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等待死亡到来

2021-12-26 16:51阎连科
当代工人·精品C 2021年6期
关键词:脑瘤作家小说

阎连科

生命与时间是人生最为纠结的事情,一如藤和树的缠绕,总是让人难以分出主干和蔓叶的混淆。当然,秋天到来之后,树叶飘零,干枯与死亡相继报到,我们便可轻易认出树之枝干、藤之缠绕的遮掩。

我就到了这个午过秋黄的年龄,不假思索,便可看到生命从曾经旺茂的枝叶中裸露出的败谢与枯干。甚至以为,写点有关作家与死亡、与时间的文字,对我都是一种生命的冷凉。但之所以要写,是因为朋友从日本回来,告诉我一个平缓而令人震颤的讯息:谷川俊太郎先生最近在谈到生命与年岁时说道:“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由此我就想到,对一个作家而言,关于时间、关于死亡、关于生命,可从三个方面去说:一是他自然的生命时间,二是他作品存世的生命时间,三是他作品中虚设的生命时间。

自然的生命时间,人人都有,无非长短而已。正因为长短不等,有人百岁还可街头漫步,有人早早夭折,如流星闪逝。这就让活在中间的绝大多数,看到了上苍对人的生命之无奈的不公,滋生的人类生命本能最大的败腐,莫过于对活着的贪求与渴念,因此膨胀、产生出活着的无边欲望和对死亡莫名的恐慌。我就属于这绝大多数中最为典型的一个。在北京,最怕去八宝山那个方向。回老家,最害怕看见瘫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和病人。十几年前,我的同学因为脑瘤去世,几乎所有在京的同学,都去八宝山为他送行,唯独我不敢去那儿和他最后见上一面。

可是结果,大家去了,在伤感之后,依然照旧地工作和生活。而我却每天感到隐隐的头痛头胀,严重起来如撕如裂,于是怀疑自己也有脑瘤,整整有半年时间,不写作,不上班,专门地托亲求友,去医院,找专家,看脑神经、脑血管和大脑相关的各个部位。单各种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拍得有一寸厚薄。医院和专家也都不惜你的钱,看见小草就说可能会是一株毒树,不断地引领你从感冒的日常遥望癌症的未来,直到最后在北京医院求见了一位80多岁的脑瘤专家,他在比对中看完各种片子,淡淡地问我:“你看病自费还是报销?”我说:“全是自费。”他才朝我一笑,说你的头痛头胀,这是颈椎增生所致,回家按颈椎病按摩去吧。

实话说,我常常为死亡所困,不愿去想人的自然生命在现实中以什么方式存在才算有些意义。躲避这个问题,如史铁生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想清弄明的执着一样。比如写作,起初是为了通过写作进城,能够逃离土地,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让自己的生命过程和父母的不太一样。后来,通过写作进城之后,又想成名成家,让自己的生命过程和周围的人有所差别。可到了中年之后,又发现这些欲望追求与死亡比较,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如同我们要用一滴水的晶莹与大海的枯干去较真。

诚实坦言,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超越對死亡的恐慌。每每想到“死亡”二字,心里就有种灰暗的疼痛,会有种大脑供血不足的心慌。

现在,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写作,我就对人说:“写作是为了证明我还健康地活着。”我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幽默,有多少准确,只是觉得很愿意这样去说。因为我不能说:“我写作是为了逃避和抵抗死亡。”那样会觉得太过正经,未免多有秀演。可把死亡和写作,把一个人的自然生命和文学联系在一起时,我实在找不到令我和他人都感到更为贴切、更为准确,又可信实的某种说辞。

我常常在某种矛盾和悖论中写作。因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写作,而又在写作中反复地、重复地去书写死亡。

一个画家不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长命百岁,并不等于他不理想着自己的作品生命不息。一个作家之所以要继续写作,源源不断,除了生存的需求,从根本上说,他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或者侥幸写出好的乃至伟大的作品来。如果不怕招人谩骂,我就坦言我总是存有这样侥幸的莽撞野愿。但我也知道,事情常常是事与愿违,倍力无功,如一个一生长跑的运动员,到死你的脚步都在众人之后。你的冲刺只是证明你的双脚还有力量的存在,证明你在长跑中掉队,但没有选择放弃和退出。如此而已,至多也就是鲁迅歌颂的“最后一个跑者”罢了。

在中国作家中,我是挤在跑道上没有停脚者的一个。跑到最前的,他在年老之后,可以坦然地站在高处,面对夕阳,平静而缓慢地自语:“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因为他们在时间中证实并可以看到自己作品蔓延旺茂的生命,而我证实和看到的,却是不可能的一个未来。何况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阅读的时代,何况已经有人断言宣布:“小说已经死亡!”在我来说,我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长的生命力,只希望上一部能给下一部带来写作的力量,让我活着时,感到写作对自然生命可以生增存在的意义。

而我们一生对写作的付出,可能只能换回当年保尔·柯察金的那句名言:“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如此豪言,也是写作的一种无奈。作品的存世,只能说明我们活着的方式。希望自己写出传世之作,实在是一种虚胖的努力,如希望用空气的砖瓦,去砌盖未来的楼厦。但尽管明白如此,我还是要让自己像堂吉诃德一样战斗下去,写作下去,以此作为证明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某种方式。“决然不求写出传世之作。一切的努力,只希望给下一部的写作不带来气馁的伤害。”这是我今天对写作、对自己作品生命的唯一条约。努力做一个不退场的跑者,这是我在战胜死亡恐惧之前的一个卑微的写作希望。

20世纪后,批评家为了自己的立论和言说,把时间在小说中变得干枯、具体,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如同一具又一具的木乃伊。似乎时间的存在,是为了写作的技术而诞生。时间被搁置在了技术的晒台上,与故事、人物、事件和细节剥离开来,独立地摆放或挂展。时间欲要清晰却变得更加模糊,让读者无法在阅读中体会和把握。而我愿意努力的,是与之相反的愿望和尝试,就是让时间恢复到写作与生命的本源,在作品中,时间成为小说的躯体,有血有肉,和小说的故事无法分割。我相信理顺了小说中的时间,能让小说变得更为清晰。

可我还是希望小说中的时间是模糊的,能够呼吸的,富于生命的,能够感受而无法简单地抽出来评说晾晒的。我把时间看作小说的结构。之所以某种写作的结构、形式千变万化,是因为时间支配了结构,而结构丰富和奠定了故事,从而让时间从小说内部获得了一种生命,如《哈姆雷特》那样。人的命运,其实是时间的跌宕和扭曲,并不是偶然和突发事件的变异。我们不能忽视小说中的人生和命运里时间的意义。时间在根本上左右着小说,只有那些胆大粗疏的写作者,才会不顾及时间在小说中的存在。理顺时间在小说中的呈现,其实就是在乱麻中抽出头绪来。有了头绪,乱麻会成为有意义的生命之物;没有头绪,乱麻只能是乱麻和垃圾堆边的一团。

这就是一个作家关于时间与死亡的三条河流。生命的自然时间派生出作品的存世时间;作品中的虚设时间获得生命后反作用于作品的生命;而作品的生命,最后才可能让一个作家在年迈之后,面对夕阳,站立高处,喃喃自语道:“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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