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落

2021-12-21 02:30何安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21年12期
关键词:石榴树打篮球小树

何安

昨夜下了大雨,早起开窗时一股寒意涌入,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窗前的石榴树被肆虐的雨水打得花叶零落,昨日还肆意绽放着的石榴花如今已沾满了泥泞。

突然忆起多年前,某间教室外面也有这样一棵石榴树。因为小镇多雨,所以我在那间教室呆的三年里鲜少见到它结果,倒是见过不少雨打花残的景象。

那时每年五六月,我和好友总会趴在窗前一起为落花惋惜,明明才十三四岁的年纪,愣是要因为几朵落花感慨人生和愁绪。现在觉得未免有些矫情。

但是后来我读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却不甚认可。少年人有少年人的“愁”,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牵肠挂肚和伤心难过。

那时整日拉扯着我的情绪的是个经常穿着白衬衣打球的男孩子。

“惨绿少年,纯白衣衫”似乎是少女们心动必不可少的要素。那时的我就是因为徐子杨穿着白球衣打球时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便开始被他吸引住了视线。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和他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交集。记忆里也多是我在偷瞄着他的场景,但初中三年的我只要能看到徐子杨,就忍不住微笑。

而此刻再想起他,想起那一年,我却扯不出一个微笑。眼睛泛酸,我抬手轻揉眼角,指尖划过眼尾下一寸的位置,短暂停留,又很快垂落。

记忆里另一个男孩的眼尾下一寸位置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痣。我已经想不起來他的样子,只记得他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和那颗痣。

一旁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我点开一看,是隔壁班体委约我去看市里的篮球赛。我客气地拒绝后关上了手机。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我看着窗外的石榴树,坠入记忆的深渊。

“林梓,这边!”

我刚走到体育馆门口,就看见好友路荏在看台第三排挥手叫我。

今天的体育馆里将会举行初一和初二年级的篮球联赛。

外表柔弱可爱的路荏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篮球迷,几周前就托学生会的朋友带了两张票给她。

我弯腰穿过几个座位,在路荏旁边坐下,压低声音说:“这么多人啊!”

“那当然!今天初二年级球队的队长可是级草!据说长得非常帅。”

路荏顿了顿,挑眉继续道:“而且咱们初一球队里有徐子杨!那可是开学考试的第一名啊!”

徐子杨也会参加球赛的消息的确让我有些惊讶。

升入初中后第一周,学校组织了统一考试,考点会涉及到初中知识。我因为暑期参加了补习班便以为第一名非我莫属。

但是最终徐子杨以比我高将近30分的优势夺得了第一名。

年级前三有两个在3班。课堂上老师激动地让我们两个站起来接受表扬。

我微微转头看着和我隔着一条走廊的男生。

徐子杨个子高挑,冷白色皮肤,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正稍稍垂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一看就是个书呆子!

我当时尚未从失去第一名的打击中缓解过来,于是在心里带着偏见地给徐子杨下了定义。

所以当下听路荏说徐子杨要参加篮球赛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快看,咱们球队上场了。”路荏拍了拍我的手臂,兴奋地说。

我闻声抬头,不由去寻徐子杨的位置。

他穿着宽大的白色球衣,戴着一根蓝色发带,露出了好看的眉眼。

哨声响起,队员们奔跑起来。徐子杨很快抢到了球,他把球放在身侧拍打几下,在有人抢球时做几个假动作,然后朝篮筐迈出一小步,又跨一大步,起跳,扣篮。

他进了比赛的第一个球。

全场欢呼。

徐子杨动作丝毫不受影响,继续有节奏地跑动起来。但我却眼尖地看到他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略显腼腆又充满朝气的微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偷偷看过的言情小说里关于女主看到男主的描写。

“她的胸口像是揣着一只蹦蹦跳跳乱撞的小鹿。”

我注视着徐子杨奔跑的身影,抬手轻轻拍了拍胸口,安抚我的小鹿。

赛后,路荏拉着我去给初一球队送水。

我看着徐子杨的身影,拿着一瓶矿泉水踌躇着不敢上前。

似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他转过身来,朝我伸出手掌。

我们的距离近到能看见他额角的细小汗珠。我在心跳怦怦中愣愣地看着他,呆呆地对他说:“你怎么没有戴眼镜?”

徐子杨似乎愣了一下,笑道:“那是平面镜,没有度数的。”

我看着他的笑脸,傻乎乎地呆在了原地。

直到散场时,我才看着手中的矿泉水无奈地懊恼起来。

少年时的喜欢真的是一种奇妙的情感,有时候甚至说不清具体缘由就早已深陷其中。像我对徐子杨,也像李小树对我。

那时的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李小树会喜欢上我。我对他的印象仅仅是沉默寡言地呆在教室角落里的男同学。

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破旧的帆布鞋,虽然过时但是却总洗得干干净净。

有人说:女孩子们的友情是拿秘密换来的,男孩子们的友情是打球打出来的。少年们表达善意最常用的方式就是问一句:“打球去?”

所以李小树拒绝了男同学的打球邀请,相当于拒绝了友情的橄榄枝。14岁的男生正是好面子的年纪,同学们因为丢了面子开始针对他。

那天篮球赛结束大家回到教室后,体委刘知行一手抱着篮球,一手拿着团体奖牌提高音量,刻意道:“竟然有人不会打篮球!那他……”

我的第一反应是看了一眼徐子杨。他正皱着眉略带不满地看着刘知行。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去拍了拍刘知行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会打篮球。”

刘知行一愣,正要说话时,路荏上前说:“我也不会打篮球呀!”

刘知行有些恼火,但很快被其他同学插科打诨拉着走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正要偷瞄一下徐子杨的动静,就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李小树走到我身边,小声又温和地对我说了一句“谢谢”。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抬头时忽然看到了李小树眼角下一寸位置的黑痣,不合时宜地想到三个字“美人痣”,然后脱口而出说:“真羡慕你有美人痣呀!”

“啊?”李小树怔了一下,又对我说了一句“谢谢”,语气莫名有些郑重。

所有喜欢都有迹可寻,只是少时敏感脆弱不敢过多表露。长大后回过头看,那些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其实堆满了少时真实纯粹的情感。

高中时我离开了小镇去市里读书,和大多数初中同学都失去了联系。偶然一次遇见路荏,她告诉我说李小树喜欢上我仅仅是因为我的一句“我也不会打篮球”。

她说其实李小树拒绝体委一起打球的原因不是不会打球,更不是不给刘知行面子,只是因为他脚上的那双帆布鞋早已破旧不堪,经不起少年一场淋漓的球赛。

我问路荏说:“你喜欢李小树吧?”

她对我笑着说:“是呀。”

那笑里有戒备,有嫉妒,有嘲讽,还有一丝愤恨。

我看着路荏的笑脸,匆匆和她说了再见就转身走开了。转身的下一秒,我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难过。

直到初二,我和徐子杨的关系仍然是普通同学。李小树也仍然被大多数同学疏远,自顾自埋头学习着。刘知行还是会三天两头针对李小树,找他麻烦。

幼稚的少年们总是可以在很多方面表达恶意,哪怕是名字的含义都可以成为伤人的利器。

那日体育课前,我从外面回教室放水杯,还未走近就听刘知行刻意放大音量说:“我的名字的含义是家长希望我知行合一。可不像什么小猪小狗……小树。”

教室里传來属于刘知行和他的跟班们刺耳的笑声。我推开门时,见徐子杨正抬手把一瓶水用力丢进垃圾桶。

“嘭”的一声过后,教室里安静下来,我看见徐子杨冷着脸对刚才狂笑的一群人说了一句:“说够没?”

几人讪讪地笑了笑,又阴阳怪气地嘟囔了几句后走出了教室。

徐子杨拿起篮球也走出了教室。他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独特的气息,不由红着脸低了低头。

放下水瓶,我在座位上平复了好久脸颊才不再发烫,就在我要起身离开时,听到李小树的声音。

“你喜欢他吗?”

我的心事被骤然拉扯到阳光下,我先慌乱地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时稍稍放下心来,正要回答时又听李小树说了句“算了”。

我看着他紧绷着嘴角和快步走开的身影,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出门时碰到了路荏,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见到我时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对我说:“走吧。”

后来我想,当时如果我敏感一点儿,敏感到能察觉那些少男少女的心事,就不会失去那么多,包括少年珍贵的喜欢和女孩多年的友情。

但如果终究是如果,那些伤害都深深浅浅地刻在我们心头。即使结痂又褪去血痂,也会留下长长短短的疤痕。这些疤痕总会在后来的某个阴天的早晨或大雨滂沱的午后,隐隐作痛。而这时谁是受伤者,谁又是在别人心头施暴的人,早已分不清楚。

中考是我们人生中第一个分水岭。刚刚升入初三,老师们就格外关注我们的身心健康。

班主任特意留了一节课让我们给中考后的自己写一封信,说等到考完再看会格外有意义。

在那个手机通讯和网络不发达的年代,我和很多同学一样,把这封信当成了心事的宣泄口,在信里悄悄写下了很多秘密。

比如他总喜欢坐在窗外的石榴树下看《哈利·波特》;比如他最爱听周杰伦的歌。

课后我把那封信轻轻夹到笔记本里,塞进桌兜的最深处。像是迫切想说出口又无从诉说的秘密终于有了出路,我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兴奋和微妙的激动。手指在书桌上轻扣了几下,我才拿着水杯离开教室。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我打完水回来之后发生的一切将会是之后很久夜夜萦绕在我梦境里,让我无法忘却也不能释怀的噩梦。

我刚走到教室后门,就听教室里爆发了一阵尖锐的笑声。笑声过后是刘知行的声音,似乎在读着什么。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会发光。她非常的善良,总是会买面包喂学校里的流浪猫。”

我不明所以地迈进教室。

刘知行一脚踩着李小树的书桌,手里拿着一张信纸,继续读道:“我甚至不敢叫她的名字,害怕我这样的人惊扰了她的美好。我只敢在心里悄悄唤她‘林妹妹’。”

我的步子停在讲台旁。

刘知行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又说:“我们小树同学还有‘林妹妹’呢?你们知道是谁吗?咱们班名字带林的女生好像只有一个吧?”

我的心头猛然一跳。

刘知行朝我的方向说:“这不是林梓吗?李小树可是叫你林妹妹啊!你喜欢他吗?”

我的脑海骤然一空。

余光瞥到徐子杨迈进教室的瞬间,我条件反射般开口:“我不喜欢他!”

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了几眼徐子杨,强调似的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徐子杨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朝门外看了一眼,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最后摇了摇头走进了教室。

我像是被放在舞台上的聋哑演员,察觉到周围同学向我投射来的目光,能看到他们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我无法发声。所以我只能逃离。

我跑出教室,却看到不远拐角处闪过的衣角。迎面撞上跑来的路荏,她瞪我一眼,朝拐角追去。

那一刻,一种慌乱将我包围。就像小时候打碎了家里的花瓶却对妈妈撒了谎后的感觉。

后悔,伤心,愧疚。

那天过后,我想过和李小树道歉。但路荏传来一张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字体,但没有了曾经透露的亲密。

“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儿。不要让他觉得自己的喜欢是个笑话,他是个笑话。”

我无措地提笔想写些什么,却无果。

虽然讶异,但我知道李小树对我的喜欢是真的。我也有喜欢的人,我能想象被喜欢的人否认甚至嘲笑自己的喜欢有多令人绝望。

我成为了在别人心头下刀的罪人。我伤害了一颗干净的心灵,也伤害了一份纯粹的喜欢。

我开始关注李小树,意外发现他真的很努力,也很善良。他没有因为别人的嘲笑就怨怼他人,他会拿所有课余时间用来学习,也愿意花时间给周围同学一遍遍讲题。他好像没有受那天的影响。

但我总觉得他的眼睛没有我第一次对他说话那天亮了,仿佛蒙了霜。

时光叠叠错错,三天中考很快过去。

之后家里接我来到A市里读高中。我再没有见过初中同学,只听说徐子杨去了C市重点高中,路荏追随李小树到了D市。

渐渐的,初中的一切在我的生活里销声匿迹。曾经时刻挂念的徐子杨的眉眼也渐渐在我心里模糊起来。只有夜里无数次梦到那双眼尾有黑痣的眼,一遍遍让我想起曾经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高中时也有三三两两的男生向我表达喜欢,但我都选择了拒绝。

我开始害怕接受别人的好意,害怕别人的喜欢,也害怕喜欢上别人,归根到底是害怕遇到以前的我自己——那个伤害了别人珍贵喜欢的我自己。

窗外的雨势渐渐变大,打在窗边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外面的石榴树依然在风雨中摇曳着,石榴花落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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