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装几件过不去的事

陈鲁民

人这一生要经历很多事（图/视觉中国）

清代书画家鲍俊写过一副名联：“天下有读不尽书难言学问，心上无过不去事便是圣贤。”联确是好联，但这两条标准都太玄乎，常人难以企及，有高不可攀之感。先说上联，即便是读万卷书，也有读不到的书。学问本无止境，且隔行如隔山，更不可能什么都懂。再说下联，其实难度更大，一般人都无法做到。只要你有七情六欲，只要活在红尘世界里，就不可能“也无风雨也无晴”，什么事都能放得下，忘得掉，看得破，想得通，都能释怀，看轻、淡化、过去，很难。

人这一生要经历很多事，大事小事，好事坏事，喜事丧事，乐事愁事。人的心就像一个筛子，许多事都通过网眼漏了过去，成为过眼云烟，过去就过去了，至多偶然想起。但也会有过不去的事，或为恩怨情仇，成败得失，或为未竟之业，难酬之志，抑或其他事，一直横亘在心里，时时想起，念念不忘，甚至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为此而抱憾终身，遗恨不休，到底“意难平”。

宫刑之辱是司马迁心里过不去的事。“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痛不欲生，“是以肠一日而九回”。为此，他发愤著述，夜以继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历数十年辛苦，终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亡国之恨是李后主心里过不去的事。他晚年被俘后的词作不论怎么写，绕来绕去，七拐八弯，最后总要回到这件事上。可谓字字血，声声泪，其恨绵绵，无以排遣，竟因此成了“千古词帝”。

陆放翁心里则装了两件过不去的事：一是对唐婉的爱情，有《钗头凤·红酥手》为证，“错错错”“莫莫莫”;二是收复失地，以《示儿》为代表，弥留之际仍牵挂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前者使他成为后人景仰的情圣，后者使他成了爱国主义诗人。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是岳武穆心里过不去的事;“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是谭嗣同心里过不去的事;“革命尚未成功”，是孙中山心里过不去的事;“兰考的风沙没治好”，是焦裕禄心里过不去的事;“摘掉贫油国的帽子”，是王铁人心里过不去的事;“千万不要让人家把我们拉得太远”，是邓稼先心里过不去的事;导弹部队的战斗力建设，是导弹司令杨业功心里过不去的事;“世界上还有人在饿肚子”，是袁隆平心里过不去的事;“除了胜利，别无选择”，是陈薇院士心里过不去的事……正是因为心里装了这些过不去的事，并为之勠力奋斗，殚精竭虑，才使他们人格净化，境界提升，精神高尚，臻于完美。

即便是我等俗人，心里装个把过不去的事，也会激励自己，不甘平庸。我有个朋友，在大学教书，一直没评上教授，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事，每每提起便痛心疾首，老淚纵横。退休后，他为了证明自己，仍坚持著书立说，苦心孤诣，独辟蹊径，科研达到了新的高度，让大家刮目相看，公认其水准早已超过了许多教授。

心里装几件过不去的事，无论是大事小事，国事家事，抑或是情事仇事，公事私事，萦绕心中，耿耿于怀，久久无法释然。这便有了精神寄托，有了思想境界，有了奋斗动力，有了追求目标，人生就不会空虚乏味，百无聊赖，就不会清冷落寞，无声无息。当然，这种事一定要有意义，有价值，有品位，最好事关家国情怀，大是大非，而不能是那些格局太小的鸡虫得失，境界太低的睚眦爱恨。

《菜根谭》有云：“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同理，一件心里过不去的事，是自强不息之能量;一段深藏不露的衷曲，是不甘平庸之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