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李　生命挽歌

吕慧洋

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墙上悬挂着一幅小狗熟睡的画。珍妮特·李爬到检查台上，穿着凉鞋的脚来回摆动着。一位密友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堆东西：一个支撑腰枕，一只底部印有蜘蛛网图案的咖啡保温瓶，还有一只袋子，里面装着两块三明治和一些燕麦片。这些将陪伴李度过漫长的一天。她的胸口会被泵入一种融入四种药物的混合液，用来化疗。

49岁的李保持了一贯的简单装扮，除了天蓝色指甲油和以圣诞为主题的染色面具，黑色的运动裤包裹着虚弱的双腿。她剃了光头，戴着一副黑色太阳镜，两侧的耳唇垂着一对细长的黑色耳环，黑色T恤前面写着“坚强的黑寡妇”，背面印有“为黑寡妇祈祷”的字样。

早在斯嘉丽·约翰逊穿上连体衣出演超级英雄之前，仅有一位“蜘蛛女王”为流行文化界所认同。她是第一代女子九球韩裔美国人，获得过30多个国内和国际台球冠军，有数百万美元的收入，其名气之大在职业台球前所未有。30年前，在美国布鲁克林有一家台球俱乐部，离她家不远，李的绰号“黑寡妇”从那里不胫而走。

谈起这个绰号的由来，李面无表情，平淡的语气好像是在念电话号码：“因为，我会把对手引到台球桌前，然后将他们一个个生吞活剥。”

李参加致敬体育女性年度颁奖典礼。

癌症是李碰到最强大的对手。治疗四期卵巢癌，李不愿意以输赢为判定，反而在这个过程中努力找寻自我，通过与家人、朋友和粉丝分享这个过程，寻找生命的意义。

李目前住在坦帕，驱车半小时就可以到达一家癌症治疗中心。她来到检查室，正准备做第五次化疗。一位肿瘤病专家走进来，询问病情。你会不会感到头痛、恶心、呕吐？“有时会恶心。”胃口怎么样？“还好。”在家里，会觉得哪儿不舒服？“膝盖和脚踝比以前更疼了。”

医生检查了李的白细胞和血小板指数，还算稳定。最新的检测结果显示，她的肿瘤标记蛋白值不高，这是个好消息。医生解释说，在接受化疗后，为防止病情复发，李必须进行药物治疗，“这种癌症很难治愈，我们制定不同的治疗方案，尽可能延长她的生命。”

李问道：“在我做完第六次化疗后，如果病情有所缓解，还需要这么治疗吗？”

医生答道：“很有可能。”

“好吧，我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非常感谢。”

医生说：“你的表现非常棒。有很多人支持你，让我们三周后再见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医生伸出了拳头，以示鼓舞。

“是的，我知道”，李一边说着，一边朝输液室走去。

“黑寡妇”是一种有毒的蜘蛛，珍妮特·李害怕蜘蛛。大概是上世纪90年代初，一位粉丝送给她一只有毒的雌蜘蛛。出于禮貌，李接受了这份特别的礼物，但为了安全起见，她把这只蜘蛛放在洛杉矶家中阳台上的育养箱里。后来，她发现这个新宠物已经怀孕，为了不惹出更大的麻烦，就把这个“毒物”丢进了垃圾箱。

除此之外，在攀上女子九球巅峰的道路上，没有什么令李惧怕。她从金牌学校布朗克斯科学高中辍学，十几岁时靠在曼哈顿当保姆和服务生维持生计。80年代末，她无意中闯进台球世界，在眼看到职业选手约翰尼·埃尔沃利诺轻松击球落袋，就对这项运动爱到无法自拔。李回忆道：“他打球太优雅迷人了。”之后，她每天在昏暗的台球桌前苦练16个小时，用胶带把左手缠起来，还在狭窄公寓的墙壁上钉上了一张励志海报。

全情投入比赛的李。

在酒吧打球的李。

李进步神速，3年后参加了女子职业台球协会巡回赛。对一个相对欠缺大赛经验的新人来说，这是全新的舞台。从一开始，她就因抢眼的比赛装束受到排挤，黑色的长发垂到黑色无袖连衣裤上，架杆的手指戴着黑色手套。1993年，在德国柯尼希斯温特举行的世界美式九球锦标赛上，正如李后来在《黑寡妇杀手台球指南》一书中描述的那样，即使是美国同伴也在比赛中奚落她，并发出嘘声。她写道：“月复一月，每天赛后，晚上我都会独自哭泣。”

李坚持下来，1993年先后夺得WPBA花式九球和美国花式九球公开赛的冠军，世界排名第一，赢得对手们的尊重，其中包括最强劲的宿敌、曾八获世界冠军的罗莉琼·哈森。

在台球发展史上，具有明星号召力的选手非常罕见。绰号“明尼苏达胖子”的鲁道夫·万德隆曾贵为美国第一台球大师，在六七十年代借助亮相“今夜秀”才广为人知。几十年后，史蒂夫·米泽拉克在美乐啤酒广告中表演了花式特技。但是，他们都无法达到李那样的全球影响力。在男性主宰的体育世界里，一个亚裔女选手能做到这点，有多么不容易。2001年，李在日本秋田市举行的世界女子九球锦标赛上勇夺桂冠。几个月后，她前往菲律宾与台球传奇人物埃弗瑞·雷耶斯打表演赛。在那里，她被全天候跟踪，包括粉丝和11名安保人员，还有一群睡在酒店大厅里的记者。

ESPN极大提高了李的知名度。2001年，他们对WPBA巡回赛进行电视转播。2002年至2003年，台球节目的播放次数翻了一番还多，一年内多达260次。李在ESPN的体育中心节目中亮相，为ESPN旗下的写真杂志拍照，走上红地毯，在一档两小时的电视特别节目“世界上最性感的运动员”评选中位居第三。据经纪人汤姆·乔治说，有一年，李在一家公司的圣诞聚会上表演台球，报酬为2000美元。

李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球台上取得成功，以出众的才华、个人魅力和市场价值，赢得了大量粉丝。她从不拒绝任何抛头露面的机会。她在电影《牛人阿利斯》里客串角色，和嘻哈潮牌洛卡薇尔、美国户外店Bass Pro Shops签订赞助协议，教士兵打台球，在公司聚会上表演花式台球，在超级碗活动中和职业运动员比试球技。李说：“他们都非常喜欢我以‘黑寡妇’这个形象出现，感觉非常性感。”她由此攫取了大笔收入，在2008年《台球文摘》刊登的一篇封面文章中，乔治估计她当年的收入约为80万美元，其中只有2.5万美元是比赛奖金。

李说：“台球是我生命中最难以割舍的东西。我喜欢四处表演，哪怕只有1000美元的酬劳也没问题。但是，我的身体越来越难以支撑了。”

李12岁时，为治疗严重的脊椎侧弯，通过手术把两根钢条从她头皮植入脊椎。成年后又做了六次脊椎手术，这让她非常痛苦。由于后背突然疼痛，她经常被朋友们从台球俱乐部里抬出来。

2013年，李入驻女子职业台球协会名人堂，私人医生对外公布了她背部放大的X光片，令世人感到震惊。这还不是全部，统计一下折磨李的种种病痛，可以编写成一部医学书籍，包括滑囊炎和强直性脊柱炎。更糟糕的是在职业生涯后期，由于大量粉丝经常尾随至饭店、卫生间索要签名，李还患上了恐慌症，感觉呼吸困难，有时会一个人躲在壁橱里。

2019年，李把家从印第安纳波利斯搬到了坦帕市，又接受了一次手术，在背部安装了带有遥控装置的金属支架，希望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术后效果非常明显，李一度感觉不到疼痛，不到一周就恢复了训练，每天十个小时，身体在球桌上可以扭曲到以前不敢想象的程度。2020年2月初，她参加了坦帕湾光芒队举行的年会，在挑战赛中击败了布兰登·麦凯伊，东山再起的想法开始在她的头脑中浮现。李说：“没有什么能难倒我，我又可以成为世界冠军了。”

但是，这种乐观情绪没有持续多久。新冠肺炎病毒在美国爆发之前，李的背部感染，患上了败血症。医疗团队坚持要取出支架，李含泪抗议，但遭到拒绝。她说：“这太令人沮丧了，我真希望没有经历过这些。”

1月初的一天，李醒来时，突然喘粗气。她以为是恐慌症复发，但呼吸愈发急促。朋友把李送进了医院，X光片显示，她的肺部和胸部有积液。进一步检查证实，她子宫或卵巢中产生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腹部、肝脏和腹膜处。

由于担心严重伤害肠道，放疗方案首先被排除，但时间不等人。几天后，李来到坦帕癌症治疗中心进行化疗。

李在得知自己的严重病情后，想到了两件事。每年有14000人死于晚期癌症，5年内的存活率仅有30.3%。李希望能活到7月，度过50岁生日。但是，她对此没有多大信心。

李还想到了家人。除了3个已长大成人的孩子，她还在坦帕独自抚养3个女儿。李回忆着刚刚确诊时的情景，说：“每次看到她们开心的笑容，我就想，我怎么忍心把这份快乐从她们身边拿走呢？我告诉她们我得了癌症，一时间家里變得非常安静。我一直在说‘我会努力和病魔做斗争’。她们回答：‘我们明白的，妈妈。’但一直在哭，她们被吓坏了。”

癌细胞在李体内疯长的速度，丝毫不亚于她从一个高中辍学生成长为女子九球世界冠军。黑色长发开始大把脱落，她索性剃了光头，拒绝戴假发。她还不停地恶心呕吐，舌头被韩国美食辣得发烫，仿佛味蕾被剃须刀片刮过。然而，李在化疗初期严格执行医生规定的食谱，体重反而增加了，“我要控制住自己能够控制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非常固执。我对孩子们的爱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李每天都面临新的考验，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在第三轮化疗后接受机器人辅助手术，切除了子宫、卵巢以及腹部的一些小肿块，医生因此确诊李罹患卵巢癌。

李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化疗脑”症状愈发严重，经常忘记和医生预约的化疗时间，话说到一半时，突然不知所言。她说：“这是最令我感到痛苦的事情。我一向口齿伶俐，但现在不行了，身体好像只剩下空壳，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每当李快支撑不住的时候，总有人伸出援手，包括表姐、发小，当然还有母亲索尼娅。总有人留下来做饭、打扫卫生、照看孩子，在门口的白板上更新下次和医生的预约时间，因为她有可能忘记。孩子们会把提示小纸条和食物放在一起，还有三张图文并茂的纸片，上面列出她每天早晚必须服用的各种药片。

回到5月中旬，也就是接受第5次化疗的前一天，李坐在家里的地板上，拿出一支记号笔。她的一个朋友在田纳西州经营一家台球俱乐部，曾罹患乳腺癌，打算为李举办一场募捐活动，拍卖一些带有“黑寡妇”标识的物品。李在台球、名片和海报上熟练地签名，并标出一颗心。

这里到处都是李职业生涯的光辉记忆。橱柜中摆满了水晶奖杯，她挥杆准备击球的动作被绘制在一幅硕大的油画中。一台弹球机闲置在角落里，没有插电，旁边放着一盒“黑寡妇”台球教学DVD。在房间的正中央，一张台球桌被防水布蒙着——她已经好久没有练球了。

李说：“我尽量不留下太多东西，即将走到生命终点时，会考虑所做的每一件事是否有价值。”

李在成都参加比赛。

电影明星肖恩（右）是李的粉丝。

李带着女儿参加比赛。

粉丝们寄来的大量邮件，经常堆满了李的家门口，有康复卡、各种礼物，甚至还有一束兰花，那是李最喜欢的。真实的“黑寡妇”与其赫赫凶名截然相反。她设立了大学基金，有一段时间还在家里为刚出道的台球选手举办免费训练营。大赛期间，她在午夜时分为粉丝签名，和他们玩20美元一局的挑战赛。

当李将自己的癌症病情公之于众后，得到了无数人的关爱。除了私人捐赠和义卖活动，经纪人乔治也帮助众筹了近25万美元，用来支付高昂的医疗费以及大学基金。她的两位老朋友纳斯卡赛车传奇人物托尼·斯图尔特和2005年海斯曼奖得主雷吉·布什也送来了大笔捐款。

无论余下的人生之路怎样走下去，李并不孤单。她曾在脸书上传一段20分钟的视频，与13.5万名粉丝讨论“什么东西不能吃”、“维持生命”、“化疗”、“积极面对癌症”等话题，分享自己打球、与癌症做斗争的故事。粉丝们也提供了很多所谓的神奇药方。

在李看来，患上癌症就像被关在壁橱里，黑暗而孤独，生活非常悲惨。但如果敢于走出来，和人们分享交流，虽然仍会受到病痛的折磨，但会得到很多支持。这时候，坏事会变成好事，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也是一种祝福。

“祝福”是出现在李身上频次最多的词。在她看来，生命的意义就是每天都能感受到这种力量。李说：“如果我保持积极的心态，就能活得久一些。如果我的生命注定比别人短，为什么不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呢？”

李所做的往往是些小事：她开车去邮寄拍卖品，路过宠物医院为墨西哥犬托尔取药。之后，她与两个朋友、女儿夏安来到老乡村餐厅共进午餐，吃了一块浸着肉汁的炸牛排。餐后，她逛街，为几个女儿挑选润唇膏、智力拼图玩具等礼物。晚上，她回到家里，在精心打扮后，坐在天鹅绒铺就的椅子上，微笑着配合记者拍照，以最好的状态迎接第二天的化疗。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李感叹道。她咬了一口意大利辣香肠披萨，然后从盒子里倒出一堆药丸，深吸气，一口吞下。

了月9日是李的50岁生日，她在脸书上为自己庆生：“我很高兴自己还活着。今年1月我还不敢相信，幸亏有你们的支持，我爱你们。”

这一重要时刻带有一个大大的星号。她已经完成化疗，开始服用利普卓。这是一种可以延长她的生命并抑制癌癥的新药，她急切想从医生那里听到这样的话：“你的病情正在好转。”然而，药物治疗的作用非常有限，淋巴里仍然有癌细胞。她崩溃了，躺在床上哭泣，感觉头痛、虚弱，还有利普卓带来的副作用。最麻烦的是四期卵巢癌复发率高达90%。

李从床上爬起来，重新振作。她出售了一半股份，把生意交给新合伙人打理。她和3个女儿夏安、克洛伊和萨凡纳到花园游玩，租了一辆电动轮椅，陪她们坐过山车，还和萨凡纳一起做美甲，教夏安开车。她甚至两年来第一次拿起台球杆，尽管背部疼痛，还是轻松击败了3个挑战者。

几周后，李带着支撑腰枕，驱车两小时前往奥兰多，参加一个朋友为她举办的募捐活动。粉丝们正排队在那里等着她。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李搂住他的肩膀，准备拍照。这名男子突然哭了起来。原来，他最近被诊断出患有癌症。起初，他总是躲在家里，拉上窗帘，等待死神的降临。后来，他在脸书上看到了李发布的一段视频，内心受到触动，于是又开始吃饭、洗澡、上街，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用榜样的力量引导同病相怜的人勇敢前行，这是“黑寡妇”珍妮特·李回馈给世界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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