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

2021-12-09 02:52孟大鸣
散文 2021年10期
关键词:黄泥边城沈从文

孟大鸣

1985年,我借调到《洞庭湖》文学杂志社看自然来稿。我这个读书时以学工学农为主的高中毕业生,虽有几篇习作当小说发在这本刊物上,其实我于文学刚启蒙,还在蒙昧状态。那时从不掩饰从内心发出的对文学热乎乎的爱,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一种无知者无畏的爱,但我也丝毫不怀疑其中有着宗教般的虔诚和执着。

那年,编辑部组织三十多个作者沿沈从文湘西足迹采風,一个姓刘的老师负责会务,我是会务组工作人员。会务组就我们两人。前前后后十五天,吃喝拉撒都免费,农民作者还发误工补贴。采风第一站是茶峒。湖南、四川、贵州三省交界,属湖南地界的部分叫茶峒镇。我们的兴奋点是去茶峒看翠翠。

活动的宗旨是沿沈从文湘西足迹行,大家的话题自然不能离开沈从文,也不能离开小说《边城》,更离不开翠翠。三十多个人中,除了我,似乎个个都是研究沈从文小说的专家。像我是在活动前才突击补课看了《边城》,至多算一个“边粉”。那些天,我和大家一样满脑壳里都是天真调皮的翠翠,美丽而浪漫的茶峒,还有那个神秘的渡口。

第二次读《边城》是从凤凰回来。这次去凤凰其实也是奔着沈从文和《边城》去的。去前有人提醒,凤凰城内的沱江两岸正在整修,不是最佳游览时机。我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之一,坚持去,他人也就附和了。此番执意凤凰行是有私心的,我要去凭吊小说大师沈从文,去凭吊《边城》。城内的沱江两岸沙石成堆,水泥遍地,果然是一幅零乱而繁忙的建筑工地的风景。此刻的沱江两岸不宜用眼睛欣赏,要用想象,用沈从文小说的湘西风情、沱江河畔的吊脚楼来丰富秀丽景色。

面对还在整修的沱江,我无法揣摩游客们的心情,但在沈从文故居和沈从文墓前,我能读出人们脸上的虔诚和敬意。此刻我把心和耳朵全用上了,一边用心体会沈从文小说里带有湘西地域特色的社会风俗画,一边用耳朵听游客们谈论翠翠。我感到游客们的议论,是某个课堂上的一份标准答案,而且是绝对可以得满分的那种。

1994年我在长沙黄泥街做图书批发。当年,长沙黄泥街是全国四大书市之一,后来又整体迁移到了定王台,黄泥街成了书商们的历史记忆。我刚入驻黄泥街,左邻右舍的同行们就都说我迟到了,印书如同印钞票的时代早已过去。我有一篇小文《自学自学向前进》里描述过通宵排队买书的景况。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信心满满走进黄泥街时,刚好是从卖方市场向买方市场转变的过渡期。沈从文的小说,是这个过渡期的一大亮点。书架上有了《边城》《长河》,就如同有了一张张可以立刻兑现的支票。

十年前,我又读了一次《边城》。从第一次读《边城》至今天,三十多年了,其实我熟悉的只是小说的沈从文。早些日子,读王德威教授《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我才知道还有个散文的沈从文。《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是王教授在北京大学的讲座,共有八课,第二课是“沈从文的三次启悟”。王教授说,沈从文“写了一篇非常长的散文,名称叫作《一个传奇的本事》”,“我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看过这篇作品?没有!OK,那么请大家在今天的课之后,飞奔到图书馆去,把这篇文章找出来读一读”。

我一直以为自己过了冲动的年龄,不会被一两句话就鼓动得从凳子上跳起来,但现实中我还是跳起来了,不是身体,而是心跳起来。王教授说“飞奔”,我的心一下就像发动机打上了火嘭嘭起来,现在回想当时那种感觉,真有些不可思议。或许是“飞奔”这个词点燃了我的激情。王教授的“飞奔”不仅仅是指一个动作,而是高度赞赏,好作品要抓紧读,而且要快,先读先受益。王教授没说一个“好”字,没有一句鉴定式的高度评价,就是“飞奔”二字,为作品的好注入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就是因为那无限的想象空间,才在我的心上产生嘭嘭的冲击力。

我的书柜里有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和《湘行书简》,但从没有认真读过,我误以为那是他小说的边角余料。

不知是出于阅读范围过分狭小,还是某种偏见,我总以为沈从文的文学成就仅仅局限在小说,对他的散文成就视而未见。知道他有《湘行散记》之类的文字,却未让它享受到《边城》《长河》等小说的待遇。图书市场虽不是评判作品优劣的主体,但也是一个给出参考指标的重要环节。当然,只是参考而已,市场确实也未如实反映出沈从文散文的成就。在长沙黄泥街的日子,我把自己的鼻子训练得像猎狗一样,不放过任何一部作品的商业潜力。或许,当年书商们灵敏的鼻子面对沈从文的散文集体失灵了。又或许,市场由人决定,某部作品的市场生命掌握在读者手中。也许我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可能还有着更深刻、更复杂、更微妙的因素吧。

王教授要他的学生下课后“飞奔”去图书馆,我虽不是他的学生,岳阳的图书馆也从未去过,但我还是“飞奔”上网,找了一家两天内能让书“飞奔”着进书房的电商,也不管折扣,就“飞奔”着下了单。

我下单的是一本散文集,以单篇散文《一个传奇的本事》为书名。全书分二辑。第一辑记人记事,第二辑为随笔性质文论。

今年入春后雨水比往年偏多,一连十天阴雨才遇一个晴朗的天空,太阳快要落山了,但阳光还在深入我家客厅腹地,拖一个长长的尾巴仿佛在等待什么。是等快递吧,帮我等一本书,书不到她就不会走。果然,快递小哥刚按下我家门铃,长长的尾巴就从客厅里消失了。

不知是哪年形成了晚上不看书、不写作的习惯。有朋友问我晚上干什么。我说,看打仗的电视剧,专选三四十集的长剧。看朋友的表情,我估摸着他一定觉得我不可理喻。这个习惯于我至少保持了十年以上。平时,我只要打开台灯坐到书桌旁,脑壳里就把文字进入的大门关了。这晚,台灯下打开《一个传奇的本事》,我的生活习惯也出现了传奇性的变化,此时,已没有白昼和夜晚的区分,文字在我脑壳里自由地出进。这些年生出一些坏毛病,常常不看书时精神饱满,打开书页便瞌睡连连,上下眼皮如磁石一样吸合。我把这一现象归因为年龄大了,精力不济。然而,这个晚上看了三个小时书,瞌睡一直躲着我,生怕打扰我。我不知道这是偶然的奇迹,还是好文字造就的必然。

沈从文的散文写得很随性,有信手拈来、水到渠成的味道。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中国现代史上,可算一个比较特殊的时期,文人们的激情像熊熊大火,用我读中学时的口吻说 ,他们要烧毁一个旧世界。鲁迅的散文、郁达夫的散文、瞿秋白的散文都火焰四射。沈从文的散文不是明火,像高品质的木炭,不迸射火焰,却燃烧得通体透明。沈从文是沉思,直抵事物真相,直抵人类灵魂的深处,直抵人性中最脆弱而无奈的核心部位,他对世事的悲愤不是在文字的表面,是在文字的内核,只能由读者用心去感受、品味。《一个传奇的本事》从那位表兄的一生,到那些好武的子弟兵,他看到了生命的沉浮和命运的偶然。

合上书页,突然发现,我脑壳里的翠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表兄”。或许,我生活中其实根本没有翠翠,只有一个象征符号,某种美学意义符号,然而,现实生活里却不乏“表兄”。年轻时我们在一起谈人生、谈理想,一起向往新的生活,但因各人命运曲线不同,最后,只能在各自的轨道上起伏。又或许,我也是别人的“表兄”,在别人的眼睛里挣扎、沉浮。

《一个传奇的本事》使我又离沈从文近了一步。现在我固执地认为,如果只知道翠翠而不知道“表兄”,那么沈从文的文学世界便只给你开了半扇门,也可能连半扇门都还未能打开。

我不是散文理论家,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积累,只是以一个读者的眼光,体会、感受沈从文的散文世界。从他的散文里,我看到了一种最高贵的艺术品质——精神自由。散文理论家们都看重散文的“真”。诚实而真挚的情感,是散文“真”的一个重要内涵,也是精神自由的最高境界。个人的胸怀、对世界的态度、叙事的方式、文字的拿捏处理,都离不开精神自由。散文的精神自由不是政治语言,是散文作者的艺术和人生素养。

诚实而真挚的情感,不仅是散文文本的需要,也是作者面对读者的一种态度,是对读者的尊重。虚假的情感,或者情感浓度不够而包装短长矫饰,都是对读者的不敬,大不敬。面对“大不敬”,读者也会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面对散文,我有双重身份:读者和写作者。当然,首先是读者,其后才是写作者。以读者的身份面对“大不敬”时,我的处理方式是打瞌睡,见到那些情感不真实或者包装矫饰过的文字,上下眼皮就联合起来捣蛋。当摆开一个写作者的架势坐到书桌旁时,瞿秋白《多余的话》、巴金《随想录》、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本事》,还有鲁迅、郁达夫们,就如同一面镜子悬挂在面前,我只能做到尽量不说假话,尽量不对读者虚情假意,尽量不无心无肺,如此而已。要完全敞开心扉,把因光照不足的潮湿而蚊虫孳生之地都裸露在读者面前,我还是勇气不足。即便不小心裸露出一些,也要像那位皇帝一样,对被人指出心存忌惮。这或许也是当下散文最大的问题之一。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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