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波普简史

2022-01-07 06:19瑠歌
滇池 2022年1期
关键词:洋子

瑠歌

1983 东京

Move

我实在不擅写作,这是我第一次产生写的欲望。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迪斯科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如何表达。

这是用来涂鸦的笔记本,这样的本子我画满了四五个,被丢在家里的某处,有一天我想起了它们,母亲说早就扔掉了。我存在的记录消失了,我有时觉得,这是莫大的悲愤,我应该从此离开这个家,靠自己生活。其实也没什么,笔记的内容没人看,而我也会忘记里面的内容。

再说一次,我不在乎。我已经历了最快乐的事,即使没有人能理解,我也无妨。

即使我从未和任何女人相爱,爱也永远在我心中。

此刻,黑板上面的时钟指着四点十五,上课的时候,它的指针总是停止。要说的就这些,过一阵子,记下这句话的本子,应该已经成了一堆废纸。但这种感觉,即使有任何不测,也不会使我忘记,即使失去了记忆。

我有这种信心。

1983 东京

久我洋子

半年后,我们就是大学生了。经历了升学考试,享受着余下高中时光的我们,沉浸在心安理得的感觉里,即我们将有四年的精彩人生,而且那之后,我们也会成为某种优越的人。

在三月的夕阳下,之前暧昧的同学们结成了情侣。我们模仿着大学生那样,去看电影,打桌球,抽烟,坐晚班的电车回家。

许多过去的同伴将分道扬镳。确定不会升学的男生,最后一学期已不来学校,开始帮着父亲送货。三月初的某个星期五下午,我们在通向车站的小巷子里,看见了系着白头巾的他,正从卡车后备箱搬出一个大木桶。他见到我们,只是淡淡点头。

上了同档次大学的人频繁聚会,原本两年多形成的团体,一场考试过后,又迅速重組。这真是奇妙的现象,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似乎在我们阅读的文学作品里,这是一件值得批判的现象。而大家都觉得,这是理应的事实。

年轻的我们,只背诵过书本上的话,却领会了这门区分人的艺术。这是父母的教导么?还是早已遗传在人类的基因里?

喜欢我的那个男孩也不搭话了,他似乎将直接就业,毕业典礼的当天,我们也没说一句话。看着夕阳印在摩天楼的玻璃上,我时常惆怅他人之不幸,而这样的念头,又被即将走向自己人生的喜悦,一阵风吹走。

1983 东京汐瑠

Move

如椰子树与大海,夕阳对我有特殊含义。对于普通人,它不过肥皂剧的背景,陪衬高档轿车里谈情说爱的男女主角。

1985 东京六本木

洋子

高中结束时,我们总觉得,世上最美好的友谊,会一直持续下去。事实上,到大学第一年末尾,见面的老朋友只剩下几个。原来我们只需在眼前环境里,寻找认同感。

尤美子和我念了同一所大学,圈子不同,不过偶尔见面。碰面时,一半时间听她聊男人女人的事情;剩下时间叙旧,说当年同学的坏话,那些当年没说过,如今畅所欲言的话。曾经一起欢笑过的人,成了今天我们眼里的陌生人。

我们愿意分享这样的话题,因为笃信彼此会变得富有漂亮,而多数人不会——这实际上成了我与尤美子间的心灵桥梁。我不避讳这样的我,日记里,我想面对真实的自己。

八月的时候,当时的班长组织了同学会。尤美子并不热情,最后才决定和我一起前往。那天我和她打扮得格外时尚,一种扭曲的心理指使着我们:同学们不会认得我们身上的牌子,我们亦享受那不被认同的感觉。

单纯的班长,完全看不出大家的意图。当年的胖姑娘也变得苗条了,身着亮丽的黄色香奈儿衬衣,染了黄头发,不停讲着与他纠缠的男人。我与尤美子装腔作势地吸着香烟,偷偷在洗手间里狂笑不止。我明明记得,两三年前,我曾拥抱过那个胖女孩。这件事后,我与尤美子间的羁绊,却加深了。

这或许不是重要的事情,但我记得格外清晰。

1986 东京希望之丘

洋子

尤美子和我在一间俱乐部里认识了她的男友,他穿着白色皮衣,开着一辆银色的奔驰双门跑车。那段时间,我们常一起出去,到后来,她们两人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又一起交到新的朋友。

我变得寂寞,渴望爱。周日,我只想一个人躺在家里,看着窗外的黄昏,粉色的云朵飘过楼顶的广告牌。那是一则饮料广告,上面印着女人的红唇,柔软到可亲吻任何人。

大学不到一年结束,我意识到将面临的社会,我不想成为身着制服、乘坐地铁的人流;我意识到婚姻的重要,那些母亲常挂在口边、我又反驳的事情。

我更想享受最后的美好时光,没有烦恼能阻止我。

1986 某个地方

Move

我躺在一片白沙滩上,打开收音机,从夕阳西沉到晚上。没什么想表达的,我没有诗人的天赋,我所能做的只是感受。

之外要说的,我白天在酒吧里打工,晚上在一间小俱乐部里暖场。我住在一间30平方米的公寓里。有一个女人和我睡在一起,她是附近的公司职员,她不能带去遥远的地方。但我觉得很好。

1989 东京丸之内

洋子

生活是一场幻觉。

我每天上班,做白日梦,下班,花钱,看电影,买衣服,交房租,到了月底清零,又开始新一圈轮回。日复一日,各种琐碎的事物,一个剪辑画面、一张唱片的旋律、地铁呼啸而过在黄昏留下的虚影,使我的记忆支离破碎,使得我忘记岁月流逝,生活的本质。

有时,我仔细端详着镜子里,卸妆后的自己,看看她是否已衰老。

或许岁月的诅咒不会降临在我身上,或许它只是时候未到,促使我虚度当下的人生。

我交了三任男友,妈妈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和他们一起去过海边,发生过肉体关系。我希望他们带我去更远的地方,去太平洋上的小岛。前两个男人没有梦想,且希望我崇拜他们眼前的人际关系,我们以吵架分手。第三任男友拥有一辆纯黑的杜卡迪摩托车,眼睛如尖锐的刀锋。他渴望过游吟诗人的生活,甩掉了我,在他眼里,我是虚荣的女人。

失去他的痛苦是永久的,以致我不再指望未来过上当时的快乐生活。而我又很快清醒,我意识到,人只有靠当下的快乐,方可过活下去。我需要巧克力、莫吉托、口红、高跟鞋、墨镜、沙滩和阳伞。失去了它们,我每日重复的工作,便没有任何意义。

我未对爱情心灰意冷,我迫切地认识到:一场好的婚姻对女人而言多么重要。我需要一个温柔、富有、英俊的男人,带我去往更加美好的世界,哪怕我们之间的爱,只停留在表面。

请实现我的愿望。

1990 某个地方

Move

過去的一年很棒,今年我二十四岁,制作了人生第一张专辑。直到去年,我才做出真正展示给世人的深入灵魂的作品,但这不是否认我之前的创作,回想起当年的热情,我的内心仍感受到温暖。

不得不承认,我是一名无名小卒,一辈子也可能是这样。我的作品引起了几个老手的注意,除了给别人暖场外,我在派对现场兜售自己的唱片。我的手头比以前更紧了,我搬到更宽敞的阁楼里,因为我需要空间放置合成器和键盘。

我和上一个女人分手后,做了朋友。

和以前一样,我很快乐,也有过很多苦涩的片刻。我生活在一个闪耀的年代,迪斯科演化成了崭新的音乐,它是充满爱的,怀旧的,反抗的,面向未知与未来的。我参与到了这场运动,我们之中有无名小卒,也有闪烁的彗星,它是我们共同所见的幻想,我们共同创造的情景。

1991 某个地方

Move

爱是最重要的,没有爱,就没有创作。即使我的主角身无分文,没有才华,没有女孩子的追捧,我也无法不让他充满希望。它是我心灵的产物,来自大海边,粉色的天空下,一尘不染的空寂都市。我无法不爱它。

最近,我常思考生与死,如果今天是人生的最后一晚,而我已将心中所见,变成了真实的、可以交流的作品,那这么死去,我没有什么悔恨。我也期待着明天,只要活下去,便有更多的美好,等着被创造。

1991 东京银座

洋子

尤美子的丈夫破产了。

我从大学的泛泛之交口中得知了消息。四月底的一个午后,我们在池袋的某间咖啡店认出彼此,她成了职业主妇,寒暄几句后,她说道:

“对了,你和尤美子很熟吧。”

“嗯。”

“那你知道,她的丈夫破产了么?”她刻意凑到我耳边。

我的表情平静。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尤美子从未告诉过我,她的自尊心绝不允许她说出来。

生活的恶意,常来自周围的嫉妒与只言片语,汇聚在一起,它们足以毁掉一个人的生活。大家不约而同参加了一场假面舞会,聚光灯的焦点是尤美子,在面具下,人们窥视着她在台上舞蹈,她跳到痴醉,脱去了身上的衣服,火热的视线使她兴奋难耐,亦刺伤了她的皮肤;台下的我们,诅咒她烧得更加热烈,亦沉醉于她香艳的肉体。

人的一生,永远被羡慕与嫉妒折磨着。即使我清醒地认识到它们在作祟,亦无法控制内心不被吞噬。哪个少女不喜欢看八卦杂志,盯着女星塌陷的乳房,和她身旁年轻男模的胸肌?

得知尤美子丈夫破产的凌晨两点,我赤裸上身,燥热到难以入眠,床头柜放着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冰球融化成了一层浑水,就像南极冰山在臭氧空洞下沉入大海。烟灰缸里堆着黑色的余烬,香烟与酒精混合在一起,灼烧着我的皮肤。我无法不让尤美子的身姿出现在脑海里,她的长发如银色瀑布,耳垂上挂着一轮圆月,修长的腿踩着漆黑的高跟鞋,只靠一条纤细的柱子,支撑着脆弱的平衡。

我羡慕她花朵般绽放的眉毛,丰厚的嘴唇,热情的古铜肤色上露出的一脸不屑。当我想起他丈夫的资产被查封,法院寄来一张张传票,我所看见的尤美子脸上仍挂着桀骜。那并非源自心灵深处的力量,我深刻明白,那是为他人营造出的假象;而这种假象,即使经过了一场金融风暴,仍是所有人热诚追求的理想。

文人们觉得,泡沫经济破碎后,人心应回归朴实的生活,放弃虚荣的消费,放弃物质的美好假象,关心身边的人。事实是,所有人不竭余力营造着过去,手表,外套,跑车,与六本木的公寓,直到债务崩塌,有些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些人靠着谎言支撑着。

我不敢面对尤美子,不敢走上去说关心的话。我不想让最好的朋友知道,自己是可耻的偷窥者。

这是一场报应,所有人罪有应得,而我们仍要让派对继续。

1994 佛罗里达 棕榈港

Move

美国是一串公路连成的广告牌、汽车旅馆和麦当劳。

这是我亲眼见证的真正美国。我从一个前黑手党那里,花了九千美元搞到一辆白色的1980年哈雷开拓者。我从圣地亚哥出发,经过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的沙漠、得克萨斯和路易斯安那,再到国境之南,佛罗里达。

路途经过了数不清的小镇:曾经的淘金者建立的中转站、囚禁黑人的棉花地;从一片无尽的沙漠到另一片荒原。这里是世界的中心,而它的每一片土地又像世界的尽头,土地上所有的人们都过着同样的生活:由教堂、便利店,加油站和白色的木房子组成。

我的疑问是:艺术如何诞生于此?

到达佛罗里达西部的海岸线时,我已有了许多的灵感,它们来自十号公路,穿着超短牛仔裤,腰间挤出赘肉的金发女郎、路易斯安那旅店房间里的黑白哈雷摩托照片、夜晚群山间浮起的晚霞。日常的美国是一间畸形的牢笼,对于反抗者,是一场关乎自由与放逐的心灵旅程。

这里无疑是爵士与蓝调诞生的地方。

在西佛罗里达,白色的日光就是一切,海岸边一排白色的平房,行驶几个小时,周围的风景不会变化。

有时我疑问:人们究竟在哪里工作?除了成天晒在太阳下面,他们就无事可做么?

下一场演出在迈阿密,之后是亚特兰大,再之后飞往夏威夷,不同地方的人们知道了我。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各种肤色的人,喜爱着同样的事情。我的报酬能涵盖旅途的开支,我计划前往底特律与芝加哥。我发现了一首诗,它是真实美国的缩影;我意识到,任何美丽的事物都可以转化为音乐,内容如下:

神秘街

我们在一条

空旷的街上

走了很久

街角的小牌子写着

“神秘街”

深蓝的天空

浸入了地上的一切

加油站的广告牌

甜甜圈店里的摇滚

卡车的车灯

它们只照亮眼前的路

从一座小镇

世界的中心

通往

另一座小镇

世界的尽头

1995 东京港区

黑泽洋子

生活是一场幻觉。

我的孩子刚诞生了,她们是没有作品的我,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印记。

我时常反思,是睡梦中的我听见你们的意愿,才决心将你们带入世界?还是为了和你父亲的精子繁衍后代,好让身为母亲的我,一辈子住在他的五层豪宅里?

我曾经后悔过,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愿她老去。养育你们让这个年轻的肉体变得浮肿,失去光泽。

这样自私的母亲,我希望你们理解。

即便如此,我人生的目的,也是讓你们从此快乐。

1995 东京某处

洋子

你们的妈妈是幸运的人,在别人为生活挣扎,在她的好朋友深陷泥潭时,她被一位留着胡子、高傲亦文雅的男人选中,他和妈妈不同,他属于血统的阶层,他的母亲精通插画,皮肤犹如三十出头;你们的奶奶喜欢看电视,总是在电话里絮叨着别人的长短。

这样的妈妈被你们的父亲选中,要感谢她妈妈,给了一张脱俗的皮囊,亦要感谢爷爷给了她温柔的性格。

你们的父亲拥有一座葡萄酒庄,和一间布满艺术品的酒店。他希望你们将来继承这项事业。看来他是个开明的人,不在乎你们生为女儿身。

抱歉,作为母亲讲述了残酷的事,但这是你们生而为人必须铭记的事情。

祝你们幸福。

1995 洛杉矶

Move

组合音色的规律是什么?它无法被回答,那是语言无法触及的领域。弃绝模式,解放感官世界——真相听上去像汽水广告的广告词。

我们曾否遭受过咒骂?太多了,来自学士权威、自以为艺术家的商人、心胸狭隘不得志的人。

神创造了两种人,一种与我们共同感受,另一种永远无法感受。

神不是你所看见的那幅油画上,带头环的高加索人。

神是我们内心的愿望,亦是未知美好的代称。

1996 东京

洋子

我从小向往美丽的外表与财富,而我一生只真爱过一件事,就是迪斯科。

那是一种真诚的感觉,不夹杂任何谎言,也无需解释。

我为了虚荣,欺骗过朋友,也欺骗过自己,但我不必为了音乐骗任何人。电视节目里的专家,为了是否降息争得热火朝天,他们总想说服另一派。而喜欢同一首舞曲的人会有相同感觉,不需要语言确认,仅靠那一刻内心的感受,他们已联系彼此。

有一首歌,每个经历过霓虹时代的人,都听过:

无需语言,无需交流,无需语言,无需交流……

热情的女声,直白的贝斯线,周而复始。它的作者叫Move,我从未见过她,亦未听人谈起过她,这像一场飘忽的梦。

迪斯科是我心中唯一的净土。

我的孩子们,妈妈一生的愿望即是,长大后的你们,能与我感同身受。我已被现实压得不堪重负。

有时,你们的父亲看我的眼光,已不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孩子的生育者。不要误解我,妈妈绝不会暗示你们去记恨父亲。你们要理解他,给予他快乐。

你们的爷爷,该怎么说呢,有时候,我觉得,成人世界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而运行,我们不过围在身边,像宫廷里的小丑,跳一支舞,得到国王赏识的金币。

你们的爷爷对我有特殊的眼神,我很清楚,因为我是女人。他或许从我眼里,看见了年轻的自己。这件事,我从未说过,就当作母女之间的秘密吧。

哎,还有诸多事情,可我每晚哄你们入睡后,只想灌下一瓶红酒,放空自己。

我嫁的是我老公,而不是他的家族。

我曾感到后悔么?

没有夫家,现在的我不过是东京数百万女人中的一个,在泡沫和香精中漂浮着,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不过是洗衣机中一点涟漪。

我想起了尤美子,不知她最近怎样,我们许久未联络。

1997 底特律

Move

世界会愈加浑浊么?无从得知。

科技会使人进步么?不会。

重要的是精华部分:合成器、黑胶、调音台、303、808、909……

我会变得浑浊么?永远不会。

人类的结局?我无法理解。

我能感受到的,仅是一瞬间的喜悦和永恒的温暖。

1998 东京希望之丘

洋子

经过数次搬家,我的日记一直保留在化妆盒的抽屉里,我舍不得扔旧东西,当你彻底丢掉某件物品,打开那段记忆的钥匙也随之消失。结婚前,我将喜欢的衣服、鞋子、杂志和唱片放在了娘家的储物室。我的母亲无法理解它们的价值。在她眼里,物质是没有灵魂的,在物质飞速增加的年代,家电的使命即不停运作,直到被新产品淘汰掉。

未来某一天,我回到阔别的老家,她会一如既往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当我问起:“妈,你还记得我那些旧杂志放在哪儿么?”她则漫不经心道(伴随着电视里搞笑艺人的夸张语气):“啊,早丢掉了。”

母亲便是这样的人,一生在和肥皂剧、邻居和美容产品打交道。她也有年轻貌美的岁月,卧室里挂着二十二岁的她与我爸的合影。她的青春从我降生后,戛然而止。

我爸爸是个英俊的小男人,喜欢美国电影,年轻时颇受欢迎。靠这种优势,赢得了一个漂亮小姑娘的芳心(我母亲),谋得了一份中产阶级认为体面的小职位,从此知足常乐。

我问过自己,他们曾否追求过真正的爱?有过无法忘怀的朋友?最喜欢的音乐是什么?

母亲总絮叨着,女人该嫁个有钱人,而我正式进入黑泽家,她却没有喜出望外。父亲则是难以置信,他从未设想,如此命运发生在自己的家庭。

真正开始婚姻后,爸妈感到的更多是隔阂,黑泽财团的恩泽并未带他们离开周五晚上收看黄金档的生活;一年内见到孙女知世与知美的日子亦屈指可数。至于原因嘛,你也知道,婆婆瞧不上我这普通人家的丫头,而我的父母似乎也未受打击。

爸爸妈妈如果私底下难过,我会过意不去,毕竟这是女儿自作自受。

我有个野心,即得到黑泽家的财产后,带着两个女儿旅居,回到年轻时的快活日子。与男人交欢、舞池里舞蹈、尽情文身。

现实是,即使我活着每一天当好模范母亲,亦不能指望在有生之年得到一份财产,除了一张高限额的信用卡。

毕竟,公公临死前立给我的信托,一分不差在他老婆和另一儿媳手里。说到底,这段婚姻不过是少爷看上了漂亮女人;而他老子亦瞧上了这娘们儿,苦于太老,已无法威震雄风,才让儿子娶了女人。老爷子咽气儿后,他的老婆,一个绝经二十年的女人,便毫不留情地把对这小荡妇的恨挂在脸上。

我干脆写部剧本好了,女主角就是我,剧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在六月东京的酷暑下,希望之丘的午后却格外温和。小学生的粉色书包、书店窗前的黄百合、种种让年轻女白领心动的元素,使坐在咖啡馆里的她们叹道:“啊,这是我想要的生活。”

上大学时,我们总瞧不起来这儿逛书店的女文青,她们清新的文学品味和雅致的生活方式。在她们眼里,我们堕落,庸俗。我们也不以为然。

最近我有了新视角。当我看着街道,会过滤掉过往人群。

从阳光折射到玻璃上的倒影到邮筒上褪色的铁锈,一切令我沉醉,没有嫉妒的视线、嘈杂的话语,只有景色的世界,多干净。

我从手包里取出一根零点四厘米的薄荷香烟,尼古丁刺激我的肺,焦油再从口腔排出,才有了片刻摆脱母亲身份的感觉。

我的两个女儿去上绘画课了,老师是个带着鼻环的文身女青年,这是我最后的倔强,我希望她们成为有想象力的人。

我踩着高跟鞋,摇晃地朝着坡下走去。生完孩子后,我为了回到原来的身材,每天只吃一顿饭,从那之后,再加上失眠,我便时常干呕。

在十字路口,有家叫“香蕉”的黑胶唱片店,标志是一颗腐烂的黑香蕉。从我上大学前,它便在那里。

我一身红黑色长裙,披着黑披肩,戴着黑面纱,走进了这白色的房间。它的正中央摆着一张胡桃木制的黑胶碟机,很久以前,它就在那里,从来没变过。

我看见了粉色背心的少女,露出背上百事可乐商标与椰树的文身。一个身披白袍的卷发男孩,从镜片后打量着我。

他在思考着:“这个女人,属于我们的世界么?”

店主是个白发老人,从多少年前,他的头发就白了。他不应记得我,这间八十平米的商店见证了一个时代,其中许多人英年早逝,许多人被忘却,许多人留到了现在。

我看着书架上新的唱片,已认不出作者的名字。我的目光落到了打开的抽屉,里面堆着怀旧的碟片。

我取出了中间的一张,黑色的圆弧上只印着几个灰色的单词:

Grooving Move Remix

歌词是这样的:

As we dance to a beat that seems out of time

To the one you feel in the metronome of your mind

Does it offend you that our rhythm looks strange

Or causes you thinking to be re-arranged?

Could it be that you would understand this beat to which we dance

More clearly had you been given a chance?

So as you struggle to find the feel with your feet

Ask yourself, can you dance to my beat

時光扭曲,我们随律动而舞,

至大脑的节拍,你诚心所受。

我们的节奏诡辩,是否令你恼羞?

抑或思维重组?

为何你不曾理解,我们舞蹈的节奏?

你难道没得到机会?

所以,当你挣扎着步伐,

询问自己,是否能跟随我的节奏。

这首诗我们人人会默念,至于意义,没有人纠结它的意思,只要你随着迪斯科球舞动,一切就如水珠进入毛孔,身体在海洋里漂浮。

“Move”。我看着这个名字,它所代表的意思是运动,代表的意志是用身体感受。他是我梦中的男人,没有面庞的天使,陪我度过了飘忽的九年。

我想起了许多人,存在的记录仅仅是胶片上几个字母,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爱的人是谁,去往何处。

我只能认为,这是来自天堂的编码。

“真奇妙。”我自言自语。

“明明过了那么久,这首歌词我仍然记得,我们总是听着它,就好像,在降生前,灵魂已看见的声音。”

我原来在和一个黑墨镜的男人聊天,我不知觉地想和某人说话,竟未察觉到他。

他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他皮肤晒得很黑,留着浅浅的胡子,像是外国人。

我感到尴尬,羞愧地侧过脸。

“别在意。”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肩。

“谢谢你。”我心跳加快,下意识握紧了手指。

他从黄色沙滩衫里露出健壮的手臂,拿起我刚放下的那张碟片,说道:

“我只是高兴有人这么说自己。”

“嗯。”我低声道。

我们又各自回到了自己。

我又找到了几张当时的回忆,回过神来,那个男人已离去。

我急忙跑出去,向左望去,他的背影正好在我视线之内。

“请等一下。”我抓住他的肩膀。

他转过头,下巴懒散地对着我。

“怎么了?”

“你是Move么?”

我清楚感受到,墨镜后的眼睛,在凝视我,那眼神不是初见的陌生人,而是许久未见的朋友。

他点点头:“是我。”

“太好了,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我喜悦地喘着气。

突然,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臂。

“你是Yoko(洋子)么?”

我困惑地望着他,明白了答案:

“你是健……”

此刻。只有泪水能表达我的心。

三浦健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曾是要好的朋友。他的绰号是Johnny(乔尼)。父亲是美国大兵(我们私底下称之为黑鬼),他和一个被他强奸的日本护士结了婚,生下了乔尼。

如果今天没遇见他,我大概会以为,乔尼就像其他混血,在某个地方贩卖水货,惹上麻烦,再跑到另一个地方。我又意识到,他曾是最了解我内心的人,除他以外,世上没有别人可以成为音乐家Move。

“要去喝一杯咖啡么?”

我问他。

“好啊。”

一路上我们无话,然后,格格不入地坐在一家粉色冰激凌店。

我咬了一口勺子里的香草,甜腻的奶油融化了舌头。

他桌前摆着一杯卡布奇诺,乳白的冰激凌球浮在黑色浓浆上。

“你去了很多地方吧。”我看着店门口一米高的玩具甜筒,在阳光下,它绽放出白百合的光泽。

“是啊。”

“真好啊,我一直留在东京,这个燥热的地方,很无趣吧。”

当年的日记里,我回避了与乔尼分开的真正理由。上体育课时,他跑起步来像一只莽撞的牛,让我想起奶奶家那只狂奔的小狗。他是我第一位梦中情人,高大,谈不上英俊,有些脱离现实。我爱听他讲述我幻想不到的世界:有的人一辈子活在地下,有的人只生活在屋顶;一个神秘组织,在东京各处巷子和地铁站里留下神秘的猫涂鸦,放學后,他甚至带我去了其中一处。

我甚至幻想过,让这个异域男孩成为我的男友。我们彼此分享了琐碎的秘密,从我的内裤颜色到他如何爬上女邻居的屋顶。直到我认识了尤美子,学校里最闪耀的女人,进入她的团体,才满足了我作为少女的所有自尊。随之,我与乔尼的相处也特别少了。

直到十月中旬的那天,我走出教学楼,飘落的红叶飞进了嘴巴。尤美子和少女们聚在校门口抽烟。

她看见我,说道:

“洋子。”

“怎么了?”

“你居然在和健交往?”

“你是说乔尼么?”

“他的父亲是黑人。”

我怔在原地,乔尼从未跟我提起他的父母。

好像过了十年,我的思绪才回到眼前;实际上,不过数十秒。

“东京很美啊。”他回答道。

“是啊。”我茫然地回应。

“你现在生活在哪里?”

“我住在洛杉矶,没有固定的家。”

“这样,你爸爸在那里?”

“不,他在加州的奥克兰。”

“那边的生活怎么样?”

“你是说我老爹么?他整天泡在阳光下,喝得烂醉,和其他的老爹一样。”他笑着摊开肩膀。

“那一定很幸苦吧,听说你毕业后,和他回了加州。”

“和他?不,我在出租屋里度过了七年。”

乔尼摘下墨镜,睁开细长的眼皮,温柔地看着我。

我不知如何作答,咬下一块雪糕,捂着嘴唇,哽咽道:

“天哪。”

我们不约而同笑了。

“九三年的时候,一个杂志社的编辑介绍我到美国演出,我借着机会回了趟奥克兰,见到了老爸,你猜他见到我第一件事是什么?”

“什么?”

“我们俩坐在一张破沙发上,什么也没说,硬生生喝掉一整瓶五十三度的朗姆酒,接着他昏倒在沙发上。凌晨三点的时候,他起来吐在了外面的垃圾桶里,回来后,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乔尼,你有三千美元吗?’”

多熟悉的感觉,乔尼讲话时,我总是那个傻笑的姑娘。

“你给了他么?”

他点点头,咽下一口浓咖啡,接着道:

“那时我根本没钱,到了美国后,我如果没法每周末演出两场,立刻会交不上房租。”

“但是,”他又挖出一勺冰激凌,继续说,“我很感激老爸,在奥克兰的一个月,他教会了我演奏爵士鼓。当兵前,他曾混过几个乐队。”

“你爸为什么要当兵?”我努力提出这个问题,有件事情,我必须说出。

“当兵?因为日本有女人,他就去了,也许从日本归来的黑人那里听了不少吹牛事迹吧。”

“健。”

“怎么了?”

“你还记得尤美子么?”

“记得,那个漂亮女人。”

“尤美子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鼓起勇气,将那个秋日下午的事告诉了他。

“我大概明白,那时候哪个老师先传了出去,然后所有人就知道了。”

“你不怪罪我么?”

“当时或许怪罪过。但是……”

“但是怎么?”

“当时发生了一件好事,让其他事都不重要了。”

“你们离开后,我才发现了迪斯科,我该感谢你们呢,若不是那样,Move兴许不存在了。”

“才不会。”我答道。

“我们不是说过么,那是蕴藏在灵魂的旋律,肉体降生前,便已存在。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能找到它。”

他戴上墨镜,摆手道:“没什么,这点遭遇不算什么,我老爸那个年代,黑鬼不知受了多少苦。”

天花板的冷气阵阵袭来,在玻璃外的光线下,不到十分钟,冰激凌球仍化作了一攤奶油。

“洋子。”

“怎么了?”

“如果我们那时候多交流一些,或许会一直见面吧。”

“是啊,不过我们现在也是朋友,不是么?”我笑道。

“你这次来东京多久?”

“来了有一阵子。”

“你有女人了么?”

“曾经有过。”

“我有两个孩子了。”我别过脸。

“他们多大了?”

“四岁半了,两个女孩。我刚送她们去学画画。或许我该送到你这儿,学做唱片。”我笑道。

“你老公会杀了我的。”他摆手道。

顺带一提,我们的文化有个官方名称,叫地下音乐。不过我们从未有身处地下的感觉,对于我们,这里就是一切。

“是的,他的确会杀了你。”

我们又相视一笑。

我从未和丈夫说起自己的爱好,仿佛在他的文化里,爱好天生已被无视掉。在我们第一次上床时,我的左腰上文着一棵黑色的棕榈树,结婚前,我默默地抹去了它,消除文身的痛,犹如开水灼烧皮肤。

“我嫁了个有钱人。”我干脆道。

“那很好,女人没了钱,很难保持美丽。”

“可是我只有零花钱,我公公死了,他给我一笔钱,被婆婆和另一个儿媳生吞了。”

我摆出一副上流人的苦恼,立刻又觉得傻气十足。

“婆婆是什么?你丈夫的亲戚?”乔尼困惑地望着我。

在乔尼的世界,怎会有这样污浊的存在?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微笑,好像所有事情都无所谓,所有事情都可以坦然接受。

我问乔尼:“你觉得我能离婚,带着孩子们离开么?”

“也许你不带走一分钱,可以带着自己离开。”他坦诚地说。

我别过脸,冷笑道:“我真傻啊,我以为你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

“金钱的规则哪儿都一样,不是吗?”

我叹了口气:“算了,这些无所谓,重要的是,你成为了Move,你到达了那个世界,而我们只能做普通人。”

我们陷入沉默,乔尼不擅撒谎,我知道他无法编造安慰的话。我们索性就这样沉默下去。

“洋子。”

“嗯。”

“我有些话跟你说,跟我来一个地方。”

我没有问去往哪里,只是随着他穿过十字路口,沿着坡道下行,与川流不息的人群擦肩而过。

我们走进一条小巷子,墙壁上贴着一幅海报:一张白皙的女人脸,正躺在白沙滩上微笑。底下粉黄色的字母写着:维珍椰汁。海报上除了海浪,没有别的液体。

我恍然发觉,这张女人脸无处不在,从整形医院的广告到面霜的代言人。她就是东京的化身,所有人的现实重叠产生的虚影。

乔尼引着我,走进一扇生锈的铁门,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以及奄奄一息或者已经倒闭的公司留下的碎片;从窄小的楼梯走上去,消毒液与尿骚味混合在一起。我踩着微颤的高跟,只能牵着乔尼的手。经过数十次往返,终于来到屋顶。

黄昏穿透了我的面纱,我睁开眼睛——大厦的楼与墙之间,鸟儿、广告牌与汽车跳动,在光与影下,成为了玻璃面上转瞬即逝的幻影。

“你知道么?”乔尼说道,“我死后想上天堂。”

我恍惚地看着半空中的城市,街上的躁动,升华成泡沫。

他面朝天空,继续说道:“每当我完成一首作品,就觉得天堂离我越近了,我所梦见的越加真实了,这么一直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便会看见真正的天堂。”

“是啊。”我说。

“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一切?”我问道。

“你是说迪斯科么?”

我呢喃着:“不仅是迪斯科,霓虹灯,合成器,粉色的天空,椰子树与大海,一切的一切。”

“这是我们共同所见的存在,但起初,它们只源自一群人。”

“哪些?”

乔尼转过身,平缓地看着我,嘴里含着无尽的善意。

“黑鬼。”他说道,“最初,黑鬼创造了一切。”

“很难以置信吧?”他咧嘴笑道。

“不……”我回答。

“黑鬼的确创造了一切,从夏日四十度、没有出口的棉花地到冬天冷得要死、被尘埃遮住的汽车厂。”

“你感到无法相信么?”他诙谐地说。

而我已无法言语。

乔尼又望向天空下的城市:“起初,我也无法相信,直到我亲自前往了那些地方。”他又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那里,真的是世上最无聊、最没有希望的地方。

“他们就是从那里,让这一切,一点一点变成现实。”

我无法记得过了多久,只知道我们站了很久,天空褪成淡蓝色,我甚至忘记了知世与知美。

之后我深深拥入了乔尼的怀里。

我问他:“你愿意带我走么?”

曾经,我问过第三任男朋友相同的问题,我得到的答案是不,因此我觉得,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它发生。我把孩子们忘在了外面,回到家后,被婆婆骂得狗血喷头,可我未听进一个字。夜晚,我坐在床边,看着两个小可爱,她们睡在天使的花园里。知世的鼻子和我一模一样,就像她熟睡中枕头的曲线;知美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样,悲伤的时候很认真。

我的包里放着两张明晚六点飞往夏威夷的机票,像乔尼说的,他们绝不会允许我带走孩子,我作为母亲,只能卑鄙地逃离,哪怕仅为了一时的美梦。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它浑浊地悬浮在空中。

1998 东京,羽田国际机场

Move

我几乎不抽烟,而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已抽掉了两包烟。

我无法不直面自己的内心。洋子是我最爱的女人,可我无法为她献出生命,因为我的灵魂必须同音乐前往天堂。如果说我的墓园在大海,她就是沙滩边的椰子树,我无法不想她。

我也知道,实现我们的愿望是艰难的。如果你无法跨出那一步,也无可厚非,黄金在天上飞,抓着它的人总不愿放手。

我最希望的是,你永远能与我感同身受。失去灵魂的人,随着肉体,心灵会变得浮肿不堪,如果那样的事情注定发生,我仅能祈祷,请神仁爱你,让你青春永驻,美丽如春。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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