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古歌(外一篇)

2022-01-07 06:19王久辛
小说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西昌

有一种缘,会突如其来;之后,会与再生的缘串连在一起,形成一个人的精神轨迹,乃至精神世界和思情的境界。

若干年后,我被一封家书带入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西昌。大约是1981年底,我收到一封加盖着“义务兵”邮戳的书信,打开来看,才知道是弟弟小乐寄自四川西昌空军场站基地的。他高兴地告诉我:他当兵了,而且是空军。这比在大西北戈壁荒漠上当兵的哥哥我来说,自然环境要好多了。那时候发射卫星的航天城还没有建成,而我的弟弟在空军场站基地——西昌服兵役,所以,西昌自然就成了我们家的关注点、想象点,尤其是父母大人的思念之地。后来,弟弟考入空军沈阳航校,毕业后在西昌场站的汽车连当指导员,想象着我的同胞兄弟开着汽车奔驰在大小凉山的道路上,不由得就有一种自豪之情漾溢开来。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有去过西昌,但是,在我的想象里,这里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是我弟弟奔驰向前、为一个连队操心、为空军建设奉献青春的地方。它应了马尔克斯的话:有亲人的地方,就是故乡。

第一次踏入我的这个梦里故乡西昌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八年之后的事情了。2019年4月的一天,《星星》诗刊的副主编干海兵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有时间到大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山寨去看看,那里正在扶贫攻坚,如果现在不看,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原始的彝族山寨了。我一听就觉得机会难得,立即表示:我非常乐意去。之后不久,海兵帮我订好的机票信息发来了:北京— 西昌!哦,大凉山在西昌,或西昌在大凉山?我小的时候读过诗人梁上泉写的《挑担茶叶上凉山》等一系列的诗歌,没承想,在弟弟从军的地方,还有一座山,一个诗人。我有时会想,所有你最初遇到的人事,后来都会成为你的记忆你的经历,乃至成为你的财富。在飞往西昌的天空上,我又开始了想象:西昌,这个彝族自治州的首府之地,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来迎接我呢?或者说,到了西昌之后,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西昌呢?

扑入我眼帘的,是一个身材苗条而面容姣好的彝族少女,她拈着裙摆的两个角,做出了一个轻轻下蹲的姿态—— 彝人欢迎宾客光临的敬爱礼。前来接机的青年诗人、彝族兄弟马海子秋热情地接过我的拉杆箱,引着我到停车场去上车,而我的双眼已经被牢牢地拴在了到达厅正前方的一座雕像上。我问:那个少女雕像塑造的是什么人?子秋说:阿嫫妮惹,汉译名:妈妈的女儿。她的那个双手拈着裙摆两角下蹲的姿态,实在是太优雅了。让我想来,没有三千年的造化,百代的蜕生,绝做不出这么娴雅静淑的感觉来。忍不住地向往,我丢下子秋,径直向雕像奔去,之后驻足仰望欣赏,“那其实就是一个眼神儿/ 和一个轻盈的体态,更具体地说/ 就是一个眼漾热诚而身体的轻轻一点/ 一行一个彜家欢迎礼的自然下蹲/ 很轻,几乎就是微风拂柳的一晃/ …… 嗯,很多美的闪现都是这样/ 像暗送的秋波,凤眼儿的一瞥/ 只有会意的情人和诗人/ 如我——才能于瞬息之间接收/ 并即刻转化为情感/ 进入灵魂,所以瞬间永恒,或永恒的瞬间/ 才是真正的艺术/ 追求的美之浩瀚…… ”这几行诗,是我当时的感慨。值得一说的是,这座雕像的作者,与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前后左右的雕像群的作者是同一个人,即大雕塑家吴为山。我们都被彝族少女的美所击中,又同时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史诗。在去往宾馆的路上,子秋边开车边介绍说:《妈妈的女儿》(阿嫫妮惹)是彝族民间流传的一部史诗,而这个雕像,是吴为山先生根据史诗和现实生活中的情景塑造的。是的,我围着雕塑观赏良久,于今思之,我觉得吴先生真是艺术大师,他没有囿于史诗,而是更强烈地把历史传说浓缩在现实生活中的一瞬,将一个饱含着先人遗传基因的瞬间体态凝固定影,显示出一个大艺术家洞察不朽之魅的创造能力。“这一刻/ 少女进心入魂/ 情怀刹那奔涌/ 斧凿刀刻为灵魂开先河/ 又塑出个 ——妈妈 的 女 儿 来……”于是,我的好奇心又忍不住了,忙问子秋:这个史诗能找到吗?我非常想看看。子秋说:没问题,我家就有,回頭我给您送来。然而,我还是不能释怀,入住宾馆后,天还早呢,便在百度上搜索了起来—— 还真有!是汉语版的。我便在手机上读了起来……

这是一首千行长诗,我记不得阅读时中断了多少次,总之,我是陆陆续续读完的。我读得很慢,很用心,联想到开天辟地的中华文明,实际上有一个严重的缺陷,那就是对女性生命存在与女性文化的遮蔽,在中国卷帙浩繁的典籍中,表达女性的作品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而《妈妈的女儿》原名《阿嫫妮惹》,则以女性的生命历程为中心,从女儿的孕育开始写起,一直写到婚恋与后来的生儿育女,始终沿着女性的成长和境遇遭际的波折与创伤而一唱三叹,疼痛感伴随始终,命运的旋律挥之不尽,女性本体生命的深重写实与情感境遇的描摹,构成了这部罕见的以女性、女人、女儿为角色的史诗,以独特的魅力直视女性的悲惨生活与命运,对于不合情理的世道,给予了强烈的抨击反抗与叩问。如,诗中写道:“…… 山上牲畜有九群/ 女儿没有一只羊/ 山下耕地有九坝/ 女儿没有地一垧/ 家中粮食有九囤/ 女儿没有一粒粮/ 姑娘长到出嫁时/ 枉自躲藏在闺房 ……” 不仅如此,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关于女性的地位问题,似乎都没有过公正地对待,更没有成文的典籍形成社会尊重的原则。诗中展现的假若女性出嫁后生活很不如意、很悲惨时,她们几乎就没有什么办法来改变。别说离婚,就是寻死,也是难上加难。“…… 若在公婆家中死/ 引起冤家械斗来/ 弟兄为我把命抛/ 若回父母家中死/ 引起诉讼难分解/ 荡尽家产女心焦/ 若往山前山后死/ 路人认为葬虎口…… ”诗中的表达,读来让人有一种揪心的疼痛。尽管这部史诗的七言译法过滤掉了大量的生命感觉与意境的书写,但是,仍然能够让我们进入女性的情感世界,进入她们命运的境遇、伤痛、悲苦、期盼,等等,使我们能够看到并感知与猜想到她们生命的艰辛磨难,抑或更多内容…… 在我想来,这是一部为女性女人女儿而歌的史诗,想想我们就要开启的访贫问苦的“釆风活动”,能够及时地发现并阅读此诗,谁说这不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个绝好的、理解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最好的方式呢 ?而我有了这首长诗提供的背景和意境,再看看今天彝家山寨与彝家的女儿女人们,我想这样理解起这片土地和人们来,是不是就更接近她们真实的精神世界了呢 ?

我们要去访问的地方,是昭觉三岔河乡的三河村,距离西昌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包括最后的一截山路。在即将到达三河村的半山腰上,因为扶贫攻坚的首要任务,是实现公路的“村村通”,而我们的大轿车恰恰被一段即将施工修通而暂时尚未修通的路段拦了下来。这似乎也是一个提示,即曙光在前头,扶贫攻坚仍然任重道远……我想,这或许正是此次活动的组织者有意的安排,不让我们一下子就进村入户,而是让我们在前来的路上,先看看这里的路是如何开通,这里的村寨,是如何改变,原汁原味,艰难曲折,却又稳中向前。我心里默默地想:好啊,不玩儿花活儿,来真的,就是要这样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虽然下车后要步行上山,我们却真切地看到了“扶贫进行时”的生动场景。

很快就要看到新世纪二十年代的阿嫫妮惹了,她們是母亲,也是女儿。我与《星星》主编龚学敏、副主编李自国等,进入了一间向阳山坳中的茅草屋,屋里坐着一位六十七岁的彝家阿妈,她叫吉木子洛——应该就是当代的阿嫫妮惹吧?她家的门又低又窄,弯腰钻进茅屋后,我很难想象,时至今日,竟然还有如此简陋的供人居住的茅舍,屋里所有的家什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旧陈设,床、桌子和一个柜子,全都破烂不堪,除此,家中几乎什么都没有。吉木子洛有一儿一女,他们都在市区工作生活,只能双休日来照看一下她。村干部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对我们说:这个寨子里的所有住户,包括吉木子洛家,都列入了精准扶贫的重点,下周开始就全部都要翻新了。公路也马上就修通了,吉木子洛的儿女以后要来,踩一脚油门,车子就开到家门口了。这次约请诗人们来看看,就是请大家来见证我们市委扶贫攻坚的奇迹。作为中共党员,我从首都飞来,看到如此窘境的山寨彝家阿妈的生活状况,内心深深地感受到了扶贫攻坚工作的迫切与重要。《东方红》里唱道:“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人民得解放。”中国共产党马上就要建党一百周年了,而我们的国土上仍有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民,这如何能让中南海的领导们安心,又如何能让为了共和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的成千上万的烈士们安心 ?现在,彜族自治州首府西昌的党政领导干部们,严格按照中央的要求,在大小凉山上展开了脱贫攻坚战,不仅实现了公路“村村通”,而且彝家的山寨,也都翻盖一新啦!我想,《妈妈的女儿》这首古歌,是不是也该有一个新篇章了呢 ?

有一种缘,会突如其来;之后,会与再生的缘串连在一起,形成一个人的精神轨迹,乃至精神长相和思情的境界。我没有料到我的弟弟会从军西昌,也没料到三十八年后我会与吉木子洛阿妈相见,更没有想到2020年12月初,我会应《民族文学》邀请,再次来到西昌,而且又被西昌深深地触动了一次心灵——仍然是女性,仍然是女儿,是少女。

那天,我们一行作家乘车去“彝海结盟”之地参观,车上闲聊时听到广西作协主席冯艺与人说起了高缨。我知道,在诗人圈里就有好几个高瑛。艾青的夫人叫高瑛,写《丁佑君之歌》的也叫高缨,字不同音同,便问:哪个高瑛(缨)?冯艺回我:“写《丁佑君之歌》的高缨呀?你不知道?他是原西昌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还写过电影《达姬和她的父亲》,今年二月刚刚去世。丁佑君的纪念雕像就在邛海公园里,我早上起来散步,还去看了。”真是完全没有想到,沉睡在我心中最少四十年以上的记忆,突然就被冯艺大哥的几句话唤醒了……

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毛钢,四年级时被西安外国语学校特招,我们两家住的很近,他每月都要回家一两次,而每次回家都会找我玩儿。一次他回来拿了一个笔记本给我看,上面是他抄写的长诗《丁佑君之歌》,并说这诗写得非常好,希望我也看看,我立即就接过翻看起来。说心里话,如果不是毛钢亲笔抄写,或许我不会认真看,但正因为是毛钢一笔一画抄出来的,这么厚厚的一本子诗歌,的确是惊到了我,对于自负且又刚刚开始喜欢诗歌的我,这一本子诗歌的确是及时雨般的精神食粮,他走后我便立即读了起来……毛钢的钢笔字方中带着点儿圆,也许是他写英文多自然而然带出来的痕迹,一行行诗句抄出来,显得格外的整齐有序,而我读得也比读书上印的铅字更容易入脑进心。这首长诗,让我记住了丁佑君,知道了这个小姐姐才十九岁,就英勇地牺牲了!于是,我也找了一个精制的笔记本,用了几个晚上,将毛钢同学的手抄本用心地手抄了一遍,并在心里默默地感叹—— 这个小姐姐太伟大了,像刘胡兰一样,都是有理想有信仰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年,我与毛钢都是十五六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记不得丁佑君是哪里人、在哪里参加革命、在哪里英勇牺牲,但是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和高缨的名字。真是没想到,竟然在西昌又一次提起了她和他,他们像神一样,竟然一直都活在我的心中,让我再一次陷入情感的撞击中……

从“彝海结盟”参观回来,我找到接待我们的负责人请求说,我很想去拜谒丁佑君,不仅是我,我还要替我的小学同学毛钢,向丁佑君烈士三鞠躬。接待我们的市作协的朋友非常理解我的感受,当即决定:下午就安排车子和人员送我去。下午,车开得很快,似乎懂得我的心情。一个小时后,车便上了“佑君大道”,行驶在“佑君镇”了。西昌人民没有忘记这位为了他们的解放而英勇献身的少女,以她英雄的名字命名了佑君牺牲前走过的路段,并将她殉难之地的镇名,命名为“佑君镇”。这是一份荣光,更是永恒的纪念。当我来到“丁佑君烈士陵园”,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宽大的陵园和丁佑君高大的雕像,立即将我内心蕴藏着的几十年的情感激发了起来,是,她应该有这么一块圣地,以容纳我们今天乃至以后的少男少女们来徜徉、来漫步、来缅怀、来追寻…… 我希望我们的年轻人在结婚的时候,也能像俄罗斯的青年男女一样,先来给佑君献上一束鲜花,并牢牢记住她,是她的牺牲赢来了胜利……

是的,革命的烈士已经慷慨赴死, 只剩下风烟浩浩,气象茫茫。

毫无疑问,丁佑君首先是“妈妈的女儿”,其次才是少女,才是革命战士。作为女儿与少女,她没有辜负母亲的养育;作为革命战士,她没有辜负党的哺育和培养。诗人高缨为之而作的千行长诗《丁佑君之歌》太长了,我这里无法转载。为了让更多人了解丁佑君,我把百度的介绍压缩了一下: 丁佑君(1931年9月27日—1950年9月19日),女,别名:丁一之,生于四川省乐山市瓦窑沱一个富裕的盐商家庭,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解放后,丁佑君考入西康人民革命干部学校,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毕业后担任西昌女中军事代表。1950年9月17日,盐中区土匪发动反革命暴乱,丁佑君不幸被土匪绑架。土匪们对丁佑君进行了百般摧残,始终不能使她屈服。匪首竟卑鄙下流地将她剥光衣服游街示众,后又将她捆绑在柱子上用皮鞭、棍棒抽打,施老虎凳、用钢针刺穿她的乳头直至插进乳房,并对她轮奸、用枪击穿她的左胸,但丁佑君宁死不屈。1950年9月19日,匪徒围攻盐中区公所,妄图利用她劝说坚守碉堡的战士投降,丁佑君视死如归,鼓励战士们坚持到底,不要投降,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恼羞成怒的土匪向丁佑君开枪,丁佑君英勇牺牲。之后,土匪抓提起她的双脚,将她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上拖了半里多路,直至全身被石子擦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最后被丢弃在荒野中,被狼残食得只剩下头骨和一些骨架,时年十九岁。

若干年后,《丁佑君之歌》的作者、七十九岁的高缨再次来到五通桥,为纪念丁佑君烈士题写了这样的句子: 白玉一样纯洁,钢铁一样坚强。 她永远十九岁。

老作家准确地概括了丁佑君烈士短暂的一生,这是对烈士的高山仰止,表达了自己对烈士一辈子的尊崇。1951年5月19日,中央人民政府颁发了“革命烈士证”,并核定丁佑君的“革命功绩”:记一大功。

是的,我完全没有准备,完全意料不到,会有一种贯通古今的缘,突如其来。之后,会与我的少年时代、现当下的生活与未来的寄望串连在一起;我在西昌从军的弟弟,吴为山的雕像《妈妈的女儿》,史诗《阿嫫妮惹》,昭觉三岔河乡的三河村的吉木子洛,以及丁佑君的英勇献身与后来西昌的解放和于今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的直通宇宙的大国重器的巡遊天外,都形成了我内心深处一个清晰可见的精神轨迹,乃至形成了一个庞大无垠的精神世界和思情境界。在这里,在我心上,西昌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又古老而又年轻一直都活在我们新时代的生命体,它有过往的历史,也有蓬勃向上、欣欣向荣的当下,更有辉煌的未来。它从远古走来,又向阳光明媚的灿烂文明的世界走去,这是我们五十六个民族的自信,浩浩荡荡,一往无前。如此,这未来的一切,是不是可以当作祖国母亲的大地上,再次响起了《妈妈的女儿》的新篇章呢 ?

嘉鱼的神

那是神一样的存在,虽然看不见,听不到,甚至也聞不到它的味道,但是,它像远方的亲人,神一样地存在着。连呼吸的气息,我都能感知到。

其实,我说的是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国,一直都有的那个让人仰仗、自豪、时时刻刻都环绕着笼罩着人们的,那个—— 神。

是什么样的神呢?

一个多月了,我从《诗经》上《嘉鱼》篇的所在地—— 湖北省嘉鱼县归来,不知为何?总会想起在嘉鱼的日日夜夜,而且一直就觉得那个“神”在我的意识之外游荡。我寻思着这个神秘的存在,回想着在嘉鱼遇到的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神态;走过嘉鱼的每一个地方以及每一个地方的风物人情…… 的的确确,我能意识与体味到嘉鱼人和嘉鱼这个地方所弥漫出来的从容自信与热情大方,尤其作为嘉鱼人的那种独有的自豪与骄傲—— 嘉鱼人对自己鱼米之乡的感情是神圣的,无论说到北京还是上海,抑或是纽约巴黎,他们都有一种走过见过,却不置一辞的省略式的间歇性跳跃—— 直接就转接到了自己家乡的某个地方的某一种吃食的味道上,而且津津有味,毫无保留。

这时候,我会突然走神儿:他们是觉得谈论“外地”多余?还是觉得浪费口舌?嘉鱼人是自负的,而这自负的骨子里,就是那种有所仰仗的自信、自豪与骄傲,似乎含着老北京的“甭费事儿,看我的”—— 那种决不旁顾而专心于一的劲头儿。伏案想想那一个个的神情,就有一种敬畏之情油然而生。除却故乡,所有的他乡都不在话下—— 这样的状态里,绝对有一种神圣的下意识的既留有余地的不评论其他又含着看俺的自信的滋味儿在荡漾。我不能说他们执拗,但我能不能说他们是含蓄的自大呢?

嘿嘿,我觉得还是有一点点的吧?陪同我们漫游嘉鱼的县政协主席葛婷女士,是土生土长、从最基层干起来的领导,却有着大都市大公司里高级白领的气质。她首先向我们介绍的,是县里一位民营企业家创办的“嘉鱼文博馆”,并笑嘻嘻地恭维着我们说:想着你们都是大文人,也许会感兴趣。说心里话,我原想一个县级的文博馆,又是民营企业家办的,能有多少真东西呢?现在我们从报章上常常能看到“藏富于民”的字眼儿,然而呢?这个“富”一旦展现在眼前,乖乖,那个震撼才是真正的震撼,这次在嘉鱼,我算是应验并真正的被惊艳到了!

进去一看,各种各样的古生物化石和各式各样的上古史与史前史的文物琳琅满目,令我有些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按葛主席的安排,我们这一天要参观七八个点儿,而这么丰富的藏品要是一件件地仔细看过来,那得多长时间啊?葛主席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看看镇馆之宝吧?顺着葛主席的手指方向,我看到了庞大的展馆深处的中央,有一个灯火辉煌、状若古戏台的诱人之处。葛主席说:那是“五进千工拔步床”。展厅密闭,漆黑一片,只有那片“辉煌”被包裹在一个古戏台状的门框之内,璀璨莹莹,闪着金光。

很快,我就步到了这个“五进”的大床前。太震撼了!我是第一次听到、见到,这床还可以和宅院一样,按级分出一三五七九的“一进一进”来制作!在古代,百姓能有住的就很不错了,而能有个宅院的,绝对应该都是地主豪绅。所谓的“一进”,就是个“口”字形的院子,“二进”就是“目”字形的院子,依此类推,可以推至“七进”以上。不过“三进”以上应该就是官员了,而且是大官员。过去的商人没有地位,要想建“三进”以上的大宅院,就要去官府衙门里捐个三品左右的官衔,否则就是你有再多的钱,也是不敢建的。包括古代官人住的院房,也是有讲究的,绝不能僭越,否则,一旦被追究,轻则丢了乌纱帽,重则掉了脑袋。

所以,我对嘉鱼的这个产于江南、据说就是古代嘉鱼人及周边地区富贵人家使用的这个“五进千工拔步床”非常感兴趣,尤其是 这个床竟然有“五进”!是“大豪门”家的专属品无疑,让我大开了眼界。那么,如何解释眼前的这个“古董”呢?在北京故宫和沈阳的小故宫及承德皇宫,我亲眼见到的皇帝的龙床,是与天下百姓差不多大小的床,材料是名贵的紫檀之类,做工也是能工巧匠的精工细做,床头与床腿及边沿儿,镶金嵌玉,象牙骨片,是精益求精的花雕,龙飞凤舞、栩栩如生,那也没有玄乎到几进几进甚或来个“五进”啊!

我莫名其妙地兴趣盎然了起来。联想到在欧洲访问时,曾看到过的彼得大帝、罗马大帝与拿破仑大帝的“龙床”,当然是欧式的穷尽奢侈,绸帐华盖,锦绣精美,而那床毕竟还是床啊!即使大,也大得有分寸,并没有非得要个几进几进呀?由此,我展开了对嘉鱼人古代生活的想象:这个“五进千工拔步床”的拥有者,应该是一个军机大臣或内务府的大官人,或者是他的直系亲属子女。也就是说,他人虽然在官府衙门里上班,但家族的一干人等,却享受着一品大员的待遇。因为只有具有这个待遇的人,才有可能把自己的想象变成现实,变成自己的床。

再仔细欣赏这个珍贵的“五进”床。如果一进一厅,那它就是厅厅套厅厅,厅厅里面又一厅—— 最里面的“一进”才是睡觉的第五进厅—— 床厅。每厅都有地平、长廊、窗户、桌凳等;床体外,又设踏步,踏步上又设架起屋,有飘檐画栋,拔步花板;床围有挂栏及横眉,均为精雕细琢的莲花和龙凤缠绕…… 从里到外,层层递进,浑然一体,辉煌至极,堪称古代的艺术精品。

想象遥远的古代,即使是享受生活,也有一部分人或极少的一些人,要按艺术的样式去生活,而能够把自己的艺术想象做成艺术品,并在这个艺术品之上来享受!这难道不令人叹为观止?不令人为之惊艳?

什么是化腐朽为神奇?如果没有抵御边患的侵扰,我们就没有万里长城可登了;如果古代没有一部分官宦人家的艺术想象式的生活,也就不会有这个“五进”的“千工拔步床”。而我想说的是:今天当我们的人民逐渐富裕起来之后,会想到并能做到,在艺术之上享受生活、享受艺术吗?至少,我们的先人是有过这种生活的,我说的不是要人人去睡“五进”的“千工拔步床”,而是说我们要有创造艺术生活并在其之上享受生活的能力——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不是吗?

世界文明,唯有我先。一个世纪以前,当孙中山先生说出如此豪言壮语的时候,中华大地上绝大多数的子民们,还过着饥寒交迫、水深火热、毫无尊严可言的“生活”。也许孙先生知道,在他说此话的更早的古代,有极少的人已经过上了“艺术”之上的生活,包括嘉魚的这个床的主人。

嗯,他们仰仗的就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与贫富无关,与贵贱无关,一个民营企业家,耗尽所有,把这个床买回来,无私地供人观瞻欣赏,为了什么呢?一个神圣的无色无香又无味无声的神谕—— 谨遵心命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张床,现在为我提供了一个认识嘉鱼人的独特视角,使我恍然大悟。在嘉鱼,几乎尽人皆知,他们的县名就取自中国最早的诗集《诗经·小雅·南有嘉鱼》,而嘉鱼人说到此时,他们的脸上,总会有一种要翻开诗页就诵读的感觉。想想,年轻的妈妈会怎么给孩子讲解自己的县名呢?我能想象到的是:所有的嘉鱼人肯定都给孩子讲述过自己身处之地的地名,而一旦说出,一旦进心,《诗经》这个来自遥远古代的“种子”,就会深深地扎根在孩子的心底。生为嘉鱼人,从记自己的出生地开始,就有了元诗无形的进心与滋润,就有了神一样的诗魂飘入,即使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仰仗,但是凭着初心埋下的种子,他们也能获得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神情。像收购“千工拔步床”的那位民营企业家,不是从这张床上,就看到了一种传承的责任与诗意的生活而将之奉献出来供人观瞻欣赏了吗?这与父母给孩子们讲述地名源于《诗经》的自豪与骄傲,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嘉鱼文博馆”出来,对面就是“嘉鱼县船博馆”。自长江禁捕之后,县里的有识之士就担心:如果禁捕的十年间,孩子们都不知道鱼是如何捕捞的,长大后全无一点儿打鱼的知识,那会不会是一种乡愁的中断,记忆的丧失呢?而一旦解禁了,他们又会不会面对着滚滚长江而不知所措呢?父辈打鱼的生活似乎很平常,但是如果真的被子孙后代忘得干干净净了,那个乡愁又如何能留得住,那些个艰辛又如何记得住呢?文化的终极目标,不就是记忆吗?

嗯,记忆—— 神来了!

葛婷主席告诉我:为了把神留住,她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到处找人,求人,要把废弃不用的渔船买回来,找个地方开辟建个“船博馆”。说干就干,她亲自调研亲自写政协提案,又亲自做工作找钱找人,从第一条船到第一百条船…… 终于把这个馆建成了。现在,不仅孩子们常来这里玩耍,许多渔民也来,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船沿上,聊着昨天的故事,憧憬着明天的美好,记忆连续上了,神在环绕着渔舟唱晚,仿佛又有了依靠和仰仗……

把根留住,青山不老。在嘉鱼,做一个女孩子也是幸福感满满的呢。史书上三国时的绝色美女 “二乔”—— 大乔小乔,就是她们脚下踩着的土地上的同乡姐姐。只要她们有闲暇,随时随地都可以到新建的 “双乔公园”两位姐姐的塑像前,来仰望两位姐姐的绰约风姿与娇媚丽容;甚至可以登上“双乔塔”追思两位姐姐动人的故事。我想那感觉,是不是像神进了心了一样的美妙?无形中的存在,与存在于无形中的精神,在嘉鱼是可以随时感受到的,传承在传说中继续地流传着,常想常新,常思常新,温故知新,日日更新……

其实,这日夜流动并环绕着嘉鱼人的默默传承,事实上是非常大胆浪漫而又非常扎实敦厚的,它是美不是妙,是美中含着妙的一种史无前例的得意自豪,甚至是含着一束光的光宗耀祖、功成名就的骄傲。因为,这是一位老农把梦想变成实现变成眼前的事实,变成脚跟前的高楼大厦,变成一股一股的红利分到家家户户……

我该说一说官桥镇官桥村八组了—— 他们要仰仗的神,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是请回家来的 “神”—— 大学,对,我没写错,是大学,是他们心中神一样的存在。

这个八组,即一个村子分成十几个小组中的其中一个小组:排行老八,即“八组”。现在,它的另一个名字叫 “湖北田野集团”,他们的土地不过3.25平方公里,人口仅247口,在组长周宝生的带领下,由一个纯农业组,一跃而成集科研、开发、生产、经营于一体的股份有限公司。现在的固定资产达2.3亿元,人均拥有资产近百万。

有如神助,事就干大了。神?神在哪里呢?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怎么就会想到搞高科技,总之,这个无影无踪的存在,就进了他们的心,入了他们的脑,而且顺手就拿来了。现在,他们的产品安装在宇宙间的卫星上正常地运行着,他们生产的钢缆在连接大江大河的桥梁上结结实实地用着劲儿呢!八组,官桥的一个生产小组,竟然创造了那么多的奇迹,这难道没有神助攻吗?一定有,然后呢?他们很快就尝到了甜头,而且这些农民的目光并不短浅,知道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就一定要让子孙后代获得知识获得智慧,这不是农民过小日子的精打细算,而是要制造财富的长远的谋划与发展的战略,于是,他们就又干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儿 —— “泥腿子” 办大学。

所有的异想天开之所以是异想天开,关键的关键就在于“异想”。什么是“异想”?又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无色无味无香无声的神—— 神思。组长周宝生抓住国家鼓励社会办学的机遇,大胆异想,勇于开天—— 2003年7月,与武汉大学合办武大东湖分校;2011年,转设为武汉东湖学院;2014年,他们办的大学,一跃而入二本批次招生学院。异想,想的是什么?天开,通向哪里?

神,从来都不是救世主,但神是异想的仰仗,是开天的精神。从八组组长到田野集团董事长再到东湖学院董事长—— 周宝生智勇双修,学着南宋岳飞抗金为民的赤胆忠心,他获得了鱼米之乡给予他的胆魄和毅力,不仅让家乡人民在物质上获得了巨变,精神上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飞升—— 他们仰仗着脚下那片土地上,古远的点点滴滴的历史陈迹所弥散出来的精神与改变现实的勇气和力量,仰仗着党的领导和英明的决策,承载深沉丰厚的历史精神和现实的担当。于是,他们就获得了神的眷顾,获得了创造新世界的精神和力量。

有来路,就有去向。我站在水绕山环的嘉鱼的大地上放眼望去,水几重山几重,重重的水绕着重重的山。在水绕山环的绿荫中弥漫开来的是嘉鱼人获得的改天换地的精神,那是民族的魂,是快乐地生活在高层次文化艺术生活中,创造着更新更美的生活……

嗯,神来了吗?不,神一直都在嘉鱼人的心中,一直都在,那是他们真正的仰仗,从未离开。

作者简介:王久辛,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首届方志敏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先后出版诗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灿灿》《初恋杜鹃》《对天地之心的耳语》《灵魂颗粒》《大地夯歌》等八部,散文集《绝世之鼎》《冷冷的鼻息》,随笔集《他们的光》,文论集《情致·格调与韵味》等。2008年在波兰出版发行波文版诗集《自由的诗》,2015年在阿尔及利亚出版阿拉伯文版诗集《狂雪》。曾任《西北军事文学》副主编,《中国武警》主编,编审,大校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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