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世界一场恋爱

2022-01-07 06:19赫苡
小说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姐夫

周五,离婚证和诊断书。

唐大尧没有想到,在等离婚证的时候,先等来个诊断书。癌症,他自己的。

离婚的事已经跟徐晓凌谈好了。自己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就差一个离婚证。徐晓凌忙,连续出差,说好这周六回来,周一就去民政局。

可是周五他的体检报告出来了。

体检是徐晓凌的表妹吉飒飒张罗的,吉飒飒一见到报告,立马给徐晓凌打电话:

姐,你在哪儿?

杭州,开会。

你先别开会了,我姐夫——

你姐夫?你都知道啦?嗯……那么你不用同情他,也无需拿无用的语言劝慰我,这个家,我真的只在意那条狗。我说了,只要把狗留下,对我而言,后面的生活应该没有什么影响。

什么意思?你俩都商量完后事了?

后面没什么事,我俩后面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这一世的缘分,就此止步。

……可是,可是姐夫也太可怜了吧。

……别哭!哭什么啊?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姐!

你别跟我喊。离开我,他一定会得道升天的。我祝福他。好了,我忙着呢,明天飞机回去,周日请你喝红酒。

说完,电话就挂了。吉飒飒眼含泪花,瞪着手机,强忍着没舍得摔。心说,果然这才是我的表姐啊,标准的蛇蝎啊!

表姐徐晓凌是个出名的狠角色。小地方普通人家考出来的名校学霸,能够在大公司做到大片区的经理,全凭一股只要业绩不要命的狠劲儿。据说在她手下工作的人个个都有杀了她的心。好在她对自己更狠,常年连轴工作每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在线,眼睛瞪得比谁都大,所以一直没人能逮着机会杀了她,只敢当面叫她工作狂,背后叫她精神病。

因此吉飒飒曾问过她姐夫唐大尧,说,我姐一天到晚都不睡觉,那你俩啥时候睡觉啊?说完故意眨眨眼,提醒他,此睡觉非彼睡觉。

唐大尧反应了一下,说,她不睡,不耽误我睡啊。

吉飒飒有些意外,说,连姐夫你也有……情人?

唐大尧又反应了一下,伸出根手指点了点吉飒飒的大脑门,慢悠悠地说,有也正常,但是真没有。

吉飒飒相信唐大尧肯定没有情人。不单是相信他不会对自己说谎,而是相信他也没有约会情人的时间。唐大尧在报社当美编,纸媒随时可能停刊,他这几年就是半下岗的状态。报社的同事都忙着往新媒体跳槽转型,但是他忙着钓鱼。一个人守着一根鱼竿,江边一坐就是一天。后来吉飒飒连哄带骗,让他在自己打工的儿童画馆教课,他的时间好像安排得更满了。

吉飒飒有时候陪她姐夫去钓鱼。说是陪,其实是她自己换了个地方打电话、发微信、听音乐、刷视频,也包括在江边的草地上跳跳健身操。唐大尧守着鱼竿,喝着茶,偶尔看一眼身旁闹腾的小姨子,两人并不多话。

吉飒飒觉得自己对姐夫的这种陪伴有一种关照孤寡老人的慈善光芒,虽说他姐夫唐大尧确诊得了癌症的时候,也才四十五周岁。

可是她年轻啊,她才二十三岁,她看谁都是老的。

但是现在她姐夫得了癌症,马上就要死了,她又觉得姐夫太年轻了,太可怜了,太可惜了。

吉飒飒把唐大尧的体检报告锁在儿童画馆前台的抽屉里。上课的孩子和家长们陆续走进来,她用亲热欢快的语调跟他们打着招呼。她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说出的话语,甚至还有亲昵的笑,有些诧异和恍惚,忍不住心生敬佩。可这敬佩又激起更深的自责。自责之前总是欺负姐夫这个老实人,自责现在噩耗来临还能按部就班地工作,她想,自己果然是和徐晓凌有血缘关系的,都是那种骨子里的不是人。

周五儿童画馆有唐大尧的课,这就意味着今晚她一定会见到她姐夫,这个事,躲不过。她也没想躲。她年轻的人生历程中,还没学会躲。她想的是解决。遇到一件事情,首先想到的是解决。解决掉,或者解决不掉,只有这两个选项,没有“以上都不对”。

至于解决什么呢?很沉痛却也很简单,就是她姐夫得了癌症了,已经和姐姐商量完后事了。她姐姐的态度很明显,就是根本不在乎、不心疼,已经做好了跟她姐夫彻底告别的准备。那么,她就要解决如何在姐夫人生的最后一段给他温暖、给他帮助的问题。

唐大尧虽然懒散,但是守时,上课前十五分钟,准时到了画馆。吉飒飒本来已经想好等下课再跟他解决,可是唐大尧瘦瘦高高的身形一出现在画馆入门处,站在接待台前的吉飒飒眼圈就红了。她急忙低下头,转过身,背对着唐大尧,但是感觉还是不行,干脆拔腿就往卫生间跑。

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她忍了大半天的眼泪哗啦啦地淌了下来。睫毛膏也冲花了,鼻涕也出来了,狼狈却真挚。她无奈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哭,一边想着怎么解决。

没想到,唐大尧突然进来了,他应该是想上厕所,看见冲着镜子哭得投入的吉飒飒愣住了。然后恍然大悟,笑着问,又被男朋友劈腿了?

吉飒飒慌忙掩饰,想要转身跑出去,却被唐大尧一把拉住。唐大尧带着几分心疼地说,把眼泪擦擦,这样出去,别人还以为咱家出什么大事了呢。

吉飒飒闻言,忍不住扑进唐大尧的怀里,大放悲声。一边哭一边说,姐夫,你别生我姐的气,她做得不是人的地方,我来弥补。

唐大尧一听又愣住了,推开怀里的吉飒飒,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姐,都跟你说了?

吉飒飒悲愤地点了点头,眼里噙着泪花,郑重地说,姐夫,不管我姐多不是人,在我心里,你都永远是我的姐夫,到死……到死都是……说完又忍不住号啕大哭。

这下唐大尧确信徐晓凌跟吉飒飒说了二人离婚的事,虽然有些意外,却顿时感到轻松,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咱俩晚上聊聊吧,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說呢。

吉飒飒闻言又要哭着扑进唐大尧的怀里,恰好卫生间有人进来,只好急忙擦擦眼泪,告一段落。

徐晓凌和唐大尧结婚后,年薪越来越高,这些年家里也算攒了几套好房子。在这些房子之外,唐大尧有套自己的小公寓。当时报社团购,价格非常便宜,回家跟徐晓凌商量,徐晓凌一句话否了,认为没有投资价值。唐大尧没再说什么,几天后回来告诉徐晓凌,房款交上了,他把自己所有的相机和镜头都卖了。

徐晓凌说,那不是你攒了很多年的器材吗?唐大尧略带伤感地说,嗯,最后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徐晓凌说,你可以让我帮忙啊!不对,确切说夫妻之间不是帮忙,我是说如果你一定想买,可以跟我说啊。唐大尧说,跟你说了这房子也是没有什么投资价值。徐晓凌说,那是肯定的,肯定不值得投资,没必要买,不能贪图便宜就买,可是我不知道你一定要买啊。唐大尧说,我一定要买,它也没什么投资价值。

徐晓凌摇了摇头,还想就这个问题继续纠正一下唐大尧的错误认识和错误的操作手法,公司一个电话打过来,岔过去了。这事后来就没再提。

卖光了相机和镜头的唐大尧,在工作之外,喜欢了半辈子的摄影从此没再碰,也没再听他提起过。

房子下来了,徐晓凌没去过。唐大尧也没说是卖还是租。恰好吉飒飒跟同居的男朋友分手搬出來,又回徐晓凌家住了两天,然后就被徐晓凌撵到唐大尧的小公寓去了。原因很简单,徐晓凌的狗特别不待见吉飒飒,见到她就扯着嗓子叫,徐晓凌心疼狗。

唐大尧这套精装修的小公寓位于顶层,带个小阁楼。楼下二十多米的面积,除了卫生间,还有个可以简单做饭的开放式的小厨房。吉飒飒住进来时,需要床和衣柜。吉飒飒说自己花钱买,唐大尧笑了,他知道她没钱。唐大尧带着吉飒飒去家具市场转了一圈儿,连带着衣架和鞋架也都买了。吉飒飒一狠心干脆又挑了个粉色边框的穿衣镜。唐大尧看着艳丽的亮粉色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刷卡买下。吉飒飒感动地挎着唐大尧的胳膊说,姐夫,人家一定以为我是你包养的呢。唐大尧的脸就红了。

调戏自己的姐夫,也算是吉飒飒的快乐日常。她喜欢捉弄老实人,喜欢老实人对自己的没办法。

徐晓凌并不知道唐大尧为了置办这些家具又花了多少钱,钱从哪里来。她太忙了,没精力记挂这些。

唐大尧是想离婚后搬到自己的小公寓住。但是眼下这公寓吉飒飒住着,这件事情就有点儿麻烦。吉飒飒家在外地,本地只有徐晓凌这一个亲戚。虽说好像一直都处于恋爱中,但是好像一直谈的都是那种跟结婚和钱没什么关系的恋爱。要是让她搬走,她恐怕只能省吃俭用地出去租房子。

可如果不搬呢,让她继续住在这儿,唐大尧住在上面的阁楼,两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小灶台,这件事就出笑话了。变成唐大尧和前妻离婚了,但是立马和前妻的表妹住一起了。这太不科学了。

可唐大尧自己也的确无处可去。他乡下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除了这个小公寓,他也真的无处可去。

已经跟徐晓凌说好了周一就去办理离婚手续,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却不知道如何跟吉飒飒开口。他觉得自己挺难跟吉飒飒开口说他不再是她表姐的丈夫了,那样的他好像就成了突然不认亲的坏人;而如果因为他不再是她表姐的丈夫了,就让她居无定所,那他就不是坏人了,而成了不是人。

现在徐晓凌自己跟吉飒飒说了二人要离婚的事,顿时让唐大尧如释重负甚至心生感激。他以为吉飒飒说她表姐心狠,是因为二人离婚,唐大尧除了这套小公寓,约等于净身出户;他以为吉飒飒痛哭流涕,一方面是同情他中年失婚可怜,一方面是哭她自己的无家可归。

他是万万没想到吉飒飒哭的不是他快要没家了,而是没命了。

所以,当吉飒飒下课后红肿着眼睛问他去哪儿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了去公寓。他觉得在那儿谈更有现场感,两个人更容易研究出下一步的方案。

一定要研究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一定。

吉飒飒掏出手机点了啤酒和羊肉串。断断续续地哭了一晚上,她需要补一补。补得有力气,想办法多赚钱。她觉得以表姐的绝情和姐夫的老实,后续肯定需要她为姐夫的病出钱出力了。钱现在手头并没有,但是只要有力气,还是会有办法赚到的。所以得先吃肉。

唐大尧也挺有兴致,觉得有必要边喝边聊,就当提前庆祝自己离婚了。固然吉飒飒是徐晓凌的亲戚,但是想想除了吉飒飒,他也没什么亲戚和朋友,就这么喝着吧。

吉飒飒明白只要开口跟姐夫讨论病情及后续治疗,自己又得忍不住大哭。所以她选择先埋头吃喝。唐大尧便也默默跟着吃喝。吉飒飒一向是个吃吃喝喝百忧解的人,又深明肚里有粮脚下有劲儿的大义。可是今天,肉串吃得差不多了,啤酒也喝了好几瓶,酒劲儿已经上来了,却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甚至微微的醉意还放大了伤悲。她就又喝了两瓶,果然更难过。她想那么这次是真的沉重啊,不对,是沉痛啊。这么想了,便嘴一撇,开哭。

唐大尧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的酒量一般,但是在吉飒飒的训导下,这几年还是有所提升的。具体的操练方式就是只要跟吉飒飒吃饭,她喝他就得喝。不用跟她喝得一样多一样快,但是她不停他就不能停。这么要求自己的表姐夫当然没规矩,这要求本身也没道理,但是唐大尧觉得就是这没规矩和没道理才是吉飒飒这种年龄段的小屁孩的鲜活之处、有趣之处。那就喝呗,反正是自己家的孩子。

所以,当吉飒飒停止吃喝又开始哭起来的时候,其实两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

唐大尧见吉飒飒又开始哭,便安慰道,别哭了,记着,我永远是你的姐夫——

吉飒飒瞬间调门拔高,凄厉地嚎哭道,姐夫,你可不能死啊姐夫——

唐大尧吓了一跳,笑着说,死不了,死不了,不至于死,不就是离——

吉飒飒抬起手背,抹了把鼻涕眼泪,坚毅地说,对!不至于死!死不了!咱们现在就化悲痛为力量,咱们化疗!我都百度了,你肯定得化疗!说着,起身从大书包里掏出了唐大尧的报告。

于是,唐大尧看到了先于离婚证到来的体检报告:淋巴癌。

后来,唐大尧无数次地回想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的那一瞬间的感受。他明白回想其实没什么意义,但是那一瞬间,对他的人生来说,确实太特别了,所以他是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回想。每想一次,他都能清楚地听到当时的那一声……“操,还真是!”

可到底操什么呢,还真是什么呢……他当时定在原地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倒是想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离婚,原来,再不离就来不及了。

可是,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啊……他抬起头,看看地垫上隔着一堆空酒瓶子坐在自己对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吉飒飒,问道,你是说,在我之前,你先跟你姐说了我得病的事?

吉飒飒一愣,不是你俩先说的吗?你俩不是都商量后事了吗?她说她只在意那条狗,有那条狗陪她就行了。姐夫,你说我姐怎么这么不是人呢?这不是典型的人不如狗吗?呜呜呜……

停!停!等一會儿再哭!她是人是狗不重要!

吉飒飒更是云里雾里了,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唐大尧。

唐大尧又默默在心里捋了一遍,语重心长地对吉飒飒说,我俩那商量的不是后事,是离婚以后的事,我俩商量离婚呢。

啥?你俩说的是离婚,不是——吉飒飒呆了片刻,起身扑过来,想要抢回唐大尧手里的体检报告。

唐大尧躲闪,吉飒飒扑空,再扑,再躲,再扑,害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周六,以啥为盟。

到了周六凌晨,喝光了吉飒飒外卖叫来的第二批啤酒,事情基本就梳理清楚了。

1.唐大尧不知道自己得癌了,等于吉飒飒拿着报告单通知了他。

2.吉飒飒不知道唐大尧要离婚了,等于唐大尧亲口跟她宣布了。

3.徐晓凌答应和唐大尧离婚了,现在还不知道唐大尧得癌了。

基于以上三点,唐大尧和吉飒飒这半宿的酒原本是不该喝的。但也正是基于以上三条,这个酒继续喝下去太有必要了。

吉飒飒当然很好奇唐大尧为什么会突然提出离婚。唐大尧愧疚地说,我本来跟她说好了对外统一口径是她提出离婚的,结果我失信了。

吉飒飒心疼地看着唐大尧,觉得他真是愚忠愚孝。但是在唐大尧的坚持下,她同意表示对谁先提的离婚不知情,以他们夫妻的官宣为准。

至于离婚的理由,在吉飒飒的追问下,唐大尧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坦然说道,我想谈一场恋爱。未等闻言当场傻掉的吉飒飒反应过来,又补充道,和另外的人,一定会有的另外的人。

说完,低头给自己面前的啤酒杯慢慢蓄满酒,默默接着喝。

然而吉飒飒的灼灼目光却焊牢在她姐夫的脸上了。吉飒飒第一次觉得她的姐夫是真真真真真帅啊。

这个一向沉默少言的男人怎么突然就具有了一种别样的浪漫的精神力量了呢。这力量和他看似木讷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甚至让人觉得外在越沉默,内里蕴含的爆发力越强烈。也许这股岩浆已经憋了攒了大半辈子了,终于打定主意要喷发了,此后的人生也要喷发着过下去,却被宣布,没有此后,只有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那怎么可以?吉飒飒突然狠狠地哼了一声。这一声哼,算是一个宣言,从此她不会再为她姐夫的天降噩耗大放悲声了。这么帅气的姐夫,因为倒了霉才显出帅气因而显得更倒霉的姐夫,光陪着他哭有什么用?如果说她此前仅仅想到赚钱帮他治病,给予他一些陪伴、一些温暖,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必须为他做得更多了。

那么,具体都做些什么呢?她整理了一下思路,首先想到,姐夫,你有病的事,咱俩谁跟我姐说?

嗯?

这一回,唐大尧倒是没有反应好半天。他迅速果断地说,不能让她知道我得病了,知道了,这婚就离不成了。

姐夫!你、就这么、想离婚?

嗯,我想离婚。我是在今天知道自己生病之前想离婚的,所以我得先离婚。不能因为生病就不离婚。凡事都有先后,我先离婚。

这是吉飒飒认识她姐夫以来,她姐夫表达得最坚定的一次心意。虽然唇齿间带着醉意,但是思路清晰、逻辑清晰、时间线清晰。这么清晰的一个人,真让人刮目相看啊。这种坚定和清晰唤醒了她骨子里的侠义,她必须出手相助,成全他。

于是,她向唐大尧伸出手,神色凝重地说,姐夫,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盟友了。你先离婚,再治病,这两件事,我都会陪你一起。

唐大尧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吉飒飒的手,语音含混地说,好啊,好啊,欢迎……可是,咱俩以啥为盟呢?说完,身子一歪,趴在地垫上睡过去了,仿佛刚才那一番思考和宣言,已经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

吉飒飒一片壮志豪情,却迎来他歪头就睡。虽然心存悻悻,可一想到周六白天儿童画馆还有满满的课,急忙也躺在他的身旁,想抓紧睡一觉。怕吵醒唐大尧,她没有抽出被他握着的自己的手。她甚至都没有舍得起身去关灯。她本打算等他睡熟了,松开手,自己再悄悄起来去关灯,可是没想到自己很快也睡着了。

周六傍晚徐晓凌下了飞机,便打开手机处理攒了一路的工作信息。快到家时,刚刚喘口气,才想起唐大尧跟她提的离婚的事。又想起前一天吉飒飒的电话,心想,这唐大尧可真是搞笑,明明是他自己突然莫名其妙态度坚决地要离婚,却又找她娘家人卖惨,害得表妹那种听风就是雨的傻姑娘冲着自己发起火来。她看了下手机里的行程备忘录,确定晚上还有段空闲,就把电话给唐大尧拨了过去,想的是请那俩人一起吃顿晚餐,这件不算事的小事就过去了,大家该干嘛赶紧继续干嘛。

唐大尧居然关机。又拨了一遍,还是关机。徐晓凌有些小意外。因为她忙,结婚这些年,没有急事或特殊事,她很少给唐大尧打电话。她经常出差,在家也经常是工作状态。以前有什么要说的事是写在便签纸上,啪地一下贴在冰箱门上。后来更省事了,便签也不用写了,微信指示,唐大尧看到了落实就好了。

所以偶然打一次唐大尧的手机,却发现关机,她在意料之外,倒是有了一丝好奇。想了想才想起来,唐大尧应该是在那个什么儿童画馆上课呢。这个时间他和吉飒飒两个人应该都上班呢。

这么想了,她决定先回家,把手头的一个工作方案处理完,再通知二人下班后一起吃饭。

可是回到家里,她就发现不对了。虽然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但是稍一检查,就会发现已经没了男主人的痕迹。唐大尧在家里的东西原本就不多,现在好像彻底没有了。徐晓凌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明白唐大尧关于离婚不是脑子短路随口说的,并想起还有一个周一去办离婚手续的约定。

徐晓凌在书房的大工作台前坐了下来,看来,这件事得当个工作对待了,得走心用脑了。

徐晓凌仔细回想了一下,唐大尧当时提的离婚条件非常简单,就是这些年家里的钱都是她赚的,他只要自己那套小房子;除了自己的书和衣物,什么都不拿,他搬走。周一去民政局时按这个约定写个协议就可以。

确认了离婚的条件后,要再确认下这些条件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损失。徐晓凌明白,按照这个离法儿,单从经济上来说,她没有任何损失,甚至比有一个人和你以夫妻的名义共有这些财富,随时可以离婚分走一半,更安全。经济上是这样。那么感情呢?徐晓凌想,自己谈不上对唐大尧有什么感情吧,至多是习惯。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个人,一直在。但是他在对她有什么好处吗?徐晓凌跟唐大尧同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工作繁忙,所以她现在并不需要他陪伴或照顾。她事业很顺利,高年薪,有股份,她其实也不担心将来不好养老。这样看来,这个婚,离不离,对她来说其实没什么。

徐晓凌翻了翻手机微信,找到上周唐大尧给她的留言。唐大尧说,咱们离婚吧,希望你能同意。对外统一口径是你提出来的。

徐晓凌是两个小时候后看到的,回了一句,好的,你有什么条件,对了,狗不能给你,狗对我很重要。

之后便是唐大尧迅速回了话,他只要那套小公寓,他搬走,她出差回来后,下周一去办手续。

这么翻看了一遍微信后,徐晓凌有些懊恼之前自己的大意。虽然她不知道唐大尧因为什么事突然抽风跟她提离婚,但是她确实没认为他真能跟自己离婚。所以当吉飒飒打来电话时,她才故意说了些狠话,她想让唐大尧明白,这种玩笑以后不要乱开。徐总她忙着呢,没时间陪他玩这种幼稚游戏。

以吉飒飒的性格,是一定会把话传过去的。徐晓凌有些懊恼自己的狠话说得有点儿重。唐大尧那个老实人,可能真的害怕了,索性搬出去躲一躲。他也没什么东西,搬回来也方便。

也未尝不是一种撒娇,或许还是吉飒飒那个傻丫头给出的主意。徐晓凌知道吉飒飒跟她的表姐夫很亲,肯定远远亲过跟她这个表姐。这很正常,毕竟在这个千万人口的大城市,说到底,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真正能称得上是家人的,只有他们三个。

这微弱的孤单的亲缘线。然而这毕竟还是好的,是正常的,是能够说出来的,拿得到台面上来的。

除了徐晓凌和唐大尧,没有人知道吉飒飒为什么会从老家来到这座城市。这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投奔徐晓凌这个表姐,只是个其实也不用常说的借口。

这么大的城市,谁有工夫好奇谁呢。

周五一场宿醉,周六白天唐大尧和吉飒飒的状态可想而知。但是周六儿童画馆其实更忙。唐大尧上课,吉飒飒在前台迎来送往、解答咨询,更重要的还要劝说家长们续课缴费办各种活动套餐。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课,唐大尧匆匆走过来,低声对吉飒飒说,让谁帮着盯会儿前台,你帮我回去搬东西。

见吉飒飒反应有些迟钝,补充道,趁你姐还没回来,咱们赶紧把东西搬走。

吉飒飒还是不太明白,唐大尧说,万一她回来了,变卦了,不让我搬呢?再说,当着她的面兒搬,总是有点儿那啥吧。

哦,哦……那咱走吧。

于是,唐大尧开着他临近报废的破吉普拉着吉飒飒回到他和徐晓凌的江景豪宅。东西不多,已经收拾好了,一人手里两三个拎包。临出门时,唐大尧想起了什么,让吉飒飒等一下,自己跑进卫生间,把牙膏牙刷和剃须刀拿了出来。还有半瓶洗发水。

吉飒飒觉得他拿走自己的牙刷和剃须刀还算正常,可是牙膏和洗发水不应该吧。

唐大尧看出她的疑惑,说,这是我的,我们这些都不用一样的。

吉飒飒听了,从今早醒来一直堵在心里的一块石头好像就落地了。她想,不管他姐夫外面有没有人,后面还有没有人,他离婚都是必然的,必须的,他俩也真是过不下去了。他俩之间的确有问题,而且是严重的问题,跟别人没关系。这么想了,她在自己这儿,就理顺了。

周六的那天早晨,她是在唐大尧的怀里醒来的。醒来时,她的一只手还被他紧紧握着,另一只手则很自然地搂在他的腰上。当她看明白这些的时候,她就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只把他当成自己的表姐夫了。

也许,他一直都不单单是他的表姐夫吧,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他更不知道。

那就没必要让他知道。恐怕,也来不及知道了。这么想了,她就轻轻抬起一只手,擦掉脸上的泪,贪婪地吸了吸他身上的气息,轻轻抽出手来,起身去了卫生间。

当她洗漱好从卫生间出来时,故意放大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站在离她姐夫两三米远的地方,叫道,姐夫!姐夫!快起来吧!要迟到啦!

地垫上的唐大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恍惚看到头顶右前方有个穿着短裙的年轻姑娘。他怀疑地使劲儿闭了下眼再睁开,再望过去,脑袋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从他此刻的视角望过去,那姑娘的裙底风光一览无余……

他只能慌乱地再度闭上眼睛。耳边是那不知情的姑娘兀自欢快、清亮地叫着“姐夫姐夫姐夫”,真让人欢喜,真让人心痒……他想,就这样睡着吧,就这样睡过去吧,也挺好。

然而他毕竟是醒着的,他清醒地回忆起昨天的体检报告,回到自己的结局。

把东西从家里拿出来,再拿到哪里去呢?回画馆的路上,唐大尧和吉飒飒谁也没先开口。

耐不住沉默的姑娘开始哼歌,却开口便是情歌,可是怪谁呢,除了情歌,她也不会唱什么别的歌。哼了一句又慌忙停下,悄悄拿眼角余光扫了扫她姐夫,庆幸自己机灵地找到了话题,于是朗声问道,那啥,姐夫,你饿了吧?

唐大尧扑哧一声就笑了。

画馆门前,停好车的唐大尧摇下车窗,看着向路边流动餐车一路小跑过去的吉飒飒,突然想起那些被卖掉的镜头和相机。不然,真应该给她多拍一些照片留下啊。阳光灿烂,裙角飞扬。多么美好。

确认了唐大尧已经把东西搬走的徐晓凌没能按计划再工作两个小时。她算了下时间,决定先去宠物馆看看自己的狗。

徐晓凌不喜欢动物,从来没想过养宠物,可是公司的老板找她谈了一次话,暗示她要为了企业形象塑造一下自己。机敏的徐晓凌用崇敬的目光扫视下老板办公室里摆放得密密麻麻的家庭照片,瞬间就有了方案。

下班后,直接到宠物商店买了一只狗。

正在家做晚饭的唐大尧,被从天而降的一只狗吓了一跳。未及发问,徐晓凌言简意赅道,已经安排了记者,明天上午来家采访,拍我和狗,你可以不出镜,文稿中提到就可以。

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就养着呗,反正你也没什么事。

我不养。

唐大尧说完了继续做饭,没有再看徐晓凌和她的狗一眼。

怎么会?

徐晓凌颇感意外,她觉得以唐大尧的善良和软弱,接手养这只狗是再自然再正常不过的啊。而且她买狗的时候,还真是迅速考量了一下,唐大尧会喜欢哪种。

难道,他是想养孩子?

徐曉凌想了想,语气放软,缓缓说道,咱们不是在结婚前就说好了吗?丁克,丁克到底。

唐大尧没有搭话。

徐晓凌也不想给他表示反悔的机会,斩钉截铁地继续,总之,咱俩这辈子是不打算要孩子的。但是为了增添家庭的温馨气氛,打造成功高管的爱心形象,最便捷的路径就是养一个宠物。可是养蜥蜴养乌龟养鹦鹉等等,不好抱在怀里拍照。

你随意。唐大尧闷声一句打断,哧啦一声,开始炝锅。灶火升腾,香味迸射,他的厨艺可不是一般了得。

幸好那时候吉飒飒还住在表姐家。吉飒飒欢天喜地地表示要帮徐晓凌养狗抵房租,这件事才算暂时没掉到地上。可惜这条狗特别不待见吉飒飒,见到就咬,好像带着前世的气。而且还把狗自己气病了。徐晓凌心疼狗,批评吉飒飒时话说得有些重,吉飒飒正好交了个男朋友,就搬了出去。

搬走那天,唐大尧开车送她,有些不放心地问道,真不是跟你姐赌气?真是喜欢人家?

吉飒飒笑了笑,他喜欢我,他喜欢我就行呗。

几个月后,吉飒飒又从男朋友那里搬出来了,哭得惊天动地。在徐晓凌家住了几天,还是跟狗处不明白。觉得徐晓凌偏袒狗,哭着住进唐大尧的小公寓。

徐晓凌的狗还在,她在家自己养,出差去外地就送到宠物店。一年算下来,这狗难得回趟家,倒更像是来度假。

徐晓凌在宠物店里默默看着工作人员给狗洗澡美发,忍不住思量,离婚后,老了,陪自己的就是这只狗了吧。不是唐大尧了,而是这只狗了。她不清楚这狗和唐大尧是什么缘分,反正唐大尧是自始至终从不看狗一眼的,狗呢,好像挺怕唐大尧,非但不敢像对吉飒飒那样狂扑乱吠,反而处处小心躲着唐大尧。只要唐大尧在家,基本是缩在徐晓凌的书房不敢出来。徐晓凌也试着拉近唐大尧与狗的关系,鼓励狗叫唐大尧爸爸,但是唐大尧显然不想认这个狗儿子,她也就不再费那个力气了。

此刻,坐在宠物店里,徐晓凌第一次意识到,是不是因为这只狗让唐大尧对自己产生了不满?可是养只狗是她的工作需要啊,是她的老板暗示她的啊,她没有选择啊。而且当时在猫和狗之间她其实是进行了一番选择的。她觉得唐大尧肯定更喜欢狗,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带着狗一起散散步、钓钓鱼,也像那么一回事,总好过抱只猫。她是有考虑到他的,只是她没有说出来,她觉得没有必要说,也真的没时间说。

仔细想来,她跟唐大尧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其实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很多。这十几年,是她从一个全无背景的小白丁成长为大公司大经理的过程。其中的艰辛就不多说了,徐晓凌从不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因为,眼前的情势总是更峥嵘,不容她感慨。

唐大尧呢,好像一直就是那个样子,以前报社美编经常值夜班画版面,算是两个人都忙。后来徐晓凌发现唐大尧就是工作需要单纯的忙,完全没什么目的性。她还真问过唐大尧,是不是需要给领导送点儿礼,或者摄影作品拿个奖,然后晋级职称,再琢磨当个部门主任、副总编。总编就不想了,看着就不像。唐大尧听了徐晓凌对他的规划当时的反应好像是见到了外星人,完全不知如何交流下去,但是却还努力保持礼貌和释放善意。这种努力让徐晓凌觉得是自己打扰了对方,不仅不能再往下唠了,甚至还产生了几分歉意。

后来报社开始走下坡路,徐晓凌也主动问过唐大尧,问他下一步有何打算。这个时候徐晓凌自己的事业已经到了一个高度了,手头不缺资金和资源,她本意是想让唐大尧自己创业。当然,她也清楚唐大尧不是创业的料,但是他的后面有她呀,她自己在这个公司做得再好,哪怕甚至有了一点儿股份,可毕竟是客居于店,买卖不是自己家的。她想让唐大尧创业,慢慢把事情做起来,给自己也给这个家留一条退路。但是唐大尧显然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也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徐晓凌无奈地退而求其次提出可以帮他向新媒体转型,谋个薪资不错又相对清闲体面的去处,可唐大尧似乎又有些要和报社耗到底的情怀,徐晓凌就没办法再张罗了。

那个时候他俩已经从结婚时租住的小房子搬出来了,又搬了几次家了,日子过得很富足。所以徐晓凌觉得唐大尧这是养尊处优、不思进取。每当她在公司挨了骂、受了气或者仅仅是累得精疲力尽的时候,这种想法就格外强烈。可是这个丈夫是自己选中的,不思进取,难道是什么罪吗?唐大尧在法律上是她的爱人,事实上肯定至少算她的家人。

所谓家人就是怎么样都不会分开的吧,除了生死。徐晓凌想到这些顿时就很委屈。如果不是唐大尧提出了离婚,她是不会觉得委屈的。但是一想到唐大尧现在要跟她离婚了,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委屈。

他怎么可以跟她离婚呢?他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是他外面有人了?这个想法是徐晓凌从来不曾有过的。但是现在却突然生出了这个想法,然后仔细想想,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能。再怎么说,在外人眼里,唐大尧绝对算不上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不说多招人喜欢吧,但是肯定让人不讨厌。

宠物店的工作人员把梳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狗宝宝交给徐晓凌。徐晓凌习惯性地给狗壮胆,说,儿子,咱们回家找爸爸。但是话一出口,却把自己击中了。她知道那个糟糕的时刻又来临了。徐晓凌有干眼症,不管多难过的事,她都流不出眼泪来。

最初可能是因为每天工作超时,长期加班,在电脑前用眼过度。再加上一个又一个项目,永远都是急火攻心,两眼通红。后来就发现自己的眼睛总是干涩,需要不断眨眼,不断滴眼药水。然后是即使有异物吹进眼睛,也刺激不出来眼泪,脏物排不出去。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突然流出眼泪来,却眼角红肿,痛苦异常,而且也影响形象。还真就不如憋着、干巴着。久而久之,也真的就彻底没了眼泪。

这件事公司的人并不知道。因为没有谁觉得她也应该有眼泪。她不流眼泪才是正常的。

但是唐大尧知道。是她主动告诉了唐大尧。有天晚上她加班到凌晨,从书房出来,发现唐大尧坐在客厅里看一部老电影。她记得结婚前他们两个一起看过这电影,很伤感的爱情片。为了不影响她工作,电视音量放得很小,但是唐大尧看得太专注了,并没有察觉到出现在他身后的徐晓凌。徐晓凌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跟着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她就发现了不对。

她发现唐大尧居然在哭。应该是在哭。双肩耸动,宽大却瘦削的后背在顫动。显然是在努力压抑着却又真的很悲伤的那种哭。徐晓凌支起耳朵,想努力捕捉到一丝哭声,确认自己的判断。因为当她发现他的身体在抖动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家伙是在放着电影自慰吗?

徐晓凌听到了唐大尧轻轻的抽泣声。她发现他哭得越来越凶了,自然也就压抑得越来越狠。徐晓凌心头涌起一阵愧疚,暗自责怪自己居然怀疑他在自慰。于是,走上前,轻轻坐在唐大尧身边。她伸出手,想把他揽进怀里,或者拍拍他的后背。他却惊慌地抬起头,红着眼睛,羞愧地笑了。扭头掩饰地指了指电视屏幕,示意一起继续看。

徐晓凌看着电视,想起来她和唐大尧结婚前一起在报社看这电影的场景。公司和报社合作,她夜里加班去报社盯着促销活动的版面。唐大尧处理完版面设计,在等值班的总编审定的时候,用电脑放的就是这部电影。徐晓凌坐在他身后也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可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看得哭了起来,哭得涕泪横流。唐大尧迅速被她哭傻了,伸手想拍拍她,又缩了回来;递纸巾,递扇子,都不对。又慌忙拿起桌上自己的水杯,想着她喝口水也许能冷静些。可是徐晓凌还是不接,还是哭。唐大尧情急之下,灵光一闪,把桌上的电脑关了。他想的是,既然她是因为这电影流的眼泪,那就从源头上制止吧。可是他这边电脑一关,徐晓凌愣住了,然后哭着就扑了过来,扑进唐大尧的怀里,一边伸出小拳头捶打他的胸膛,一边恨恨地抱怨他为什么不让她看了。就在这时,那天晚上值班的老总编走了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笑了,说,唐大尧,你小子行啊!

唐大尧慌忙推开怀里的徐晓凌,指着电脑说,我们,我们看电影呢。

老总编看了看没有一丝光亮的电脑显示器,又笑了,说,你们忙,你们忙。

这晚过后,徐晓凌再出现在报社时,就自觉地担当起唐大尧的女朋友了。几个月后,他俩就结婚了。

这天晚上,唐大尧一个人坐在家中豪华的客厅里,压抑地啜泣着的,就是这部电影。

徐晓凌认出了这部电影,想起了当年自己汹涌而至的眼泪。她坐在沙发上,顺着唐大尧的视线看向电视屏幕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

于是,她深呼吸,端坐在他的身旁,一边看一边酝酿情绪,想要找回失去的眼泪。可是她发现自己怎么看也进入不了当年那个状态。那是什么状态呢,天地良心,她绝对不是如传言揣测的那样,是为了拿下唐大尧才哭的,才哭得那么严重的。她当时真的是突然因那电影进入了一种状态。她也说不清具体那是什么状态,徐晓凌是理工科的女学霸,又转做销售和管理,自认为不通也不屑那些花里胡哨的文字游戏。她说不好。但是她知道,当时的确是有那么一种状态,她进入了那种状态。那么好,现在再进入一次,找回眼泪。徐晓凌甚至暗自懊恼,怎么没早点儿想到这个电影呢,要是早点儿翻出来看看,没准眼泪早找回来了。可是今晚,电影就在眼前放着,身边还是当年那个人,状态却没了,眼泪更是杳无踪迹。

电影兀自向前播放,徐晓凌清楚地记得,当年应该就是那个情节,就是男主人公死在女主人公怀里的那一段,当年就是因为赶上那一段了,她突然哭了出来。可是为什么现在就哭不出来了呢?她的心里明明也是很悲伤的。于是她就让唐大尧把这一段倒回去重放。唐大尧听话地这么做了,可是这一遍她还是哭不出来。于是又让唐大尧再放一遍,唐大尧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配合了。可是当徐晓凌第三次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唐大尧笑了,问她,你就那么想把自己看哭?徐晓凌轻轻叹了一口气,过了半晌才对唐大尧说,你知道吗?我已经不会哭了。唐大尧不解其意,安慰道,我也不哭了,你看我都陪着你看了几遍了,也没哭。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尚且红肿的眼睛。

徐晓凌沉默片刻,又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看的时候是想哭的,心里是有泪的,可是我得了干眼症,我不会哭了。唐大尧愣了愣,急忙抓起身旁的手机,搜什么是干眼症。看了半晌,放下手机,迟疑了一下,把徐晓凌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那也挺好的,那也挺好的,哭是什么好事吗?哭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吧。哭不出来就不哭好了。

徐晓凌在他怀里微弱地争辩道,不是哭不出来,是眼泪出不来。

唐大尧宽厚地笑道,那不一样嘛,那不一样嘛。

这应该是他们婚后生活中非常值得纪念的一个温馨时刻吧。徐晓凌记得,拥抱过后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起身又回到书房去加班了。唐大尧就回卧房睡觉了。现在想来,如果一定让徐晓凌做一个自我检讨的话,那么她觉得那次拥抱过后,两个人是应该一起上床的,应该有一次和谐甜美的性生活。这个确实是她的不对,是她的不足。在这个方面,在这场婚姻中,她的确是亏欠了唐大尧的。在每年屈指可数的几次夫妻生活中她知道唐大尧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应该也不是要求很高的男人。如果她觉得唐大尧性欲很强,要求很高的话,也许她是会配合他的,是会挤出时间多多少少迎合他一些的,因为毕竟人性是要照顾到的。可是唐大尧给她的感觉就是身体还算正常,但是人也很懒。不是说很多中年男人都是这副懒洋洋的模样吗?在自家的床上,在跟自己的结发妻子尽丈夫的义务时。所以徐晓凌此前非但没有觉得对唐大尧有什么亏欠,反而多少有些觉得自己是给他减负了。所以也就更没觉得他俩之间有什么问题。现在想想,如果唐大尧是因为性的原因外面有了什么人,那也是正常的。但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只要他肯悬崖勒马,徐晓凌觉得自己是能够理解他、原谅他、继续接纳他的。

这么想着她就拿出手机想跟唐大尧约一下,晚上一起回家吃饭。这回倒是开机了,打通了,手机那端传来唐大尧低低的一声“喂”,徐晓凌开口便问手机怎么关机了?唐大尧显然是愣了一下,匆匆地低声说我上课呢,就把电话挂了。

徐晓凌气恼地想把电话再打过去,一想毕竟他是在上课,就忍了,微信上继续问,你手机怎么关机了?过了一会儿,唐大尧回道,没电了,昨晚忘充了。

徐晓凌知道唐大尧的床头就有一个充电器,手机每晚是正常充电的。她敏感地意识到唐大尧昨天晚上没有回家,于是直接问道,昨晚在哪住的呀?

唐大尧迅速就回了一个小公寓啊。

徐晓凌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飒飒又交新男朋友了?

唐大尧回了句,应该没有吧,她昨天没说。

徐晓凌的脑子瞬间就被炸开了,吉飒飒没有搬出去跟新男友同居,难道,昨天晚上他们两个是在一起吗?

徐晓凌把狗留在了宠物馆。现在情况有点儿复杂,暂时顾不上这只狗了,她要回家静一静,理一理思路。

能,还是不能呢?想想唐大尧,她觉得不能;但是一想到吉飒飒,她又觉得肯定能。现在的女孩本就生猛,吉飒飒又比一般的生猛多了股虎气。如果她真要跟唐大尧搞出点儿什么事情来,唐大尧应该也是很难抵挡住她的攻势的。

大意了,大意了,大意了。徐晓凌感觉现在脑子里就剩下这三个字了。算起来他俩也认识几年了。五年前,吉飒飒的爸爸也就是徐晓凌唯一的舅舅,酒后跟踪,将妻子也就是吉飒飒的妈妈捉奸在床。争执中,失手把妻子推下楼梯,头磕到水泥台阶,送到医院没多久,人就走了。后面的事情更加狗血,妈妈那边的亲戚提供了许多证据,说他因为猜疑早就想杀妻,这次也是故意;爸爸这边的亲戚则想办法证明他只是过失。双方互不相让,各种上访干扰,最后把吉飒飒推到了前台。她一次次出面证明爸爸是爱妈妈的,爸爸这次只是无心之失。后来事情终于了结,爸爸获得了相对较轻的刑罚,妈妈入土为安。但是吉飒飒也因此失去了外婆家那边所有的亲人。

吉飒飒爸爸服刑的监狱就在徐晓凌所在的城市。爸爸判决书下来的当天,正在读大二的吉飒飒就退学了,也来到这座城市,看上去更像是来投奔表姐徐晓凌。

徐晓凌忙,就让唐大尧去客运站接她。两个人之前没有见过面,唐大尧按照徐晓凌提供的手机号码,给吉飒飒发了短信:你下车出了客运站一直一直向前走,会看到一个墨绿色遮阳伞下的冷饮摊,我在那儿等你。发完了,又想起来什么,又补发了一条:我穿蓝色牛仔裤。

半小时后,气喘吁吁一路赶到的吉飒飒围着冷饮摊转了好几圈,也没见到自称穿着牛仔裤的她的表姐夫。后来,又累又热又渴的吉飒飒拿起手机把电话拨过去,挨着冷饮摊的书报摊后传来一阵铃音,一个忙着低头码报纸的中年男人急忙接手机。吉飒飒迅速撇了一眼他的牛仔裤,气呼呼地走过去,质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冷饮摊吗?

唐大尧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着吉飒飒,说,等等,等等,我先接个电话。

吉飒飒眼珠一转,礼貌地说,好的,你接吧。说着把手机背到身后。

唐大尧拿着手机“喂喂喂”了好一会儿,见对方一直没声音,才说道,不说话我挂了啊。

吉飒飒笑嘻嘻地说,挂吧,说着手机高高举起,得意地冲着唐大尧晃了晃。

唐大尧反应了一下,笑了,说,你还真就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呢……

吉飒飒晃着手机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带着愣怔重复道,我还只是个孩子呢,只是个孩子呢……说着说着,就“呜呜”哭了起来。

唐大尧连受惊吓,慌忙解释道,我见这个报摊卖我们的报纸,帮着忙乎忙乎,再说你最后也还是找着我了啊,还哭啥啊,不哭了,不哭了啊……

吉飒飒哭了几声,看看身边的车水马龙,停了,抹了把眼泪,命令道,给我买冷饮,我渴了。

唐大尧如释重负,说,好好好,我也来根冰棍。

唐大尧和吉飒飒初次见面的这一段,是唐大尧微信里跟徐晓凌汇报的。跟吉飒飒爸爸这边的亲戚一样,徐晓凌对她的舅妈不齿并憎恨。她是红颜祸水,是毁了家庭和丈夫的未得善终的潘金莲。不过徐晓凌一向是不怎么参与小镇老家的那些事情的,她有一种负气的自我认知,她觉得自己就是家人甚至亲戚们的提款机、冤大头。他们要的就是她的钱。所以她也没必要为了他们搭上更多的情绪和精力,没必要增加成本。她能够让唐大尧去车站接吉飒飒,并安排临时住在她家,一方面是因为她小的时候跟舅舅感情确实很好,一方面就是觉得吉飒飒家破人忙属实可怜。

她想起来当时听唐大尧的汇报留言时还觉得他啰嗦,现在想想这件事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自己错了。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变得啰嗦,难道不是因为被吸引、动心思了吗?徐晓凌什么都不想再说了,开车回家,调监控。

家里的监控系统是购买精装豪宅时的标配,此前从没派过任何用场。监控清晰地显示是吉飒飒回来帮唐大尧搬的东西。或者她是嚣张的小三,或者是帮着跟自己表姐离婚的姐夫搬东西的奇葩,不论哪种,都令徐晓凌悲愤难忍。

但是她正在忍,决定忍到唐大尧下课后给她打来电话,给她一个说法。这是他俩之间的人民内部矛盾。

在忍耐等待的过程中,徐晓凌烦乱地向前翻看监控录像。录像可以保留三十天,还好并没有吉飒飒的身影,没有不堪的画面。但是她也清楚地发现唐大尧其实也很少在家。这要是在从前,她不会觉得是什么事。因为她知道唐大尧有钓鱼的习惯,所以她会认为唐大尧就是在外面钓鱼呢,然后随口在哪儿弄口吃的。可是现在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唐大尧的时间真的都用在上班、上课、钓鱼上了吗?以前她曾批评过他钓鱼是件非常浪费生命的事,而且不止批评过一次,但是唐大尧都用他惯有的微笑和沉默我行我素。她也就懒得再管。

可是这回,徐晓凌觉得自己必須要打起精神解决唐大尧的问题了。

周六晚上八点钟,唐大尧终于上完了儿童画馆一天的课。他匆匆来到前台,看着吉飒飒对孩子和家长们各种和蔼可亲、点头哈腰。

吉飒飒起初是在这个画馆打工,后来老板出国了,就给了她一部分股份,把画馆交给她打理。吉飒飒第一时间向唐大尧通报了这个喜讯并且要求唐大尧请她吃了顿好吃的作为祝贺。唐大尧有点儿疑惑,说你们老板怎么会放心把画馆交给你呢?吉飒飒从包里摸出两张纸,拍在饭桌上,告诉唐大尧,我怕他想明白了不放心再反悔,所以跟他把合同签了。法律哦,这可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不认账是违法的。唐大尧笑了,看来你也觉得他不应该对你太放心吧。吉飒飒说,他凭什么不放心呀?我年轻漂亮嘴巴甜,又能吃苦,哪个家长不喜欢我呀?他凭什么不放心啊?唐大尧还是不放心,慢吞吞地问道,他不是喜欢你吧?吉飒飒骄傲地一笑,带着点儿小得意说,他也不是说喜欢谁就给谁股份的。唐大尧不知道接着还能再问点儿什么了,便继续闷头吃饭,一边吃一边拿眼睛瞄着吉飒飒,只要她喝,他就得跟着喝。

两个人按照规矩喝了一会儿,吉飒飒的骄傲和兴奋逐渐消失了。她略带忧伤地说,这个画馆哪儿都好,就是可惜开在了商场里。如果是那种可以自己决定关门时间的门面房,我就可以住在画馆里了,我就是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有房子住的人了,我就不用去住你的小公寓了。

唐大尧见不得她的忧伤,忙不迭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公寓空着也是空着。

可是我怕你有用啊!我怕你非要买这个小公寓,是有什么特殊用途。

唐大尧擦了擦嘴角的汤汁,不解地问道,我能有什么特殊用途?

吉飒飒说就是那个金屋藏娇呀、偷情约会呀什么的。

唐大尧闷闷地说,扯淡,又低头继续吃。

吉飒飒不依不饶,那你为什么非要买这个公寓呀?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唐大尧想了想说,我以前看过一个电影,有一个老头儿孤独地躺在阁楼里的一张摇椅上,夕阳透过玻璃窗,给他镀了一个金边儿,就像塑了一座金身。我觉得挺美。说完带着几分羞涩,孩子气地笑了。

吉飒飒兴奋地说,行啊,姐夫,没想到你还惦记着给自己镀金边儿呢。

唐大尧慌忙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就是觉得那个画面很美。说完又像是要急急转开话题,问道,你想不想给自己镀金边儿?

吉飒飒想了想,说,我不想了,姐夫,我已经不想镀金边儿这种事了,我从家里出事以后已经不想这些了。没等唐大尧开口,又颇为沧桑地说,打那以后我的人生只要不憋屈着只想把那黑边儿抹掉就不错了。说到这儿,又叹了口气,笑着自言自语,对,不能因为那件事就憋屈着不敢抬头,不敢做事,也不能不敢谈恋爱。

唐大尧被她的沧桑震住了,过了半晌,才想明白此刻自己应该说些安慰的话。可是说什么呢?在他琢磨的当口,吉飒飒已经恢复了欢快的神情,霸道地对他说,姐夫,你可别想着安慰我,安慰就是轻视,是最大的轻视。

唐大尧说安慰怎么就是轻视了?安慰就是安慰啊。

吉飒飒说,当谁想安慰你的时候,其实心里就是觉着你有点儿不行了,有点儿扛不住了,嗯,或者说觉得你活得有点儿费劲。这不是轻视,是什么?

唐大尧想了想,认真地表示了赞同,嗯,也是,看来还真不能随便安慰谁,喝吧!

吉飒飒说,是吧,更不能随便接受谁的安慰,干杯!

这个周六的晚上,站在画馆接待台旁的唐大尧,因为回想起了吉飒飒接手画馆那天的那顿酒和那些话,心里的一些想法就愈发清晰了。他原本是想下课后找吉飒飒商量的,现在好像不用再商量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所以当吉飒飒终于忙完转过身,发现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的姐夫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唐大尧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吉飒飒。

微信已经翻到了他和徐晓凌对话的界面,你看一下,嗯,徐晓凌回来了。

吉飒飒觉得这话哪里有点儿不对,想了一下明白了,在这之前,唐大尧跟她提起徐晓凌的时候,从来都是说你姐,从来都没有直呼其名过。

吉飒飒迅速扫了下二人的微信聊天内容,立刻发现了更大的问题,她认为徐晓凌应该已经怀疑上她了,这可怎么办?

周六整个白天,她虽然看起来是在紧张忙碌的工作中,中间还跟唐大尧回家取了趟东西,但其实她的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件事,她在想唐大尧的医疗费问题。

治是一定要治,无论怎么样都要治,要治到最后一刻。无论怎么样,都要想办法让唐大尧活下去。可是治是需要花钱的,要花很多很多的钱。而她和唐大尧都没有钱,三个人中真正有钱的只有徐晓凌。而且除了徐晓凌,她和唐大尧也不再可能求助到别的有钱人。

如果他俩不离婚,徐晓凌应该是能拿钱的。你想啊,她为了树立爱心形象,还特意养了条狗呢。总不可能真的人不如狗吧。她盘算着,即使徐晓凌不愿意真金白银地掏钱为唐大堯治病,只要二人没离婚,唐大尧就可以一直住在他和徐晓凌的家里。然后把他自己买的这套小公寓卖掉,看病保命。至于她自己没了小公寓住在哪儿,她还真没时间考虑。反正总归是有办法的,反正眼下所有的事都没有唐大尧治病这件事更重要。

可如果徐晓凌怀疑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妹妹在她眼皮底下暗通款曲,这事就麻烦了。别说徐晓凌,换了谁肯定也得恨死这两个人。吉飒飒觉得她恨自己倒没什么,关键是她不能恨唐大尧啊。她要是真的恨了唐大尧,可就真的能干出来一毛不拔,不给他治病的事啊!唐大尧这种人也不可能跟她死缠烂打去要钱。吉飒飒认为她必须想一个办法阻止徐晓凌与唐大尧离婚这件事。

于是她开始为徐晓凌唱赞歌。她说,姐夫,其实我姐这个人吧,心地挺善良的,比如她同意我投奔她来……她要是知道你那什么了……

向来不止慢几个半拍的唐大尧这次却迅速咧嘴一笑,说,她不是坏人,我不是因为她是坏人才不想跟她过的。我也知道看病需要钱,你也知道我手里没什么钱。但那都是下一步的事。眼前这步最重要的是我要先离婚。我昨天晚上跟你说过了,我是先决定离婚,然后才发现有病的,那么我就先把离婚这件事办完。这件事不办完,我不治病。

这回轮到吉飒飒慢几个半拍了。那啥,她想了想,结结巴巴地说,我姐怎么还真回来了呢?她不是很忙吗?她不是经常因为忙就把家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吗?

唐大尧神色庄重地说道,这只能说明她很重视离婚这件事,她愿意遵守约定。这一点她做得不错,做得对。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回来了,你回家跟她聊聊?

不,我不跟她聊了,我把手机关机。

这是什么操作?吉飒飒有些不解。

唐大尧说,越聊话又多,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她一生气又不离婚了呢?

不对呀,她应该是一高兴就不离婚啊,想和你开开心心地接着过。一生气,应该想离婚才对呀。

不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是我的心愿。所以得小心她一不高兴就不打算成全我的心愿。

哦……吉飒飒想了想,觉得,别说,她姐夫说得还真有道理。

唐大尧说完就把手机关了,放回口袋。然后对吉飒飒说,我想暂时在公寓住两天。你放心,我住上面的阁楼,尽量不影响你的生活。你放心,我会尽快搬走的。

你搬走?你凭什么搬走?房子是你的,你又那什么了,搬走的人应该是我。

唐大尧看了看吉飒飒,说,你别折腾了……我还能住几天,这个公寓你就安安心心住着吧。我周一办完离婚手续,就给你好好写个遗嘱,这个房子姐夫留给你。

吉飒飒闻言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你活着,姐夫,我只要你活着。喊完这句话,又生生打住,把剩下的眼泪憋了回去,努力想展示出充满信心的笑容。唐大尧红了眼圈,伸出手,扯了扯吉飒飒七扭八歪的脸蛋,说,走吧,咱回家。

徐晓凌原以为唐大尧下课后就能把电话给她打回来,却不想对方一直没有声息。她强压怒火,开了瓶红酒,边喝边等。她想看看这孙子什么时候跟她联系,又如何跟她解释。

这边回到公寓的两个人倒是没什么可纠结的了。吉飒飒帮着唐大尧把小阁楼简单收拾了一下。从楼下拿了被子,帮他铺了个地铺。再打开一盏小台灯,温馨的感觉就上来了。吉飒飒说,姐夫,你看这小灯现在就给你照出金边儿来了。唐大尧说,那哪天我躺好了,你帮我拍一张带金边儿的照片。吉飒飒嘴里应着好,不知怎的,就很想跟唐大尧一起躺下来,躺在温暖的灯光里。

虽然不是也想镀金边儿那么文艺,但也绝对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意思,吉飒飒想,她真的只是太累了,想跟她的姐夫一起躺一会儿,甚至睡一觉。纯睡觉。

但这也不应该。如果是从前,以她和唐大尧的亲近,可能困了就睡了。但是现在不行了。她知道避嫌了。避嫌就意味着嫌疑的存在或者可能存在,不仅是在徐晓凌那里,在她自己,也明白自己不把握了。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的不把握究竟源自何时。但现在回头考证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想给自己一个所谓由来已久的理直气壮。现在,最大的苦难是他的来日无多。她无论如何不能给他添乱,不能给徐晓凌见死不救的借口。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张罗点儿外卖吃晚饭。唐大尧笑着说,我这辈子算是吃不上你亲手做的饭了。话音未落,两个人又陷入艰难的沉默。

喝酒喝酒,唐大尧打破沉默。啤酒一步到位,比前一天晚上多了一倍。两个人按照老规矩一快一慢,同步开喝。其间吉飒飒几次想再劝劝唐大尧不要离婚,但知道劝也未必有用,便埋头喝酒,想着喝多了二人都能好好睡一觉。却不知道,此刻的徐晓凌也隔空同步在喝。

吃完一只炸鸡,喝光所有啤酒,这一次率先醉倒在地垫上的是吉飒飒。唐大尧放下酒杯,默默注视着面前蜷缩着睡去的姑娘,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将她抱到床上的念头,拿来被子,仔细为她盖好。又轻轻关灯,上樓。

阁楼里亮了灯,楼梯上荡起一缕光线。吉飒飒凝视着那光线,听着唐大尧在阁楼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脱衣声,然后,灯灭了。

这转瞬即逝的灯光和骤然变黑的楼梯,让吉飒飒心头一凛。她默默流着眼泪,内心里无比坚定地说了句,对不起了,姐夫。

周日,谁的人生过了夜里十二点便又是新的一天了。徐晓凌红着眼睛盯着桌上的名牌腕表。丈夫都被人拐跑了,家都散了,什么房子汽车珠宝首饰反倒成了舍本逐末的佐证。

十二点,过了十二点,就坐实了唐大尧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第一次工作之外的夜不归宿。徐晓凌提醒自己保持冷静,维权和惩戒也要有理有据。可是真的凭着半瓶红酒撑过了十二点,素来酒量差、脾气大的徐晓凌突然觉得自己的冷静真是多余、真是笑话。唐大尧和吉飒飒,他俩联起手来背叛她、欺负她的时候,有什么道理和依据?徐晓凌咬着牙给唐大尧打电话。

关机。果然,他不仅没想下课后给她打电话,甚至都不想接她的电话。那还客气什么?徐晓凌马上又打给吉飒飒。

别说,她还真没关机,可就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听,显然是在睡梦中,吉飒飒迷迷糊糊地问,谁呀……徐晓凌向来是没有废话的,单刀直入,让唐大尧接电话。吉飒飒反应了一下,带着睡意随口说,他睡着呢。

睡着呢,这话从她嘴里出来格外刺耳,别有深意。徐晓凌一听火更大了,一字一顿扔出一句,他只要还没死,就让他接电话!

好不容易睡着却被吵醒的吉飒飒闻言顿时火冒三丈,冲着手机喊道,他死不了!徐晓凌!你他妈还是人吗!

徐晓凌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吉飒飒,骂她呢?哎呦喂,她居然被骂了。居然挨骂的是她。这也太神奇了,怎么能出现这种情况呢?而且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唐大尧突然提出离婚,迅速从家里搬走,之前她只是猜测其中有吉飒飒的关系。没想到,自己一个电话打过去,没有涉及到她半个字,她自己却跳出来,亲自下场来撕自己了。而且是直呼其名,而且还招呼她妈了,而且还从物种上把她给否了。

对,她刚才在电话里的确质问她徐晓凌是不是人了,她应该没听错。但是,慎重起见,她还是强压怒火确认了一下:你刚刚,是在骂我吧?

电话这边的吉飒飒此时终于醒透了,她怀疑地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是她表姐,她怕看错了,慌忙爬起来打开灯,举着手机想看清楚。却又想起来楼上的唐大尧,别把他晃醒了,急忙又关了灯。

电话那边的徐晓凌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如果我没听错,你是在骂我吧?说话!

吉飒飒结结巴巴地说,姐,我,我不知道是你……

徐晓凌气乐了,说,对,你不知道是我,你知道是徐晓凌。

吉飒飒觉得再说下去,只会让自己更被动,一狠心干脆把手机挂了,怕她再打来,又急忙关机,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黑暗中,她数着自己的心跳,突然又起了另一种担心。如果电话打不通,徐晓凌会不会直接找到公寓来?不行,不能让她把自己和姐夫堵在一间屋子里,那样可就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于是又踹开被子,起身,悄悄打开手机,调到静音。微信里没有徐晓凌的留言,也没看到未接电话。那么她肯定是在赶来的路上。吉飒飒越想越不放心,決定出门,只要她不在,也是对姐夫的洗白。可是,她不在,徐晓凌欺负唐大尧怎么办?把刚才对她的气都撒到唐大尧身上怎么办?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走了,应该留在这儿与唐大尧同进退共患难。

阁楼上的唐大尧在黑暗中默默地躺着,听着楼下的吉飒飒轻轻地来回折腾。因为一直未睡,他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来的都是该来的,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没理由也没本事控制什么。他谁都不想妨碍,他只是想离婚。

为什么想离婚呢,因为那条傻鱼。

那天是他的生日。确切地说是他和孪生弟弟共同的生日。徐晓凌出差外地,唐大尧一个人在江边钓鱼。这世上,除了他,没有谁会记得这个生日。然而就算他,也不是为了自己记得。

如果弟弟还活着,他会什么样呢?今天,他会如何庆祝生日呢?每一年的这一天,唐大尧都会这样想。

那天也是他俩的生日。正午时分,被父亲派去看守瓜田的兄弟俩躺在路旁一棵大树下歇息。唐大尧低头看书,弟弟则在一旁手指灵巧地编着稻秸鸟窝。弟弟说,我今天要把这个鸟窝送给花儿。

弟弟和同村的花儿相互爱慕已久,在哥哥面前不是什么秘密。唐大尧闻言难得好奇,说为什么选今天?弟弟说,要是喜欢一个姑娘,肯定还是会想到同日生同日死那类的话。

唐大尧的心里顿时又升腾出浓浓的敬佩和羞愧。他这个弟弟,真是什么都比他懂、比他厉害。他微微叹气,继续埋头看书。

突然,耳边传来弟弟的惊呼,狗!

怎么会有狗呢,夏末的午后,除了这树下的兄弟俩,整个村子都睡着呢。而且,中午,也正是犬类固定的睡眠时间。

可是真的有狗,狂叫着向树下扑来。越来越近,双目惊悚,双耳直立,狂吠着扑向唐大尧。是疯狗!弟弟大叫一声,扔掉手中的鸟窝,扑在哥哥的身上,紧接着便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镇上甚至县里都没有狂犬疫苗,血肉模糊的弟弟在那个秋天到来之前走了。因为发病怕水,人们都说是渴死的。

给花儿的鸟窝还没有编完,早被那天闻声赶来打狗的村民踏碎了。没有人知道那个生日当天被疯狗咬伤并最终丧命的少年曾经准备的告白。

弟弟是准备着好好谈一场恋爱吧。四十五岁生日这天的唐大尧想起这些事,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也就是叹口气而已,除了叹气,他还能做什么?他还做过什么呢?

父母都已早逝,他几乎不曾代弟弟赡养过双亲。他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家,但是因为徐晓凌早早说过要丁克,也没代替弟弟在这世上留下血脉。

这事也不能怪徐晓凌。是他自己似乎从来也没想过要有个自己的孩子。弟弟走后,他的人生似乎更没有想法。老实憨厚掩盖了消沉麻木,他不知道他凭什么、有脸面搭上弟弟一条命去活着,他不配。

他不配活,却也不能死。父母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而且他的命是拿弟弟的命换来的,他也没有权力随意了结。

不能幸福,哪怕快乐。每当幸福快乐的感觉稍一降临,他便惶惑愧疚,自责不已。他的淡泊沉静其实是不敢希冀,为什么希冀?难道,他还敢奢求什么闪光的人生吗?

读书,离乡,就业。徐晓凌莫名其妙地哭着扑向他的怀里时,他有一刹那想起了为了挡住疯狗扑向自己的弟弟。可是他没有把她推出去,他的人生,还能有比这更简便的成亲吗?那时父母尚在,自然盼着剩下的这个儿子早日结婚,而他却还没有谈过恋爱。

这样想来,这场婚姻对徐晓凌来说自然也是不公平的。所以他放任她的强势霸道,疏离冷漠。她对他不够好,他的心里反而更踏实,他不愿亏欠她。

直到徐晓凌抱回那条狗。

当时他正在灶前准备炒菜。狗进门的一瞬,他险些把锅里的热油泼翻。他艰难地控制住了自己。十六岁时怯懦慌乱的哥哥反被无畏镇静的弟弟救下一命这一件事,让他的一生都不允许自己再慌乱。

这也还是不能怪徐晓凌。她只在婚前大致知道他有个年少因病早逝的弟弟,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事跟狗有什么关系?他当然也不会跟她说来话长,他早就习惯了不说也罢。

他选择接受家里偶尔有条狗出现这个事实。他把它当作命运的惩罚。

弟弟四十五周岁生日这一天,无数陈年旧事和日常的七零八碎一起涌来,年岁渐长,在思念和愧疚之外,更多了几分惶惑。唐大尧觉得自己怎么也得为弟弟做点儿什么。

突然,鱼竿动了,一条鱼咬钩了。这真是一条奇怪的鱼。咬钩之后扑腾得特别激烈。别的鱼也扑腾,但是这条鱼是玩命地挣扎。剧烈扭动,尾巴高高翘起,仿佛要化作手臂,去挣脱困住它的鱼钩。扑腾了一会儿,好像放弃了,晕死过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好像又积攒了力量,卷起尾巴重来。

唐大尧举着鱼竿,看傻了。最后,他感觉看不下去了,起身,把鱼从钩上摘下来。鱼嘴已经挣扎得血肉模糊,鱼鳞也挣脱掉了大半,明明奄奄一息却还在唐大尧的手掌里兀自挣扎着,像是在向唐大尧这个命运的施恶者表明,它、不、认。

真是一条傻鱼啊。真傻!

可是我他妈活得连条鱼都不如。

后来,他在江边的草地上挖了个坑,把彻底死掉的鱼埋了。然后,给徐晓凌发微信,离婚。

没想到徐晓凌非常痛快地就答应了周一回来办证。原来谈离婚这么容易,早知道这么容易……嗯,他想了想,非常肯定地对自己说,他肯定早就离了。他觉得他其实早就应该离婚,但是他没有离,就是因为自己太窝囊。生活对他甩了什么钩,他就咬什么钩,不想挣扎,不敢挣扎,也不会挣扎,还真是连一条鱼也不如。

周日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唐大尧终于昏沉睡去。待他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吉飒飒不在家,应该是去画馆忙了,周日还有其他老师的课。饱饱睡了一觉的唐大尧洗漱,刮胡子,换衣服,心里琢磨着离婚好像也是要照相的。

突然,公寓房门开了,吉飒飒和徐晓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吉飒飒神情有点儿不自然,但还是主动说道,姐夫,我跟我姐把话都说清楚了,咱们听听我姐的意见。

唐大尧不太明白吉飒飒都说清楚什么了。

徐晓凌神色自若地换拖鞋,环视了一下四周,坐在床边,说,我已经请人看过体检报告了,目前来讲基本可以确定是恶性肿瘤。

唐大尧气恼地看着吉飒飒。

吉飒飒却急忙安慰他,也不一定就确定,也不好说……说着急急忙忙给徐晓凌使眼色。

徐晓凌却严厉地说,患者本人有知情权,而且,他本人可能比别人更清楚。

什么意思?二人愣住了。

徐晓凌犹豫了一下,声音软了下来,唐大尧,我知道你得了病怕拖累我,才突然提出离婚的。你把飒飒卷进来,夜不归宿也是为了激怒我,让我彻底跟你划清界限。你这么想我很感动,但你这么做是错误的,我们是家人,要团结一致共渡难关。要相信医学,相信科学,一定有办法。咱们治,而且治得起!

徐晓凌越说越坚定,声音也恢复了低沉有力。吉飒飒也已经被鼓舞得昂扬了斗志,看看徐晓凌,又看看唐大尧,恍然大悟道,行啊,姐夫,你居然做了这么大个局!

唐大尧真是哭笑不得。但他不能借坡下驴欺骗徐晓凌,哄着她拿钱给自己看病。往大了说这是品质问题,更关键的是在私心里,他觉得比看病更要紧的是离婚。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于是,他横下心来,对徐晓凌解释道,我也是提出离婚后意外得知。

吉飒飒急忙打断,姐夫,我姐说她认识一个专家。

唐大尧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说,你这个叛徒!

吉飒飒心头一颤,觉得她的姐夫真的是很可爱,可是,她得警惕自己这样的念头。

徐晓凌果断地摆手,打断二人,不要再浪费精力去纠结这些,准备一下,明天住院。

好!吉飒飒响亮地回答,却突然注意到唐大尧的神色不对。

唐大尧努力平静地说,明天按计划离婚,离婚后,再找时间看病。

徐晓凌急了,带着惯有的不耐烦,不要再废话,明天必须住院!咱们现在是在跟死神赛跑!

良久的沉默之后,唐大尧缓缓说道,我不想跑了,我只想离婚,过几天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话说得其实很清楚,也很伤人。然而徐晓凌却更加坚信唐大尧是对病情失去信心并且不想拖累家人。徐晓凌素来不是善于耐心劝导的性子,她严厉地说道,唐大尧,你不是个孩子。

唐大尧冷冷地打断她,我不是个孩子,所以,请不要安排我剩下的人生。

唐大尧坚定地表明离婚的意愿,并且明确徐晓凌不要参与他后面包括治疗在内的人生。这让徐晓凌震惊、不解又尴尬。难道她又错了?接二连三的犯错打击了徐晓凌极少缺席的自信,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唐大尧到底是怎么了?

外在的因素,好像应该排除吉飒飒,又似乎不应该完全排除吉飒飒。可是吉飒飒已然表明了立场,唐大尧坚决离婚,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徐晓凌看来,不管为了什么,治病都是头等大事。可是唐大尧却放下狠话,不离婚,他就不治病。两个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徐晓凌似乎第一次拿唐大尧没办法。那么大的活人,总不能绑到医院去。再说,明明是家人不离不弃的好事、正事,怎么能处理得这么勉强、这么别扭呢?

徐晓凌还想再谈,唐大尧却下了逐客令,说自己很累,需要休息,说完起身上阁楼。走到楼梯上,又回头,提醒徐晓凌,周一上午民政局见,他已经网上预约好了。

徐晓凌没出声,看了眼吉飒飒,面色阴沉地离开。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吉飒飒。徐晓凌走后,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上楼。

唐大堯仰卧在地垫上看手机,没理她。吉飒飒凑过去,坐在他身旁,撒娇,姐夫姐夫姐夫……唐大尧说,过了明天,我就不是你姐夫了。吉飒飒继续撒娇,那是我的啥?唐大尧一狠心,说,啥也不是。

吉飒飒有把握哄得好他,凑得更近,问,看啥呢?唐大尧慌忙把手机挪开,可是吉飒飒眼尖地看到:得了淋巴癌还能活多久。

过了很久,唐大尧打破沉默,累了吧,躺一会儿吧,陪姐夫说说话。吉飒飒乖乖躺下,身体刻意跟唐大尧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唐大尧似乎没有察觉,对吉飒飒说,你得帮姐夫的忙,帮姐夫把婚离了。没等吉飒飒回答,补充道,我不怕死,只怕死前没来得及实现心愿。如果不能实现这个心愿,我这辈子就白活了。

心愿?吉飒飒想起了那一晚他关于想谈一场恋爱的话。

这么说,还真得离婚……吉飒飒掩饰着内心的动荡,含混地说道。

得离,离了再谈,不然,把你姐当什么了。又把……别人当什么了。你得帮姐夫忙啊。

吉飒飒深深叹了口气,郑重回答,我帮你。

周一,知道不知道。

周一早晨,本来说好了去民政局,可唐大尧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周日夜里,唐大尧突然高烧,烧到说胡话。吉飒飒闻声上楼,伸手一摸,惊慌无措,急忙给徐晓凌打电话。待徐晓凌和120救护车一前一后赶到,人已经昏迷了。

按照医生的说法,唐大尧此前是经常会发烧的,而且也有明显的消瘦。醒来后的唐大尧对这些都没有否认,但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近一段时间比较容易感冒。

医生略带责怪地看了徐晓凌一眼。徐晓凌的眼眶就红了。唐大尧慌忙虚弱地替她开脱,说,跟她没关系。徐晓凌的眼眶更红了。一旁的吉飒飒看着徐晓凌强忍着不流泪的坚强,更加下定决心不能哭哭啼啼。

既然住进了医院,就开始全面检查。医院并没有创造反转的惊喜。体检中心的报告没有错。淋巴癌,晚期。徐晓凌托了关系,为唐大尧请到权威专家,又作为家属跟专家谈话。专家建议放疗、化疗,但也明确说由于大部分晚期淋巴癌对治疗都不是太敏感,所以治疗效果都不是太理想,也很难减轻患者痛苦。徐晓凌不甘心,又把各项检查报告发给国外的客户,请外国专家再看。

检查和等待的过程中,徐晓凌每天都来医院。唐大尧催她回去上班,她淡淡地说请假了。而且也帮唐大尧在报社请了假,以妻子的名义。

吉飒飒的画馆不能不开,但只要有时间就来,晚上还和徐晓凌轮流在医院值夜班。唐大尧认为眼下完全没有夜里家属陪护的必要,可是徐晓凌和吉飒飒统一口径说既然包了单间,那就多个人住好了。

唐大尧觉得如果再这样被关心围绕下去,即使不得癌症,他也会死掉的。

眼下的情形显然和他的计划出现了偏差。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鼓起勇气开始计划。他计划离婚,却突然发现生病;然后他计划先离婚,再治病,却因为高烧昏迷被送来治病。而且,原本是要成为前妻的人,天天不离左右。

如果在从前,唐大尧会觉得这就是命,认了。可弟弟四十五周岁生日的那条傻鱼把他扑腾醒了,他也想撲腾一次。而且,再不抓紧,真的来不及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突如其来的绝症,倒像是命运对他的助推,让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实现自己的计划。

他计划离婚。事到如今,他还是不忍心说徐晓凌有什么不好,如果一定要说,只能说不对,他和她作为夫妻的婚姻生活中有很多地方不对。他俩都不对。没办法改成对的,因为根本就不是对的人。

离婚,像弟弟期待的那样,找一个人谈一场恋爱。这世界欠弟弟的,他既然厚着脸皮替他活着,那就代替他体验一下吧。或者,仗着身患绝症,仗着时日无多,理直气壮地说一句:世界欠我一场恋爱。

可是每天被困在医院里,被徐晓凌和吉飒飒紧紧包围着,这恋爱和谁去谈?又从何谈起?于是有一天趁着徐晓凌和吉飒飒不注意,他从医院跑了出来,跑回到公寓。电话里他对惊慌失措的徐晓凌说,先离婚,再治病。

确认了他没有寻短见,徐晓凌一颗悬着的心才将将落地。可是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啊,唐大尧为什么非要离婚呢?徐晓凌只好问吉飒飒。

吉飒飒觉得肯定不能说他想谈恋爱的实话,就装傻。徐晓凌似乎也没怀疑,又问,他那天夜里高烧说了什么胡话?

吉飒飒想了想,回答,他说狗,他一直在喊狗……好像还叫哥哥。

好了,我知道了,你忙吧。徐晓凌满意地打断吉飒飒,挂了电话。她记得唐大尧没有哥哥,只有一个早逝的弟弟。但是狗,肯定有啊,家里就有啊,难道,自己说离婚只在意那条狗的话刺激了他?那好办啊,把狗给他,给他啊。

于是,徐晓凌抱着狗来到公寓,对唐大尧说,我就知道你心地善良,其实喜欢小动物,来,让爸爸看看,看看……我就知道……

唐大尧强忍着颤抖,平生第一次对人爆粗口。他说,你他妈知道什么?……滚!

不知道自己不他妈知道什么的徐晓凌抱着狗消失了。唐大尧平静地去报社收拾了东西,请了长假。他没有去医院,吉飒飒想劝却不知如何劝、不敢劝。

他也不再钓鱼。每天去菜市场精挑细选,回到公寓给吉飒飒做饭。吉飒飒不忍心他辛劳,他却一边炒菜,一边说,他查过了,他的病到最后会失去味觉,他想记着这些人间烟火。

吉飒飒很想从身后环抱住他,狠狠地哭上一场,却怕眼泪打湿了他的衣服而作罢。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徐晓凌。可是找不到徐晓凌,离婚的事也无法进行。

消瘦,低烧,淋巴结肿大,皮肤粗糙,周身疼痛。这些症状越来越明显地出现。吉飒飒甚至有点儿盼着他再次昏迷,然后强行送进医院,看牢他。这么想了又觉得对不起他。

每天的晚餐,两个人还是照例喝一点儿酒,为着气氛不太沉滞,为着能够勉强睡上一觉。可是入睡依旧艰难。有天夜里,唐大尧感到身上的疼痛超过往日,吃了止痛药后,他拿起手机,微信里问楼下的吉飒飒,睡了吗?她果然也没睡。唐大尧说,上来吧,趁着我还记得清楚,跟你说些事。

她上楼,静静躺在他身旁,听他说起了那条疯狗,那条傻鱼,说起了弟弟。说世界欠他的一场恋爱。

怕是要来不及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说,来得及,等表姐回来就离婚,就谈。

他知道她是安慰他,恋爱岂是说谈就能谈到的?事到如今,更不容易。他越发沉重地叹了口气,却因为说出了心底最大、最多的秘密而感到轻松,很快就沉沉睡去。

身旁与他保持着一尺距离的她却了无睡意。黑暗之中,她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

半个月后,悲欣交集。

消失了半个月的徐晓凌回来了。她拖着拉杆箱,从机场直接回到公寓。看起来风尘仆仆,神情憔悴,双眼红肿,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她见到唐大尧的第一句话是,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咱们明天就去离婚。

唐大尧有些不放心,问道,那你现在知道什么了?

我回了趟你的家乡。

唐大尧终究是没有跟徐晓凌就他的家乡展开话题。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没有。家乡只是个舞台,那些挣扎着退场、落寞地离去的家人才是他内心的荆棘。他终究是没办法跟她一起穿越过去。也并不是全无办法吧,而是没有热情和信心。

难就难在从没有过。所以,虽然坚决地离了婚,但唐大尧对徐晓凌是愧疚的。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接纳过她,这一世,是他欠了她。

可徐晓凌却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婚姻生活中犯了大错。她一厢情愿地嫁给唐大尧,又自以为是地过了十几年。她哪怕稍稍了解他,理解他,怎么可能抱回家一条狗?就凭这一点,她就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

带着透心的凉意离开唐大尧的家乡时,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和唐大尧再试着重新开始。可是唐大尧得了绝症,抛开前后顺序,总之他想跟她离婚,这个时候,让她开口说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修复裂痕,消除伤害,建立信任,连她自己都没有勇气。

她也觉得恐怕是来不及了。

她宁愿顺从他的决定,带着愧疚放手,祝愿他有一个全新的更容易的开始。她甚至想,唐大尧为什么不早点儿跟自己提离婚呢?可是早提,她就能答应吗?她就能明白吗?说到底,这就是命啊。

所以,回来的第二天,和唐大尧在民政局顺利地办完了离婚手续后,徐晓凌对唐大尧说,好好治病吧,虽然不一定能治好,但是治了,总是有希望的。多活,才是硬道理。

这句话,唐大尧听进去了。他的确需要时间。

于是,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徐晓凌惊喜地望着他说,你答应了?你真的答应治病了?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而落。民政局里来来往往的人们看着他俩,唐大尧有些窘迫。徐晓凌却越哭越厉害,边哭边说,太好了,太好了!唐大尧有些感动,刚要开口,突然意识到什么,诧异地冲着徐晓凌问道,你又有眼泪了?徐晓凌摸了摸脸上的泪水,反应了一下,泪眼婆娑地望着唐大尧,悲欣交集地点点头,响亮地发出一声“嗯”!

又过了一个月,意外的鉴定。

离婚后,唐大尧住院化疗。

徐晓凌除了偶尔回家取东西换衣服,一直在医院。一问才知道,她居然在回到唐大尧的家乡后就发邮件跟公司提出了辞职,回来后一天班没上,为此还赔了公司好一大笔钱。

唐大尧小心翼翼地说,你没必要因为我……

徐晓凌急忙摇头,和你没关系,你不用有负担……说完又要开始流泪,慌得病床上的唐大尧急忙岔开话题。

在唐大尧的本心肯定不希望徐晓凌来,不想她离了婚再为他付出什么。可徐晓凌就是一直在,根本不走,默默地忙前忙后。别人问起,她自己就主动说是唐大尧的表姐,也没有占着妻子身份的意思,方方面面都让唐大尧完全挑不出毛病。住院费每次都是她交,但是也告诉唐大尧,她就是垫付,等他出院了他俩再算。

总之,作为患者家属,她做得非常好,非常得体,除了一样,她就是太爱哭了。

办完离婚手续,唐大尧答应接受治疗,徐晓凌的眼睛突然恢复了流泪的功能。不用任何情绪的铺垫,只要看到唐大尧就能流泪,流得比自来水还顺畅。流完眼泪,虽然难免有些疲惫,但是感觉心里不憋屈,眼睛也清亮,可以说是非常舒服。

但是舒服了没两天,徐晓凌就发现了一个诡异的事实。如果看不到唐大尧,不论想什么,怎么刺激,她还是流不出眼泪。哪怕想的是唐大尧的事,也不行。眼眶干痒红肿,内心憋闷,痛苦异常。所以对徐晓凌来说,每天守着唐大尧治疗,想哭就哭,是她最好的选择。

唐大尧对这件事很闹心。他那天见到徐晓凌突然流泪的时候,心生感动,也挺替她开心。可是后来他发现徐晓凌有事没事就想找他流眼泪。本来,自己突然得了这么大的病,是一件极其不幸的事情,要流泪也是应该自己流。然后身旁聚集着故作坚强的亲人,谁也不忍心勾起他本人更大的伤悲。现在可倒好,他只要一见到徐晓凌,吓得别说流眼泪,连叹气都不敢。生怕引发她的眼泪,“哗啦哗啦”流个没完。为了避免徐晓凌流眼泪,他觉得自己就差给她说相声讲笑话了。这就不是一个沉默寡言又身患绝症的男人应该对前妻做的事。

要說突然知道自己生病,他可以觉得倒霉,难免会抱怨命运的嘲弄,但是现在他真的气不过了,觉得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他都已经得了这么大的病,却还不能消停,却还要面对这么奇葩的事,却还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

但是他又不能把对命运的怨气发泄在别人身上。命运对他如何,是命运和他的事,跟别人没关系,所以他不能跟徐晓凌发脾气,他只能选择躲着徐晓凌。可是徐晓凌突然辞职了,把过去几十年对工作的热情都转移到他身上了。每天对着他流眼泪,成了她的核心工作,唐大尧就是想躲都躲不掉,这可真愁人啊。唐大尧被逼无奈决定跟徐晓凌谈一次。可徐晓凌未及坐定,便红了眼圈;唐大尧未及开口,对方已经泪流成河。你说,这特么还怎么谈?

吉飒飒和徐晓凌恰恰是相反的两个极端。这姑娘从前一直是说哭就哭的人设。固然也有性情直率外露的因素,自然也有女孩子爱撒娇、会示弱的小心机。可是自从唐大尧得病,除了最初两天哭了几场,突然她就改变打法了,而且转型成功,面对唐大尧彻底不哭了,立志践行坚强乐观的路线。另外呢,她也是想在徐晓凌面前避嫌。前表姐夫得病了,跟着着急上火难过都是人之常情,但她不能过于悲伤,尤其之前徐晓凌连眼泪都不流的时候。后来徐晓凌居然也整天以泪洗面,顿时让她如释重负,觉得这回自己也可以不再故作坚强了。可是事情发展得越来越诡异,徐晓凌居然离奇地变成了爱哭鬼,而且哭得没完没了。吉飒飒也不方便和她抱头痛哭。不能出现两个人比试着谁更能哭的荒唐局面。所以说站在吉飒飒的角度,不管是考虑到唐大尧还是顾及到徐晓凌,她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哭。

在她看来,徐晓凌现在完全就是个病人,精神病。唐大尧的病要命,徐晓凌的命更要命。她知道在唐大尧急需全力治病、安心养病的节骨眼上,徐晓凌肯定不是存心故意这样,但是她这个时候这种病态的表现,真是让人又气又烦。但是吉飒飒马上又检讨自己。如果她能诚实地面对自己心底里已经升腾出的对唐大尧的微妙感情,那么她就得检讨肯定是自己对他的前妻不够厚道。想到这一点,吉飒飒觉得自己真是高屋建瓴,真是做到了大义灭自己。所以,她这一阶段的人设就是自体发光的阳光少女,她要让唐大尧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希望和活力。她认为这是她必须为唐大尧做的,也是只有她才能为唐大尧做的。

吉飒飒的这一出,同样让唐大尧受不了。面对得了不治之症之人,每天有事没事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他有仇呢,唐大尧无奈又找吉飒飒谈。

跟徐晓凌的没等开口就掉眼泪,啥也谈不下去比,跟吉飒飒的谈话,好歹是能把磕唠下去。

唐大尧开门见山,我求你一件事——

说,姐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嘻嘻嘻。

唐大尧闹心地闭上眼睛,可是还得睁开,说,我求你了,别再对我笑。

吉飒飒一愣,说,我,我不是故意笑,我,我是真的……说到这儿,也说不下去了,沉默着低下头。

唐大尧看着她深深弓着背低下头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疼。急忙把话拉回来,说,我也不是说你,不是说你做得不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了鼓励我,我知道,我都知道……

吉飒飒没接话,头埋得更低了。

唐大尧见她没吭声,有点儿不放心,慢慢下了病床,慢慢走过去,蹲下来,蹲在她身旁,抬起头看着她低垂的面孔。

吉飒飒躲闪着起身,说你看我干嘛呀?你别看我。

唐大尧也跟着站了起来,努力逗她开心说,我看看你怎么了?你还怕被看化了呀?哎,你今天不是没化妆吧。

吉飒飒停止躲闪,不服气地说,我就是不化妆也一样好看啊,不对,是更好看。说完扬起年轻的脸孔娇嗔地向唐大尧探过去,嘴里还兀自嚷着,你看你看你看——

唐大尧一个恍惚,不知怎的,就把她抱进了怀里。

姑娘好像愣了一下,却马上伸出手臂,也紧紧地抱住了他。

是应该继续笑闹呢,还是相拥哭泣?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似乎都不好。

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

而徐晓凌,就在这一刻,出现在了病房外。

她默默看着地中间紧紧相拥的两个人,瞬间觉得很轻松。嗯,是轻松,这回再也不用猜疑了,他和她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这下简单了。她站在那儿,在心里跟自己说简单,这下简单了。

地中间拥抱的两个人,却好像有点儿忘情,不仅没有抱一下就松开的意思,好像还想互相探索着再进一步。

徐晓凌这时候才缓过神来想着必须马上叫停,不能让他俩更亲密的一幕出现在自己面前。于是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怕忘情的两个人听不清,又加大力度补了一声。

果然就被唐大尧听见了。一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开始站在门外的徐晓凌大惊失色,急忙松开了吉飒飒。吉飒飒一抬头,也吓得愣怔在原地。

徐晓凌努力想大度地笑笑,可是未及开口又是泪流满面。这让那两个人更加有负疚感,更加不知所措。吉飒飒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急急忙忙连着叫了几声表姐。唐大尧恢复了理智,对着急得涨红脸的吉飒飒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叫停,转头对徐晓凌说,是我先抱的她,是我先抱的,她没反应过来,就没拒绝。

徐晓凌闻言,抽抽搭搭地说,你对她真仗义。说着眼泪愈发汹涌。

吉飒飒急了,说姐夫你不能这么说呀,你这不是刺激我姐吗?姐!你别听他的,我俩,我俩不是那么回事!他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抱我的!

唐大尧急了,你这不是把我说成流氓了吗?我不喜欢你就抱你,我成什么人了?

吉飒飒也急了,说你是不是傻啊,我这么说不是为了你好吗?

唐大尧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就不能这么说。

这回轮到徐晓凌伸出双手,做出叫停的手势,带着满脸泪痕,感动地说,你俩什么都不用说了,是真爱,我看明白了,是真爱。我,我祝福你们,真诚的。

这么一来,那两个人还真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最后还是徐晓凌打了圆场,她从医生那儿回来,是要跟唐大尧商量接下来的治疗。

谈正事,大家一起谈正事,谈不得不面对的、更艰难的事。而不是谈恋爱,谈恋爱里的谁对谁错。

痛苦地躺在病床上接受化疗的唐大尧,日甚一日真切地感受到病魔的到来。他似乎终于不得不面对和接受自己将不久于世的事实了。

体检,是因为吉飒飒兼职卖保险。他是她姐夫,她让他买就买。保险公司给客户免费体检时他还跟吉飒飒说别浪费福利,拿去拉拢别的客户吧。吉飒飒说废话少说,不能因为你是姐夫就不把你当客户。于是唐大尧就听话地去检,其间好像医生又建议做了两个单项的加强,这些事都是吉飒飒操办的。现在回想,应该是医生当时就发现了问题,需要进一步加强检查确认。

为什么要去体检呢?吉飒飒总是叨念这一句。如果不去体检,是不是就没有这事了?不去体检,好好做人,就有福气了,就躲过了这个灾。可是灾难已经真切无比地袭来,这一次,没有弟弟的保护,他躲不过去了。

想到弟弟,就想起和吉飒飒那短暂的拥抱。虽然短暂,可的确是发自内心,事后想想也觉得有丝丝甜蜜。并且有了徐晓凌这个意外旁观者的鉴定,他觉得他已经勉强算得上是谈了一场恋爱了。

这世界不欠他什么了。

最后,还了。

化疗结束,在唐大尧的坚持下,办理了出院手续。

医生也没有更好的建议。

出乎徐晓凌的意料,唐大尧并不想回小公寓。

吉飒飒有些不解,又有些失落,唐大尧却笑着说,我要是在那儿走了,你以后还怎么住啊。

吉飒飒倔强地说,我才不怕你。

唐大尧说,我知道你不怕,可是将来你的老公啊、孩子啊,他们会怕的,会忌讳。

吉飒飒哭了。

一旁的徐曉凌听了,也跟着流眼泪,但心里却似乎突然开了扇窗。

徐晓凌和吉飒飒商量后,征求唐大尧的意见,去了海边。几年前徐晓凌买下这套海景别墅后,因为忙,两个人还没来住过。

这一次,是三个人一起来。

徐晓凌把唐大尧和吉飒飒安排在一楼,自己则住在二楼,显然是在给二人创造更多的空间。

可实际的效果并不好。确认了彼此的心意后,不舍的痛苦便更加难以遮拦。从前是不敢,现在是伸出手,便可以轻轻摩挲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可这指尖的温度和温存只会让人生出更多的贪恋和不甘。就更难舍。

这一来,吉飒飒的眼泪比起徐晓凌也不差几分。

唐大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好女人因为他而哭瞎。他从医院逃出来,不是为了在这样的氛围中退场。

于是,他狠下心来,慷慨陈词。

唐大尧说,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们俩,每天见到我就是哭,分着哭,一起哭,各种哭,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们每掉一滴泪,都是对我一次提醒,我很倒霉,我很惨,我快死了。而且事实上也真是这么回事。但是你们一哭就等于逼着我不能哭,我必须安慰你们,说我没事,别为我哭。

遇到不幸的事、悲伤的事,亲人之间,软弱和哭泣是有名额的,你们抢了名额,我就没有机会、没有权利哭了。你们,凭什么这么自私?凭什么这么对待我!

唐大尧激愤的演讲结束了,可直到结束,也仍是没有一滴泪。徐晓凌和吉飒飒都被深深地震撼了,当场羞愧难当,都再次意识到自己对唐大尧以前不够好、现在很不好、今后没机会好了。这么想了,吉飒飒顿时大放悲声,徐晓凌则是眼泪愈发汹涌。这样的反应让唐大尧绝望至极,忍不住大喝一声,停!你们都给我停!

二人被这一声呐喊镇住了。惊吓愧疚中,吉飒飒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徐晓凌则狠狠闭上眼睛。但身体在发抖,对抗着痛苦。看到二人的的反应,唐大尧愈发不忍。他伸开臂膀,一左一右,各搂一个,三人抱团压抑着各自的悲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徐晓凌反复冷静地梳理了自己的想法后,跟吉飒飒长谈了一次。她把回到唐大尧的家乡走访乡邻了解到的他的成长过程和重大事件如实汇报了一下。吉飒飒犹豫片刻,便也把唐大尧跟自己讲述的和弟弟相关的一切和盘托出。

两个人商量着能真正为唐大尧做点儿什么。

徐晓凌果断地、明确地说,他应该有个孩子,延续着他和弟弟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

吉飒飒愣住了。

徐晓凌不等她开口,深深叹口气,说,可恨我结婚之前便跟他宣布了要丁克。事到如今,追悔莫及。

吉飒飒犹豫着,要不,你再试试?

徐晓凌自嘲地摇头,如果真要留下个孩子,也是要因爱而生啊。说完,转身走开,把陷入思量的吉飒飒撂在原地。

那天晚上,照顾唐大尧吃完药,吉飒飒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向床里挪一挪。唐大尧不解,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去睡吧。吉飒飒说,今天不困,想跟你说说话。说着,自顾自地上床,躺在了他的身旁。

她问他,你那时候想着离婚后谈一场恋爱,都想做些什么呀?

唐大尧轻轻叹了口气,说,现在还说那些干什么呢?

說嘛,我想听。

她又开始撒娇。这真是甜蜜的烦恼。唐大尧无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道,他想有一个人,一起钓鱼,吃饭,拍照片,看电影。一起发呆,一起拌嘴。生气了就吵架,可是吵完了就好,不隔心。但是如何让她生气了就能马上好起来呢?唐大尧的心里突然生出难以启齿的念头,他的脸红了。

一炮泯恩仇。姐夫。

那姑娘目光灼灼地凑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唐大尧下意识地躲闪,就一个念头,他是快走的人了,凭什么占了她的身体?

可是姑娘柔软的手臂缠绕上来,呢喃着说,想和你谈一场恋爱的人就是我呀,应该是一直就想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唐大尧纠结着摇头,我不能……我遇到的都是好人,这世界不欠我什么……

不,是你欠世界,你欠世界一场恋爱,你还。姑娘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勇敢,坚定,也很坦荡。

被她的话语和身体鼓舞着,唐大尧终于下定决心,说,我还。

在唐大尧最后的日子里,在他彻底陷入昏迷之前,吉飒飒和徐晓凌商量,应该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他。之前她有担心,怕他得知此事担心她此后的人生变得艰难。她不舍得让他担心。

徐晓凌不知道吉飒飒最后是怎样跟唐大尧说的。那是这对情侣间的事,是一定会到来的那个小生命的父母间的事。

但是,她也还是找了一个单独的时间,只有她一个人坐在他的病床前时,轻轻握住他的手,说,放心吧,还有我呢,她们娘俩不会太难。

有一颗眼泪,自他的眼角无声滑落,他不知道,他欠这世界的,下一世,他要怎么还。

祝愿所有的好人一生平安。

作者简介:赫苡,女,70后,哈尔滨文学创作院专业编剧。处女作中篇小说《当我们长成女人》曾获2000年哈尔滨市“新世纪·新人·新作品”征文大奖赛一等奖。后发表中篇小说《人们都说我疯了》《迷糊的夏天》。编剧、导演、制作《小老乡进城》《外姓兄弟》《今夜有约》《赵一曼》等多部影视剧、舞台剧。有专栏随笔百余万字散见数十种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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