神,继续写。

松菴也会留少年吃饭。都是粗食,吃了走,路上不冷。葱拌马蜂菜、荠菜土豆汤,味道鲜甜而陌生,另有一股泥土香气。少年吃出了汗。松菴说,上山采药草,顺手挖的春野菜。

老妪不喜交谈,只自言自语。有时候小声地说着话就睡着了,有时候在暗部一动不动,像个影子。

松菴不求章法而自得章法。写方子,他多用行楷,笔起稳健,笔断意不断,点画安排妥当,前后照应,揖让原则不失。

多年以后,少年悟得了笔墨真谛,方能理解那些方帖雅正何来。书卷气其实是修来的。药方的背后,松菴研磨了半生,加之先祖的气场延续,不知挽救了多少患者。松菴修养到了,好的气息必跃然纸上。

少年起初也揣了份私心。来一次,要穿半个城,松菴却写一行两行、十个八个,就收了笔,不像在为人师父。

松菴装糊涂,只说,气到意到,意到力到,我虽写得少了,心里从来没有放下。写字不一定就是写字,写字也是日常的每一刻。

少年心里不屑,日常是什么?摇摇欲坠的阁楼,还是四壁獠牙一样的火痕?外面的人们都在低声谈论这里的不祥,觉得是个闹鬼的凶宅。

炉火正旺,补过的铁锅里炖着豆腐和鱼骨,松菴揭开盖子往里面放了数片白菜帮子,少年瞥见那是一锅奶白的汤。这难得的温润热腾说明不了什么。因为朔风正无孔不入,墙缝、窗棂、门边,哨音打着旋儿,尖厉地划过——少年不相信如此破败的日常能与好书法画上等号。

惊蛰那天,一场大雨浇灌而下。少年正在破桌子上写字,光线忽然更暗了,头顶几声春雷滚过,整个房子开始颤摇,仿佛要咔嚓一声倒下去,土崩瓦解。随后就开始漏雨,能用的器皿都派上了,越发不可收拾。少年替松菴着急,替阁楼着急,松菴倒是一副自若神态。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松菴将塑料布披在老妪身上,用另一块塑料布罩住药草。又跟少年说,挥毫似疾雨,雨天写雨字,自然就是老师,来吧。说话间,松菴写了数个“雨”字,逐一告与少年,小篆、章草、简帛、甲骨、金文、米芾行草。少年看见墨迹氤氲,奇妙的“雨”字与屋外屋内的雨重叠在一处,或骤急,或天真,都是从遥远的地方开始的。

师于物,得于心,悟于象。松菴说惊蛰雨是天作之美,地下的动植物被叫醒了,它们正在伸展胳膊腿,你听见了吗?

少年果然就听出了不一样的雨声。可看看眼前这一屋狼藉,少年实在不明白松菴为什么总是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明明该救雨了,却在赏雨;明明房子要塌了,还乐在其中。

又一阵雨声骤急,但见松菴脸泛欣喜,眼里精气十足,好像身处的并非寒家陋室,而是百草丰茂的山野。

4.还有茱萸

有时会碰到一个女孩,与少年同岁,鼻子挺直,很有主见的样子;再一双凤眼,梢尾上扬,掩不住的清冽。女孩苍白,泛出了青青血管。辫子有些细黄,不比三个姐姐那般乌亮,加之身形纤瘦,左脚微跛,令少年无缘地生出几分怜爱。

第一次碰到女孩,是晚春。玉兰和丁香已经开过了,芍药花苞渐起,老墙头上爬出了蔷薇。少年带着习作去见松菴,是为例行的周课。约好了下午两点半,咚咚咚,少年轻敲,来开门的便是女孩。

少年冲女孩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女孩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好像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阵风、一团空气。又或者,随便进来的是什么,与自己何干?

原来女孩是来学中医的。女孩抄方,书法流利周正,很有些功底,少年便不敢小看了。摊开纸笔,少年也一道写起来。松菴和女孩在写自然之神妙,少年在写笔墨之冲突,一时间,三支笔从纸上划过,逆行而上,似直通天涯。

师徒三人,整个下午都在写。少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静谧,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时间也停驻了,只有阳光从西窗照进来,很多翅膀在逆光舞动。

松菴告诉女孩,不要趋附于大方。那种一张方子几十味药的用药方式,实在有失中医悬壶的初衷。况且,像鱼腥草与板蓝根之类,若复方使用,效果却不如一味单方。茱萸啊,这世道,想配齐大方药草,是不可能的事情。

少年便记住了女孩的名字——茱萸。

茱萸从未正眼看过少年。茱萸如淡墨,氤氲着水汽;如长霜,凝结着冰花。即便在流火八月,茱萸仍然寒气未消,令少年不敢靠近。

八月里,茱萸穿灰色长裤,大约为了遮掩那只跛脚。一件月白的短袖衬衫,空空荡荡,不像姐姐们那样,胸前已经鼓起了小丘。

少年看茱萸,茱萸从来不与少年对眼光,板着脸,不悲不喜。茱萸的眼睛望向某个不知明的地方,似乎有个世界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观察了几次,少年发现,除去对松菴毕恭毕敬,茱萸再对谁也没了动静。松菴留吃晚饭,茱萸鞠两个躬,转身便走了。有时候,二人一起下课,茱萸虽跛,行动仍轻俏,少年跟在身后,发现茱萸一路无视而过。

终于有一天,少年忍不住,追了上去,并肩搭话:茱萸家离得远吗?

茱萸兀自走着,竟没做任何停顿。少年尷尬,又问了一遍。结果无二。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少爷脾气就上来了,说,你我都跟松菴学,也算同门,这样冷淡,是为何故?

茱萸还是那般。少年脸红了,鼻孔咝咝出气,脑门也开始冒汗。少年侧着脸,两只眼盯住茱萸,正要问个究竟,忽然迎面来了辆三轮,车上装满杂物,由北而南,一路下坡。闪开、闪开,刹车失灵了。车夫嘶叫着。

路原本就窄,少年走在马路牙子下面,只顾诘问去了,全然不觉危险将至,待反应过来,倒有些傻了。茱萸唰地一把扯过少年,把他扯上了马路牙子,几乎同一时间,三轮车呼啸而过,往路边的梧桐老树撞去,最后别在两棵树之间,这才停了。车夫没什么大碍,只脸侧手背蹭出了血。

走路当心,总好过说些无关紧要的。茱萸没看少年,扔出几句话,转身跑向车夫。车夫已经挣扎着下了车,人群渐渐围拢上来。过三个路口有药店,马上调配中药生粉,大量撒在伤口上,大黄、黄檗、黄芩、黄连、连翘、金银花,这六样,只管有什么,买什么。

一个黄毛丫头的话,谁会信?少年这时已挤进人群,看热闹的都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茱萸身上。少年不知该如何力挺茱萸,着急,又无措。明明是热心肠,却被嘲笑,少年在心里鸣起不平。

茱萸这边倒是没生气。我是松菴的女弟子,你们应该知道松菴吧?

松菴是谁?哪个庙里的?人们笑起来。小丫头痴话连篇。

信不信由你们,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若装作不见,我会心里不安。说完,茱萸的眼前空无一物,或者,又恢复到视若不见的老样子,急速地消失在人群中,只留少年,原地愕然。

人群里冒出几句话。松菴,莫不是鬼楼上的那个?是他是他,听说他家床底下有死人骨架。听说疯老太太是他爹的小老婆,第五个。还听说,他吃自己的药草,吃疯了。

随松菴浮山采药草,茱萸最是欢喜,关于这一点,少年再木讷,也看得出。

“津润始萌,未充枝叶,势力淳浓。”“至秋枝叶干枯,津润归流于下。”松菴面授,少年在写,茱萸也在写。少年不解其意,茱萸侃侃道,古人采集药草以阴历二月、八月为佳,又说春宁宜早,秋宁宜晚,师父,这秋到底晚至何时?

茱萸的嗓音,匀净里起着筋骨,像上等宣纸,少年听了脸红心跳。

松菴掐指一算,说,再二日霜降,霜以杀木,叶落苗枯,正是采集牡丹皮、地骨皮、苦楝根皮的好时候。至于少年,松菴点拨,不师自然之法,怎解一个点仿佛高峰坠石,一道横竟如千里阵云,一根竖莫过万岁枯藤。

少年心向往之,却不知浮山所以然。怕茱萸瞧不起,少年不便多问。在茱萸面前,少年常常无端自卑。

回到家里,少年顾不上吃晚饭,拽着父亲,打听起浮山。父亲得知原委,兴兴头头地讲起来。浮山,东南往西北走向,长约五公里,宽约两公里,高三百六十八米,属市区最高的山峰了。浮山妙在一个“浮”字,从海底升起来的,山南即是洋洋黄海,山脚下沿海岸线几进几出,都是小渔村。

彼时交通是个大问题。去一趟浮山,颇费周折,天亮就得出发,为省时间,头天晚上只能睡在松菴处。睡前,松菴将柞木把柄的小镐浸入水桶,以令其膨胀,明天用起来带劲儿。

夜里少年梦见鬼影绕梁,哭泣声男女莫辨,远近不明,似有异物贴下来,端详自己,丝丝凉气喷在脸上,少年骇然惊醒,大汗透湿。四周并无什么异样,少年看了看,老妪拧成一团,像黑夜里的一个死结。松菴大作的鼾声,与父亲完全一样,如火车声,如涨海声,如恶风声。少年便又躺下,这一觉安然直到天亮。

师徒三人倒了四趟公交车,剩下的,那些不能称为路的路,只能步行。松菴将麻袋捆成卷,和小镐绑在一起。少年的书包里装着玉米饼子和咸菜,还有父亲放进去的六个煮鸡蛋。茱萸单肩斜挎一个条状布袋子,里面竟是支竹箫。

黛蓝的山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具体,一种气势围裹上来,牵引着少年的目光往高处抬升,但见苍石青松,山崖峭壁,幽静和险峻叠加在一处。啾啾鸟鸣传来,闻其声妙,不见踪影。少年震慑于自然之美,也为茱萸的跛脚担心。

茱萸倒是自在,脸泛红晕,眼里映着大海的波光。茱萸笑起来——认识了这么久,少年第一次看见茱萸笑,笑得像飘在山腰的那朵胭脂云。师父,快看,桔梗。前边,板蓝根。还有那里,甘草!山谷里都是茱萸的声音。

少年识甘草,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天早晨,父亲母亲吵个不停,锅灶一直冷着,少年悻悻地出了门。那天不刮东南风,闻不到万福临的糕点香,少年心情愈加沮丧。凤门路上来回走了几遍,少年再无去处。自从写上大字,便跟撒野的发小断了交情,发小在做着什么,少年似乎知道,又不能确切地知道,只隐隐听说乔三打群架断了两根肋骨,王小的脑门缝了十多针,险些破相。

寂寥当街,少年唯一能去的地方,竟是松菴的鬼阁楼。少年甚至开始想念墨汁、药草、炭焦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包括游荡其中的诡异气氛。

饿着肚子,少年穿过半个城,终于潜入谷底,踩着摇摇欲坠的朽木,每往阁楼上迈一步,少年都感到虚幻更强烈几分——松菴一定在熬制中药,味道之浓烈,几乎要把少年从歪斜的楼梯上掀下去。人们总在嘀咕的那些话忽然清晰起来,关于松菴尝试秘药,关于松菴把自己药成了疯子。

敲了许久,松菴才开门。药味扑面而来,将少年击倒,瞬间头痛眩晕,几乎人事不省。松菴连忙取甘草浓煎,灌下去,少年这才渐渐醒来。松菴说,没吃早饭,胃气虚弱,是扛不住药气郁蒸的。甘草能调和诸药之性,解百药之毒,是慈悲的草、中庸的草。

自此少年开始亲近药草。坐在藏黑的破桌旁,看松菴给病人按脉,深思沉吟,语调悠长。看松菴的毛笔里,藏着一份不可说的天机玄妙。药草的苦香,游魂一样在鬼阁楼弥散,一株草、一丛须,不论从前,经松菴点化,在温热的陶罐里,就是真香了。

愣着做甚?没见师父累着?茱萸一阵冷语,少年才回过神儿来。

甘草根深,必须深挖,少年赶忙上前,松菴嘱其不可刨断或伤根皮,少年领悟,挥动小镐自有分寸,形同习练悬腕控制笔力。

甘草挖出,松菴和茱萸紧着整理,趁新鲜湿润,分出主根和侧根,去掉毛须根杈,整个过程忌用水洗。松菴说,荒山里,一时不会有人来,找块平坦石头,晒至半干,只管先去采集别的,回途经过,再捆成小把,带回晒成。

山路兜转,兜出沟沟坎坎。茱萸的跛脚并无不妥,少年放下心来。又翻出一个沟坎,三人皆汗湿了脊背。

松菴忽然大喜,前方树树红艳,浆果累累然,由远至近,由近至远,密匝挤挨,比天上的繁星还多。山茱萸!茱萸面露傲骄。原来这些浆果和茱萸有着相同的名字。少年近看,茱萸果似樱桃,较其长;如枸杞,较其饱。几只候鸟刚刚结束盛宴,鸟喙四周还沾着果浆。

松菴说山茱萸雅号“辟邪翁”,晋代周处《风土记》中有“九月九日折茱萸以插头,避除恶气,以御初寒”的记载。到了唐,佩戴茱萸的习俗更是盛行,折枝插于发髻,也作香囊随身佩带。

经了松菴点化,再看秋野上的根根草草,少年就觉得一件件正透出风雅墨香。午时已过,三人口干舌燥,复行数百步,溪水声响起,都是从山顶流下来的,洁净如初,师徒三人手捧山泉,一口气喝了个饱。后来少年才知道,这是一生中喝过的最甜美的水。

茱萸环顾四周,拔出几棵薤白,其实就是野蒜,就着山泉洗净,白绿相间,很是好看。薤白温中散结,宽胸通阳,健胃祛湿,野餐在此,最取薤白的抗菌消炎。对吗,师父?茱萸脸露得意。

漏掉一样,对味下饭哪!再有一碟炸酱,就美上天了。松菴脸上已藏不住为师的满足感。少年则羡慕茱萸什么都懂。溪水随山体流淌,峰回急下,尽头就是大海。

饭后,茱萸吹箫。空谷只此三人。箫声回荡,上跃云端,下达幽径。少年看茱萸似一棵玉树,如此瘦削,却又如此挺秀。少年的心,起了温柔的悸动。

少年以为,这一天,已经好过一生。虽然少年并不清楚一生意味着什么。

少年陶醉之时,茱萸的箫声却断了。茱萸为什么总要跟自己过不去?少年刚刚不过问了一句,箫声这么美,跟谁学的?

茱萸不答。不答就不答,少年已经习惯了。可茱萸脸色大变,从绯红变回苍白,一股寒气,逼得少年节节后退。刚才那句话似乎是个毒引子,让好好的一切坏掉了。少顷,茱萸开口,师父,一味封喉的毒草,怎么沒见?

药不对症都是毒。松菴有点不快。茱萸任性,与时间结着怨仇,松菴当然知道。

茱萸不依不饶。天仙子是致幻的佼佼者,始见《神农本草经》,“多食令人狂走。久服轻身,走及奔马,强志,益力,通神”。

找不到的,永远找不到。松菴厉声说话。这座山上到处都是地肤子,与天仙子很像,呈颗粒状,功效却迥异。从前接诊,碰到过几例误将天仙子为地肤子配方引起的中毒患者,轻则舌硬谵语,下肢无力,重则抽搐昏迷,麻痹而死。

为何要找天仙子?松菴嗔声质问。

想要走及奔马。茱萸答而不快。

5.甘草慈悲

秋气肃降,转眼立冬,天地寒气渐重。松菴早早地备好了仙方活命饮,体质不同,方子不同,其实都是围绕着甘草做文章。咽喉肿痛,甘草与桔梗同用;清热解毒,甘草与金银花配伍;脾胃气虚,甘草与桂枝组合。

浮山回来,少年自觉见了世面,有豁然开朗之感。从前松菴所说的那些大道理,什么人即本草、本草即人,什么药理即事理、药性即人性,少年一度觉得像绕口令,从浮山回来,才有了真切感悟。忽一日,少年说,黄连清苦,赤芍热情,白芍含蓄,甘草中庸——师父,我虽有姓有名,至今却无字,不如字甘草,可好?

松菴笑了笑,未置可否。

少年主意似已打定。师父,我发现,不论名贵或寻常,不论烈性子或温柔,即便像茱萸那样冷冷的性子,只要和甘草一起慢慢煎熬,都会变得温和平缓。师父不是说,甘草如和风细雨,能将自己的甘平之味慢慢渗入,润物细无声。

松菴听出来了,少年的所有铺垫,都是为了茱萸。

茱萸今天没来?再去上课的时候,少年看似不经意地向松菴问起茱萸的事情。她的字比我好,又会吹箫,甚至,很勇敢。

松菴正在研墨,没有抬头。

少年想继续问问茱萸的腿,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话到嘴边,又觉不妥,涉及别人隐私,少年的家教不允。父亲常说君子讷言。

松菴开始边书边讲。甘草,看好。末点之锋遥指首点之驻,意思是说第三个点的锋芒要指向第一个点停驻的位置。如此以虚对实,尖起,顿起。尖起之撇,尖起尖收,故称兰叶撇。该撇始于行草和绘画,欧阳公大胆引用将其楷化,成为欧体的代表性笔画,细微变化,效果非常,区区小处,最能体会大师之妙啊,甘草。

少年惊喜,松菴在叫自己的新字。更惊喜的是,松菴竟然拿出一本欧阳公字帖,尽管那上面满布的霉点就像老妪手背上的斑。

冬阳透亮。下午,松菴坐在破案子前喝茉莉花茶,很受用的样子。松菴行医不挂牌,不收钱,答谢之物都会接下。中秋节,少年提了二斤月饼,松菴还了一小袋花生和栗子,说是某病人乡下亲戚送的,带回去让少年的父亲尝鲜。师生情谊愈浓。松菴是喜欢少年的,少年更对松菴充满景仰。松菴比父亲大十多岁,性格上有和父亲相像的地方,也有相反的地方。父亲独善其身,松菴仁心悬壶,这一点最不同。

茶不耐冲,很快乏了。松菴又换一泡。松菴喜浓茶,会为之神采焕发。就像此刻,少年觉得松菴眼里有两把火。人们常嘀咕这是鬼火,少年却愿意被这两把火照亮,因为眼里有火的松菴,是灵光闪现的松菴,再遥远的事情也能打捞起来。

松菴喝了一口茶,缓缓说话。欧阳公曾留给晚辈一个用笔秘诀,是贞观六年七月十二日写的,“询书付善奴授诀”,现在看来,这段话是欧阳公写给一个叫“善奴”的人的。

“使人身之所及,每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重轻,凝思静虑。当审字势,四面停均,八边俱备;长短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被正。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当枯形;复不可肥,肥即质浊。细详缓临,自然备体,此是最要妙处。”

松菴摇头晃脑,诵到行云流水处,眼里的火越发旺了。

茉莉花香和茶香萦绕在一起,雾气腾腾,真是一个温柔的冬日下午啊,少年心里软软的,好像茱萸也在旁边。

下次见了,就告诉茱萸,我有字了,甘草。少年想。

还是下午。松菴审阅少年的,不,是甘草的习作。

松菴手中毛笔圈圈点点,满意多过不满意。甘草一旁站立,比从前笃定了许多。老妪的床头有袋橘子,父亲让甘草带来孝敬松菴的。老妪在兀自剥橘子,很久了,还是没有剥好,老妪好像在认真地做着某种游戏。

一切都好端端的。忽然,叫骂声大起,楼梯被踩得乱响,污浊之气随之四处冲撞,少年能感觉到阁楼在摇晃。说时迟那时快,一帮野蛮人破了门。松菴漠然,眼皮抬也没抬,似乎所有的悲剧早已发生了一遍。

野蛮人破口大骂,一个老鬼指使一个小女鬼,害人性命。把小女鬼交出来!野蛮人掀翻了门板,药草满地散落,野蛮人又在上面狠狠地跺脚,直跺成粉屑。野蛮人砸掉砚台,折断老毛笔——砚台原本就是碎过的,这次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修复的可能了。

松菴将眼里的火熄灭,一脸死灰。甘草心疼松菴,想起门后有把挖药草的小镐,拿来握在手上,两只胳膊架起,气势初生。野蛮人更怒了,火力急转,原来还有一个小鬼,狠狠地打!

叫声未落,老妪的床边就蹿起了火光,伴随着浓烟弥漫,势头迅猛,一股莫名的浓烈味道让人头昏胸闷,野蛮人大喊鬼火啊,四散逃去。

松菴和甘草忙着救火。水泼,棉被捂,笤帚扑打……烟里火里闪躲腾挪,人物皆缥缈,魔幻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徒二人身怀绝技。

总算消停下来。松菴和甘草背靠着床边,瘫坐在地,连同床上老妪,三张涂炭黑脸,四面狼藉疮痍,内心之苍凉自不必多说。

松菴挣扎着爬起来,浓煎了不知什么汤药,三人灌下,这才清醒。确切地说,老妪是被喂进去的,甘草两手扶住,松菴掰开嘴巴。老妪让甘草第一次意识到,生命可以轻薄无力得像一张受潮的纸。甘草只觉两手虚无,又不得不控制力道,否则老妪随时会被折断。甘草的后脊爬满了汗珠,因为紧张、谨慎,也因为震惊和悲伤。

等做完这一切,老妪和甘草的脸上都有了冲刷的痕跡,如黑泥滩上的河道。甘草的混沌、老妪的分明,汗渍和泪痕是两种不同的质感。松菴还是那张炭脸,如完好的面具,又或者,那层黑灰已结成硬茧,揭不下来了。

松菴不想洗。甘草用瘪掉的脸盆打来了水,松菴还是不想洗。甘草那时不会懂得,松菴正急需这副面具。黑脸总好过白脸,松菴冷笑一声,包公戏里的包拯、三国戏里的张飞、水浒戏里的李逵,不都是黑脸嘛。

甘草拿起笤帚收拾凄怆,灰烬打着旋儿,飞往阁楼的尖顶,鬼气十足。少年赶忙洒水,将地打湿了,那些黑风才消失。甘草扫到老妪床头,发现一团灰烬,结而不散,甘草猛然反应过来,老妪刚才点燃了迷魂的药草,才让局面得以扭转的。老妪非同一般,深不可测。甘草再看,老妪早已睡着,经了此番折腾,似元气大伤,比平日里更枯瘦了。

师父,刚才烧着的是何物?

多问无益,写好你的字即可。

茱萸呢?刚才那些人是不是来抓茱萸的?

多问无益,写好你的字即可。

一瞬间天就黑了。四壁也是黑的。日常道具好像被陈墨浸染过,再也辨不出本来颜色。灯光制造出更多的暗部,松菴坐在灯下,变成了一尊锈掉的铜雕像。

茱萸到底在哪里?少年仍不死心。松菴见少年情深义重,愈加不忍,只好说了原委。

茱萸这孩子,心气太高,命也硬。老生子,父亲早死,留下万贯家学,也埋下了祸根。茱萸母亲毕业于音乐学院,世家出身的女才子。茱萸五岁,已经识字了,冰雪聪颖,惹人疼爱。茱萸母亲清高,本来就招妒忌,又不善圆通,得罪了小人……说到底,都是宁死不苟活的烈性子啊!那年茱萸母亲抱着茱萸跳了楼,一个当场气断,一个瓷娃娃碎成了八瓣儿。

我与茱萸父亲一同长大,亲如手足,茱萸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呢。农历九月生人,王维有诗《山茱萸》,清香寒更发。市立医院的大夫们用了十几个小时才把茱萸缝补起来,命是保住了,却说下肢可能瘫痪。我无法接受,发誓拼上老命也得把茱萸治好。

茱萸真咬牙啊,治疗的痛、药汤的苦,那么小的年纪,竟忍得住,从来没掉一滴泪。想必父母基因里的优良都传给了茱萸,我暗暗高兴。边治病边学医,茱萸天赋极高。可是茱萸也传了那高傲的心性,仇恨从未消失,伺机报复,每次上浮山都跟我打听一味封喉的药草……茱萸的姑丈昨天来过,说茱萸跑了,我便已料到会有畜生打上门来。

甘草急急地问茱萸现在可有危险,藏身何处?

松菴看着甘草,充满疼爱。茱萸是个鬼精灵,又从小随我习武学医,你不必担心。松菴起身,帮甘草拍了拍灰尘,捋了捋头发,又见甘草的衣服上烧出了几个火窟窿,松菴一脸歉意和无奈。走吧,这里以后不能来了。记住,人有骨头,字就不会孬。

甘草被松菴推出了门。

甘草在谷底站了许久。屋顶剪出天幕,寒星悄然跌落,万事沉寂的样子。刚刚发生的一切,有种不真实感。一只三脚猫跑过,甘草想象不出,它是如何从劫难里活过来的。

站了许久,直至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甘草只能步行回家。甘草走啊走,越走越冷。不知茱萸如何了,甘草想,如果茱萸也冷,甘草愿意更冷一些,恳请老天让自己替茱萸受罪吧。

父亲母亲都没睡。甘草一进门,母亲就扑了过来,见甘草满脸黑灰,衣服上有过火的痕迹,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登时哭出了声。母亲一哭,甘草也跟着哭了起来。

父亲好像心里有数,叹了口气,并不愿多问。炉火一直留着,锅里是白菜炖豆腐,甘草哭完,摇头说不想吃。其实甘草饿得发慌,只是一想到松菴和茱萸也饿着,就决定不吃了。母亲烧好热水,甘草洗脸洗头,两遍下来,水还是黑的。最后又烫了脚,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脚上起了血泡。

自此甘草沉默许多,似乎一夜之间便长大了,开始苦心学书。之前,甘草是为父亲学、为松菴学,或者不知道为什么学,从那以后,甘草开始为内心而学。

春节过完,甘草整十七,到了下乡的年纪。临行,父亲准备了两个箱子。一个樟木箱,母亲陪嫁带来的,里面装着衣服被褥、纸书字帖;另一个药箱,里面放着笔墨砚台。父亲边收拾边嘱咐,字一定不能丢,要坚持写,写好字,总有有用的那一天。

甘草去跟松菴道别,特意买了万福临的桃酥,桃酥里的猪油浸了出来,盖在上面的红纸也是油润润的,一路上像提着盏灯笼。

楼梯的状况只能更糟糕。踩在上面,一步步通往阁楼,甘草的心跳乱了,紧张、暗喜,很复杂。这个旁人眼里的鬼地方,竟是自己的柔情所在,甘草第一次意识到世间的事情说不清楚。

甘草已经想好了怎么跟松菴打听茱萸的近况——甘草不希望茱萸恰巧也在,那样的话,甘草会掩饰不住心底的秘密。甘草又希望茱萸恰巧也在,像之前的无数次,正在破桌子前抄写方帖。或者像第一次那样,甘草轻敲,茱萸开门,冷若冰霜,视而不见,甘草仍是欢喜的。

这么想着,便到了房门前,一抬头,一把锈锁。甘草愣住了。松菴无处可去,两年来,松菴从不出远门,除了到浮山采药草。大半天过去了,没能等来松菴。甘草无奈,把桃酥挂在门把手上,悵惘而回。回家就病了,高烧三天,直到出发前才好起来。

务农的地方在两百公里以外。劳作非常艰辛。再晚再累,还是要写大字。甘草想父亲,也想松菴、想茱萸。茱萸让甘草心痛,爱了就会痛。甘草当时并不知道,爱是人间最痛的滋味。一边想着茱萸,还一边恨着茱萸,越恨越想,越想越恨。村后有小丘,丘上山茱萸成片,春天里开稠密黄花,伞状丛生,等到万物凋零之时,又挂满剔透红艳的珠果。甘草常常流连忘返,发誓日后娶茱萸为妻,茱萸如果不答应,甘草就天天去找茱萸,任其打骂、冷脸,甘草相信自己会把茱萸焐热。

农活枯燥、重复,累到浑身酸痛,同学们不适应,唯甘草兴致饶有。松菴师法自然的样子时有浮现,不知不觉间,甘草就对这大地上的事物起了敬重。春来丘上苦菜生发,甘草用劳力跟老乡换来一碗面酱,苦菜蘸酱让同学吃得满口鲜香。甘草则仿着松菴的口气,一旁摇头晃脑,苦菜乃一味中药,名作败酱草,最是清热解毒,功效与蒲公英、地丁相似也。干农活儿,有人割破了手,甘草会找来七七菜,松菴说过,这种止血草药学名小蓟……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就这么产生了。也似乎只有这么做,松菴和茱萸才能不停地显现。

接骨草四五月开花,起初花苞淡绿,做小米状,夏风刮起之前,纯白的碎花便如繁星了。和着药草与庄稼,一起风吹日晒,甘草黑了,也高了,骨骼坚硬起来,肌肉膨胀起来,再看天地万物、日月星辰,甘草已经看出跟从前不一样的意味。农人在高粱地里唱茂腔戏,闻声不见人,“噢嗬罕”,在风中兜转的尾音,夹杂着悲凉哀怨。甘草听见了,会在埂子上发一个长呆。有时候,甘草从地里直起腰擦汗,看看天空,在云阵中发现了一朵独特的云,水汽浓洇,甘草便确信这朵云来自海边。

甘草不敢闲。闲下来,心会被思念咬痛。甘草一有工夫便写大字,两个箱子摞起来就是桌子。同学们起初不解,农活那么累,回来还写字,耍什么文气。有人开始捣乱,趁甘草不在,拿起毛笔乱比画,糟蹋毛边纸和墨汁子。要知道,甘草练字都是用报纸,舍不得毛边纸。甘草心疼得一夜没睡。

过几天从田里回来,甘草发现砚台也两瓣了,原来有人在墙上钉钉子,拿砚台当锤子使。甘草大恼,气血上顶,拳头握在半空,愤愤然准备打架——奇怪的是,甘草忽然停住了。

甘草似乎听见松菴在唤自己的字号,甘草,甘草。

是啊,甘草如和风细雨,能将甘平之味渗入躁急与暴烈。

6.师徒墨耕

不知为什么,甘草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再也不会见到松菴和茱萸了。

下乡的集体生活,让甘草越发觉得,鬼阁楼的一切像场清梦。而松菴和茱萸,是一缕风、一片云,是寂空的两颗孤星,与众人皆不同,与世俗都不入。

两年后回了城。一天也没耽搁,甘草放下行李便去找松菴。还是跟从前一样,买了万福临的桃酥,桃酥里的猪油已经浸了出来,盖在上面的红纸也是油润润的,一路上像提着盏灯笼。

这一回,甘草的心跳更乱了——上一次的乱,是紧张和暗喜,这回,慌慌的、沉沉的,似乎每一次跳动都能砸断肋骨。

下了大台阶,沿谷底向东,再往北折,就看见了那座德式老房子。每次远远地看,阁楼坡地陡峭,老瓦零落凋敝,缝隙之间蒿草密集,别人眼里的鬼气十足,甘草却能看出一份孤傲、一份倔强。

北折之后,才走两步,甘草便愣在原地,满脸愕然无措。甘草不敢往前了,以为走错了地方,前后左右张望,重新核定坐标,没错啊。甘草只能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为看清真相,便又往前了几步。

甘草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阁楼只剩下半截儿,另一半好似被大风刮走了,被大雨冲垮了,总之是瓦解的、粉碎的。甘草胸口冰凉,脚下瞬间被抽空,整个人沦陷在虚无里。甘草内心的某个地方正在塌陷下去,且永不可修复。

甘草跌坐在马路牙子上。桃酥的香甜气味引来了成群的蚂蚁。不知过了多久,甘草嗖地站起来,逮住一个遛小孩的胖老太。那个阁楼里发生了什么?

哪个?是说鬼阁楼吗?哦,老早就是那个样子啊。

里面不是住着两个人吗?

哪有什么人,一直空着,有个鬼哟。

甘草又逮住一个摆摊儿的瘦男人。瘦男人说,里面是住过两个人的,疯老头儿和疯老头儿的养母,一场大火之后,就都不见了。警察来过,没发现尸首。

什么时候起的火?

一年前,也可能再早些。

甘草最后逮住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阁楼上的老中医去了哪里?

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也许是习惯性动作,也许为了掩饰什么,扶眼镜的同时,迅速打量了甘草几眼。甘草听见中年男人在叹气,很轻微。中年男人脱口而出的,只有三个字——不清楚。

半截儿阁楼,像一具焦骸站在那里,杀戮似乎已经结束,只剩地老天荒般的沉静。站在废墟之间,和枯蒿一起疯长,甘草甚至能捕捉到一股永不驯服的野力。

甘草想留下来,变成废墟的一部分。这里符合神话的所有气质,瑰丽又虚幻,悲伤而至尊。穿过那些残垣断壁,甘草感觉自己来到了浮山的峭崖。一种声音响起,是茱萸在吹箫。彼时,茱萸盘腿团坐,坐在一块倾斜的大石头上,身后一株五针松,疏影横斜。茱萸回头看了看松菴,隐隐得意,师父,吹一曲《鹧鸪飞》可好?

都好,都好。松菴盘腿坐在另一块石头上,身后是一株虬枝奇异的老梅树。箫声一起,甘草偷偷湿了眼眶,为了掩饰自己,只好眺望山下——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

天黑之前,桃酥被留在一个虚拟的位置。甘草固执地认为,从前学字的破桌子就在那里。甘草从废墟中找出一块被火燎黑的石头。在别人看来,这块石头混沌如路边荒野的随便哪一块,可在甘草看来,这是一块有灵魂的石头。

甘草接替父亲在土产批发站就业,从学徒做起。那个时候,甘草已是玉树临风的青年,高出父亲半个头。没人知道甘草叫甘草,人们都叫他李可真,或者小李。李可真有了秘密,秘不告人。成年人都是有秘密的,李可真得守住。

父亲身体大不如前。才两年时间,父亲便老了,李可真不能相信,也无法接受。父亲不再与母亲争吵。母亲一个人吵,越吵越没意思,老屋里終于安静下来。父亲基本不说话,饭也吃得极少,神色黯淡。李可真没有提起松菴。李可真不想让父亲再对世事心凉。况且,父亲若真的细问起来,李可真也是没有勇气说明白的。奇怪的是,父亲再也没有提起松菴。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在逃避什么。也许在父亲那里,松菴的故事不过是寻常故事。

姐姐们一瞬间就嫁了,姐夫都是老实人。母亲的择婿标准首选厚道、疼老婆,至于书读多少、会不会写大字,不重要。姐姐们照办了。过年过节,姐姐们一起回娘家,乌黑的辫子已经不见,脸上多出一层戾气,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习惯倒还保留着。李可真从那里经过,会听见姐姐们说,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得有多好的运气啊!喜欢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

李可真白日认真工作,行事懂避让。上午八点上班,李可真从来都早到半个小时,洒扫一番,打好开水。谁喊帮忙都应声儿,反正年轻人有的是力气,李可真想。

晚上回到家,便一头扎进纸墨笔砚。墨耕本无涯,李可真像反刍的牛,揣摩临习之时,松菴当年对欧阳公用笔秘诀的诠释,不断浮现。“细详缓临,自然备体”,强调的是以虚静心态达到审美创造的境界。四“不可”,追求的是中和法度,至于如何才能掌握好这个“度”,就像做人一样,全看努力和悟性了。秘诀所云,看似是笔法,又关笔势,连书写者应具备的心态也涉及了,真乃大妙。

李可真已经写了整十年。从少年写到青年,一天都没停,即便年除夕,也要写上两个小时。因为会书法,李可真成了土产系统的名人。小到写通知、写板报,大到写横幅、写标牌,领导都会点名找来。同龄人也羡慕得紧,都说小李有两把刷子。单位的会计与大姐同龄,为人随和,每每赞赏有加,可真的字漂亮。会计叫他可真,比小李亲切许多。可真是否还想再与高手切磋一下?会计说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

会计说,结婚之前,母亲家有个邻居,写牌匾的,早年闯青岛港,凭书法、篆刻吃饭,名气很大。这个礼拜天我正好回娘家,可以带你过去看看。此人姓庐,也是老先生了,人称庐老。

庐老的年纪与松菴相仿,六十出头,穿一身灰色中山装,脚上是黑布鞋,个头不高,却神完气足,一口浓重的青州腔,悠悠地慢。初登门拜访,李可真就从暗沉的色调里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包括几样老家具,樟木、榉木、松木,和自家老屋里的一个模样,都是木筋显露,都是风斑深刻。

一张大桌,占去了半个屋,至少扮演三种角色:全家人的饭桌、庐老的工作台、两个儿子的床。李可真带了习作,庐老在桌前逐一看过,只说了句“有点皮毛”。后来的许多年里,李可真每一次请教,都听不到什么过激的批评,也没有过头的表扬,若写得尚还入眼,庐老只一句“有点皮毛”,算是肯定了。

一箪食,一瓢饮,陋室如斯,庐老苦中作乐。上门求书者络绎不绝,好多匾额碑碣、古文诗词楹联就此存留民间。庐老是京剧迷,尤爱三国戏,凡来闯码头的名角儿,庐老都能想方设法弄到票子,实在不行,也要找门路进去。懂字画的行家,拿戏票来换字,诸如此类没少发生。

桌子上方的墙壁,凿出一方空间,是专门放收音机的。礼拜天下午两点到五点,播放固定的戏曲节目,这个时间段的庐老,写字篆刻,举手投足,都有藏不住的神采。这个时间段的庐老甚至不愿意说话。知道内情的,也不会去打扰。

五点钟节目结束,庐老忽然从戏院回来了似的,逮着李可真,大谈尚小云的《玉玲珑》、程砚秋的《春闺梦》、马连良的《空城计》、黄桂秋的《春秋配》、顾正秋的《生死恨》、云燕铭的《打金枝》。唱念通笔法,京剧的声腔、书法的运笔,都是一回事。说到意犹未尽处,庐老也会唱上两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转眼就是初夏,天光越发悠长,蔷薇绕满了花墙,风一吹,甜了半条街。

下班后,李可真从单位步行到庐老家,有时买点时令水果,有时空着手。晚饭就在庐老那里吃,都是家常,庐老不会让妻子额外准备。饭后,师徒二人去散步,随老街起伏,走过梧桐树的密匝,一路上无话不说——看见什么说什么,想起什么说什么,但具体说了什么,李可真又觉得模糊不清。直到物理性的时间起了化学反应,有了时光况味,李可真方才意识到,那一路走下来,都是庐老给予的不言之教,关于做人、关于写字,最终在笔墨之间留下了深痕。

礼拜天更是要在庐老家从早待到晚的。大桌子上各据一角,师徒二人,抬头是写字,低头还是写字。说话是写字,不说话还是写字。大桌子本来就大,这样一来,就被师徒写成了无边无际,从魏晋写到隋唐,又从两宋写到元明,师徒二人仿佛正背负着虚拟的天下。

庐老乃人间通人,篆隶真行草,五体皆能,用笔圆润坚挺,处世也端庄沉稳,所谓人字合一,庐老是真的做到了。朝夕请益之中,李可真逐渐拼凑出庐老的书艺脉络:幼时随前清秀才研读四书五经;二十岁前主攻楷体,大字从颜真卿入手,小字师从二王兼及赵孟(兆页);来青后,常向书画名家孙沾群、前清名宿张公制、山东大学教授黄公渚等前辈名家请教,书艺更臻成熟,从此再也没有离开书法。

庐老有句口头禅,要凭写字吃饭,先按规矩做人。盖印章的时候,这话就起了仪式感。庐老自己做了一个专用的皮质小垫板,平整且稍有弹性;用印时,仔细垫于宣纸下面;印章是否饱蘸印泥,也要检查几遍;最后用无名指先找位置,才盖下去;同时,嘴上必振振有词,规规矩矩地写字,规规矩矩地做人。一枚饱满、清晰的印章,方摆在那里。

李可真自小得了父亲家教,得了松菴的自然法理,又浸染于笔墨,这份颐养与天成,让他面相周正,举止有度,庐老看在眼里,越发喜欢这个弟子,时常送出几支老毛笔。老毛笔如同墨耕的老犁,笔杆上浸染的墨迹叠加在一处,浓淡深浅,更显遒劲。毛笔也是祝福的信物。一杆毛笔足以撑起无数文人的傲骨,让汉字如同月照千秋。

只要来了兴致,庐老就会带着弟子去文物商店和古籍书店转转,里面的陈设经常换,李可真有生第一次看到了齐白石的原作珍品、明清对联和条幅。每次去,庐老都要与店员聊上一阵子,经理也一定会从办公室出来,声声庐老叫得紧,很是恭敬。文物商店的经理是个中年人,戴眼镜,世家出身,通常会告知一些书坛新动态。末了还要加几句庐老的美谈,似乎是说给李可真听的,似乎另有别意。比如,经理说,庐老的小楷书签真是一绝啊,长十厘米,宽仅一厘米半,庐老在上面微书鲁迅诗词、毛主席诗词,极尽精到,得其一帧则幸,在齐鲁传为佳话。庐老您有时间再多写点啊!

眼花了,不行啦!庐老指指身边的李可真说,让年轻人写!

在庐老家,李可真常会碰到几位老先生,都是书画界的大人物,却也低调得很。那时没有电话,问安谈艺,只能靠频繁走动。老先生们都是不约而来,坐坐就走,如行云洒脱,君子之交的淡泊,李可真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

其中有位林老先生,也是六十出头,穿中山装,提着黑色皮包,两眼灼灼,头发灰白蓬乱。庐老说,林兄的魏碑那叫一个悲伤。李可真不解。庐老接着说了下去,魏碑美在气象浑穆、点画峻厚、意态奇逸、骨法洞达,这些我做不到,也写不出,林兄此生倒是尽兴,把悲伤变成了巨大的力量。

这番话,让松菴的样子忽然闪现出来。松菴平生所为,大抵也是离不开意态奇逸和骨法洞达,原来,这样的人叫作悲伤的人。李可真一直想问庐老,可否听说过城西有个老中医,欧体绝世,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老先生来得愈加频密,每一次待的时间也长,原来在与庐老商量书法培训的事情。刚刚改革开放,老爷子们意气风发,决意为书法传统延续光大做贡献。李可真眼见着林老越说越激动,满头乱发横在当空,那意思,就是被后生们不解书理真道给急的。

“职工书法短训班”很快在工人文化馆开了课。庐老带头,几位老先生齐上阵,授课没有报酬,听课也不需要学费,此举开一方书法教育之先河,更奠定了青岛地区新时期书法发展的格局,日后的精英书家都与这个培训班脱不了干系。

后生们年龄参差,有的与李可真相仿,有的已经三十好几胡子拉碴。每天下了班,他們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往文化馆相聚,一时间,文化馆仿佛成了地球上的最大磁场。庐老融通各派自成一家,另几位老先生各领翘楚,后生们全傻了眼,字,原来是这样写的,不禁群情燃燃,眼界大开。

李可真边打下手边随堂研习。“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庐老讲到赵孟(兆页)书法观念时,后生们用笔最见端庄,点画与牵丝重轻分明,墨汁也蓄得紧,随运笔之轻重快慢而注出,湿而不胀,枯中有润,不设色却墨呈五彩。

培训班三个月为一期。第二期开课,有了女后生。李可真负责核对名单,猛然看到登记表上有个“朱玉”,心便颤起来。等到朱玉进了教室,李可真的后背已经暴汗,他把双手关节捏得噼啪作响,强作镇定。这个朱玉,竟与茱萸如此相像:鼻子挺直,很有主见的样子;再一双凤眼,梢尾上扬,掩不住的清冽。当然,朱玉不是跛脚,穿一双红色半高跟鞋,走起路来嗒嗒作响,像匹骄傲的小马。头发也是刚刚烫过,乌黑油亮。

整整一晚上,李可真都在走神儿。朱玉就是朱玉,人家是和新婚夫婿一起来的,跟那个茱萸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朱玉的出现,让李可真再也无法逃避,李可真一直爱着茱萸那个鬼精灵,爱得要死。

这两年,介绍对象的没断下。小李一表人才,又行事稳妥,有对象了吗?同事大姐和邻居大姨,问得越来越频密。母亲也跟着催促,只有父亲会出面帮腔,先立业后成家,字没写出个门道,结婚急什么?一言不合,父母又吵了起来。

李可真不肯去相亲。他在等茱萸。这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那个鬼精灵,脾气臭,脚还跛,谁敢娶她,迟早会出现的。漫长的等待中,李可真已经习惯了心痛。

似乎只有痛,才能衬得起爱。

既然学了书法,就要坚持到底。培训班上,或师徒独处时,庐老这样说。庐老从未高声大嗓,以不变应万变,淡泊于世,优游于艺,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平常事还需要敲敲打打吗?

李可真以此学范,深得精髓,主攻蝇头小楷,三年后一举成名,在全国首届书法大赛中拔得头筹,是获奖者中最年轻的。各方关注如海啸暴发,李可真蒙了,这么多年,他只跟自己比,跟庐老朝夕请益,跟二王和晋唐大家学,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媒体蜂拥而至,去过土产批发站还要再去老屋和母校。有的记者让李可真谈感受,李可真说,大赛的消息知道得很迟,交了一幅小楷习作而已,获奖是个意外。这段话让记者很不满意,认为李可真对国赛有掉以轻心之嫌,非要重新采访,李可真推辞了。

那些日子里,亲朋好友纷纷登门祝贺,父亲却淡淡一笑,提笔写了“学无止境”四个正楷大字,贴在案头墙上。不久春节,父亲素有写对联的习惯,便写一副“勤谨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除夕夜,同李可真一道贴在新油漆的门扇上。

过完春节,父亲就病了。父亲一生平淡,像一块墨,一点一点地磨尽了自己。到了中秋,父亲几乎不再醒来。还有多久?父亲难以闯过明春。李可真心里明白,却不愿意相信。

父亲临走的前一晚,忽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从床上坐了起来,真儿真儿,唤个不停,大谈处世规矩和做人准则,也谈做小买卖的不易、生活之维艰。真儿,父亲唤,随后开始提及小时读书情形,难得的一脸满足,甚至有些快活,不由得诵起《古文观止》中的文章来。这时,老屋也似乎明亮些许,父亲微眯着眼,轻声而又流畅,抑扬略带顿挫:“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直至“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李可真便知,父亲又回到了童年的私塾里。

天亮时分,父亲走了。

7.仍然不是尾声

师父絮絮而谈,直把弟子三人听傻。鬼卿快语,最藏不住心思:怪不得师父有一枚闲章,“甘草记”,还有一枚“遍插茱萸少一人”。

师父这次没有嗔怪什么,只眼睛半闭,似乎累了。

山奈指着那排老毛笔说,北狼、南羊,每一支笔都饱蘸沧桑和心血,现在总算知道它们的出处了。还有博古架上的那块石头,之前还纳闷,它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呢?

白术接着说,只道庐老爷子的书迹刻石在崂山留存颇多,真行草隶皆精彩纷呈,为重修太平宫书写《重修太平宫记》,为下清宫所书魏体碑铭《海印寺遗址》,都是其刻石书法的代表之作,却不知庐老爷子还这么迷恋戏曲。

是啊,好字儿换戏票,送戏票的真是赚大发了。鬼卿说完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

还好,师父面容平和,已经起了微鼾。

三人对自己的密谋相当满意。待取出事先藏好的录音笔,白术骤然两眼圆睁,脸色大变——不知何时录音笔没电了!三人即刻慌了神儿,蹑着手脚来到隔壁,关上门,重启录音笔,回放后发现,从师父下乡返城去探望松菴,惊呆于谷底,往后的全没有录上。

白术被山奈和鬼卿一顿埋怨。鬼卿夺过笔,恨不能掰断了解恨。山奈打圆场,急有何用?想办法补救是关键。这时师父的声音响了起来:人呢?

三人复又围绕到师父身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师父好像休息过来了,兴致再起。既然山奈刚才说到老笔,我就再多说一点,每次啊,握住这些老笔,似能感受到师父们运笔之后的余温正在自己手中。父亲、松菴、庐老,留给我的老笔都有余温。

庐老一直在写,写到九十多岁,看不见了,才停下来。师父说。无论何种书体,到了庐老手上,总能流露出典雅秀劲之气,想来也是品格所致,正所谓人书俱老。

弟子三人连声称是,亦颇有感触。白术说,每次看庐老爷子的书法,人会立刻安静下来,写得极干净利索,没有一丝飞扬跋扈,内敛且有韵味,耐看啊。鬼卿说,现在某些书家,水平没见有多高,看作品便知其人已是傲得没边了。山奈说,应该好好看看老爷子的东西,哪怕学习一下如何用印也是极好的。

三人当然见过庐老爷子。那年冬至,书法百年大展,老爷子黑袄黑裤、鹤发白雪,干练而利落,是个人间的老神仙。自己的师父和众师伯师叔簇拥左右,书坛上的前辈都齐了,气场扑面震人,却又都行事老派,个个儒雅温润,足见庐老爷子书法品德皆高尚,才教出这般厉害的弟子。都說老爷子一生践行君子之道,讷言慎行而古道热肠,人有所求,不论贵贱皆尽力帮衬却不求回报,书界同道无不尊崇。

白术、山奈和鬼卿还记得,庐老爷子走的时候,葬礼上没有哀乐,是《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马连良的唱腔,婉转中不失苍劲,高峰坠石,又着地无声,那一刻,生死纵有顿挫,阴阳也已无界。

庐老爷子仙逝一周年,捐赠展同时启幕。按照生前夙愿,其五十幅精品无偿赠予市博物馆。无私的家国情怀引发了全社会的深深谢意和敬意,前来瞻仰捐赠作品的人们,亦是对方寸精微的笔墨造诣的膜拜。白术、山奈和鬼卿,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老爷子九十岁书写的精品,无不气力饱满,生动醇厚。尤其珍贵的是一幅小楷扇面,气韵如此高古,如若不是神来之笔,一个九十岁的人如何抵达?

庐老爷子活了九十九岁,始终保持着天真与纯朴,良善的心志为老爷子带来了福寿与好身体。白术、山奈和鬼卿曾在展览现场一起感叹,庐老爷子那一代完整地解读了古典书道,重学养、重功力、重襟抱。

说话间天色已经黑透,师父情绪不减,白术想到科技城买支新录音笔,怎奈一直脱不开身。三人着急,也惋惜,今天这些话,师父以后能否再提起,真的不好说了。三人只恨自己没有过耳不忘的本领,又恨自己没学过速记。

审世间事物,居精神所安,遇不顺亦能委婉处之,淡然不事张扬。

鬼卿不解,刚才师父说的这句,是戏里的词,还是自己的话?

白术嫌弃鬼卿,师父在说自己的师父呢,这都听不出来?

山奈认为,师父说的是从艺标准——写字者,写志也。

师父讲完故事,沉睡了两天,醒来沉默不语,只专心临池。

弟子三人围拢在旁边,不放过师父如何用笔。师父将三人赶走。说了多少回,不要学我,篆隶真行草,秦尚象、汉尚形、魏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样样都是经典。

弟子三人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肯走。师父没再说什么,继续写了下去。这两年,师父已经写不了蝇头小楷,行草风格倒有突变,传统面目里多出当代意味。尤其是病情稳定以后,用笔不拘法度,偶有涂抹——当然,涂抹也是用笔,好似高手月下舞剑,一收一放一凝霜,唯性情与自我。遥想王羲之与友雅集,饮酒作诗,心怀喜悦,微醺之际,一口气写出《兰亭集序》,虽有八处涂抹,恰是心情流露处,反而成为天下第一行书。

醒时,弟子三人继续陪师父去海边晒太阳。谷雨将至,花事稠密,有的刚开过,有的打着骨朵。鸥鸟开始北迁,海边安静了许多,喂鸟的游客也散了。

这一天,师父看着海平线不说话,弟子三人也看着海平线不说话。师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我是不是太严厉?看你们个个拘谨的,连句话也没有。

鬼卿第一个开口,师父,我哪敢说啊,怕您生气。

往后,师父再也不生气了,只管说吧。师父似乎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鬼卿放下心来。师父,徒弟见您近来喜用狼毫间毫,偶有老笔秃笔,有时下笔全凭心意,水迹太肥,全无字形,细看倒也别有生趣散淡,洇开的都是原始与天真。

山奈说,我也感觉到了,师父,您乘兴产生笔势,一派天然。

白术说,写到一半,侧锋逆行,违背笔性,又能在收笔时归于中锋,挽危局,出奇制胜。

师父哈哈大笑着说,真是这样吗?我竟没有觉察,感谢诸位方家点评。好啦,回去做顿好吃的吧。小院里的蟾蜍草再不吃就老喽,坊间管它叫蛤蟆皮,别看表面疙疙瘩瘩,倒也是一味消炎解毒的中药,专治慢性支气管炎。今晚用它裹上玉米面糊糊,平底锅里煎一煎,两面金黄,蘸蒜泥。

师徒四人,一派从容淡定,谈笑不止,恰是夕阳染金,他们走在里面,好像披挂着金甲。回到家,白术陪师父听京剧,清凌凌的京胡声中,送出唱念做打,霓裳翻飞。山奈、鬼卿在厨房准备晚饭。

山奈一向有雅兴,食不厌精,鬼卿负责打下手。不知怎的,就说到了故去的师母。三十年前,白术、山奈和鬼卿还是顽劣少年,被各自的父亲拎着来拜师,师父仪表堂堂,正是三人现在的年纪。师母总在厨房里忙着,做一手好菜,却不太爱说话。

鬼卿说,初二那年暑假,我调皮闯了祸,怕父亲揍我,来跟师父求救。师父就在客厅里给我支上床,我住了整一礼拜。师母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饺子分荤素,荤有荤的包法,素有素的造型。师母最拿手的是单饼卷芽菜,那饼筋道,有嚼头。

山奈也对师父的家宴赞不绝口。还记得吗?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你带回来的是北京烤鸭,白术带的是稻香村糕点,你们都在北京读书。我从杭州回来,带的知味观醋鱼。师父请吃饭,都是师母的手艺。一道清蒸红加吉,一道海浦大虾,器皿也是成套的骨瓷,釉色雅致,凉菜里有春卷……

忽然,山奈、鬼卿停住了,互相对望着,幡然醒悟一般:那个茱萸,就是师母?

不对啊,我记得师母的脚不跛。

师母清瘦,气质优雅,像个大家闺秀。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师母的脚是不是有点异样?

大学毕业后,在外闯荡了几年,再回来的时候,师母已经走了。那时我们各自忙着结婚生子,后来又忙着索取功名,早就把师母忘了。

记忆中,师母像一幅淡墨,是用最轻的笔勾勒的,一抹轻轻的寒、一笔袅袅的烟,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从容和淡定……

厨房里的水汽渐渐蒸腾,鬼卿和山奈的记忆,终究一片模糊。

往事还有许多许多,李可真没提。或许累了,或许忘了——或许,苍茫此生又如何讲得清楚呢?

年龄越大,李可真的心上越写满了辽阔寂静,岁月在别处是堆积的褶皱,在李可真这里,则是无尽平和;每一次回头,都是对命运的宽容。

父亲最后,已经不认得人了。许多年后,庐老也不认得人了。他们都问李可真同样的话,你是谁?不停地问。

庐老住院期间,李可真日夜守护,跟当年守护自己的父亲一样。一天,昏睡多日的庐老醒了,床头被摇起,庐老斜靠着,嗓音低沉沙哑,用的是昔年与弟子对谈时的目光。往事流淌,说着说着,庐老忽然问,你是谁?

我是可真啊!

可真啊!你真是我的好学生啊!

庐老竟涕泪不止,仿佛枯井涌出了泉水。李可真慌措了,流泪了,嗓门大开看似很兴奋,实则是在掩饰内心的悲伤——李可真不愿错过这片刻的虚妄。只一会儿工夫,床头摇落,庐老又开始了漫长昏睡。

庐老走了以后,李可真一直想梦到他。真正清晰地梦到,却也只有一次。庐老穿中山装,脚上一双黑布鞋,还是初见时的模样。梦非常短,随后便惊醒了。

好些个下午,李可真枯坐于书斋,太阳斜斜地照着,所有物件变得明透起来。在书案边,李可真感到庐老又回来了,正坐在自己对面,逆光里递来一支老毛笔,笔杆上的墨迹,浓淡深浅。

因为毛笔,墨耕得以延伸,神话不至残缺。在这师徒二人身上,一个时代的传承与文化都凝聚在笔锋上,李可真仿佛从师父那里继承了一笔巨额的遗产。不,它们无穷无尽。李可真甚至希望自己也能作为庐老的一件作品,作为“全豹”之“一斑”,让世人得以管窥庐老的高洁之境。为了这样一件作品,李可真始终在践行君子之道。

每念庐老,李可真都会念起父亲——就像每念父亲,都会念起庐老一样。书房北墙,挂了三幅肖像,分别是父亲的中年、父亲的老年和庐老的老年。李可真四五十岁时,人们说他与照片中中年时的父亲一模一样。李可真七八十岁时,人们说他与照片中老年时的父亲一模一样,也与照片中的庐老一模一样。李可真望着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发现自己终于长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至于三幅肖像旁边的那张,人们只道是寻常的黑白风景,石头与树而已。人们不知这是浮山上的一株老梅,虬枝奇异,沧桑深刻;人们更不知,老梅便是李可真心中的松菴,在柔软又坚硬的生命深处,李可真始终掩藏着一个不需要倾诉的秘密。

想当年,斩获大奖,一夜成名,李可真越发想念松菴,私下里没少打听,结果都是查无此人。松菴不属于谷底。松菴心向自然,不会在俗闹市井停留,去那种地方找,除了触及伤感,李可真认为再无意义。

松菴一定把情致留在了浮山。那里云罩峰顶,雾漫叠嶂,还有松菴心爱的药草和山泉。松菴生死不见,李可真只能提二斤桃酥上浮山,盘坐于树下,替松菴吃起来。入口香甜酥脆,还是老味道。回想起第一次拜见松菴,仙风道骨的老中医竟像个馋鬼,李可真便笑了,笑中飞着泪。自此李可真每年都要上几回浮山,七十岁之后,腿脚不灵了,才罢休。浮山也是模样大变,从前山脚下灌木丛生,碎石满坡,周围田野空旷;现在,高楼大厦逼至山腰,车水马龙的轰鸣里,再难听到泉水欢唱了……

也算前缘再续,李可真中年以后迷上了京剧,若非父亲阻拦,或许当初就去了京剧团。真儿,该写大字了。父亲跟庐老一样,从无高声大嗓,却也不容抗拒。整个夏天,老屋密不透风,父子俩光了脊梁,还是大汗尽出。少年李可真在赌气地写,父亲在一边打着蒲扇。姐姐们从旁边走过,撇撇嘴,哎哟,少爷!

父亲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人生无常,父亲没有把这句话早早地告诉他的真儿。人生无常,本是每个人迟早要发出的感慨、面对的挫折,何必那么早让真儿知道呢?父亲忍了又忍。

老年的李可真,经常犯矛盾:一边想早点到另一个世界与师父们相见;一边又想替师父们在这人世多活几年。时间洇散,唯有借《鱼肠剑》里的两句唱词释怀:“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轮流催晓箭,青山绿水常在面前。”

后来,世人喜欢这样谈论李可真,字甘草,书法界大名鼎鼎的人物,讷言敏行,功夫都在手上、心上。三十岁拔了全国书法比赛的头筹,从此一发不可收。青年时期钟情小楷,中年以后多以洒脱的行草书示人,书法与生命相互补充,彼此制衡。甘草先生爱书法就像爱着他的命,自称是“因书法而荣幸”的人。

那些晨光的熹微,那些月黑的暗沉,四周都是浑然的静。宣纸展开,老笔逆行,李可真便听见了启幕的声响。幕一启,就是几派大家气象,不用开口,亦不用抬手,已经样样都有了。老戏骨的金玉之声,唱尽人间的幽咽恨意,寥寥数句,满场的浑厚铺张,仿如天地泼墨啊,李可真在深处叫起了好。

原刊责编    贾京京

【作者简介】阿占,女,本名王占筠。有小說发表、被转载于《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芒种》《山东文学》等,入选“2019中国当代文学最新排行榜”、《201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9短篇小说卷》《小说月报2020年精品集》等多个重要年选与排行榜。曾获泰山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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