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背后的香料贸易、沙漠图景和生态联想

2021-12-08 18:10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1年12期
关键词:赫伯特乳香阿曼

朱英豪

“保罗把伸进沙堆里的手摊开,上面有很多颗粒状物质发出异样的光芒。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台巨大无比的机器正在采集沙漠深处的香料。”

这是刚刚上映的美国电影《沙丘》里的一幕。11月刚刚过去一周,有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在我的视野里产生了交集。观影之后的一天,我去阿曼驻京大使馆看望老朋友纳赛尔。在氤氲着乳香气息的会客厅,我发现,为庆祝即将到来的阿曼国庆,入口的门廊刚刚挂上了一对中式的字画框,里面裱着用漂亮的小楷撰写的《明史》三百二十六条原文—永乐年间中国史官对阿曼南部小国祖法尔(现名扎法尔)地理风俗—特别是使用乳香—的描述:

然其王以去中国绝远,朝贡竟不至。祖法儿,自古里西北放舟,顺风十昼夜可至。永乐十九年遣使偕阿丹、剌撒诸国入贡,命郑和赍玺书赐物报之……遇礼拜日,市绝贸易,男女长幼皆沐浴更新衣,以蔷薇露或沉香油拭面,焚沉、檀、俺八儿诸香土垆,人立其上以薰衣,然后往拜。所过街市,香经时不散。天使至,诏书开读讫,其王遍谕国人,尽出乳香、血竭、芦荟、没药、苏合油、安息香诸物,与华人交易。乳香乃树脂。其树似榆而叶尖长,土人砍树取其脂为香。

很多人好奇,《沙丘》里的神奇香料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这本书的作者弗兰克·赫伯特凭空臆想出来的物质,原型其实是阿拉伯半岛古代和现代两种特有物产的混合体:乳香+石油。乳香在古代贵比黄金,是东方三博士进献给婴儿耶稣的三件礼物之一(另两件为没药和黄金)。而该书的酝酿时期,正是中东石油大发现和“冷战”并举的年代。这款香料,融乳香的宗教性(大剂量食用可以预知未来)、实用性(香料酒、香料菜)和石油的战略意义(星际旅行燃料)为一体,原著里特地用法语单词melange来表达。有意思的是,乳香的英文翻译frankincense,本身就是法语的借词,意为“法兰克人使用的香料”。

01 埃及金字塔

02 嫁接后的本地杏树

03 穿越沙漠的现代人

04 电影《沙丘》里的蒸馏服,用于收集人体的“露水”

01 Mar Musa修道院和背后的沙漠

02 修道院附近,顽强生长的蓟类植物

03 植物学博士戴安娜在修道院

让我们从源头说起。据赫伯特日后在一次采访中透露,这部科幻史上鼻祖级的大作,最初的灵感来源于美国俄勒冈州。1950年代,俄勒冈州不堪于太平洋海岸移动的沙丘骚扰,开始植被治沙,并请来各路媒体做纪实报道,赫伯特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当地做了大量的采访,稿子最终没有发出,却促成了他写科幻小说的念头。与“英吉利与伊犁有旱路通否”的道光帝不同,永乐皇帝的年代还是拥抱海洋的,而阿曼的祖法尔,就是从海路(印度古里)可以抵达的海滨沙漠地带。祖法尔出产的乳香,是全阿曼最好的。最高等级的乳香,被称为何嘉里(hojari),只出产自祖法尔山脉干燥的狭小气候带,这个小气候带刚好超出了夏季季风气候覆盖的范围,在薄雾笼罩的阿拉伯半岛的顶端。而阿曼的乳香,又是全世界最好的,胜过临近的也门和埃塞俄比亚。赵汝适在《诸蕃志》“乳香”条目中写道:“乳香,一名薰陆香,出大食之麻啰拔、施曷、奴发三国深山穷谷中。”其中“麻啰拔”和“奴发”,均位于阿曼境内。

影片里表现的厄拉科斯内陆沙漠,更像是乳香之路上的荒漠景觀。香料之路是阿拉伯半岛贸易网上重要的路线之一,从半岛南部开始,拥有成千上万骆驼和奴隶的大篷车商队装满乳香,穿越阿拉伯沙漠,长途跋涉2000公里的陆路,前往埃及、巴比伦、地中海东部、希腊和罗马帝国。之前我在本栏目(详见537期杂志《沙漠深处,被雪藏两千年的纳巴泰荣耀》一文)介绍过以经营香料闻名的纳巴泰王国在沙特北部的古迹遗存。那些荒漠中被风蚀的赭色山谷,从沙特一直延绵到今天约旦沙漠峡谷瓦迪拉姆峡谷和佩特拉古城,是驼队北行的必经之路。

满载香料东行的船只,会穿行于阿曼湾、阿拉伯海、印度洋和南中国海,直至中国的广州和泉州。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盖豆式熏炉和乳香残留,是国内目前考古发现年代最早的乳香贸易证明。早在公元前2世纪末,南越文王赵眛就已经在宫廷里享用到了来自阿拉伯半岛的乳香,那恰好正是纳巴泰帝国治理最繁荣的时期。

“……香油热敷,痛者加乳香”,唐代孙思邈在《千金方》里多处记录了乳香的妙用。更早期的古希腊军事医生迪奥科里斯(Pedanius Dioscorides)则将乳香描述为万能神奇药物,认为这种树脂胶可以“填补溃疡的空洞”—听起来多少有点像胶水。

乳香作为熏香之外的药物功效并不太为人所知。1922年,人们打开年轻的图坦卡蒙法老的坟墓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乳香味。在古埃及人看来,乳香可以用来防止肉身腐烂,甚至有在另一个世界里延年益寿的功能。“没有香料带来的人体免疫系统增强作用,富人们的平均寿命将至少缩短4年。甚至连帝国中为数众多的中产者们也都在食用稀释的香料,每天都会喝上几滴。”在《沙丘》里,法老们的期许,变成了中产者的生活现实。

著名的瓦迪拉姆,是很多电影必选的经典沙漠取景地,这里面包括大卫·里恩的《阿拉伯的劳伦斯》,也包括这次的新版《沙丘》。没觉得吗,沙丘里的保罗,简直就是阿拉伯的劳伦斯,他们都是身为外来者带领土著人反抗压迫的弥赛亚。那些东躲西藏的弗雷曼人,就是贝都因人的化身。

这两部片子里还都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能把人吞没的流沙旋涡:劳伦斯的一个阿拉伯仆人在去开罗的路上被流沙活活吞没。在《沙丘》里,帝国生态学家凯恩斯博士在牺牲之前敲击沙海,让两个杀害她的敌人陪葬。事实上,流沙吞人是1960、1970年代的导演作家们爱用的伎俩,但并没有事实根据。后来阿姆斯特丹大学的科学家用和人体相同密度的铝球在沙面上做试验,发现流沙不可能带来没顶之灾。

01 来自阿曼的乳香

02 电影《沙丘》里的香料

《沙丘》里,弗雷曼人镰刀形的露水采集器和露水采集员,都让人耳目一新。如何在阿拉伯严酷的沙漠中生存下去,一个15世纪的中国旅行者和一个500年之后的美国作家,在这一点上取得了共识。1431年,陪同郑和下西洋的通事马欢在《瀛海揽胜》里写下了他登上半岛后的感受:“时常热如夏,并无雨电霜雪。夜露甚重,草木皆凭露水滋养。夜放一空碗,盛至天明,其露水有三分在碗。”

2019年隆冬,我有机会拜访沙特北部埃尔奥拉的纳巴泰遗址。早上起床,我用手捋了捋帐篷门口的一片灌木,满手的露水。那一刻,我也成了露水收集员。沙漠里日夜的温差,足以凝结空气中的水蒸气。我想起赫伯特在书里的一句话:和所有神圣的东西一样,一只手给出,另一只手又收回。露水是,香料也 是。

不要低估了沙漠里植物的生存能力。北部的叙利亚沙漠腹地,在一个叫Mar Musa的修道院里,我曾经和一个驻地的法国植物学家戴安娜聊起过沙漠植被的问题。她当时在实验一个项目,把叙利亚当地的野生梨和杏嫁接起来,看能否抵御沙漠气候的干旱。后来满山的杏长势喜人,根本吃不完。

 03“玫瑰之城”帕米拉

04 佩特拉,守护香料驼队的“卫士”

这让我想起我喜爱的黎巴嫩裔艺术家拉德新书里的一个细节:黎巴嫩内战期间,该国情报局请了一位植物学家,给当时全球政坛的每个领导人都用一种植物名称作为代号。有感于巴勒斯坦人民对以色列艰苦卓绝的抗争,这位植物学家把中东一种生长在沙漠里的顽强的蓟给了巴解组织的领导人阿拉法特。

在给法国观众的一封公开信里,导演维伦纽瓦承认自己被赫伯特以疯狂又精确的诗意组建起来的一个只属于厄拉科斯的巨大生态系统感动:仙人掌、驴灌木、枣椰树、沙地马鞭草、夜樱、沙鹰、烟树、猫狐、沙漠鹰、袋鼠……这些生物,许多已经在这个宇宙中难觅足迹。尊重弗雷曼人的生活方式,就是保护传统。

讓我们回到本文开始的俄勒冈流沙。和戴安娜坚持使用本地物种不同的是,1950年代俄勒冈的沙丘治理引入了特别强势的外来物种,比如遍地都是的欧洲沙滩草。后来,这些根系发达的外来植物果然开始改变沙丘地貌。随着时间的推移,海边的大片沙丘被牢牢锁住,使得西风不能将海边的沙粒吹向内陆。海边的沙丘开始隆起,植物开始固定生长,形成了大片的永久性湿地与森林,开阔的沙丘生态消失了。现在,人们开始意识到,人为改变当地本来已经稳定的自然生态是不明智的,很有可能成为推倒生态系统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造成的后续影响不可预估。于是,沙滩草等入侵物种被大量清除,为恢复移动沙丘的“俄勒冈沙丘恢复合作组织”诞生了。

如果赫伯特先生地下有知,该是多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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