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茆山歌:乡村的音乐生活

2022-01-07 07:06庞培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2年1期
关键词:山歌

庞培,江苏江阴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至今。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张枣诗歌奖等奖项。参加1997年北京《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获得《诗探索》年度诗人奖。策划参与历年江南盛会“三月三诗会”“江南民谣诗歌节”活动。出版有散文集《低语》《少女像》《乡村肖像》《五种回忆》《小城童年》《忧伤地下读物》等,诗集《四分之三雨水》《数行诗》等。

2月20日

去常熟白茆乡采访山歌。阳光猛烈而浩大。白茆塘两岸的老街旧屋已拆净,唯剩水泥浇铸的农耕道和出租店面。一名91岁的老太太(刘二宝)唱了首情歌,坐在她家院子里太阳底下。刹那间我的心,我内心原始朦胧的知觉被打开了。在村子另一头,乡民们有一个自发的庙会。土庙围墙是黑色的,后面角落有一间旧式样以木板条钉成马桶状的厕所(我在去厕所的路上闻见早春的味道)。附近农田里的麦子已泛青,但看上去刚过完年,脏兮兮。

钱谦益之“红豆山庄”就在不出两里路的地方。

整个白昼晴朗,故夜晚寂静—和其他日子里的静夜不一样,更宽绰宁静;更平和、温婉。是农历新年不久过后的静夜—春天远远地越过郊野的耕田。是春天快要来临的静夜……

2月21日

晴天。乡政府和电视台安排78岁的万祖祥和我见面。他是1950年之后白茆乡的老支书,任上数十年,见过刘少奇并大力推广过上世纪五十年代之“新民歌运动”。他坐下来就唱起张继《枫桥夜泊》古诗调,及当地山歌中习见的四句头和一首小曲,歌词以张继诗句不变。我入住森林大酒店。上午九时整,老歌手到宾馆大堂入座。下午去我房间,就我们俩(午后小憩)。我跟他学唱,学会了用习见的四句头曲调唱吟《枫桥夜泊》。老人记忆力已有明显衰退,但精力充沛。他唱了一辈子山歌,至今自己仍学着填词。他的回忆从1927年始,经抗日战争、上世纪五十年代、“文革”而到今天,说到本乡另一女歌手陆瑞英嗓子已唱坏,面呈惋惜之情。

他穿着随意。随身带一只自己用的、酱菜瓶改制的玻璃茶杯,拎上世纪七十年代式样仿皮革黑包,脸上有历经常年田间劳作的印迹,苍凉之情外露。每一提及山歌,双目炯炯。无论到哪儿一坐,身后仿佛都背靠一棵宽阔无形的大树,坐得十分稳当。面部五官已有孩童影子,使我不禁想起晚年沈从文,但少了沈从文式的慈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常年野外劳动者在天地间凛然的正气—苍凉凛然。

2月22日

独自走虞山,找到一条僻径可直达维摩山庄。山坡竟有两处溪流潺潺。天色转阴,等我快到山腰时天上飘起蒙蒙细雨,但只飘了约半小时。山庄里无茶客游人,园内林木葱郁(银杏、古樟、杨梅树),分外寂寥。“望海楼”及园子都愈加陈旧。楼上茶座置藤椅。仅两桌人打牌。我又朝著名的剑门去,从那附近寻到下山去兴福禅寺的山路。

一路浮起山歌念想,就闭眼瞎唱,反复把“四句头”在路上温习。

“……是其人智不进,工艺不兴,园力不振,以至于裂其自诩为中华之地而陷于其所轻侮之夷狄之境,固不足怪也。”(中江兆民语。《中江兆民全集》第14卷,第36—37页)

2月23日

读《阿蒂拉·尤若夫诗选》。

阴湿天气,晨起枯坐。靠窗处风冷似寒冬,但意气平缓,像缓缓曳动的床单,而非一整床寒被。大概就算是开春之前的薄冷,从辽阔乡野上阵阵吹袭,一无遮拦。

翻阅白茆山歌资料,起念可撰写一部《吴歌初录》,但要去锡山、芦墟、吴江、松江、太仓(双凤乡)几个地方……

天气冷得鸟叫声都没有,各处都有些雨湿的印迹,仿佛冬天和早春之间垂挂有一重看不见的雨幕。

《诗经》里载录有當时流传的吴地山歌。

千百年来,山歌始终属于最普通贫穷的百姓,他们仿佛是天籁的化身。山歌的声音形象始终是乡下的种田人,是我们儿时乡里不知名的爷爷奶奶,月下的渔家女和流落四乡的卖艺人。命运把最后一份纯朴的礼物放在了地平线的另一头,放置在大地最黑暗卑贱的角落……

“喉咙刮辣松脆,隔开三五爿田,山青水绿也听得见的……她一开唱山歌,老人、小囡全掇了张凳子来听,最好的堂会宣卷也呒人听了。”昨天万祖祥谈话。

唱得好的人被称为“山歌知了”“山歌老虎”。

以及“叫啯啯”“纺织郎”“歌大王”等绰号。

上述老歌手均已过世,全没了。仿佛经历了一场风暴。

民间文艺创作的优点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刚健、清新。

语言风格上富有江南水乡清丽婉约、谐音叠句之妙。

悠悠约约。在口口相传和手工传抄过程中,产生了许多变异。种田人大人小孩普遍会唱;河塘两岸骑在牛背上的放牛囝也会隔河对歌。

曾几何时,凡有田野处均有山歌声。

明代的冯梦龙,搜集记载了八百多首山歌、挂枝儿。

诗曰:

吴文宝塔有几层,

小调曲子为塔身。

山歌民谣是塔基,

滩簧戏剧结了顶。

这样说来,塔顶早就没了影。塔身几近坍塌、倾斜—连原先是塔基的那部分,也早已经年久失修,荒草萋萋。

—我听到的仿佛是风吹旷野的声音。

2月24日

正如山歌体现了吴方言的青春,吴歌也就成为吴越文化的定情信物,越过先民们生生不息的土地疆域,向西、向北过长江,向南则越过浩淼的三万六千顷太湖水,越过战乱连绵的中国历史,把这样一种吴侬软语的声音撒播到了中国南方广袤的空间地域;宛如一只只报春的燕子,把快乐诙谐的声音传遍了千家万户。后来的中国文化艺术种类无不受其民间落拓不羁情性的滋养:诗词唱赋、戏曲鼓书、章回传奇、弹词小说……山歌,就这样成为了中国农耕文化最自然充沛的感情源泉,同时也是其艺术手法、想象力最原始质朴的载体。

当年顾颉刚先生搜集并整理乡间歌谣,为方言注音、注释,并文字说明其如何配合游戏、劳动、生产仪式,和江阴诗人刘半农先生一起开创民歌研究的局面。选编《吴歌甲集》《吴歌乙集》在北大《歌谣》专刊连载,且由歌谣研究会于1926年7月印刷出版。胡适先生序述是“独立的吴语文学第一部专著……道地的方言文学……可以使我们增添不少关于《诗经》的见识……”

但这一切都像荒野的篝火,转瞬不见。

刘半农之《江阴船歌》,我身为江阴人,从未拜读,至今引为遗憾!

3月12日

濛濛小雨。公路线就在宾馆窗外,日夜有呼啸的车辆,雨天甚至把溅起的水花声音传到我耳边,破坏了此地的幽静。步行去镇上山歌馆。我从另一小门进去,参观图书馆藏书。雨天和旧书味道充塞空气。陆瑞英、黄雪元一早就到,尚没见面,就听见他们说话,待得见面介绍,我略感惊异:两个白茆乡里优秀老歌手,陆已72岁,黄亦有76岁,看起来却身架骨结实,气定神闲。尤其是著名山歌手陆瑞英,一脸的文静慈祥,坐在两排书架的夹缝,衣着体面,眼眯眯地朝人笑。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像她待人的表情。初看上去,不过50岁刚出头,开口一聊,更加惊奇。她约1965年嗓子唱哑掉(多年积劳),不能再开口唱山歌,就转行专讲故事。附近大小乡里,全知道她讲故事、唱山歌的美名,这完全是没有传奇的年代里一个真正的传奇,活着的江南之美。看得出她年轻时的温柔,乃至笑靥。记得小辰光妈妈要形容一个好人,叫“笑面堂堂”,今日见陆瑞英,始知内中道理。坐一块,感觉她就像是天生嫁给了白茆山歌的一名小媳妇,已年72岁,举手投足,却犹有传统乡里媳妇的气息涵养,可惜嗓子哑掉了。据她说是喉咙里头长了一块息肉,不敢开刀。她那唱了一辈子的一肚皮山歌,声音若复原,将是怎样的瑰宝!于是听了一上午她的哑山歌和故事,跟着激动了一上午!

黄雪元给我印象也颇深,一副乡间儒生派头。上一次,在常熟城里是和万祖祥见面,这次是和他们俩—年纪都70朝上了,精神却都很好,红光满面。相比之下,78岁的万显得憔悴一些(早上打电话说是在家生病了)。陆瑞英说明天她们一班老姐妹要包一辆客车去杭州,故今日全天安排听她的歌和故事。黄就约定了明天。

陆瑞英,正好和我已不在人世的妈妈同年。

山歌有多嘹亮,乡间就有多寂静。

3月13日

李玉娥亦为奇相。她是天快黑时被喊来乡政府吃夜饭。我坐沈站长摩托从黄雪元家出来,到桥上(白茆塘),见她单车正骑到桥东面马路。沈停下车喊她:“吃夜饭吃夜饭。”在乡政府食堂,她走进来,矮胖,面善,逢人就笑,黑黝黝农村妇女的脸盘子,五官却是没长大的丫头相。嘴唇很厚,眼神看人时微露喜悦。晚饭后去馆内录音,她一放开喉咙,声音使我惊喜莫名,不仅声情并茂,动作说话也利索干脆,有乡野风味(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好像是每個人的姐姐,却又是姐姐堆里最小最率性的那一个。她16岁进乡宣传队,和沈站长的妹妹(另一著名山歌手,上世纪八十年代去世)同村又同学,一起唱山歌,小辰光也一起割草做农活。我连忙问她沈妹妹(沈雪华)事,她忽然放低了声音,说:“这事不好讲,讲了要心酸……”弄得我也心酸了好一阵。她接下来一首首唱山歌,声音饱满完整,有种乡野百姓自然的喜悦。

黄雪元家。他的二胡已完全不能拉。他有首新山歌(根据“吭吭调”改编)《雄鸡一唱千村动》,很好。听了山歌馆歌手王淑英的示范演唱。

3月16日

郁闷的三卡(我可以为雨中停在河岸上那辆孤零零的农用车写一首诗)。旁边是象征着工业文明的卡车。

我在靠公路边的小镇街上四处寻公用电话,找不到。雨越下越大,我只好返回河边的山歌馆,在屋檐下用手机打给沈站长。他说正在路上,约半小时到。我等了二十分钟,他把摩托车停在桥墩下,浑身湿淋淋地走来。两人在馆内坐下,他抱怨反常的气候,我告诉他陆瑞英肯定从杭州回来了,因上次她答应我去她家查看荷兰民俗学家施聂姐那本书,也许可约她下午在家。他立即打电话。令人惊喜的是,陆不仅在家,且表示不等下午,现在马上过来!

几天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给我一种非凡的印象。今天,当我在馆内再看见她,我又觉得她格外的平常朴素。当她从随身的包包内拿出自己的茶杯,絮絮叨叨开始讲杭州—她说杭州不落雨—之行时,我感到眼前这名也许是中国现今最杰出的民间歌手、民间艺术家实在不过是大街上或江南乡镇里千千万万人中的一员,一个极普通的中国妇女—她72岁,应该算是老太太—可她身上仍葆有一种江南水乡的清纯气息,几乎像是一名少女!她有一种不露丝毫痕迹的卓然不群,一种传自乡土的永不褪色的美。这种美丝毫没有被现在的各类恶俗损坏侵害,并且在一切的脏乱恶俗面前,从容自在—保持了一种老年而年轻、栩栩如生的美色!我从她身上再次深深体会到,此次来白茆乡听山歌,结识这样一名传奇女性,是我最大的收益之一。她说每晚睡前总准备好笔和小本本,脑筋有什么记起来的故事山歌,就随手记录,否则要忘了。通常只须记一句话,一个题目,第二天一早醒来看,就可复原。今天我们没有录音机(被关在楼下阅览室),我只好听她清唱。她这几天又回想起来几首,其中有十分珍贵的(中国妓院俚曲)《烟花女子告阴状》。她复又忆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生产队劳动经历,我亦从中采录到一首好听的儿歌。

午后,我们去她家。她的家在镇子的东南角,一处幽静的宅院,有很大的天井,种满各种各样的花草,宛如一座活的山歌林里的《十二月花名》。院内一棵大的枣树,左右分别是山茶、石榴、桃花、桂花,各种小的盆景,有昙花、杜鹃、吊兰、腊梅、蔷薇、玉兰、龙舌兰、仙人掌、美人蕉、文竹、扶桑……她一定能在不同的节令里听这些花唱歌,而这里的花也一定只唱山歌调的!水泥地上湿淋淋的,有一口吸筒井。院子对面人家的屋脊处始终有鸽子“咕咕”的声音,陆瑞英说那两只鸽子原先也是他们家养的,后来飞到邻居院子,就让它们随意待在它们喜欢的地方了。看得出老两口一前一后把一个三层楼房的家拾掇得体体面面,何等惬意!这样的晚年生活,真正堪称典范。

老伴大她两岁。我没去打听名字,只是有个勤俭敏捷、很忠厚的印象。老伴算来也有74岁,但绝对不像是街上一个老头,而只是年纪大的男人罢了。事后,我综合这一天印象,开始觉得他很像日本老人的形象,勤苦一辈子,而又对人生宽怀以待。

陆瑞英只喊他“老木匠”。下午采访时,一遇到家中找不见了什么书或材料,她就冲出门,对院子大喊“老木匠”,而后者总能在屋子某个方位的角落应答。一次,他大约躲在偏厢房的小床午睡,睡梦中被她喊醒转来。还有一次,他在隔开两户人家的里弄竟然也听见,并答应了。他俩的形影不离,实在让人羡慕!

陆瑞英说,杭州是两人一起去的,一行人住在部队招待所,17元一晚。她把桌上的台布掀起来,指给我们看厅堂的家具,全是“老木匠做的”。然后,又去里屋翻来早年各种奖状,大大小小一百多种。来回几次,弄得她走路气喘吁吁,还一个劲说更多的已在“文革”中被烧毁撕掉了……

她的名字、照片被刊于《中国民间文艺家辞典》《名人录》等几部厚的工具书,几乎总和芦墟的陆阿妹(著名山歌手)紧挨在一起。照片上,四十几岁时的短发,目光年轻而风趣(我在她们中间有点笨嘴拙舌)。

她一直怕采访中断,总是不停地回忆新的山歌、故事及相关的年代细节。并且说“越是好的山歌手,越是肯唱多唱,停不下来。别人喊停也不肯停的……”期间,雨完全停下,院子开始干了。

荷兰施聂姐那本《山歌》,有四百多页,上面有陆瑞英、徐阿文照片,章节和白茆山歌片断,可惜不懂英文。

我要求看一眼她每晚置于床头的小本本,她转身去拿了来,字迹稚气可爱,像小儿所为—我真想问她要一页,可惜那一页是草拟的一份故事提纲。

还有另外两老姊妹来她家:王美琴和沈妙玲,都是1952年白茆人民公社青年突击队(陆时任队长)老队员。她们曾一起外出垦荒,一起坐船,唱山歌。午后两个多小时时间里,三名已然老去的昔日山歌手又聚在一起促膝回忆当年歌唱的情景以及野外劳动的生活。今天,三人坐在一起,仍明显看得出各自不同的性情脾气。陆瑞英热情爽快,甚至于武断。沈妙玲老实内向,王美琴调皮活泼。陆还像是她们的队长兼大姐姐。

尔后,她们边回忆边唱起了儿时学会的庙里的宝卷歌。当我起身告辞时,我看了看手机屏幕:三点四十分。她们三个依依不舍乃至讓我为自己过早的告辞而懊悔着。陆瑞英更是塞给我苹果橘子,送我出院子的门。

我离开时因为满脑子装的山歌而松了一口气。

3月17日

王美琴(60岁),一张皱缩了的孩童的脸,眼睛时常会躲到笑容后面。她唱山歌的特点是声音甜柔爽脆,口齿伶俐,近乎童声。接受采访时习惯偷偷地害羞,且把头和手埋在桌面上,身矮,性子有点急。相貌较上镜。三人中最少说话,也许最不开心的可能是沈妙玲。

晨起看窗外,仍是雨色阴朦,焦急中拿起桌上眼镜,看清楼下水泥地广场,到处都有飞溅的水花,乡下肯定又去不成。近午时进乡政府,吃饭(我已是此地一名厮混熟了的沉闷的食客)。半日白白地过去了。饭后,在沈站长办公室跟他学四句头《一朵鲜花顺水来》,反复十几遍,大致学会。

午后,三点半,到上塘村南陆瑞英家。

她在绛紫色棉袄外又披了件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披的黑呢外套,显得朴素老成,一张眯眯笑的脸,故事、山歌脱口而出,无丝毫忸怩之态。当她开讲后,我再次惊诧于她的渊博和记性。“在镇上,三岁小囡也会话陆瑞英唱山歌。”她说,一脸的自豪。

话,常熟土话“说”的意思。

晚饭后(乡政府),她老伴在一边突然发话:“这首山歌我也会,别的还有,那本山歌书上看了,全没有……”

3月18日

晨。天晴。赶去山歌馆,一路空气清新,太阳还不热,光显得特别白,仿佛大病初愈时的苍白。沈从镇上喊来85岁的潘松和,他走路时已略有颤抖,一双小孩子样好奇的黑眼睛,骨碌碌转,很有神。我们一起上楼录音,刚坐下,陆瑞英又从家里赶来。幸亏她一天陪着,在旁边对我们的采访对象不断提示—歌手们几乎全认识她,故现场气氛很好。

下午去乡下—金塔村吕杏英家。一路上田间麦苗碧绿。几块油菜田开出稀疏的花。旷野有风,但不冷,也无日光的暖意。这种早春时节的光线叫我吃惊—一切都是白皙的,连暗下来而停憩在农田上空的傍晚;连青蓝的天空也显得瘦削白皙。

潘松和—吕杏英—(吕的母亲)李三口男。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80岁的李三口男唱腔最令我吃惊,这种吃惊的程度,不亚于我最初听陆瑞英、见李玉娥时的喜悦。这老太太耳朵半聋了,唱时口齿亦完全不清,但却有种特别的魅力:大度,纯朴,唱歌时物我两忘,记性也一样很好,眼神清澈逼人,任何人世间的忧伤苦乐,似乎都已与她无关,再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她。她坦然地坐在那里唱,仿佛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名嫁与唱山歌人家的小媳妇。在她家中(因为是最后一家)我们通共只待了约一小时,她不停口唱下去,一直唱。山歌在她口中有一个古奥的面貌,山歌变成了民间的不倒翁,是始终欢天喜地的一名侏儒,木刻年画里的小玩偶。在此地,山歌被蒙上了一层古老世俗的喜庆色彩。

这里,山歌变成了洞窟中的壁画,斑驳古旧,我在暗黑中听到了唐代的声音,百无禁忌。

她的声音—又一重大的收获!

吕杏英家三楼的阳台上,电视台人、大队妇女干部和我们全在晒太阳。阳台很大,水泥平台,周围不锈钢栏杆。阳台下就是大片绿油油的麦苗,一直伸展向远处的农田。吕唱《一朵鲜花顺水来》,嗓音清婉莹洁,感觉她声音一出,周围的阳光纷纷迸裂……

白茆山歌传唱至今,在我看来,正是许许多多普通的乡间百姓的功劳。他们乐观务实的精神动力以及它内在艺术品质对新形势的兼容并蓄。它可以用来作为对生活的认知的溶解剂和新的认识的一种赋形剂。

潘戴一顶紫褐色绒线帽,唱时身子随节奏仰合。手上戴白纱手套,表情既谨慎,又狡黠,一看就是泡茶馆长大的。刚进来时,气喘吁吁,一等坐下来唱,就安静异常,表情乖巧,围巾、外套是皮袄,他坐在我们中间,仿佛仍坐在某处古旧小镇上的茶馆内。

3月19日

我似乎已是这寂静小镇的一员。一大早,拎着个塑料袋(磁带、资料、雨伞)悠悠地独自从小巷走去镇中心,弯狭的弄堂通常仅可遇见三两个行人。巷子中间有一条横贯全镇的小河,桥上拱形的水泥路面、铁栏杆,虽失却了过去年代古镇的古朴典雅,却也格外僻静安逸。下了小桥,前面是一大段石板弄堂,两旁店铺人家,在自家门前生着煤炉,啖着“吸溜溜”烫嘴的泡饭(我闻到那泡饭的香味),耳畔也一式是吴侬软语,使人恍若远离了现代都市的喧嚣。

出巷子,在白茆桥下去山歌馆的路口,遇见开门正待上班的王淑英,周围只有河水和驳船的味道。风静,吹拂这一幕古镇的清晨。

车子开下乡里,又到老山歌手李三口男家,早上的太阳已静静洒进她家院子。一大早,她已张罗着喊来几个邻近村子的老歌手。其中一人吕彩彩,79岁,看起来要比她年轻,无论相貌声音。也唱许多旧的山歌,但达不到李百无禁忌的地步。另有徐菊英,正从村外小路经过,听见,就喊了进来唱,边唱边回忆(歌词),并说她姐姐唱得还要好,說要是姐姐来了,姊妹俩一齐合唱,相互提示,且可唱满全本的《小红郎》!

我把录音机放在靠门口的骨牌凳上,前面放一张藤凳,歌手们依次上前献歌,自觉,大方,一度争先恐后。

每次略显冷场,就见小脚的李三口男大大咧咧上前来,说“不唱我来咧”。于是满房间充满了她那童稚泼辣的老歌嗓。她在全部白茆山歌曲谱里,似乎发明了一种独特全新的李氏唱法,格外淳朴幽默,效果既深情动人,又使人捧腹。就像是米开朗基罗的画,在同一尺幅的画框内突然幻变成了保罗·克利。在精神上她唱的山歌像夏加尔,摇摇晃晃,浓彩重笔,欢乐自如。有使乡间传统爵士化了的感觉。她丈夫(吕杏英父亲)曾为方圆几十里闻名的“山歌王”,名叫吕兴。十多年前死于一场莫名的车祸。我们录音现场客厅的墙上,挂着他的遗像,一个非常朴实、抑郁忧愤的农民,似乎在墙上不满意我们的录音。据说儿时读过完整的私塾,晚年仍写得一手好字,且多年在乡间搜集整理了近千首白茆山歌,全都用上好宣纸和毛笔工工整整抄录记载,手工装订成线装本子,总共8册,在他意外故世的葬礼上由家里人作主焚烧做了祭奠……当时仅从火堆中抢救一册,借给邻村的歌手,后再也没能索回。全最原始的白茆山歌,也许就存留在这名一辈子做种田人的吕先生的头脑中,在焚毁了的手抄册页内。我敢说,要比目前乡政府组织人力编写的那本更权威,更具学术价值—可惜终不得见矣!

其他,山歌中最常见的四句头,听起来有美国黑人灵歌味道,以表面上的无忧无虑而达到忧伤,极度的忧郁。那忧郁跟旷野的土地一样深远浑厚……在上午献歌的几个人的声音里(徐菊英、吕彩彩),均有这种莫名的忧伤。

白茆山歌的背后是一整块土地。这土地曾有过江南百姓中最灿烂的笑容和私情。这土地,也曾因世事沧桑而滴淌下伤感无声的泪水—

结识私情结识得么隔条河,

我手攀杨树望情哥,

娘问侬囡伲侬望点啥,

我望水面上穿条鱼儿捉对成双的游。

—《四句头》

下午,我们转移至距镇子更远的四大队,在大队部(我更希望他们把类似的歌会安排在野外田间,或打谷场,而非室内)狭长的过道内,来了总共十几位会唱山歌的老人。只有一名男歌手,叶海林,64岁。其余都是女的,最小也已50岁出头。全都木讷,忸怩,站时靠一排墙,坐下来时正襟危坐。你只要粗略看,就看得出他们坐的姿势全都已过分习惯田间劳作。他们全都坐立不安,只在一听见唱山歌或谈论山歌,才两眼发亮,合不拢嘴……大队部给每人泡了杯茶,买来大袋瓜子,边嗑瓜子边听唱,其间至少有两个刚满周岁的小孩,哭闹声始终未停。

我们正在给丁惠娟及她61岁的母亲录音,门外进来一名身穿淡蓝色上装的老妇,走路动作倔强,脚叉得很开,一望而知是常年农田的劳动造成她身体的畸形。她一点也不怯场,大声嚷嚷着要求让她唱,这样反复几次,结果,她正是上午徐菊英说起的心爱的姐姐—徐瑞英!她成为我们在这一天里最美的收获!

她的嗓音粗犷,自然,富于表达的激情,似乎她真正懂得自己所唱出(说出来)的每句歌词的内涵,她像迸溅出的火花一样触及这类古老山歌的灵魂。她是又一层全新意义上的山歌化身—仍在野外田间劳作中的山歌!对于我的聆听,这一类型的歌唱尚属首次。我听得异常激动!我想不到有这样有力的歌唱,此时此刻,在白茆或中国广大的乡村,仍生存着它活生生的化身—在徐瑞英身上,我看到了!

白茆山歌,两个“瑞英”,一“陆”一“徐”,一个细腻,一个粗野。一个黯淡,一个热烈。一个抑郁,一个奔放。几天前的李玉娥,本已接近于“徐”派至高境界,只可惜唱法太过轻盈华丽,而少掉点徐(瑞英)的狂放质朴,那至高的质朴!

她每天下午踏一辆家庭用小三轮,到镇上去卖田里种出来的蔬菜。从四大队踏过去,约一个小时,起码也有7公里路。我不知道那车上的蔬菜能卖几个钱,但乡下百姓身上乐观勤俭的精神,仍使我怦然心动,黯然神伤……傍晚,我们坐在乡政府车上,徐瑞英踏的三轮车从车窗外一掠而过。我连忙回头招呼,她骑在车上,低头,早已沉浸在自己要做的买卖里,盘算着今晚可能的赚头了。

车内有人告诉我,她身上那种淡蓝色上装,是“波司登”集团公司派发的工作服,徐已把它穿得很旧,几乎有了褴褛的感觉。

回镇上,给陆瑞英打电话,约明天上午去十三大队事。陆瑞英,歌声里有种不可摧毁的雍容,一个完整的少女时代,藉着永恒的(乡间)音乐,对流逝的光阴不为所动;而徐瑞英,有一种同样不可摧毁的勤俭辛劳。

3月20日

山歌,中国人生存力量最古老的声音。

没有民族音乐,似乎人与人的心之间是有隔膜的。

这么好的乡间音乐,这么好的山歌,在我们这里,竟没有人听—无人理会其美。多年来民间一直存留有一种百姓喜闻乐见的音乐歌唱形式,已在人为的冷落中被压抑太久了。这山歌的声音,也就像被压抑太久的哭声。

在西方音乐面前,山歌,就像一个哑巴。

十三大队。天中圩,在车上陆瑞英用手指给我看她们当年开荒挖田的地方,那里曾经是白茆乡最荒僻贫困的角落。当年,指1951年至1955年。我注意看当事人陆瑞英的脸,她仍一脸微笑。阳光照在整个点缀着春色、油菜花开的原野上。去时走的路,一大半和前几天去李市时一致。本来上午8:30可以到达,但所雇用的中巴车要换轮胎,在乡政府整整耽搁一小时,9:30,我们的车子才开进天中圩附近的村落。

大队部更加简陋,但比昨天的四大队显得有生气,上前录音的有李炳根,82岁;赵文宝,63岁;沈巧英,81岁;周永根,74岁;赵小二,82岁。

李炳根嬉皮笑脸,像一个性喜拈花惹草的小伙子,戴鸭舌帽,唱了《十二月花名》全段,又从上衣口袋慢吞吞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旧纸,“我有几首抗战歌,不会有人会的,要不要听?”说罢唱了起来,歌词里竟有“打倒汪精卫”之类。周永根很严肃老实,唱了全本的《春调》。我最难忘怀的是沈巧英,一名“徐派”唱法女歌手,而且比徐瑞英肯定年长,唱得同样奔放激昂,像原始的山歌。只是她走路时上身已完全佝偻了,我真遗憾未能带上相机。

有一阵子,在我们鼓动下,他们曾试着复原全本《大山歌》,还有传说中难度较大的《三邀三甩》,但是在近一小时踌躇试习之后,不得不放弃了。他们平均年龄已七十好几,实在太老了(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不能原谅自己的懊恼表情)。一首《大山歌》从头到尾,还能嚎出三分之二,倒不是忘记了的部分完全记不起,而是因为《大山歌》所需的高音和力氣,他们已办不太到。唱完整的话,这一首歌起码要一个半小时。虽然如此,这地方,这一天仍旧是我到白茆以来最愉快的一天。

在如此简陋的房子里,回荡萦绕着的却是那样优美的老歌声。二楼,天花板吊一只生锈的电扇,坐了8个人,王淑英、沈站长坐在录音机上首。老人们全都坐得毕恭毕敬。

中午,乡里招待一桌饭菜,刚坐下,听见电视里报道美伊战争开打。我从凳子上起身朝隔壁走,我们是在一处乡村所谓的饭店(实则是在人家里)。边上有一个类似门房的地方,有一台不断闪着雪花的旧电视,女主人不断朝我们抱怨电视接收信息不好。午后回江阴。乡里派车送我。车上亦有关于战事的报道。

这么快,我已在回家的车里了,难以置信(耳朵里还全是山歌)。

3月21日

录音很清楚。又听到陆瑞英的声音(昨晚已听过一遍),不知为什么,她对于我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不见她人,光听她在磁带里的声音,就能感觉到她身子的严重佝偻。在歌声中,她仿佛竭尽全力地俯身向前,已倾注了所有的心血,故那失声了的嘶哑歌喉,格外感人。我几乎肯定会听她一辈子,从她那里,去倾听人生的苦闷辛酸。去听一名乡间无名的行者在暮色中,宛如在荒野和湍流中逆行……仿佛不属于我们的世界的一名艄公。她的声音是一种在人面前背转身去的寂寥之声。独自掩面。一种黯然的美。

整理有关山歌的资料。

《歌》—为陆瑞英作

她在歌声中弯下腰来

独自掩面,宛如渡口的艄公

在暮晚的湍流里

逆行(那音乐的腰呵—)

她那失了声的嘶哑歌喉

在人面前背转身去

因为声音是黑暗,而最美的歌曲

在黑暗中(那音乐窈窕的腰呵—)

山歌,曾经是人类在大地上最古老的声音,和原野上的风一样古老,和我们每天的食物、和命运、和谷物一样古老,如今,却在大地的空旷中渐去渐远……

江南,它是我的心灵。它就像一个外在的实体,例如,一面镜子。多年来我们努力做的只是试图让自己一步步靠近它,去真正亲近、体悟,那镜中的我,它的明亮透彻;它的空气、山峦、平原……

我是在其疆域内不为人知的村落,被遮掩在夕阳西下的茅草和芦荻深处。在夜色中,寒气袭人的田埂上,闪烁过一丝(故乡般遥远)模糊的星光……

……往往把他们一生种田的际遇,在一首或大或小的山歌里,用酣畅淋漓的嗓音喊了出来。听见他喊过的乡民们,又把这《喊日子》《大山歌》的声音,再喊给别的乡民们听,白茆山歌,就这样一代代传唱下去,在这一代又一代旷野和村落上空的呐喊声中,传承了下来。

3月22日

我渴求的是一个更加缥缈的文本,除开介绍山歌词曲的附录部分,大体都做到不求甚解。我关心的是读者的心灵如何能够从容地纳入我自身语言,以求达成一种天籁和静静地聆听之间的关系。我写《白茆山歌》,一刻都不曾忘记,自己是在和一种传自远古的为百姓所喜闻乐见的民间音乐生活对话,犹如当年的梵高下到穷人的矿井。我的身体在写作时也是往下的—在电视专题片中,我不能施展这一点。电视要求更简明的视听之美,要求知识、数据、戏剧性—只有做好单个的一本书,我才可以轻蔑地藏身躲开。

镇上—我记得一大早走过的那条小巷。左邻右舍的交谈声,跟流经古镇的那种河流的气息间有种隐秘的默契。生活的音量和河水的深浅清浊是完全般匹的,甚至水流本身仿佛也随所经的地域而在变换不同的乡音。我敢肯定,江南农村的河水能听得懂各地的方言俚语,因为它们显露出那么乖巧安静的表情。天蒙蒙亮,街上还只有最初几个行人的足音时,它们就在淡淡的晨雾中对着悠远而近在咫尺的街镇痴痴入迷了。它们听了那么多镇上居民的谈话,它们自身,也成了那些话语的一部分。古镇的上空,弥漫着一层幽澹的水气,水气中有白铁店、茶馆、糕馒的气息,有丧葬和少女怀春的气息,也有花圈店、钟表店、水面店的气息。风从大路上吹来了那些衣衫褴褛的河水的表情。

3月23日

晴天。

相比电视艺术片所需的语言,我将来要写的《白茆山歌》一书,必定要用自己全新的语言。一天写作,傍晚累极,逛书店,买到一本《画商詹泊尔日记》。这名画商似乎在过去年代的巴黎见过普鲁斯特。

《到达肖邦的高度》。

在我看来,那是世界艺术的巅峰。也许,每名艺术家心目中都有他们各自的喜马拉雅。对于我,这至高的皑皑雪峰上,铭刻着一个波兰钢琴诗人的名字,是以他的生平来命名的。我从此未再见过比之更剔透晶莹的人类心声。

反观白茆山歌,就更痛心觉悟到我们民族过去的传统,如何受到社会偏见的侮辱和践踏。我们的明快,我们的至深情怀和身心健康,全都遭受了破坏。

3月26日

唱山歌时,白茆人此起彼和,田野是一个巨大的和声。

我时常回到这样一个记忆里,我独自去四楼的教室,在黑板前抄写所需的课文,孤零零的大楼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通常都是晚饭时候。忽然,我感觉到身后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距正常上课提前了半小时,走上楼梯,站在教室门前,歪着头看我……

里尔克,他那本薄薄的诗集(黄灿然译),我把它放回书架去时有一种古怪的恋恋不舍。他造就了一种全新的诗人间的孤独。他用诗来证明他的孤僻和不说话。

“……虽有恒河沙数的话,也难说尽贫贱夫妻之事。”(齐白石语)

3月30日

油菜花开了,但是因为榨出油来卖不到好价钱,今年乡下种的油菜大面积减少了,这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那绿绿的麦苗地里少掉了一种新春的光彩,犹如画家在调色板上省略了最热烈的色块!我们的车在热烘烘的尘灰中驶向马镇。湖塘里正好赶节场,但赶节场就像是在参观当代农民脑萎缩的标本。没有像样的、令人欣喜的体现着农家情趣的商品了。到处都是一张张失望着的商人的脸,走投无路的地方,人到这一带的村庄游荡,变成了乞丐。天气热烘烘地到处网罗着一脸无聊的村民,只有孩子们最让人惊喜。在节场的人群中我看见三名赤裸上身的农家孩子,是这一片景致内唯一自由古朴的象征。公路上,汽车多得就像炸开的蚁窝,满地乱淌的全是各类车辆的疾驶中的轮胎。

公路破坏了这里的一切—任何僻静的乡野,都有伤痛被撕裂后的口子,使这一个春天显得异常混乱,俗丽。异常地不平静。

我感觉写作就像是采珠人只身在海底探宝,在完全不属于人世的海底洋流中竭力镇定,平衡住自己的手脚肢体,平衡住身体要用力气的部位,把一柄闪亮锋利的刀,插到蚌壳肉缝中,一点一点把坚硬的贝壳撬开,撬松,使其露出肉红色的肉。

我内心的珠宝也在一点一点显露出来,而我用词语的手指非常艰难地够着它们。

写作是在跟语言的贝类朝夕相处,作者所面对的是一整座人类精神的汪洋大海,他不顾性命地把最后的力气化在那柄深插入贝类体内的刀柄上,而把求生的念头忘记得一干二净。

一部可能的书是如此滑腻,如此原始或原初地和世界融汇成一体,你想掏挖开它,用双手把它从世界的混沌中捧出来,是如此不真实,并且虚假离奇,以至你从头到底只可能怀着虚假的念头来从事这件事。作者往往是被那种人世的本相吓了一大跳的人,艺术使我们在伟大的创世面前,本能地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

因为促使人向后退了,故柏拉图要把诗人们逐出“理想国”。

4月2日

下午到白茆,仍住先前的康博宾馆。这次是三楼,窗子依然朝南。看看雨天里呼哧呼哧飞驶的204国道上的车辆,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没变,甚至,熟悉得有点令人惊讶—我在的这十几天里,这些公路上的小车、卡车一直都在同样地飞驶!人世间,有多少事物从未放慢过它们的速度啊!

在山歌馆,从楼上红地毯的一角往里面望,我已认出陆瑞英坐在长条桌最靠外的一端,她在眯眯笑。她的声音……我走进去,王美琴、潘松和、王淑英、沈站长都在。我们像是久违的乡亲欢笑在一起。

潘松和穿着松垮的外套,表情更加诡秘,坐在那里身子尽量往后缩,两只拳头小学生般缩进腹腔。今天,他唱歌时声音比上次响亮,音调也高。他唱了三首,仍接着要唱。大家一时间无法打断。后又让王美琴唱(两首:《渔婆调》及《四句头》)。第二首刚唱,潘松和那边按捺不住,就接着像对歌一样唱下去,又唱两段。请陆瑞英唱《小姑孀》,她嗓音、神情都显得憔悴,再也不见上一次五十来岁模样。她拿出我走后这段时间里又记起来的旧歌词,整整五页纸,其中一首《说白十杯》,是足本。完全凭了记忆一点点记起来,复原。

北京来的宋忆导演在场。他和另一位年轻的女孩,是摄制副手。他坐我身旁,似乎骤然间被此地的山歌土白震慑住了。整整一天,只有在听唱歌那段时间,他脸上才微露出茫然的表情。其余时间里,他都显得决断、明智、大度。

潘松和(85岁)似乎才唱了个头,想再唱下去,我们已站起身,示意时候不早了,还得再去宾馆住下,安顿。他脸上有一种不太明白的神色。等后来大家都要陆续下楼,他才把迷惑着的脸转过来,冲着我慢吞吞笑。“还有8支新想出来的山歌,”他说,一字一顿,“我准备唱给你听……”我知道他还想再唱。有那么一刻,我想撇开众人,跟陆瑞英回她家里,继续采访,或重新坐下来,让其余同来的先走,先等老歌手把肚皮里想出来的歌唱完……我扶着他颤巍巍的身子下楼,他外衣上沾有不少老年头皮屑。他显得比上次更脏,更孤单,散发出一股乡镇上无人照看的孤老头子的气息……我心里一阵难过。

外面,山歌馆门外,雨天的地砖路滑。我扶着他一步步捱下台阶。他的双脚飘忽无力,像是随时随地会一脚踏空……

河面白茫茫地反光。约定明早去李市(天中圩)。

4月3日

我看见坐在那儿的刘二宝(91岁)的脸,感到自己写山歌的文字是不成功的……

天气比想象的好。早上四人一起步行去山歌馆,途经的镇子小巷格外冷清。陆瑞英(我问她脸色怎么不好,她说自从上个月二十日我走后,持续感冒七天,前日稍复原),其他歌手,众人一并坐车下乡,到上次的大队部时,时间尚早,山歌手一个也没来。下楼散步。至一河畔,那里沿岸的油菜田茂盛耀眼,河中一小舟沿岸划过,是名用网捊螺蛳的老妇。太阳晒得天气已很热。

往大队部外中心桥去,路遇沈巧英(81岁),她佝偻下身子擦拭额上的汗,说一大早出门赶路,走得“吃力得……”眼睛像听话的孩子般执拗地闪着光。我让她休息片刻,陪着她去大队部二楼,再下楼到桥上,其余三名老歌手陆续来到。

先是李炳根(85岁),往桥上一站,开唱—穿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外套,表情风趣好客,唱时身后的坡地不时有冒黑烟的拖拉机、摩托车驶经。他站立桥头,仿佛还站立在田间,或自家房前的空场上。他站立的姿势谨慎,沉着,动作小心翼翼。他的歌喉明显比上一次出色。

赵小二、周永根来后亦唱,途中我返回大队部,把孤零零坐在会议室桌前的沈巧英喊下楼,也到桥上去唱。老人們都显得微微有些激动,旷野、阳光、菜花、山歌、桥下一泓碧水……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春天(乡村平原)了!

下午随车选景,到过紫芙村、九大队,在砌到农田深处一猪舍附近步入油菜地,菜花香和猪圈味混在一起—这样纯洁独特的乡下空气已好久没闻到了。

去毛溇,听村民唱山歌。刘二宝来了,徐瑞英也来了(仍披上次那件浅蓝色波司登工作服)。最后散场时,把桌上矿泉水瓶分给唱歌的乡亲—我出大队部时见徐瑞英小心翼翼捧了一大捧剩余的水瓶—这样的酬劳令我心酸……

采访途中导演和同行工作人员明显倦怠了。他们听不懂山歌里的方言,唱时音调大多是习见的“四句头”。这一天徐瑞英的发挥也没前次好。小孩吵,听众混乱。(谁能把这类场景画下来?像十八、十九世纪德国、法国的油画?德拉克洛瓦?门采尔?勃鲁盖尔?)他们一定感到这样的活动毫无价值。而我热衷于其中,我从类似的场面中闻到了土地深处最原始的气息,我已紧偎在母亲身边,感到了她深沉有力的心脏的搏动。

读《吴地记》。

4月4日

寒食。《白茆山歌》影片开拍日。

至天中圩中心桥头拍外景。昨夜一场雨凌晨方停,路上泥泞,我们又到靠近昆山界的地方选外景,那儿有最偏僻的田野。人迹罕至的田间小道,路旁菜花旺盛,花骨朵朵已开到最高枝头,花瓣纷落,时见菜花田中央一大块已被乡民挖空成方形池塘,用于养殖鱼虾、螃蟹,四围岸上种满菜花,再围上一人多高竹篱笆,成外界看不见的天然屏障。在此看守鱼塘者多住孤寂小屋,养凶悍的狗。有一块油菜田里全是青蛙叫。我们乘坐的乡政府中巴一度陷入泥潭,轮胎不停地打滑,直到九点多电视台来的车把我们带出旷野。

随车前来的老歌手有沈巧英、潘松和、陆瑞英。

拍摄现场令人难忘。

围观的村民们逐渐占领了河岸周围的一切高地,没有一个现场的人情绪不受感染。我注意到同行工作人员脸色都跟以前不大一样,格外凝重、严峻。天气也很有意思,近午时分阴云密布,甚至队长都跟我说:“天要下雨了!”午后却忽然放晴,一直到夕阳西下。

我看到了多年未见的罕见场面。渔船,用的是昨天偶遇的河边网螺蛳的那艘。船上那名农妇在导演再三要求下居然真的亮开了嗓子,而且会对唱山歌!桥头安排好的是两位聊天唱歌的老人(李炳根、周永根)。而在拍摄空隙,我注意到李和镇上来的歌手潘松和相谈甚欢,他们有三十多年未见面了!见面时两人双脚跳起来!跳离桥面!原来三十多年前,他们已是老朋友,抗战时曾一起参加活跃在苏南水乡的游击队,李是机枪手,潘是前线尖刀班战士。前者直率地大声嚷嚷:“还以为你不在了……”

两人唱起过去打日本鬼子时的部队歌曲,两人都对当年的歌词曲调记忆犹新,后又为手枪可装多少颗子弹而争执起来,面红耳赤。

陆瑞英在桥边上小副食店门口,公开宣称向当地村民收购旧的土布衣衫,一件收购价在20~30元之间,她立即得到了一大包过去年代式样的农村衣裳,大多为手工缝制。送来的人脸上都恋恋不舍,一件旧围裙在众人手上反复传看着。沈巧英在拍摄期间忽然走到路中间,大声唱起山歌;她大声唱起山歌,遭到导演呵责。她用孩子那样执拗不解的眼睛为自己辩护:“人太多了,都要听我唱肚里的山歌……”几乎每隔五分钟,我们都要到桥上去把渐渐围上来的乡民赶到桥下面。可转眼之间,他们又围了上来……

下午,带沈巧英、潘松和到白茆西北乡,另一场景。

拍那条田间小路时导演让沈巧英来回重复数十次。当我们不安地表示歉意时,她只是淡淡地擦了擦汗水说:“不要紧的,种田人吃力惯了。”

晚餐在镇上一酒楼,餐毕,潘松和执意要把剩菜用塑料袋打包带走。这之前,他不断地说“第一次,第一次”,指第一次到这样的酒楼吃饭。

若干年后,我将是白茆山歌在当地被拍摄成电视的全部过程的亲历者。我再一次感觉到,这跟经历一种大的历史场面一样地使人惊奇,也一样有意思—更意味深长……

乡民们各式各样的脸,无一例外都十分欣喜。潘松和镇定、探询着的目光,在人群来回反复地逡巡的。相比昨天,他身上已穿了件最干净的旧蓝靛土布中山装。85岁的李炳根,笑得像儿童般灿烂。他那一排露在外面的白牙齿似乎已预先看见天国的景象。沈巧英被太阳晒得脱了外衣,脸红得像个小姑娘。周永根弯着上身,一条腿或腰部受过明显的重创,但却倔强地挺直,微微笑着。当察觉到有人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时常常要矜持地低垂下眼睛。很像我已故的父亲。赵小二因为没有人安排他演唱而涨红着脸,坐在人群外围的一张长凳上,长时间地茫然若失。在这群老歌手里面他年纪最小,身材最高大。桥头上,那架残酷的摄像机镜头像秋风般吹扫过他们在乡间多少年不为人知的唱山歌生涯……

摄像机在此地成为真正神秘、受人膜拜的貴宾。多少乡民们簇拥着它和导演(导演的威望只及这台神秘机器的三分之一)及若干工作人员纷纷拥往河岸上、桥头、水面……小孩、中学生、老太太、婴孩……摄像机是神秘感召力的黑色对象,是本地漩涡的中心。连平日里有着赫赫威望的乡里书记、队长也站在岸边一声不吭,刹那间变成了人群中普通的围观者。


我看见一名约八十岁的老太太把年轻时候一件旧式夹袄卖给摄制组。陆瑞英不动声色,已报出可能给对方的最高价(三件)“九十元”。那老太太伸出一个指头,“给一百(元)吧……”“不行!”陆瑞英说。老太太面露难堪。“家里男人死了十年了,我平时挣不到钱的。”她的请求再次被拒绝,这笔交易以九十元告终。老太太拿到钱后,忽然又露出笑脸,抱住陆瑞英一只肩膀和胳膊。“你还记得吗?我是××村上的×××,我男人叫×××……”

这一幕(发生在拍摄现场边上)使我长时间地震惊!尤其孤老太太说到自己死去男人时脸上的忸怩……

4月5日

天晴。车子再往李市天中圩方向开。几天来我已对此段乡村十分熟悉。到那片前日看好的菜花地前,附近看池塘人是泰州口音,养一只狗,有一水泥平台的屋子(卧房),孤零零矗立在一片高地上,周围全是风中挥舞着的金黄油菜的光与影……

导演带人拍这片菜地,和道旁的一棵梨树。我则独自蹲在篱墙跟前听空气中“嗡嗡”叫的蜜蜂,我耳畔似乎被灌上了儿时的蜜汁……

将近中午,我离开那儿,独自去旷野上寻本地乡民们说起的“四角桥”。我徒步半小时,只碰见两名乡民,他们替我指路。在绕过一长列僻野的河道之后,我终于走到那座奇特的水泥桥上。桥呈“X”形,四野无人,有一只狗远远冲着我吠叫,不远处已是昆山境内的村庄。

4月7日

在酒店会议室讨论最后定稿,出席者有白茆乡书记两人,山歌馆站长、电视台领导等。万祖祥在会上唱《划龙船调》。有人提及瞎子阿炳名曲《龙船》取材于此。万祖祥看上去气色不错,讲了很多有关山歌的感人往事。

下午,对成形的本子再行商讨。

唱《龙舟调》时万伴以激烈的手势,声情并茂,与会者从中看到远古乡民们劳动欢庆时清晰的画面。这歌调一定要设法救抢。

4月8日

我一上车就睡着了。醒来时车子已开到顾山乡境。我足足花了五分钟时间才在摇晃的车厢内认出周围地方。我看见的是已经被开山炸掉了大部分的山麓。时间是下午四点左右。

中午,他们说去吃“农家菜”。一行人开车去了宝岩,此地为虞山风景极佳的山麓环抱处,《孽海花》作者曾朴墓地就在此处。吃饭聊天,不知不觉已午后一点半,我准备乘13:55那班车,于是让张维开车送我走,匆忙和大家告别。导演订的火车票是17点的。

上午在宾馆时曾给陆瑞英打电话,问《天涯歌女》(她告诉我叫《十姐梳头》)的蓝本。电话中,她劈头一句“来哉”,好像我又到了白茆镇一样,我甚至不忍心对她说,还需半个月,我和摄制组才会再去。她那温润无碍的嗓音久久回响在我心里。

4月9日

整理日记。听前次采访中陆瑞英录音部分,再次感觉她声音的特殊魅力。唱片公司应该帮她出一盘独立的山歌CD盘—这来自中国乡间的最后一点原始古朴的嗓音……她的歌喉中有明显的岁月沧桑,声音背后有层层叠叠静寂乡间妇人的黑夜,仍旧听得见旷野上露珠的声音。歌手失声,犹如美女被毁容,再加一个执着的老年。这样的歌声是对世间所有歌声的一种超越,那年代的缺陷里有更完整的天堂美景!

虞山下有条路,叫“山茶花路”

我的灵魂曾沿着那里僻静的小巷

前行,在一个不知名的下午

一个初春天气里

我曾遇见一个掏知了的少年

一名鲜艳的少女

在栀子花盛开,或一年中的其他時      节

光阴的竹竿碰着岁月的墙垣

炎炎烈日,苍苔砖壁

4月10日

我和一首残缺不全的诗一起睡觉。我钻进冷冰冰的被窝筒,怀着淡淡的惆怅,想起这一天已经提前结束,虽然床头枕边上还有几本书,但看来我已不大有更多的精力在其中收获一个梦想了。房间散发出时间放长了的苹果气味。我不由得看了看四周,恋恋不舍,很多折磨了我一整天或半辈子的复杂诗句第二天早上不会再醒来,我害怕地想到这一切,我的床上充满了诗的残骸,和某种死去了的言辞气息,正如印出来的书籍散发出的是和看不见的床单相似的味道,我们总是在一种郁闷和痛苦中自欺欺人。我很明白这一点,它们会从我身上掉落,就像树叶从秋天的树上慢慢脱落—我指的是那些懵懂无知的诗句。有时只有一两句没说出口的话,有时已大体成形,多数是胡言乱语,黑暗中毫无光彩可言。当我睡着了,我的心跳仍会在汉语的古老象形中摸索。诗人,仿佛栖居在高山岩层中的山顶洞人……

4月11日

中山公园里听一老人唱山歌。他没有唱,只是背诵了一遍歌词,当他说到江阴乡下的山歌有“一把芝麻撒上天……”时,我激动不已。较真切的一首是这样的:

望望日头望望天,

望望家中一蓬烟,

家中出烟有饭吃,

日落西山拿工钱。

—《四句头》

巴别尔,他的文风带有战火中匆匆草就的粗犷,最简略的柔情。就仿佛他很随意地把它们一一写在随手撕来的纸页上。我重读了一遍《红色骑兵军》,如逢甘霖。他的挖掘是在最孤寂的前沿,照一般人理解,战火纷飞的战场上,那地方早被大部队的炮火夷为一片废墟。如同弗朗茨·卡夫卡,他从废墟中站起来,一个仍旧是英武机敏的战士;另一个则是前不久刚从文科学校毕业出来的法律书记官。一个冷淡,克制;另一个胆怯,神经质……我于是恍然大悟,在短篇小说这个领域,巴别尔和卡夫卡何以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何以在二十世纪世界文学里享有最崇高的荣誉!他们的生平技艺超过了这一写作领域内所有的同行,他们的笔下都有一个大的生活浩瀚的画面,但都一样短小(短小是最难做到的),精悍。如果说卡夫卡的文笔得益于他的哲学思考和寓言体裁,那么,巴别尔的小说则最大程度上得益于俄国悠久迷人的诗歌,得益于俄国诗人中的这么一系列诗人名单:勃洛夫、莱蒙托夫、巴尔蒙特、叶赛宁、屠格涅夫、谢甫琴科、帕斯捷尔纳克……一份小小而秘密的抒情传统。

几天来我第一次睡得这么死,醒来,嘴巴里仍“啧啧”响着《红色骑兵军》的香甜。巴别尔和卡夫卡,一个面对人的体魄和劳作,一个朝向人的内心……

4月12日

我一看见“陆瑞英”三个字就无端地激动—在一本1989年版《民俗论丛》上又看到它们。她仿佛是我内心深处久久难以平复的一首乐曲(我正在听97版马友友的大提琴旋律—那些乡间的山歌丝毫也不比最贵族的音乐差……)

和桌上、书架上的书籍要保持一种真正安静的相处,以达成纯私底下秘密的个人空间,这是一份类似于情人间的秘密契约。要像古代中国人那样为了读书而在旷野结庐而居,这是一种更为崇高的境界。多少年来,我的生活得益于这种局部的安宁相处—我从中汲取了多少秘密的欢乐!

从英国文学,到古诗词,到哲学和批评论著,再到对民间乡俗的考据,再到德国散文和诗歌……每一本书都像一个脚印。

如今,我的桌上放着三本书:《济慈书信集》《中国古代乐论选辑》(1961年6月版·北京)和《菲利普·拉金诗选》。

……流落在我心头的一个词:沉沦。

4月15日

這些山歌声一一散发乡野的芬芳。有一颗乡间的心灵在其中,在破损的歌词已被年代磨灭得黯然无光的曲调旋律间娓娓道来。那乡里的私情、劳作一生的亲人以及美好的时序节气……

4月22日

赴海虞。一路车子晒着太阳,默诵《十二月花草虫豸》,上半部分,六段二十四句已大致记下。此地乡政府远看比白茆气派,进大楼粗略一看,也隐含颓败景象。到手一本《福山镇志》及未完稿《王市镇志》。现在的乡镇以王市为中心。路上来时车过谢桥乡,颇感兴奋,因为是顾城妻子谢烨乡里。感觉离长江已经不远。一问,果真!下午坐张维车到耿泾闸。过望虞河沿长江堤岸数十公里,风景寥阔,江边滩涂有一长条密密的芦苇,这几天芦苇也是刚长出新叶子。颜色比田里的麦苗更加青翠。福山港历史上为长江下游码头重镇,军事要地,有1800多年开埠历史。堤岸另一侧乡村静谧异常,很多农家房舍砌成朴素的别墅楼。在高低不平的田野中点缀。我们的车子沿著名的望虞河最后汇入江海的河口笔直向前,风阵阵扑向车窗,在人耳畔形成持续的轰鸣,从远处江面吹来风浪淤泥气,堤坝另一侧不时还能看见星点的油菜花,菜花尚没完全凋谢。

抄录诗一首:

自谢桥至王市途中漫赋

汪佑南

鱼蔬市散静无哗,小港桥多屡下车。

野鸟营巢村树隐,行人借径麦田斜。

天寒未解沿溪冻,风起难禁卷地沙。

正值午炊烟缕缕,竹篱茅舍两三家。

4月23日

晨起。忽然想起昨天一路记诵的《十二月花草虫豸》,仔细回想,已有半数忘了,就翻出本子,再默唱。

乡镇派的车子九点到,往望虞河畔一路飞驰。低伏的农田,朝向长江的滩涂豁然洞开。我要求车往西张家港方向开,但只到沿江大堤上十分钟,就遇一工人举红色小旗阻拦,说是前面正铺设管道,不能通行。堤坝那边是一日本企业投资的化工园区,蓝、白纵横的管道,美化着它不久之后要对江水的污染。去福山镇上,以及邓市、铜官山、殿山、涛山。殿山顶有一聚福塔,沿五层铁梯爬上塔顶,从那儿俯瞰长江,如入画中。塔为近年修复,仅塔基部分用旧砖头,昔日的塔砖,每一砖面均烧制有凸起的“聚福”字样,叹为观止。

下午阴天,有雨。沿徐市段江堤至溆浦—著名的旧港,今天,终得以一见。溆浦出来又去周行,一无所见。全海虞镇古迹仅剩几棵百年银杏,老街荡然无存。

阴蒙蒙的江边滩涂,仿佛被墨水化开的长长一笔,有不怕冷的女人三五成群,赤脚钻到芦苇淤泥里挖野生的茭白,捉毛蟹,这样的赶潮人沿江一带自古都有。在一村落土庙里,我遇见一对父子,用芦柴秆子编织乡间的冥器。父亲比我年纪略小,儿子很勤奋地帮着刷糨糊纸,神色黯淡,估计读书也不好,看来比津津略大两岁。父亲说及这门手艺,说从小也是要跟师傅,学徒三年。每年冬季到江畔村落收买干枯的芦苇,十元钱一捧。当我们走过铺满一地的芦柴时,他紧张地大喊:“当心……”怕我们踩坏了那些芦秆。我们注意看了十五分钟,他手指灵巧,稔熟无比,而且做出来的东西拼接自如,在粗节柴和细节柴之间搭配得当,很可能亦考虑好了给逝者焚化用的冥器的体积和重心,细的套进粗的,接头处轻轻一拗,从不失误。他编制用的是一把比一般家庭略大的剪刀。

4月25日

(就像香水)可以把一种特有的空气或气体命名为“江南”—它不同于乡间田野的清新透彻,带有人聚集居在这一带古老的水乡和与之相对应的建筑物的混杂气味,但又和其他许多更大规模的人类城镇都市不同,可谓截然不同!因为没有后者那样的咄咄逼人。相反,江南空气里的人的成分,沉淀有更多的闲花野草和人的安逸雅致。它使人的嗅觉变得秀气温和,使人对于空气中的女性化气息产生出最大程度的感应。一大早,我推开旅馆位于小巷三楼的窗户,感觉到楼底下那些旧房子弄堂和老街栖荫底下的行人们古老的动静。夜春雨,一排排高低不一的矮平房铺展向天际。其中每一片瓦都记录着这不一样的水乡隐秘的经纬,那东倒西歪的瓦脊檐片堆砌重叠着无数不同的雨天晴天—各种不同的雨天的气息。四季、阴晴、日照和这个季节里早已销声匿迹的霜降都在这个雨天里汇聚,得到清新的反应:暗黑的晨曦薄如蝉翼。弄堂身底下还有人哗哗捎起马桶。而柴油机船还“突突突”地驶经街道不远处现已变成了水泥桥的拱形桥洞……

7月16日

公路上黑黑的,下过一场雨。待得大面积的旷野路面闪过之后,出租车灯会突然照亮前方湿漉漉的空地。夜色、平原还是新鲜的,在雨后的黑暗中冒出肉眼难以察觉的热蒸汽。一切都是雾蒙蒙的,路旁闪过些毫无特征的简陋店铺和建筑物。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姓李,津津坐前排,我坐后排,感觉很舒适,准备好的背包里带有一本新买的分量很重的《张爱玲传》。有时人在无意中手指会触摸到书本—在其旅途上—会起到镇定情绪的作用。窗外又一片模糊的树荫。一根挂满了雨水的大型加油站的立柱。高出地平线的田野上矗立起一座乡村旧式的船闸,不知为什么,我会暗自惊喜—哪怕只是迎面吹来的含有浓郁耕地气味的夜风—那阵扑面的草味道经雨冲洗后显得格外清爽洁净。晚八点,乘车赶往常熟—长泾和顾山之间,或者,长寿、长泾之间,大片黑沉沉的旷野,仿佛依然熟悉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从窗外闪过。

而年代……那只是我个人的幻觉。

车从望虞河桥上跃过时,我记得,我们完全看不清前方那片巨大的山体,偌大一座虞山,仿佛被夜色溶化掉了。

7月18日

天中村,赵家宅基,22号。

老太太77岁,老头80岁,夕阳西下时正在村外割草。养了三头羊,到年底只可卖三四百元,小羊一百元一只买回,从支塘的集市上,早晚喂一次青草。

蚊子很多,黑沉沉的破屋,我问他,羊怕蚊子吗?他说怕的,但没办法。“这里怎么像个昆虫博览会?”津津在边上说。

陆瑞英。

陆杏珍回忆出嫁前教唱山歌,说了两次,两次都泪光莹莹。

王美琴忽然声音悠扬唱了一支令我陌生诧异的四句头。

每个人都汗水涔涔,都有隆重无奈的表情。采访时,宋导不停地溜到我身后,提示我问题,而在我面前的夜空中,飞舞着无数蚊虫,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没有。我能看见的夜空只是被舞台追光灯照亮的那部分,炽烫如平地裸露的金色炉膛,而我和被采访者就位于炉膛中央,仿佛其中不断被火焰加温的发白了的煤块。

7月19日

又去天中圩。

这一夜,看不见繁星满天。相反,有溽热、灰黑的云层。我们换了一个拍摄地点,天还没黑下来。我在围观群众中突然发现了穿一身暗褐色花衬衫的沈巧英。她满脸汗水,就像四月份的那一天采访她时一样,是从很远的村子里走来的(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连忙找出板凳,让她坐下。

在田间完成对她的拍摄。

天黑后—潘松和、周永根。

7月20日

上午9点,宋导从门外闯进来,说是要赶紧抓拍些白天镜头。10点,我们已经在白茆乡政府。我从沈站长办公室帮着搬运东西去大院另一侧的摄制组。走廊尽头那个房间,有人在办公,我进去拨电话。

饭后,热烘烘的车厢像一截流动桑拿房。车厢内所有的拍摄设备,摸上去,都有一层炽烫。我们去天中圩,在桥边上停下。我到太阳底下往前走了几步,立即又跳进路边副食店的阴凉里。即使在房檐底下,炎热仍无处不在,阳光晒白的乡间土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大家都躲在房子里。拍摄就在副食店后门沿河的一块潮湿空地进行。对象是昨夜围观的村民中有两名自称也会唱山歌的老太太。第一次遇见她们,还是在四月初—其中一名当时正手挽竹篮子,在田埂头采撷马兰头。

此地属李市十三大队。白茆最偏僻的乡里。

朱杏南、陆巧金。

她们从屋门外阳光底下进来时,小店内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乡民。有两只狗始终在附近转悠。两名乡下小孩站在冰柜前,一个黑人般瘦削黝黑的男孩,有着长长的胳膊,灵巧而聪慧的黑眼睛。一名小女孩约略8岁,胖胖的脸蛋,戴着圆眼镜,因为来了这么多的人而不停地笑。

镜头对准副食店内吃饭桌上三名老者。他们正在喝茶闲聊,说是不会唱山歌。宋导忽然发火了—对他的音效。两位老太太有点紧张,被导演设置好的站姿和户外太阳弄得不知所措,但在经过一连串饶舌的访问之后,开始轻声哼唱起一首美妙的二重唱:《十只蝴蝶》之第一小节。美妙而又柔曼—这一天正午炎热的凉爽酬劳。

下午,短暂休息之后去毛溇村,访刘二宝一家四代山歌故事。

我和沈建华原先坐了车子去五大队,想寻徐瑞英的妹妹徐菊英。那是一个和别的村民相似的楼屋,简陋而未及装修的院落水泥地。门前直尺形的空地,进院门时发现这个人家的小孙女正赤身裸体在坐露天澡盆。一名约略10岁的女孩。我偷偷地朝她看了看,她的身子似乎还没有发育,看见生人进来,没有丝毫害羞。

屋门后的小河边,徐的丈夫,这家的主人,正冒汗在菜地里忙活。他说菊英到镇上拾“纸头”(垃圾)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十天,有时一周。我大吃一惊。

7月28日

摄制组的大车进常熟城后,沈站长给司机指路:“到枫林路。”我顿时心里一喜,没想到老万书记住的地方离我这样近!

报慈路上一条清静的里弄,我们一行数人到万祖祥家门口,正是一天里最热的夕晚。周围热烘烘,小区人家正忙着下班后家里的琐事,在一处房子的底楼,老书记开门出来让我们进屋。他屋子里有一股老年人常年居住的气息,但还不算刺鼻。他那位中过风的老伴,昔日山歌王费耀祖的俊俏女儿,也缓慢地移动脚步,出门见我们。我在一旁注意看她白净细巧的身子。疾病已无情地剥夺掉了她举手投足时那份天然的轻盈。但旁人仍可以从她表情呆滞的面孔上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她有一双儿童般清澈(略显好奇)的眼睛,嘴因为中过风而略微张开。她像一名刚吃过奶,有点興奋的婴孩。这一对老人身上有某种灵魂隐约闪烁着传统婚恋之美的罕见的盐分。他们的婚恋就像沉积在海底的最为纯净的盐粒,在阳光底下,能够洁净周围的空气。

夜幕降临时,我在方塔下的碑廊独自闲逛。摄制人员在廊外忙碌。

空闲时,我注意看高耸夜空的砖塔轮廊,忽然想及塔影的对于逝去历史和年代的多重见证,犹如这幢古建筑本身的结构一样神秘繁复,庄严萦回。每层塔身都有四个翘角,分别作出四种不同的视角。最上一层是尖顶,象征最高意义上的融合,这既是佛教本身所能追求到的最完美的生命境界,也像极了一部小说的结构。

入夜,西天尽是火烧云,红彤彤一片。天黑之后很久,天色仍显得纯净无瑕,天空出现三颗星星。最美的那颗恰好镶嵌在方塔尖顶的上方。

万祖祥的讲述(关于山歌)激情饱满。他并且用自己带的二胡拉了两曲《二泉映月》和《划龙船调》—使我再一次地回想起瞎子阿炳。有趣的是阿炳传世的曲目里,就有一首《龙船》(琵琶)。

7月21日(补遗)

毛溇村。摄制组在把装有镜头和监视器的大摇臂向刘二宝一家四代的院落上空攀升。我乘空往村子后面走,那儿有大片的生长树木的旷野,一条丁字形的河流(池塘?)长满了高过矮树林的芦苇。傍晚闷热的空气充满草木腐烂的气息,通往村子后面的小路静悄悄的。不远处,树林上空有成群的鸟儿飞过。过路的村民指着一只黑鸟告诉我:呶,这里还有这种野生的鸟—鱼鹰,专门捕鱼为生。暮霭中,村落上空似乎仍有远古以降的沼泽地气息。沙砾路面嚓嚓作响。夜幕很快就要降临—在这神秘的乡村之夜。

古琴的声音就像翱翔在僻静的崇山峻岭之上的一只白鹤。山中有一湾宁静的湖泊,就像白鹤用其宽大的翅膀撩开湖面上青山白云的倒影,清澈雄伟,手法华丽而又丝毫不乱—古琴名曲《平沙落雁》结束处有这样的意境……

8月1日

歌手沈巧英家。

午后,室外温度达39摄氏度。拍摄完天中村一户村民家门前桃树后,我执意要去沈巧英家(制片已在一旁皱了两次眉头)。太阳即将西沉,我们经过的田野村落全都热烘烘一片。到了她在的那个村子,刚进去,就听见有人打听到她下午外出打麻将去了。帮我们开车的司机原先是这个村里的人,他用手指给我看沈巧英家房子,是村子里最破烂的一间红砖砌的老平屋,几近坍塌。我走过去看,屋内光线昏暗,这么热的天气,所有替换衣裳都堆在屋子角落里,用一张张旧报纸遮盖。两个房间,地是干泥土的,很脏。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酷似个外地来拣拾垃圾者临时的租住屋。在众人怅然离开这村落时,远远的土路上我一眼认出了那名蹒跚而行的老妇人,她正从邻村沿小路回来。车子在经过她身边时只留下来一路灰尘,而她往路边上躲闪,一脸疑惑(我们的片子镜头真应该把这一刹那她脸上的表情留下来)。最后一刻,她认出了我们,但见车子不停留,又低下头转身,往她那个暗黑穷苦的家中走去。

8月3日

李市的铁匠铺。店主戈良元,是个风风火火,动作异常敏捷,常咧嘴大笑的六十多岁的精壮老人。我年初时来白茆,曾见他一面。他的铺子后面有一条横贯全村的小河。我一上午坐在河边树荫下,听附近蝉鸣,看鸭子嬉水,享受这宛如童年般的乡村难得的静谧。

我已很久没走到这样偏僻的一个角落……就像童话里属于鸭子、隐士、乡村牧鹅人的一角。

8月4日

对歌。

有两个地点。在第一个地点,我们在陆续出来乘凉过桥的人群中发现了67岁的老歌手吴元。

王小龙的手提摄像机始终在边上对准我们采访的对象—我让王美琴又一次唱《渔婆调》。期间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到桥上,很快越聚越多。我穿梭其间,对每个认得出面孔的当地歌手都说“唱一支吧”。果然,他(吴元)斜晃着肩膀,身体的动作灵活狡猾而带一点风趣,往桥栏杆那边一靠,显然对别人的激情感觉兴奋—张口就唱了起来,且音调纯熟,响遏行云。

他有一双兴奋明亮的大眼睛,对人闪烁着天真狡黠。我一下子就被他身上那股乡村二流子的气质折服。这样的形象已经十分罕见,其内部有一份古老民间的智慧。他对山歌很有热情,把每一首都唱得幽默逼真,活灵活现,唱时配以同样乡土风味的手势,表情津津有味,每句歌词都劲头十足,而且自我欣赏并陶醉的目光一次比一次明亮。在白茆乡,我第一次嗅到遭湮没的天才味道,在歌手吴元畸形老迈的身形上。

紧挨着,我碰见了徐家两姐妹,但她们的嗓子今晚显得格外嘶哑无力。和徐菊英说了上次去她家的事,她流露出遗憾的表情。她告诉我去镇上“拾纸头”,一天可挣十二三元钱……众人隔一条小河围聚对歌。

中国农历的“七·七”—这是最炎热的一个晚上。古人挑选这样的日子做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佳期,委实是有意思。

牛郎织女七夕鹊桥相会,白茆乡民隔河遣曲对歌。

8月7日

傍晚,古里镇—铁琴铜剑楼。整个新近油漆过的著名藏书楼笼罩在一种难看、和闷热气候相般配的黑褐红颜色里。院子里种的树太绿,围墙太厚太黑,天气仿佛山雨欲来。我们像是在走进一处裸露在大白天的墓穴。我独自登上咚咚响的木楼梯。蹩脚的展品柜里,那柄铜剑还在,那把断了弦的传奇铁琴躺卧在剑身另一侧—全是沉闷抑郁的复制品。墙上的介绍文字散发着沉闷的霉味。大厅上翁同龢、藏书楼主人的字墨,有一種停滞了的犀利。墙上有一幅吴历的画。我们只在木楼待了十五分钟—没有丝毫古老藏书的影子。当我们走到楼下过道,看见边上的一排房子,门口贴有“电子阅览室”字样。出于好奇,我推开那扇铝合金框的房门。里面是宛如人造魔窟般昏暗的光线下的游戏机房,成群结伙的青少年在这里玩电玩,这个镇上25岁以下的青少年,也许半数以上都在这里—一个个全是梦游似的表情。也许藏书楼主昔日的亡魂也在这里。关上大门,一切都静悄悄,什么也看不出来,仿佛地处常熟著名的铁琴铜剑楼,真的仍旧是一处清静难觅的古迹……两种声音,两个不同时空下的世界骤然展开锐利对抗。

记于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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