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

2021-12-13 23:23马如营
北京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放映员王叔小妖精

马如营

任长久

按辈分,我管任长久叫爷。任爷高大魁梧,留着主席那样的发型,嘴唇很厚,一脸倔强。任爷退休前是林场商店的主任,算盘打得精细无比,而且从来不占公家一分钱便宜。儿子接班进了商店,一天偷着往家里拿了瓶红烧猪肉罐头,叫任爷用算盘把眉骨削了个口子,时至今日,脸上还有疤痕。

任爷的孙女任菁长得好看,是林场的一枝花,我假借跟她爷学算盘,有事没事总往她家跑,有时趁任爷不在撩拨她。时间久了,任菁骂我是小流氓。其实我知道,大凡女孩越骂男孩是流氓,她就越喜欢你跟她流氓。任爷知道了也不生气,反而说,淘小子出好地,脾气烈的男人肯定都正直。

任爷是山东黄岛人,脾气很烈。年輕时候因为和媳妇拌了几句嘴,背上儿子任河独自跑到东北,把媳妇和姑娘任浪扔在老家。一家四口从此骨肉分离,五十多年没有消息。

20世纪90年代,女儿任浪曲曲折折找到了亲生父亲。父女再见面,老爹已经年近九旬,儿女人到中年。隔了半个多世纪的亲情,爷俩抱头痛哭。

任爷的媳妇叫龚婵娟,丈夫杳无音讯后,带着女儿辗转度日,最后落脚青岛。女儿从东北返回,任奶按捺不住思夫心切,恨不得立马与丈夫、儿子相见。那时没有微信视频,儿子任河手持电话,泣不成声,劝慰母亲等到不冷不热的秋天再来。

八月十五前一周,任奶由女儿、女婿、外孙陪伴,从青岛起身直奔东北。火车还没开出山东,任爷死了。当然,任奶一行是不知道的。两天后,任奶他们刚下车,儿子任河一身重孝,双膝跪地,匍匐而行,场面悲喜交加,无不落泪。

任奶由晚辈相扶,缓步至任爷遗体前,端详片刻,猛扑上去,朝任爷脸上咬了一口,大哭三声后气绝身亡。

任河与任浪兄妹恍如转世,全家商量做口宽大棺椁,将任爷、任奶殓在一起,余下由支宾安排后事。齐叔负责写挽联、挽幛,他读过私塾,满腹经纶,林场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饱酣笔墨。齐叔含泪沉吟,写了一副精彩绝伦的挽联。上联:但愿任长久,下联:千里龚婵娟;横批:月圆人残。

任爷和任奶下葬那天,正巧八月十五。那晚的月亮,惨白惨白的圆。

米疯子

米疯子叫米玉林,早年被林场下放到周边的农村。“文革”期间,派出所所长、也就是我同学黄士鱼他姐夫,说看米玉林长相就不像好饼,三天两头抓去揍一顿,米玉林疯了。

这里,我很有必要插一段解释。如果故乡的人读到微信小说,切不可对号入座,为了防止误会,引起龃龉,甚至诉讼,有些故事我也只能隐去姓名,尤其涉及隐私,毕竟小说源于生活,加以虚构,不是真事儿,况且物是人非,有些人物早已作古。

70年代中期,我已长成半大小子,经常在小白街里看见米疯子穿件黑棉袄,手抄在袖口里,反复磨叨他遭受派出所长殴打的经过。由于长年站在街里讲述他自己的事,以至于嘴上磨出个老茧子,像血泡一样。

那一时期,米疯子每个礼拜都给毛主席写信,揭发检举派出所长,诉说他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邮局局长是我同学王晓光他爸,人很慈祥,一手好字,常帮米疯子写信封。有一次,我去王晓光家写作业,就问他爸,疯子咋能写信?王晓光他爸说,他是装疯。

大约是1979年,我在街里跑疯狗,刚从邮局出来的米疯子被我一头撞上,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印有红框框的信封。米疯子爬起来,非但没有骂我,反而莫名其妙地说,二小子,回家告诉你爸,我也退休了。

黄士鱼他姐夫烧头七那天,家人惊悚地发现,他的尸体被人从棺椁里抠了出来,暴尸墓旁。米疯子也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抄着袖儿,眼神冷得令人发瘆。

贾二孩

贾二孩十九岁那年,接了他爸的班在南岔子火车站工务段开“摩斯嘎”,负责接送维修线路的工友。

某天,段长命令贾二孩送放映员去各车站演电影。放映员是个冰美人,二孩跟我一样,没上几天学,不知道有冷若冰霜这个词语,跟我说放映员长得像他家房檐子下的冰溜子,白得扎眼不说,眼神还扎人。

露天电影散场,二孩帮放映员收拾好设备,让“摩斯嘎”置于自我行驶状态,把放映员强奸了。

三年后,刑满释放的贾二孩靠给饭店煨汤过活。又十年,忽一日,放映员寻他,求他献血救救她患白血病的儿子。

去年,贾二孩请我参加他和放映员儿子的婚礼。我去了,随完礼我问放映员,咋能和这厮在一起?放映员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毕竟孩子有个亲爹亲妈。

常宝德

常宝德是安徽人,快四十的时候跑关东到了林区,仗着自己能说会道、能写会算当了林场政工干事。

一来二去,单身的常宝德和女交换员好上了,俩人整天如胶似漆。某年冬天,常宝德正在电话室和交换员缠绵,忽听有人在走廊里喊:常宝德,你妈从关里来了!常宝德骨碌一下从床上起来,边系裤子边说:坏了、坏了,小孩儿他妈来了。

气哼哼地走出场部,常宝德看见大门口立个女人,头戴黑丝绒地主婆帽子,帽檐上扣朵刺绣的小红花,大襟儿棉袄剑插后腰,裤腿儿用绳子扎起,千层底棉鞋沾满了雪花,两个女儿怯生生地站在母亲身后。常宝德见婆子这身装扮,也就不怨人家喊他妈来了,况且喊他的人也不知道他妈死了三十载。

婆子和孩子突然造访,自然也就坏了常宝德和交换员的好事,而且婆子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走的意思。深冬早晨,雪天路滑,林场人听说常宝德婆子去挑水掉井里淹死了,大家甚是惋惜。

翌年开春,有人发现交换员吊死在常宝德老婆的坟前。随后,林场公安根据交换员的检举信,把常宝德抓了。

小妖精

五十岁那年,小妖精从笆篱子里释放出来。小妖精二十岁的时候,和邻居王叔勾搭成奸,为了达到长期厮守目的,小妖精谎称和王叔媳妇去庆安买鸡蛋,半道上把王婶从火车的连接处给推下去了。

小妖精被公安吊在梁上三天,仍宁死不招。有人给公安出主意,整几只耗子塞到裤裆里,她肯定崩溃。果不其然,还没等耗子塞进去,小妖精裤子湿了。

验明正身那天,法医发现小妖精已经怀孕。于是,小妖精从死刑改为死缓,又从死缓整到无期,从无期到了有期,最后刑满释放。

小妖精回到林场,她和王叔生的姑娘已远嫁他乡。老气横秋的王叔得了半身不遂,和近乎失明的儿子艰难度日。小妖精挽起袖子,打扫房屋,刷锅做饭,日夜照顾这爷俩起居。王叔八十岁那年死了,家里仅剩下小妖精和视线蒙眬的儿子。

五十五岁时,小妖精把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给了王叔的儿子。出院那天,王叔的儿子扇了小妖精几个嘴巴。

打那以后,再没听到有人喊小妖精,都叫她蔡瞎子。

覃二哥

覃二哥年轻时在林场宣传队里吹笛子,人也很帅。二哥拿手作便是那个年月风靡全国的经典之吹——《扬鞭催马运粮忙》。

二哥暗恋队里的报幕员,可人家就是佯装不知。某一天,报幕员突然告诉二哥,她怀孕了,让二哥娶她,马上就娶。二哥不免惊诧,沉吟片刻答应了。

女儿十七岁那年,报幕员忽然提出跟二哥离婚,马上就离。二哥异常惊悸,随后垂下了头。

白云苍狗,二哥退休后,须发皆白,牙齿脱落,空荡荡屋子里,晚景凄凉。

再后来,报幕员的女儿知道了真相,撇开母亲,找到二哥,说要替母还债,以身报恩,死活嫁给了覃二哥。

责任编辑 丁莉娅

猜你喜欢
放映员王叔小妖精
最忆儿时的乡村放映员
军令状
你可曾听到我的呼唤
偷梦的小妖精
放电影
如何做好农村公益电影放映工程的思考
430号放映员
小妖怪的影子吉葡乐
报告老师, 就是这群小妖精!
村里有个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