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好点儿了吗

2022-01-09 09:45佟琦
青春 2022年1期
关键词:卧室输液医院

孩子生病的时候,梁宇正在和朋友喝酒。酒是“小二”的,五块钱一瓶,饭馆是兰州面馆,可以吃炒片和羊肉串。梁宇喝到第二瓶的时候,老婆姜楠发来微信:“喝完了没有?孩子病了,发烧。”

“用去医院吗?”梁宇回道。

“暂时不用,38度。你什么时候回来?”

“刚开始喝,再等一会儿。”

“别太晚了。”

“好。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嗯。”

梁宇放下手机,继续和朋友喝酒。

当天晚上十点半梁宇才回去。他掏钥匙打开门,屋里是黑的,只有卧室的方向传来微弱的光。他换了鞋,轻轻地走过去,卧室里,床头的阅读灯亮着,姜楠靠在床头看着手机,孩子躺在旁边,已经睡了。

“好点儿了吗?”梁宇问。

“还是烧,有一阵儿39度,我刚给他吃完‘美林’。”

梁宇走到床边,俯身看看孩子。他额头贴着降温贴,小脸红扑扑的,梁宇用手摸摸他脸蛋,果然很热。

“这个小可怜儿。”梁宇说。

梁宇看完孩子,然后就势趴在了姜楠的身上。

“是不是又想我了?”他说。

“去去去!”姜楠推他,“你身上好臭啊!”

梁宇一阵乱摸,但最终还是被老婆推开了。

“哎哟!”他叫了一声,“你那么使劲干吗?!”梁宇从老婆身上直起身来。

“废话!你好臭!我刚洗过澡。”

“那我现在洗澡去!”

“少来!喂!你洗了澡我也不会同意的!喂!”

姜楠在梁宇身后小声地喊着,梁宇就像没听见,快步走出了房间,走进浴室。

热水很快就淋下来,浴室里雾气腾腾。梁宇洗完澡,重新回到房间,看到姜楠还是刚才的那个姿势,靠着床头玩手机;孩子也还在沉沉地睡着,他侧卧,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

“出来吧,咱们说点事儿。”梁宇笑道。

“少来,我累着呢,刚照顾了他半宿。”

“来吧!”梁宇拉住了姜楠的手,想把她拽起来。

“我不想。”姜楠打掉了他的手。

“真不想?嗯?”说着梁宇又趴到了老婆身上。

“哎呀!你好烦哪!”

梁宇蹭了半天,终于把老婆也蹭得火起,二人好了一番。

当天晚上,梁宇在孩子的卧室睡的,姜楠则一直照顾发烧的孩子,试表、喂药,她几乎一宿没睡。

第二天,梁宇去上班,早上起来的时候又去看了看孩子。孩子还在睡。姜楠和衣侧卧,睡在床边。

“还烧吗?”梁宇轻轻地问。

“还有点儿。”姜楠说,她的声音微弱,透着疲惫。

“今天上不了幼儿园了吧?”

“肯定去不了了。”

“那你多辛苦吧。”

说完梁宇在老婆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他走出房间,出门上班。

上午大约九点多的时候,梁宇在办公室给姜楠打了个电话。

“怎么样了?”

“又烧了,”姜楠说,“还咳嗽,我决定一会儿带他上医院。”

“那么严重啊?”梁宇有点儿小小的吃惊,“去公立医院吧,上次发烧就在那儿瞧好的,那儿的儿科主任医术很好。”

“我知道。”

挂上电话没多久,姜楠就带着孩子去了医院,梁宇在单位继续上班。

中午的时候梁宇正在单位食堂吃饭,接到了姜楠的微信。

“这傻X医院!”老婆骂道。

“怎么了?”

原来那家医院的儿科在四楼,缴费在一楼,当天医院里人特别多,姜楠带着生病的孩子,排队、挂号,医生开出的缴费单子还不合格,这让她又拉着孩子从一楼返回了四楼,然后又从四楼下到一楼,每次都得等好几趟电梯才能挤上去。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位医术很好的儿科主任今天不上班,姜楠只能找了一位别的大夫。照了片子,看到肺上有很多阴影,确诊为肺炎,医生给开了“阿奇”,孩子就留在医院输液。等这一切全部办完,姜楠已筋疲力尽。

“你别着急,”梁宇语音回道,“我这就给我妈打电话,让我妈去医院找你。”

姜楠回道:“也好。让妈给孩子熬点儿粥啊!医生说他现在只能吃清淡的。”

“好。”

梁宇马上给自己的媽妈打电话。他就像报告一条重大新闻似的将“孩子病了”这条消息通报给了她,以期收到预期的关注。

“妈,孩子又病了!”梁宇说。

“怎么了?”那边他妈妈语速一缓,显然是担心了。

“肺炎。”

“啊,又得肺炎啦?”

他妈妈的反应很正常,梁宇的儿子确实三天两头得病,四个月前刚刚输过液——都说输液对身体不好,但除了输液也确实没什么好办法了。

梁宇安慰了妈妈几句,说也没大事,并问她能不能去医院,顺便送点儿粥。

“啊?我在平谷呢!”他妈妈说。

原来他妈妈正在平谷采摘,要明天才能回去,老年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啊。

“您怎么又跑平谷去了?倒没出国啊?”梁宇说。

“早就定好了的啊!”

“那您好好玩吧,我们自己照顾他。”

“我明天就回去了。”

“好。”

梁宇妈妈退休已经几年,近一年来开始频繁和各种老年团出去旅游,远的去过港澳,近的去过山东、北戴河和北京周边。据她讲,这种老年团都是奔着搞对象去的。有一次在大巴车上,一个老年男人就主动凑了过来,刚说两句,梁宇的妈妈就说:“你别跟我聊了,我有老头儿。”

听完妈妈的叙述梁宇哈哈大笑,他没想到现在这帮老家伙竟然欲望这么强。

“您叫上我爸一起去啊。”梁宇说。

“你爸不爱旅游。”

于是,梁宇的妈妈只跟自己的朋友和姐姐一起出去,那位姐姐——我的姨带着自己的老年男朋友——也是在某次旅行时认识的。

梁宇当天下班的时候,姜楠已经带孩子输完液回家了。于是他直接回到家中,见到孩子,他只是有点儿打蔫儿,其他倒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

姜楠说,虽然公立医院人多、排队,但缴费的时候自己还是很欣慰的,孩子有一老一小的保险,所以到公立医院看病非常便宜。

梁宇说,那就好。听姜楠这么说他自己也觉得赚了。以往他们都是去私立医院,挂号三百,看个感冒要花一千多。但是那里确实服务周到,都是护士围着患者转的。

梁宇蹲下身来抱了抱孩子,脸贴在他的脸上。小脸蛋还是热热的。孩子指给他看自己手上输液扎的针眼。

“疼吗?”梁宇问。

“疼。但是疼我也没哭!”孩子说。

“嗯!小远真棒!”

家里的桌上堆着一堆药,药盒的形状有各种长方体、立方体,旁边还放着一张X光的片子,梁宇起身拿过来煞有介事地看看。片子里,儿子歪着个脑袋,身上的骨骼根根可见。

“估计明天就能好了吧?”梁宇问。

“应该吧,”姜楠回,“不过医生建议休息一个星期。”

“一星期?那么长时间啊!孩子的课不全耽误了?”

“……”

梁宇的孩子梁小远上的是国际幼儿园,外教做班主任,全英文授课。

“我看明天再输一天液就差不多了。”梁宇低头看看孩子说。孩子不再理会他,已经坐在地上玩起了玩具。

“明天再看看吧。”姜楠说。

当天晚上,姜楠带孩子早早睡了。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梁宇的儿子梁小远就像一截强力的电池,不到晚上十点电力是耗不尽的。每天晚上除了必要的学习——弹钢琴、背唐诗、认字等,梁小远会一直让他们两口子陪着玩。玩玩具、看视频,前一阵他迷上了电影《叶问》,于是每天晚上还要和梁宇搏斗一番。现在他早早睡了,梁宇感到十分轻松。他在客厅拿起一本书来看。一会儿,姜楠从卧室走了出来,样子有点儿急。

“怎么了?”梁宇问。

“又有点儿烧,我给他试试表。”

“不会吧?输液也不管用?”

“我也不知道。”

姜楠找到體温表,又进了卧室。

“烧吗?”大约过了五分钟,梁宇在客厅问。

“嗯,烧起来了。”

梁宇放下书,也进了卧室。

卧室的床上,花花绿绿地摆了许多药。梁宇看到孩子的额头上又贴上了退烧贴。他接过姜楠手里的体温表,对着光捻动了一下,看清读数是38度。姜楠打开一盒“泰诺”,倒出一小塑料碗粉色的液体,然后放到床头柜上。

“儿子,起来吃药了。”她双手扶起小远,小远迷迷糊糊的。

梁宇赶紧上前帮忙,也扶住了孩子。姜楠拿起药,凑到小远的嘴边。

“妈妈……”孩子微弱地叫了一声。

“唉。”姜楠温柔地答应了。梁宇觉得十年前他和姜楠谈恋爱时她才这么温柔,如今这种时刻是越来越少了。

“宝贝,吃药啦。”姜楠说。

“吃药是为了杀死我身体内的小细菌?”孩子问。

“对呀。想想妈妈给你读的书里是怎么说的。”

姜楠轻轻地把药灌进了孩子的嘴里。

“好宝贝,吃完药就没事了。”

“宝贝真棒!”梁宇也在一旁说。

孩子吃了药,梁宇和姜楠一起把他慢慢放倒,小远很快又闭眼睡着了。

“今晚我陪着他吧,”梁宇对姜楠说,“你去那屋多睡会儿。”

“还是我来吧,你照顾不好他的。”

“我能行。”

“你还是去睡觉吧,回头夜里睡不好你又发脾气。”

“怎么会?”

“你去睡吧。今晚这一宿我也不打算睡了。去吧。孩子病了,我到那屋也睡不好。”

“那好吧。”

说完梁宇亲了姜楠的脸蛋一下。她的脸蛋又肉又嫩,可见这些年保养得不错。

夜里,孩子开始咳嗽,咳嗽了一宿。但梁宇那屋关着门,他很快就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早上起来姜楠给孩子简单地做了三明治,冲了一杯牛奶;自己吃了个苹果,喝了杯茶。他们娘儿俩起来的时候梁宇早就走了,可能此刻已经坐在了单位的办公室里。

八点多的时候梁宇在单位和姜楠视频通话了一阵。手机屏幕上,姜楠一脸的倦容,小远在一旁吃着三明治。

“小远,爸爸。”姜楠把手机对准孩子说。

“嘿!宝贝!”梁宇说。

孩子叫了梁宇一声,然后就扭过头去继续吃早餐。

“你好点儿了吗?”梁宇问。

“我好点儿了。”

“嗯,乖乖的啊!”

……

这之后,姜楠又带着孩子去了那家公立医院。小远的病情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他还在不断地咳嗽。医生看了昨天的化验结果以及上一位医生开的处方,皱着眉头说:“病情这么严重,药量怎么开得这么少?”

姜楠说:“我怎么知道?”

医生没再说话,他开了更大剂量的药,姜楠又带着小远从四楼下到一楼,缴费、拿药,然后回到四楼输液。

今天梁宇的妈妈倒是来了,她是中午到的,还带了刚煮的面条。

“怎么了,宝贝?”老太太一进病房就关切地问道。

此时孩子正躺在床上,一瓶液体在身旁高高地吊着,沿一根细管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身体。

孩子满面病容,脸上像挂了一层锈。梁宇妈妈看到小远这样不觉心疼起来。

姜楠跟婆婆打了个招呼,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桶,老太太就走到病床前,低头摸摸小远正在输液的小手,又抬头看看液体,给孩子掖了掖被子,之后就坐在床边陪着小远。

“好点儿了没有?”梁宇妈妈问小远。

“好点儿了。”小远说。他看到奶奶来了有些兴奋,伸手指着吊瓶:“护士说输完液会把这根小管管送给我。”

老太太抬头看了看,吊瓶下面别着一根卷曲的小短管,那是用来使吊瓶内外气压一致的。

“这个呀?”

“是,护士说一会儿送给我。”

“你要它干什么?”

“护士、护士说一会儿输完液就送给我。”小远重复了一遍,并没有理会奶奶的问题。

“小远,应该叫护士阿姨。”姜楠在一旁纠正道。

之后,梁宇妈妈喂小远吃了些面条,姜楠则到医院外面找了家便利店买了些吃的,算是自己的午饭。

他们输完液回家,梁宇又快下班了。

当夜,小远再次猛烈地咳嗽。当时梁宇正在外面的客厅看书,这一次他听到了。他把书扣到沙发上。

“怎么还咳嗽啊!”他说,声音里有点儿焦躁。

卧室里姜楠“嗯”了一声,透着无奈。

“医术不成啊!这是什么医院!以往输两天液就完全好了的!你说是不是!”

姜楠没再说话。

梁宇站起来,快步走进卧室。

“你说是不是?”他问。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姜楠答。她侧头看了看孩子,小远已经睡着,不时来临的咳嗽让他的身体一颤一颤的,咳声随之浮出身体,牵动二人的神经。姜楠赶紧拍着小远的后背。她歪着身子,在阅读灯的光线下所有的线条都那么柔和。

孩子终于咳醒了,他爬起来,眼里泛着泪花,扑到了妈妈的怀里。

“妈妈……”

“好宝贝,”姜楠抱住小远,拍着他的后背说,“没事的,不哭啊,没事的……”

“哭啦?……”梁宇问。

“嗯,害怕了。”姜楠说,手还在轻轻地拍着:“没事的,妈妈在呢。妈妈一直陪着你……”

“明天去私立医院吧,”梁宇说,“我看这家医院的医术不成。明天一早,我陪你们去,起来咱们就走。”

“好。”姜楠说。

梁宇上前也抚了抚孩子的背,接着双手把孩子和姜楠一起抱住了。三个人合成了一团。

“不怕宝贝,爸爸也在呢。”

梁宇感到三个人之間的空气热乎乎的。他用头蹭了蹭孩子的小脑袋,又吻了姜楠一下。

“有事儿叫我啊!”走出卧室时,梁宇最后说了一句。

这一夜梁宇过得还是挺轻松的。他没有心思再看书,躺在孩子的床上看了会儿手机视频。由于怕声音影响他们母子,梁宇关着门,就这样竟看到很晚才睡。

早上起来,姜楠洗了个澡,然后头发湿漉漉地系上围裙给一家人做早饭。梁宇也起来了,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姜楠,双手由上到下感受了一遍她腰部的线条,然后又捏了她一把。

“躲开,别挡路。”姜楠说,声音有些娇娇的,她转身去拿碗,将梁宇扒拉到一边去了。

“快去把小远叫起来,我预约的九点门诊,要迟到了。”姜楠说。

“好。他昨晚还咳嗽吗?”梁宇一边往卧室走一边扭头问姜楠。

“咳。”

梁宇来到床边,叫了几次才终于把孩子叫醒。

“小远,起床啦!咱们要去医院啦!……你不起我们可走啦!”

孩子爬起来,梁宇把头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小远“咳咳”地咳嗽了几声,梁宇赶紧把头抬起来。

“宝贝受罪了……起来啦!”

“妈妈呢?”小远问。

“妈妈在外面做早饭。”

孩子下床,睡眼惺忪的,不顾身旁的梁宇,径直来到外面找妈妈。

“妈妈……”他来到近前叫了一声,双手抱住了姜楠。

姜楠也蹲下身子,将小远揽入怀中。

“唉,我的宝贝……”她一边抱住小远一边一只手胡噜着孩子的后脑勺。

之后姜楠带他去刷牙洗脸,梁宇则把做好的早餐端上餐桌。那天他们吃的是姜楠烙的鸡蛋饼,喝的粥。

吃饭时小远还是有些咳嗽。每次咳嗽他都会用小手挡住嘴,这是梁宇和姜楠教了许多遍他才形成的习惯,二人夸奖了他一番。

“嗯,小远真乖!爸爸妈妈说的话记住了是吧?”梁宇说。

“嗯!”小远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梁宇笑着捏了他的脸蛋一下。

姜楠也笑着说,今天小远好点儿了,咳嗽得没有昨晚严重。

一家人去了那家私立医院。

一切都是轻车熟路的,姜楠在前台挂了号,来到儿科,护士依例给小远量了身高体重。

“呀,轻了,”姜楠笑着对小远说,“刚病三天你就轻了两斤。”

梁宇也笑了。

他们见到了医生。

诊室内,医生是个戴着圆眼镜的中年女人,面容慈祥。她看了之前的血液化验单和X光片,又给孩子作了例行的检查。小远老老实实地坐着,由于身体还小,他的两条腿平着从椅子沿上伸出去。医生让他张嘴看看喉咙,小远就张嘴让看看喉咙,医生用听诊器听他的前胸和后背,他就让医生听他的前胸和后背。最后,医生确定了公立医院所作的判断——肺炎。“只是,”她说,“用的药一般,我给你们开点儿进口药?”

姜楠说,好的。

姜楠和梁宇始终站在一旁,梁宇不时看看医生和孩子,不时环顾诊室一周。他看到诊室内窗明几净,窗外的阳光很好,也看不见什么人,这里确实是个安静的所在。

医生用笔写着处方,她给开了三天的输液,之后再过来复查,并建议孩子休息两周。

“两周都不能上幼儿园啦?”姜楠说。

“是的,”医生说,“孩子的病很凶,必须得多休息,等根治之后才能去。否则,随时可能复发,到时候更麻烦。”

姜楠点头应着:“好,好。”

梁宇听到这个结果叹了口气,他原地转了半圈,又看向窗外。

医生翻了翻孩子的病历,一个小蓝本,然后半开玩笑地说:“虫牙,中耳炎,肠炎,这个梁小远倒是什么病都得。”

梁宇感到一阵情绪从心底涌来。他想到这些年几乎每两个月就要带小远往医院跑一趟,动不动就得输液。

“哼,没好地方了!”他牙缝里冒出一句。

梁宇知道,他和姜楠上星期刚带孩子到这里看过牙。那一次他们威逼利诱,梁小远一直不配合,连哭带乱动,最终好歹打了麻药才把牙补上。两人一身的汗。另外,从梁小远三岁开始,就因中耳炎定期要去医院复查。除此之外发烧,感冒,脊柱侧弯,因挑食而营养不良脸上出现糠疹,外带鼻炎,肠炎,肺炎……梁宇真想说一句:这孩子除了脚气其他的病都得全了。

“还是抵抗力太低。”医生接着说。

“听见没有?”梁宇接过医生的话对孩子说,而小远立刻察觉到梁宇情绪的变化,有点儿害怕地看着他。“平常叫你多吃水果蔬菜你听吗?”梁宇说,“不光不听还发脾气。你不听我们的话,现在医生阿姨这么说,是不是说明我们是对的?”

“是……”孩子瞅着梁宇。

“总是不听话!”

“听见了吗,宝贝?”姜楠也说,“爸爸妈妈告诉你的都是对的。以后听话,多吃水果蔬菜好不好?”

“嗯……”

“你不吃水果蔬菜就是这结果,”梁宇继续,“来医院,打针,上不了幼儿园。”他几乎要做一些手势来增强语气了。

三个人从门诊出来进到一间单间的输液室。那里有一张电动的大躺椅,墙上还挂着电视,可以看动画片。之后姜楠出去缴费,临去之前她看到梁宇脸色不对,嘱咐他说:“我去缴费,你们俩好好的啊!不许吵架,听见没有?”

梁宇“嗯”了一声。

此时孩子已经躺在那张大躺椅上准备输液,梁宇坐在旁边的一把软椅上,他向后靠了靠,跷起二郎腿。

“要我给你拿些小蛋糕吗?”姜楠问他,“早上我看你没吃多少。”

“不用了。”

“喝的呢?咖啡还是‘热巧’?”

“‘热巧’吧。”

“好。”

姜楠推门出去了。

此时室内就剩下梁宇和小远两个人。一开始二人谁也没说话,梁宇只是看着前方,不去理会身旁的梁小远;梁小远也一动不动地半躺着,他比什么时候都老实。但是最终,梁宇还是转过头来,开始对小远说话:“你知道不知道,今天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在这里输液?”

小远两眼发直地看着他:“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不听话!就是因为你不吃蔬菜水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吃?我们平时是不是叫你吃?”

“是……”

“你听了吗!我们说的话你什么时候听过!叫你吃你是不是还对我发脾气?”

“是……”

“就好像你全懂似的!你懂吗!你多牛啊!别的孩子怎么不生病,怎么就你生病?人家现在在干吗?在上课!你呢?在医院!在生病!在输液!”

“医生说要打针,那疼吗……”

“你活该!疼也是你自找的!我告诉你,一会儿护士就进来,你就得挨针扎,一连三天!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少天没去幼儿园了?以后这两星期,你也都不能去,你知道会落下多少课吗?你知道你上一天幼儿园是多少钱吗?还有这家医院,給你瞧一次病多少钱!你现在知道害怕疼了?你活该!”

孩子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在脸上流成了两行,很快汇集到下巴上。

“以后听不听话?!”梁宇继续说,他几乎要吼叫起来了。

“听……”

“叫你吃蔬菜水果,你吃不吃?!”

“吃……”

“我告诉你,记住你今天的话,以后你要再不吃我直接扇大嘴巴!听见没有?!”

“听见了……”

小远的眼泪无声地流着,流了满脸,让人感觉他湿漉漉的。他双眼红红的,一边无声地哭着一边呆呆地看着梁宇。梁宇的胸脯激烈地上下起伏,他扭回身去,不再看小远,任那激烈的起伏自己去平息。

门开了,姜楠缴完费回来,手里端着一杯“热巧”,脸上还带着笑意。

“你俩这是怎么了?”一进门她就发现不对,看看小远,又看看梁宇。

孩子一见到妈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爸爸说护士要给我扎针,一连扎三天……”小远一边哭一边说,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把他骂了一顿。”梁宇说。

“不是的,”姜楠放下纸杯,赶紧安慰孩子,“是护士要在你手上戴个套管,这样每回来输液就不用再扎针了。不怕,你上次不是戴过套管吗?记得吗?……”

“我说他活该!”梁宇还在一旁说着。

姜楠没理他,依旧在不停地安慰孩子。小远哽咽着,泪水都流进了嘴里。

护士进来了,她手里拿着几包一会儿要输的液体和针管;她戴个大大的口罩,将脸遮去大半。

“小远,护士阿姨来了,咱们坚强点儿,好不好?”姜楠说。

护士忙活了一阵,挂好液体,连接好软管,看到小远泪眼模糊的,笑了,也安慰了他几句。

“小朋友,伸手……”她很温柔地说。

小远伸出自己的小手,眼睛一直盯着护士手里的动作。

梁宇也站起来,走到一旁冷冷地看着。

护士弯着腰,在小远的手上找到血管,然后熟练地将针送入。小远嘴张得大大的,并发出“啊”的一声惨叫。他的脸更红了。

“没事儿的,小远真棒!”姜楠扶着小远的手说,“你看,不疼了吧?”

“嗯!小朋友真棒!”护士也在一旁说。她给小远的手上缠了好几圈纱布,然后直起身来,又调试了一下液体的流速。

“好的,完成!”她说。

她跟姜楠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告诉她,这种液体输得快会疼,所以滴慢一些,姜楠和梁宇说了谢谢,之后她就出去了。

护士走后,梁宇在屋里走了几步,然后重新坐下。他不时地瞥一眼孩子,见到他已经停止哭泣,只是脸上挂着泪痕,两只眼睛红肿着。

“你喝点儿水吧。”姜楠对梁宇说,示意他旁边桌上放的那杯“热巧”。

梁宇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姜楠没再说什么,她坐到那张大躺椅上,一直陪着小远。

“闭上眼睛睡会儿。”她小声地对孩子说,“困吗?”

“不困……”小远答。

“那想不想看个动画片?《小猪佩奇》?”

“嗯……”

姜楠找来遥控器,打开电视,一会儿工夫里面就播放起了动画片。

姜楠调小了音量。“困了就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她对小远说。

“嗯……”孩子已专注地看起电视,即使他的整个状态就像霜打的茄子。

“你也喝点儿水吧。”梁宇对姜楠说,说着他还把自己手里的那杯“热巧”举起来递给她。

“你放那儿吧,我不渴。”

梁宇把“热巧”放回到桌子上。他偷眼瞧瞧姜楠,她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梁宇又叹了口气。

兩人不再说话,姜楠陪着孩子一起看《小猪佩奇》,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液体还剩下多少。但是那药液流速很慢,半天过去了剂量也看不出多大变化。

一会儿工夫,孩子歪着头睡着了。姜楠趴在他的旁边,渐渐地也睡了。电视里的动画片此刻只放给梁宇一个人看。他看了一会儿,只见里面一群粉色的小猪在说英文,看看也挺有意思。

他站起来瞧瞧液体,那药液一滴一滴地砸到一片小小的液面上,沉到下面会激起一小团的雾,看上去像杂质,顷刻就消失不见。接着又一小滴砸了下来。梁宇知道,其实这不是液体在砸下来,而是被小远的身体吸下来,吸进他的身体内。他的身体会过滤掉那些杂质……

向上看,液体还剩一大袋子,输完估计得三个小时。梁宇又看看墙上挂的钟,计算一下三个小时之后是几点——已经是下午了。

“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姜楠突然说。

梁宇扭头看她,见她趴着没动,那声音就像凭空出现的。

“我回去也没什么事,”梁宇说,“还是在这里陪你们吧。”

“这里没事了,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我不回去。陪着你们。”

姜楠不再说话。她依然趴着没动。梁宇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再有什么动静,就关上电视,推门出去了。

他在外面转了转,又轻手轻脚地回来,坐在原处,低头玩玩手机。中途护士来过一次,也是来看液体的,那时姜楠和孩子已经醒了。二人都睡眼惺忪的。小远把头扎进姜楠的怀里,还想再睡,过半天才完全清醒过来。

等液体全部输完,果然已经到下午了。

就这样,从那天开始,姜楠每天上午都带小远去医院输液。她大约十点多出门,输完液回家差不多下午两点,给孩子做碗蔬菜粥,自己随便吃点儿冰箱里的剩菜。姜楠是位全职母亲——当初梁宇努力工作,就是想有一天让自己的老婆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他确实做到了。如今姜楠辞职在家已经四年,她觉得再无必要——也无心情——出门工作。原先姜楠以为辞职以后自己会获得自由,但是她错了,孩子占据了她一天当中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来回幼儿园接送,去辅导班,在家监督他弹琴、做作业等等。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孩子病了。她完全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每天仅有的独处时间,她也只想睡觉或是玩玩手机。

梁宇倒还像往常一样地上班。孩子病了这事对他其实影响不大。很可能,孩子因病早睡还让他觉得更清静了。

小远在私立医院输液的第一天之后,状态明显好转。当天夜里他不光没有发烧,咳嗽也少多了。梁宇坐在外面的客厅,听到卧室里安安静静的,只是偶尔才会有几声小远的咳嗽。梁宇竖起耳朵,那咳声没有继续,他悬着的心放下来,感到很满意。

他走到卧室,轻轻地推开门,阅读灯亮着,姜楠还没有睡。

“好多了吧?”梁宇问。他看看姜楠身旁,那是孩子的一个小黑影。

“是啊,”姜楠长出一口气,“总算是好多了!”

“累了吧?”梁宇关心地看着自己的老婆。

“我现在累得已经感觉不到累了……”

“出来坐会儿吗?我给你沏杯茶,聊聊天?”

“你自己喝吧,我现在一步都不想动。”

“那好吧,你早点儿休息,有事叫我。”

“嗯,你也别太晚了。”

“好。”

梁宇走出卧室,轻轻地关好门,来到客厅重又坐下。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仰脖一口喝了。他感到那杯水顺流而下,在胃里只冰了一下,随即就消失于无形。他放下水杯,环顾室内,所有的家具、器物都被灯光打上了一层松脂的颜色。那是黄昏的颜色。

梁宇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感觉就像烟瘾犯了,他的身体急需来一次梳理。于是他打开电视,电视连着优盘,优盘里有一千G的影片,足够他很彻底地梳理一次。

选择有很多,他最终选了经常看的那一部。把音量调到只够一个人听见的微小,片刻之后,画面出现,梁宇看着电视的样子就像是目瞪口呆。声音确实很小,保证穿不透卧室的门,更甭提够到姜楠的鼓膜。

他开始单手忙活起来……

明天是个周末。

依照惯例每到周末梁宇都会带老婆孩子回父母家,但是这一次他们怕折腾孩子,于是周末的两天他们全都待在家里。

上午姜楠还是带小远去输液,他们穿戴整齐,姜楠往脸上涂了更多的粉,以掩盖连日来疲倦的脸色。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贫血,一旦免疫力下降嘴角还会出现暗斑。

母子在门口换鞋,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中午你要饿就先吃吧,别等我们。”姜楠对梁宇说。

“我看看吧。”梁宇站在门口送他们答道。

门“咔哒”一响,关上了,梁宇的世界一下变得好安静。他必须得缓一缓才能接受这突然的变化。

他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又很快起来,收拾了刚刚吃早餐的餐桌,把碗筷放到水池里洗。他把孩子那些满地都是的玩具重新放好,然后将所有的窗户打开,让新鲜的空气涌进来。一切收拾好后,梁宇给自己沏了杯茶,半躺在沙发上。

他还是有些进步的。放到六七年前,他哪里干过什么家务,那时梁宇妈妈把他照顾得很好。

下午的时候姜楠带着孩子回来了。梁宇只听大门的锁眼一响,二人就拥了进来。梁宇安静的世界也随之一变。

小远确实好多了。进门时他首先清脆地叫了一声“爸爸”,这让梁宇喜出望外。

“回来啦,宝贝们!”他也叫了一声。

姜楠放下包,换鞋,脸上的表情很一般。

“累了吧,宝贝?”梁宇问她。

“还成。”姜楠答。

“我看小远是好多了。”梁宇看看小远,小远一进门就快步走进里面,鞋都没换便坐到地上玩起了玩具。顷刻之间梁宇早上的收拾成果便付诸东流:那些玩具又摆了一地。

姜楠换好鞋走了进来,梁宇迎面抱住了她,把头放到她的肩膀上。

“心疼你,宝贝。”他温柔地说。

姜楠也轻轻地抱抱他,在他怀里叹出一口气,然后就和他分开,走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吃过午饭后,整个下午和晚上姜楠和梁宇一直陪着梁小远。之前姜楠想睡个觉,她试图让小远也睡,于是便把他带进卧室,拉上窗帘,让里面变得黑洞洞的。梁宇躺在外面的沙发上,一开始还听到姜楠给孩子讲故事的声音,偶尔小远也说两句,渐渐地就没声了。他想他们已经睡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卧室的门猛地打开,姜楠气呼呼地走出来。

“你小子就折腾吧!我看你是好了是不是!”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扭头冲卧室说。

梁宇赶紧坐起来。“怎么了,还没睡?”他问。

姜楠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气得说不出话。

“小远,你怎么回事?”梁宇冲卧室说,“怎么还不睡觉?你不知道妈妈很累了吗?”

“我睡不着……”卧室传来孩子的声音。

“你能不能考虑点儿别人?”

“可是我怎么也睡不著……”

姜楠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走向卧室。

“你睡不着是吧,起来!背书!写作业!”

紧接着姜楠的声音又从卧室传来:

“起来!你起不起!出去!背书!”

二人从卧室走出来,孩子一见到梁宇就扑到他怀里。

“爸爸!爸爸!”

梁宇抱住他。姜楠站在孩子背后,怒目而视。

“小远,”梁宇说,“妈妈这些天一直照顾你,已经很累了,你应该关心妈妈。”说完他瞅瞅姜楠,姜楠依旧怒目而视,就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你去睡吧,”梁宇说,“我跟他玩会儿。”姜楠站着没动。“好不好?”梁宇伸手碰了碰她。姜楠转身走了,重重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睡了大约两个小时,这段时间梁宇一直陪着孩子玩。梁宇也曾多次鼓励小远自己玩,他好躺在沙发上,可是小远总是不断地叫他:“爸爸,您能帮我把这个卸下来吗?……爸爸,您能帮我把这两根线连接起来吗?……谢谢爸爸!”于是梁宇就一次一次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是这个吗?”梁宇指着一辆玩具汽车的翻斗。

“是的!”

“好好的汽车你拆它干吗?”

“不,爸爸,我想拆。”

“这个怎么拆啊!”

“可以的,用改锥!”

“改锥呢?”

“就在那个柜子里!”梁小远指了指客厅墙上的一只橱柜。

“你倒什么都知道!”说完梁宇慢腾腾地走过去,找了把矮凳垫脚,在橱柜里翻找起来。柜子里很乱,杂七杂八地放了许多东西。梁宇不得不把其中的一些拿下来,这样才便于翻找。他中午也没怎么睡,此刻找东西就像在梦游。总算找到了,他重又把那些拿下的东西放回去,搬走矮凳,回来坐到沙发上给孩子拆汽车。

“你看,这里有一个螺丝钉。”梁小远指示他。

梁宇动手拧起来。

就在这时姜楠从卧室出来了。

“你们俩玩得倒挺好……”她声音沙哑地说。

“嗯。”梁宇低头拧着:“睡得好吗?”

“一直没睡着,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好多。我可能也发烧了,估计被他传染了……”说着姜楠单手捂着自己的额头。

梁宇抬头看看她,见她嘴角两边的暗斑更加明显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两眼无神。

“赶紧吃点儿药啊。”

“我这就吃。”

姜楠在药箱里找出两片药,倒水吃了。梁宇继续低头拧螺丝。那枚螺丝已经打滑,估计是螺纹磨平了,梁宇一边拧一边使劲地往里推着改锥,可螺丝就是松不下来。他的手被硌得生疼。梁宇一气之下把改锥和小汽车同时撇到了茶几上。

“拧不动!不拧了!”

他站起来,走到卧室,一头躺倒在床上。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听到姜楠的声音:“来,我来帮你拧。”

“不对不对!”小远的声音,“是这里!”

“星期一你给我上幼儿园去!”梁宇躺在床上喊了一嗓子,“你就害人吧你!”

梁宇正喘着粗气,听到姜楠走了过来,从外面把卧室的门使劲关上了。

门发出“咣当”一响。

周一的时候医生给开的三天输液结束,本该去医院复查,但梁宇和姜楠直接把孩子送到了幼儿园。

“咱们这么做可以吗?”姜楠还是有些担心。

“没事,”梁宇说,“他要再不去幼儿园我就该住院了。”

姜楠还是有点儿烧,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脚下就跟踩了棉花似的。她硬撑着爬起来,给小远洗漱、穿了衣服,然后就和梁宇一起把孩子送了过去。

谁知,刚穿过幼儿园的院子,在教室门口的值班老师却不让他们进去。理由是,生病康复的孩子返校必须有医院证明。姜楠和梁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梁宇又低头看看梁小远,孩子戴着个小帽子,一脸无辜的样子。这时小远班的外教过来了,见到小远,先跟他打了个招呼,值班老师就跟他把情况也说了一下。外教听后,叽里咕噜地跟梁宇他们说了一大串英文,最后摊开双手,又耸了耸肩膀,很快就进了教室。梁宇、姜楠和梁小远,一家三口傻傻地站在门口。

“我也很抱歉。”值班老师最后说了一句。

往回开的车上,梁宇一直闷闷不乐。姜楠则有些气愤:“走!咱们现在就去医院!把证明开了直接甩那老师脸上!”

“也没必要这样吧……”梁宇目视前方开着车,就像是自言自语,“他们这么做也是对的。”

“去医院!”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那家私立医院。梁宇坐在诊室外的沙发上等,一边等一边看着身旁一个大鱼缸里的鱼。那一缸鱼每一条都红彤彤的,远看就像漂着一缸的西红柿。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姜楠带着小远出来了。

“证明开了?”梁宇迎上前问。

“没有,”姜楠答,“医生说让住院。”

“我去,怎么回事?”

“刚作了化验,你儿子支原体呈阳性,也就是支原体肺炎,需要住院治疗。”

梁宇咬了咬牙,他走到一边面冲那缸鱼站着。

“喂,你没事吧?”姜楠在他身后问。

梁宇没说话,他只看到那些红彤彤的鱼睁着大眼睛从他面前平滑地游过。如果没有鱼缸挡着,他真想抓起一条塞进嘴里。

半天他才转过身来,走回到老婆和孩子的身边。

“走吧,咱们去办手续。”他说。

他搂住姜楠的腰,带着孩子一起,向前方的医院前台走去。

“你没事吧?”姜楠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又问。

“我没事。”

就这样,本来想把医院证明甩老师脸上的姜楠不得不带着孩子在医院住下来。她也不得不给幼儿园去个电话,告知对方孩子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去不了了。

“就让他们嘲笑我吧!”姜楠说。

梁宇看着自己的老婆直乐。

“你也要多休息,”他对姜楠说,“正好你们俩就一起住院吧。”

姜楠也乐了。她一脸的疲乏,嘴唇又干又白,毫無血色。

来到病房,病房是个单间,有一张儿童床,一张成人床,外带一张三人沙发,足够一家三口人一起住。

当天梁宇回家按姜楠的指示拿了些必要的生活用品,然后又返回来。回来时小远已经换上了病号服,正在输液。下午另安排了雾化和捶痰。

暂住三天,再看化验结果。

也不知为什么,一住进医院小远的咳嗽就突然剧烈起来。尤其是晚上,他经常一咳到底,把一口气咳尽,就像要吐出血来。姜楠赶紧爬起来给他拍背,梁宇则躺在沙发上,被那一声一声的咳声搅得心烦意乱。

“我去!”他不自觉地说出一句。

姜楠不停地拍着。借着微弱的门廊灯,梁宇看到自己的老婆蓬着头,脸上一副衰相。

咳、咳、咳!

“怎么还这样啊!”梁宇焦躁地说。

姜楠一言不发,还在重复手里的动作。

咳、咳、咳!

梁宇使劲翻了个身,头冲里。

咳、咳、咳!

“我去……好不了了是吧……怎么回事?”

“你回家去吧!”姜楠突然说。

梁宇一时哑口无言。

“我就想知道,”他坐起来说,“怎么现在还这么咳嗽。”

咳、咳、咳!

“我去……”

梁宇索性站起来,看着孩子一阵阵抽搐的身体。光线很弱,小远在一片暗影里,上面的姜楠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隐隐约约地,梁宇听到了哭泣声。姜楠哭了。她声音很小地哭着。梁宇看到一滴眼泪在有光的地方迅速地滑下,就像一道刀痕留在他的心里。

咳、咳、咳!

梁宇不再说话,他傻傻地站在原地。

姜楠一边哭着一边给小远拍背,她吸溜着鼻子,偶尔抬起手来抹一下眼泪。

咳、咳、咳!

三天后,孩子死了。

是医院的判断出了问题。小远得的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肺炎,医生只是作为支原体肺炎来诊治,完全没有对症下药。他的病情不光没有得到控制,反而越来越严重。在生命的最后,小远倒是不咳嗽了,而是沉沉地睡了过去。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那是正常睡眠。过了半个小时,他开始剧烈地抽搐。他的嘴唇变得黑紫,医生和护士纷纷赶来,但已无济于事。不到十分钟小远就死了。他死的时候身体抽成了一团,看样子还没有一个篮球大。

一瞬间世界仿佛变成了无声的。梁宇看到姜楠抱着小远泪如雨下,却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梁宇妈妈瘫坐在地上,两条腿平着伸出去,蓬着头,面无表情。梁宇不敢看小远,虽然他就在他的旁边,他却一直把头扭过去。偶尔瞥到一只脚或半截裤腿都会令他胆战心惊。他知道,如果他朝小远看上一眼,就会有一把刀子向他捅来,玩命地捅他。

他默默地回到家中。再次看到了小远的那些小汽车、小玩具。有些还堆放在地上,还是他们临去住院之前的样子。那个小远叫他拆的汽车翻斗也在里面,黄色的,斜放在地上,上面有一颗螺丝耷拉着,姜楠已经帮他拆了下来;那辆没斗的小汽车停在旁边,因为少了翻斗显得光秃秃的。

一瞬间,梁宇再也忍不住,他趴到沙发上号啕大哭……

不知道为什么,梁宇现在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到这些,想到小远的“死”。他努力将这些不祥的念头赶出脑子,但一会儿它们又偷偷溜进来。梁宇看到家里那些小远的玩具,感到那深入骨髓的痛,他想,幸亏这不是真的。

现在,他该收拾一下东西,去医院接他们母子出院了。

作者简介

佟琦,1980年生于北京,毕业于兰州大学。热爱写作。已发表《彼时春光》《游戏厅》《女朋友媛媛》《长河》等短篇小说,另著有长篇小说《就这么多》、电视剧本《出轨后遗症》等。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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