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骑行

2022-01-09 09:45邝立新
青春 2022年1期
关键词:客人

邝立新

做外卖骑手的,不怕路远,不怕雨大,就怕出餐慢。路上时间无论如何可以抢,商家做东西慢,一点办法没有。线上红火的店,线下往往人满为患。你还不能催,说是慢工出细活,现做的东西味道如何如何好。骑手肖骏收到平台推送订单,立刻打电话让商家加急处理。他瞄了一眼地图,从饭店到目的地近两公里,快的话也要十来分钟。他送完手上一份黄焖鸡米饭、两杯关东煮、两杯奶茶,火急火燎赶到四楼,看到店门口排着长队,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大声对收银台姑娘说:“58号,麻烦快点哦,刚电话催过。”姑娘眼皮也不抬:“前边还有五个。”一份鸡排饭做出来至少三分钟,五个就是十五分钟,无论如何来不及送。

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瘦高身体从汹涌人群中穿过,好不容易挤到收银台边上。他将一张五元纸币卷起来从收银台下递过去,脸上赔着笑道:“美女,帮帮忙呗,再不给就要超时。”姑娘将纸币压在键盘下,脸上不动声色,转过身对后厨说了句话。过了几分钟,一份打包好的鸡排饭递到他手里。他从自动扶梯狂奔至一楼,跨上电动车,扭动车把,往两公里外的小区驶去。

他将电动油门扭到最大,将路上的电动车、自行车、环卫车一辆辆甩在身后,冲到路口时,直行绿灯还是闪烁着变成了红色。他迟疑一两秒,沿对角线斜插过去,等红灯变绿,再反方向折返到马路对面。他在路上东奔西窜,完全忘记还有交通规则这回事儿。直到在一个路口,被交警拦下。他说:“警察同志,您要罚赶紧罚吧,我还要赶时间送餐呢!”交警也不搭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照上传,开好罚单,打开二维码,又过去三分钟。“下次注意……”他扭动车把冲出去,把交警没说完的话甩在身后。他想,就算迟到,少一分钟也是好的。

到达瑞丽大厦门口,他看看手机,已经超时五分钟。进到住宅楼,电梯还在慢吞吞往上走。几个人神情漠然守在电梯门口。客户住25楼,总不至于爬楼梯上去吧,就算爬上去也来不及。他一分一秒地煎熬,直到电梯“叮”的一声打开。电梯一层一层停,不断有人出去、进来。过了两分多钟,他冲出电梯,跑到2501门口,“咚咚咚”敲起门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站在门口,头发散乱,面容略憔悴,五官却玲珑。她穿着黄色吊带裙,两条白皙手臂抱在胸前。女孩一脸不高兴:“哎,你们怎么回事啊,超时十来分钟,我都快饿死了。”肖骏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您点餐那家店人超多,出餐速度跟蜗牛似的,我拿到东西,一路狂奔,一秒钟都没耽搁。”女孩说:“你们每次都说人家出餐慢,能不能找个新借口,我不管,今天我一定要投诉。”肖骏听到“投诉”二字,心中咯噔一下。被客户投诉超时,还不仅仅是扣钱那么简单,对他的业绩、信誉、级别都有影响。他哀求道:“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千万别投诉。”“当真做什么都行?”女孩瞥了他一眼,眼里掠过调皮的光,嘴角上扬。肖骏连忙点头:“当牛做马拖地擦马桶都行。”女孩笑嘻嘻说:“那好,我每天都会叫外卖的,看你自己表现。”

肖骏以为她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位叫李沫的女孩当真每天叫外卖。李沫加了他微信,每次想吃什么,直接把链接或图片发他,限他30分钟内送达。后来,30分钟又改成25分钟,甚至20分钟。奶茶、炸鸡、蹄花、串串、生蚝、煎饼、重庆小面、淮南牛肉面,星空广场周边能送的品种几乎都叫过。他不得不找借口退掉平台推送的单子,才能满足她的要求。超时事件过去近半个月,他原本觉得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但李沫不依不饶,动辄以投诉胁迫。所以每次收到订餐信息,他不得已骑着那辆破旧不堪的电动车,把东西送到瑞丽大厦。

他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他以此为生,如果只服务一个客户,生活很快难以为继。退一步说,李沫凭什么对他呼来唤去,他觉得自己付出够多了,足够抵消一次超时。所以当他再次收到消息时,直接回复她:李小姐,不好意思,我现在很忙,晚点给你送好吗?李沫回复:不,我现在就要,立刻、马上给我送过来!他突然有点生气,发语音过去:对不起,我不是为你一个人送,请直接在平台下单吧。李沫很快发来五秒钟语音:呦,小样儿,长本事了,小心我投诉你哦。肖骏说:投诉就投诉吧。过了几秒钟,李沫发了一段文字过来:我加钱还不行嘛,额外给你十块,不行就二十。“嗖”的一声,红包发过来,写着“江湖救急”四个字。放在平常,十块二十块足以让他动心。他跑一单,平台也就给他四五块钱,还有各种严格考核。但他今天下定決心不给她送:我真心走不开,对不起。李沫直接打电话过来:“喂喂喂,你今天干吗,脑子进水啊,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客户!你不要以为上次超时的事儿就这样算了,我不投诉不代表你没问题,我跟你讲,你不给我送,我天天打电话骚扰你,烦死你,让你一个单也抢不到……”李沫在电话里一阵言语轰炸,肖骏辩解几句,最后也觉自己理亏,只好再次答应她。他去星空广场负一层取了鸡蛋仔和原味奶茶,往瑞丽大厦方向赶去。

他在路上还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脑子进水。他认为自己足够努力,但工作没多大起色,归根到底就是心太软,说心太软还是对自己仁慈,说白了就是性格懦弱,特别是在女人面前几无招架之力。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汽车模具厂做工人,他上手快,副厂长有意培养他干修理,技术含量高,今后换工作也有资本。但一个同乡女孩找到他,说副厂长对她动手动脚,有一次趁着酒劲甚至想强暴她。女孩说自己无人依靠,请他一定帮帮她。肖骏权衡再三,终究看不过女孩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脸庞,便鼓起勇气去副厂长办公室谈。副厂长自然不愿承认,反过来说他忘恩负义、重色轻友。他不自量力的举动,不但没有取得任何效果,还让他丢了工作。可气的是,女孩并没有为此感到歉疚。后来,他去一家物业公司应聘,找了份小区保安的工作。收入差不多,但比工厂轻松。每天在门口站岗,帮业主开门关门、登记快递,隔三岔五在小区里转转就行。小区有位三十来岁的独居女人经常找他帮忙,家里有什么大件东西搬运,水管、电路出了什么问题,他乐于出力。女人妆容精致,一头栗色长发,踩着高跟鞋,走起路来风姿绰约。她似乎对他有好感,偶有内衣被风吹落地面,也请他帮忙取回来。虽然他很小心,但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物业公司很快人尽皆知。同事开玩笑说他交了桃花运,被富婆看上,今后可以少奋斗多少年。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如何受得住这种谣言。他思前虑后,还是决定离开小区,天高任鸟飞,不就一份工作嘛,在哪儿不是一样。他想自己肯定命犯桃花,不该跟女人接触,但凡跟女人走得近,总会发生倒霉事。他暗自告诫自己,心狠一点,跟李沫保持距离,仅此而已,不能往前走一步。

他敲开2501的门,将东西递给李沫,准备转身离开。李沫却把他叫住:“干吗,我会吃了你啊!”他说:“李小姐,我就一送外卖的,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你饶了我吧。”李沫说:“我怎么你了,你送外卖,我叫外卖,有什么问题吗?再说我又不是不给钱,要不,你以后给我一个人送吧?”他说:“这可不行,平台有考核的,我可没什么选择。”李沫说:“你干这个能赚多少钱?要不我给你介绍份工作,保准比你现在挣得多。”他说:“谢谢你的好意,挣多挣少是我自己的事儿,不需你操心。”李沫说:“我不是看你辛苦嘛,要不是跟你有点交情,我还不乐意帮你呢,反正你需要时跟我讲。”肖骏走进挤挤挨挨的电梯,心中有些茫然。他不太明白李沫的心意,但那句“你以后给我一个人送”,让他心思活泛。

当然不可能给她一个人送。除非,除非有一天她成为他的女朋友。可是李沫这种时髦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上他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城市民工?也许对他来说,找女朋友本身就是件奢侈的事儿。他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拮据,就不应该有那么多想法。人的痛苦,就来自于过多的欲望。他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包括吃、喝、住、穿,包括对女性身体的渴望。他甚至在这种克制中得到一种满足。

七夕那晚,订餐单子不多,送鲜花和各种礼盒的单子倒是不少。他正忙着接单送单,忽然收到李沫信息:骑手先生,你是不是什么都能送啊?肖骏回:嗯,只要我能买到。李沫回:我想让你抱抱我,20分钟能送到吗?如果来不及就算了。肖骏看到信息,忽觉心跳加快,耳畔传来“砰砰砰”的声音。他又看了一遍,然后回复:准点送达,请稍等。他掉转车头,往瑞丽大厦开去。他的车开得飞快,很快超过所有的行人和电动车。夏夜晚风拂过脸庞,吹过裸露的肌肤,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有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开着一辆敞篷跑车,去赴一场约会。

他两手空空进入电梯,看着上面的数字一层层跳动。好不容易变成“25”,他掰開电梯门跨了出去。他拍着“2501”的门,过了五六秒钟,门打开,那个叫“李沫”的女孩就站在面前,浅笑盈盈。他走了进去,伸出手,轻轻抱住女孩。他的身体激情涌动。待他发起进一步攻击,李沫却把他轻轻推开,在他耳边说:“外卖收到,你可以回去了,我会给你好评的。”肖骏呼吸沉滞,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走出瑞丽大厦时,脚踩在地上轻飘飘的,身体仿佛失去重量。一轮新月浮在城市霓虹之上,青黑云团缓缓流动。刚才那一切仿佛梦境。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为何又戛然而止。他独自坐在路边花坛上,点燃一支烟。烟头在黑暗中发出幽暗的光,弥漫开来的烟雾让他的头颅模糊起来。他不是那种对女生有吸引力的男人,谈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跟女孩子没有实质性接触。李沫倒是符合他心中的女朋友形象,甚至超过他的预期。他说不清是自己爱上李沫,还是李沫爱上自己。那天晚上,他许久才入睡,梦里出现的都是女孩身影。

当初肖骏进入这个行业也是误打误撞。他看到共享单车上的小广告,说做外卖骑手月收入轻松过万。他正好从物业公司离开,就想着去试试。真正开始跑单,才发现收入过万哪有那么简单。App上的各种数据,如超时、好评、投诉,就像无形枷锁束缚着他。不熟悉路,不熟悉小区,跟商家关系维护不好,都会导致超时。两个月后,他渐渐像其他老手,跟前台姑娘、小区保安处得圆熟,若无其事逆行、超速、横穿马路,甚至看到同行摔得不省人事,也装作没看见。每天开启接单,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能否按时送达。

他骑着这辆最高时速达60公里的电动车,右手握住油门,左手搭着后刹,眼睛搜寻路上各种状况,不停地加速、刹车,再加速、再刹车,在汽车、摩托车、电动车和行人间快速穿行。他早已练就路上不等红灯的技巧和胆量。有的时候靠技巧,更多时候靠胆量。骑车的同时,他还要看手机,回复各种数字。蓝牙耳机里的声音此起彼伏,有时是导航声音,有时提示接单,还经常插播平台通知。

意外,就是在许多声音同时涌向耳膜时发生的。

电动车轰然倒地时,他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用手掌支撑身体。几秒钟后,疼痛汹涌而至,他趴在黑色沥青地面上,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奇怪的是,受到如此猛烈的撞击,蓝牙耳机还留在耳内,不停提示“平台派单,从星空广场到航天大厦,请听到嘟声后回复”“前方200米右转”“请注意安全骑行”……他挣扎着站起来,发现外卖餐盒包装尚好,但裤子擦破,膝盖、手肘、手掌血肉模糊。一动,身体疼痛难忍。他将电动车扶起来,试了试还能走。他忍着疼痛,抓紧把几个单子送掉。除了小区保安,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受伤。或者看见,没有说什么。

急诊室人山人海。等了近1个小时(期间伤口不断渗血),才有医生给他处理。年轻女医生嘀咕道:“你们这帮人真是要钱不要命,我们这儿几乎每天都有送外卖的看急诊。”他本想说几句,却说不出什么来。女医生又说:“你摔得还挺严重,要拍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问题,最好叫个人来,你行动不便,交费排队什么的比较麻烦。”他想来想去,自己在这个城市竟然没几个认识的人。模具厂上班时就不提了,后来物业公司同事也没联系。在平台上做骑手,更没什么朋友。除了刚加入平台时,参加过安全培训,后来所有联系都是在电话或APP上完成。

他一页一页翻看手机通讯录,无意间看到李沫让他送外卖的消息。他回复:我出车祸,现在人在医院,暂时没办法送。李沫回:真的假的,发个照片看看。他随手拍了一张急诊室照片发过去。李沫回:你发个定位给我,我过来瞅瞅。他本想拒绝,但身边正好需要人,想想也没别的人可喊,便把位置发给她。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有些后悔。他提醒过自己,不要跟她走得太近。

肖骏虽然心有准备,但看到李沫出现在医院,多少有些意外,同时心里踏实许多。也许人越是绝望、无助,越是希望得到别人关心,哪怕虚情假意呢。只是他凭什么就认为李沫是虚情假意呢?李沫虽然嘴上调侃他“送个外卖差点以身殉职,有必要吗”,但仍然毫无怨言帮他排队、交钱、陪他做检查。片子拍出来一看,还好里面骨头无大碍,只是右膝内侧伤口很深,拇指大小的一块肉硬生生被剜掉。女医生包扎处理后,叮嘱三天后到伤口处理中心换药,痊愈最快也要一个月。

肖骏对李沫说:“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上班。”李沫说:“客气啥,我反正白天也没啥事,就当做善事啦,看你可怜兮兮,也没人管你。”肖骏本想问她做什么工作,想想又没说出口。李沫说:“今天想让你给我送外卖的,星空广场那家天府烤鱼,你这样子也送不成,干脆我们去店里吃吧,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肖骏两个膝盖、手掌、手肘包着白纱布,动作幅度一大,伤口便拉扯着疼痛。他龇着牙说:“吃饭没问题,只是我行动不便,车子没法骑喽。”李沫说:“你那破车也别骑了,就扔在这儿,反正也没人要,我们打个车去。”

李沫点了一条四斤不到的草鱼。过了十来分钟,一大盘菜端上来,鱼皮烤得焦脆发黄,锅底垫着藕片、土豆、洋葱、金针菇,上面撒着几根翠绿香菜。浅蓝色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一股混合着孜然、胡椒的鱼肉香味飘至鼻尖。李沫咂咂嘴巴说:“哇——还是现做现吃香。”肖骏饿了大半天,此刻食欲也上来了,迫不及待要开吃。李沫说:“要不我们开瓶啤酒,给你压压惊吧。”还没等他回话,她已经打开一瓶冰镇啤酒。

几杯冰镇啤酒下去,肖骏身上的伤痛似乎缓和许多。说到吃的东西,他倒是颇有发言权。最熟悉的自然是星空广场。负一楼的小吃、面点、米粉,二楼的茶食、素菜,三楼的新疆餐馆、江浙菜馆、新式川菜、云南菜、韩国烤肉,四楼的小火锅、烤鸭店、鸡排饭、炭烤花甲、煎牛排,几乎每一家他都去过——当然是去取餐。白鹭街的小吃,文体路的烧烤、夜市,他也如数家珍。他对李沫说:“有些店的生意好是真好,就说文体路那家炸鸡店吧,常年有人排队,这种店竟然也接外卖。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点外卖,出来吃个饭有那么难吗?”他继续说:“其实外卖送得再快,也没有刚做出来的好吃,特别是烧烤,从内蒙古那边空运过来的羊,刚烤出来的羊肉串,‘滋滋滋’冒着热油,这时咬一口才叫过瘾,送到家里凉透了,怎么吃啊。”李沫说:“哎,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以后你也别给我送,多带我出来吃好吃的吧。”肖骏说:“行啊,得有时间才行。”

放在以前,肖骏的确没多少时间。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一个月工作近30天,哪有自己的生活。因为这次意外受伤,他忽然间闲下来,整天无所事事。他当然明白,如此空耗时光,他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骑手等级(白金)将化为乌有。但是他上下楼都困难,更别提送外卖,只好听之任之。李沫白天都没什么事儿,上午在出租屋里睡觉,下午就让他找地方吃饭。他带她去了巷子里少有人知的砂锅店,去了口口相传的馄饨店。大部分时候都是李沫扫码。他觉得难为情抢着买单时,李沫毫不客气地说:“等你挣钱比我多再请吧。”他就尴尬笑笑,不多言语。

肖骏受伤之后,经济上很快陷入困顿,还好有李沫接济。他渐渐体会到,所谓自由,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做骑手看似自在,实则没有任何保障。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个行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临。李沫的出现,也许加快了这一进程。她好几次提到,可以给他介绍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就看他愿不愿意去。只要不干违法勾当,他什么都愿意。他这样没有一技之長的人,又有多少选择呢。李沫说,等你哪天身体恢复,我带你去面试,你外形条件还不错,应该没问题。

李沫给他找的新工作是侍酒生。收入确实增加了一些,工作环境也“好”很多。他后来才知道,像他这样的工种,在里面算低的。最高的当然是经理、领班、助理之类,其次是陪客人喝酒、唱歌的姑娘。他跟李沫都在星空广场附近,不在一家店。他觉得这样也好,避免了尴尬。他看到那些姑娘们个个妆容精致,穿着七八厘米的高跟鞋、短至臀部的裙子,挤出深深浅浅的乳沟,在客人面前站成一排,挨个报出姓名、出生地。他想到李沫也这样排队任人挑选,心里不是滋味。

他的生活变得跟李沫一样,日夜颠倒。每天上班到凌晨两三点,白天就在家里睡觉。中午或下午,他经常跟李沫一起吃饭。李沫跟他说,会所里人来人往,其实交心的没几个,客人跟姑娘在里面搂搂抱抱,出门转身就是陌生人。姑娘之间也有戒备,互相只知道对方化名,平时也没什么联系。肖骏深有同感,他在里面工作两个月,除了经理、领班,其他人只是打个照面,上班时不方便说话,下班更是甚少联络。李沫说:“干这行也是吃青春饭,干不长久,所以抓紧机会多赚点钱,以后可以自己做点事儿。”肖骏问:“赚多少钱才够呢?”李沫说:“你觉得呢?”肖骏挠了挠头说:“怎么说呢,至少得上百万吧,不过对我来说挺难做到。”“其实不算什么,要是开销不那么大,我几年下来也能攒这么多,有些女孩愿意跟客人出去,挣钱不要太快哦。”“一个女孩挣那么多钱干吗?”“看你说的,谁会嫌钱多啊,再说,我还得养孩子呢。”肖骏迟疑片刻说:“呃,那么,你,你已经当妈了?”李沫脸颊微微发红,笑着说:“干吗,不行啊?谁说有孩子就不能来夜场上班?”肖骏说:“那你老公没意见?”李沫说:“我早跟他分开了,提他干吗,我一个人养孩子,所以压力大啊。”肖骏若有所思道:“哦哦。”

肖骏看到这些姑娘虽然赚钱快,其实也没那么轻松。每天熬夜喝酒不说,如果碰到兴致高的客人,姑娘就会喝多,喝多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偷偷到厕所吐,吐完继续回去喝。有些姑娘生理期来了,还硬撑着喝冰啤酒。钱来得太快,来得太容易,没有人在意这些事儿。李沫偶尔也抱怨,说自己不想去上班,但电话一来,还是迅速化妆出门。肖骏渐渐萌生去意。生活上的日夜颠倒还是其次,他不太喜欢这种氛围。看到那些留下买单的人,从鼓鼓囊囊的钱包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一张张数给姑娘们和他这样的服务生时,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也不是特别抗拒接过钱后对客人九十度鞠躬(大声说“谢谢哥”),他只是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有人可以挥金如土、一晚上花掉五六万不心疼,而另外一些人却为了生活而挣扎,连孩子都不管不顾,甚至付出身体和尊严。每次走出那个富丽堂皇得有些炫目的场所,走到寂静的街上,他总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李沫对他说,之前有个客人特别喜欢她,每次去会所一定会让她陪,后来干脆跟她说不要在夜场做,专职给他做女朋友。她跟着那位客人出去吃过几次饭,还到外地去玩过。刚开始她还觉得有趣,时间长了,也渐渐意兴阑珊。毕竟客人有自己的家庭,今后不可能跟她如何的。她想来想去,还是跟他分开了。肖骏想,要是自己足够有钱,就可以让她跟着自己,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行。他有时会梦见李沫在一片泥潭里挣扎呼喊,自己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她沉下去。

两个月后,肖骏重新做回外卖骑手,而李沫依然在夜场上班。他们始终是这座巨型城市的流动人口。所谓流动人口,就是他们在城市生活、为城市服务,却是城市中可有可无的角色。就算他那天当场摔死,也不过是莫名其妙消失的字符而已。在每天产生海量数据的时代,有谁会关心一个字符的生和死呢?

做外卖骑手,终归离不开星空广场这个中心。这座商业广场几乎聚集城市生活所需的一切东西。如果没有太大追求,甚至可以在星空广场住一辈子。他现在也变得“佛系”,不再接短距离单子,费劲冲榜单,而是专挑远的送,至少三公里以上,甚至五公里、八公里。这样时间不至于太匆忙,配送费也会高一些。他对物质的欲望没那么强。他在网上看到深圳有一群年轻人,做着日结工作,住10块一晚的旅馆,吃5块一碗的面,身上有几十块钱就去网吧混日子。网上许多人认为这群年轻人堕落、腐烂、没追求,他倒覺得这种生活也不错,有点修行的意味。

跟那些年轻人不同的是,他仍有李沫这样的朋友,虽然没有太多亲密接触,但多少让他心有牵挂。从夜场离开,他跟李沫联系反而多起来。李沫每天跟他聊,讲她在包厢里遇到的奇葩人、奇葩事。出手阔绰的大款喝多了在包厢里乱撒钱,姑娘们都在地上抢,她也抢了大几百块钱;小气的客人竟然把包厢里没吃完的果盘打包。还有坐着轮椅来玩的老板,进包厢先吃速效救心丸压惊,玩得她心惊肉跳,生怕出事。又说领班对她不好,给她安排的都是又小气又难伺候的客人,每天陪到凌晨一两点,一个包厢能喝上百瓶哈啤冰纯,都快撑死了。

李沫那天也喝多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客人跟她玩色子,客人输了只喝小半杯,她输了却喝满满一大杯。她身体不太舒服,喝了六七杯以后,肚子撑得难受,吐又吐不出来,不愿意再喝。但客人不放过她,几个朋友也在旁边起哄。她忽然发了狠,说不喝坚决不喝。客人面子上下不来,端着一大杯冰啤酒,猛地泼到她脸上。啤酒沫蒙住她的眼,她脑子里“轰”的一声。她下意识抡起一个啤酒瓶,往对方头上砸去。客人侧身躲过,很快反扑过来,抽了她一记耳光。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将他们拉扯开。包厢里顿时乱成一团,啤酒沫、玻璃碴、发出刺耳电磁声的麦克风、打翻在地上的小番茄、西瓜片、花花绿绿的色子,还有暗红色的鲜血。

肖骏接到李沫电话时,正驶往城市东郊一个高档小区。他猛地掉转车头,油门扭到最大,一路逆行,赶到李沫上班的地方。服务生追着问他有没有预定、哪个包厢,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他进到888包厢,客人已撤离。李沫缩成一团窝在沙发里,头发散乱,仍在低声啜泣。他走到李沫身边,搂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李沫身体柔软,好像一只温顺的猫咪。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身体不停颤动。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流出来。他说:“别哭了,我送你回家吧。”

肖骏到过李沫住的地方许多次,但从未真正进去过。他通常在门口把东西交给她,就转身离开。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屋,李沫住在南面那间房,除了床和沙发,里面并没有其他家具,沙发上胡乱搭着不少衣服。房间弥漫着一股女人的香味。李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不好意思,平时这里也没什么人来,房间里乱糟糟的,没怎么收拾。说起来,你是第一个进到我房间的男人。”肖骏窝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我想攒一笔钱,回去开个美容店、服装店啥的,可以陪着女儿长大。咳,以前花钱大手大脚,到了真正用钱的时候,才发觉不够。”“没事,不够我来想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你不会跟我说送外卖攒钱吧!” 肖骏哈哈一笑,心中却有些黯然。他本想在沙发上多坐一会儿,李沫却让他先回去,说自己没事,让他去忙自己的。肖骏只好磨磨蹭蹭地离开。

后来他才知道,李沫被经理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说星空会所自营业以来还没有姑娘敢拿啤酒瓶砸客人,这种事要是传开,生意还怎么做。经理逼着她给客人道歉,还罚了她一万块钱。她一气之下离开了那家会所,但终究没有离开这个行业。肖骏劝她不要再做这个,反正手上有一笔钱,可以找份正经工作,或者自己做点事。李沫却说,正经工作一个月挣的钱,这里一天就能挣到,你信吗?

五十万。李沫说再攒五十万,今后的费用就够了。肖骏想,如果他再卖力一些,再节省一点,几年下来也能赚到这么多钱。可是李沫等不了那么久,每次说起远在老家的女儿,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雪上加霜的是,他们所在的城市为了迎接一次重要检查,勒令所有娱乐场所停业。李沫暂时处于失业状态。

在那段日子,无所事事的李沫跟着肖骏送外卖。多了一人配合,肖骏送起外卖更加得心应手。通常李沫上楼取餐,他骑着车在路边等。李沫下来,电动车立刻往目的地走。快到时,肖骏在车上跟客户联系,两人分头给客户送上去。两人一天最多能送到七八十单,成为星空广场无人能及的“配送之王”。到了晚上十一二点下班时,两人去街边吃烧烤。肖骏点了羊肉串、烤生蚝、烤茄子、烤羊腰等一大堆,还有冰镇啤酒。用送外卖挣来的钱吃吃喝喝,李沫特别开心。

她撕咬着羊肉串说:“你瞧,咱俩配合挺默契,以后失业,总算有门生计。”

肖骏喝了一口啤酒:“送外卖只能糊口——对了,你还回去上班吗?”

李沫咂巴着嘴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不上班就没钱……”

谈及钱的事情,两人又陷入沉默。留给肖骏的时间不多了。他在平台上疯狂接单,在路上狂奔,最多一天送了四十八单!他一度冲上榜单,收入再次破万。有时李沫让他送东西,他也只好说自己没时间。李沫劝他不要太拼,外卖做死了,能挣多少钱,还不如我出去——她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李沫之前跟他聊过,里面姑娘要么不做,要继续做下去,迟早会走到那一步。领班、经理威逼利诱,姐妹们现身说法。只要有一次动摇,就没有回头路。一次就足够。

不知道为什么,李沫最近有些不对劲。聊天有一句没一句,他有时心里不踏实,便打电话过去。那头却把电话挂了,发信息过来说正忙着。一天深夜,李沫忽然发了定位给他,让他来接。他看导航上是一家酒店,跟他住的地方相距十来公里。他已经洗澡上床,抽着烟刷手机。他本想让她自己打车回去,编辑好文字,拇指迟疑着,始终没有摁下去。他想想还是套上衣服,到楼下骑上充满电的电动车。开在黑黢黢的路上,他心里莫名其妙发慌。他加快速度,往酒店开去。这是城市郊区一家宾馆。他打电话过去,她却不在酒店,在电话里讲了半天,好歹在离宾馆不远的路边找到她。她裹着一件外套,手里抓着包包,神色惊慌。她好不容易跨上车,催他赶紧走。一路上,她紧紧箍住他的腰,甚至勒得他生疼。

走了十来分钟,她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断断续续地说:“第一次跟客人出来,第一次,那个人很喜欢我,很喜欢我的,之前跟我说了很多次,我都没答应,他出了一大笔钱,多到让人无法拒绝,我想到女儿——其实我自己没什么——头脑一热就答应了。到了酒店,我突然有些害怕,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偷跑出来,躲在路边,这里打不到车,打不到车。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做……”说着说着,她伏在他背上轻声啜泣起来,身体一颤一颤。一股温热从身后传来,肖骏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动、心酸,还是干脆抱着她痛哭一场。

他紧紧握住车把,缓慢而坚定地向前驶去。灯光刺破黑暗,形成一道白色光带,一群蚊虫在光带中无声飞舞。车身从中间穿过,蚊虫四散开去,消失在暗夜里。远处天空出现一道淡紫色的光,然后第二道、第三道……光线聚拢,融为一体,成为一团红色光晕。天快要亮了。他向着那道光驶去,仿佛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他扭过头对李沫说:“要不我们离开这里吧。”她问:“什么时候?”他说:“现在。”

责任编辑 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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