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的冰山角之夜

2022-01-09 09:01刘嘉仪
青春 2022年1期
关键词:眼睛

玫瑰色的薄暮飞逝在西方的天空,所有的星辰排兵布阵,从东方的天际线涌出来,杀出来,直到燃烧了整个夜空。

他们是在燃烧的,你能感觉到他们疯狂甩出身体里狂放的火焰,在无际而高大的苍穹里飒爽地大笑。可是你听不到那些卷着炽热的笑声,还有燃烧的声音,也许是像无数木柴熔化在火舌里的噼里啪啦罢,你听不到那些他们瞄死了星轨尽头,在寰宇里泅渡的时候,脚步下激起的浪花声。你可以时不时看到,有那么几颗,凛冽着犀利的寒芒,挥过了漆色的穹顶,瞬间不见了踪影,悄无声息地让暗夜见了血,而后寒夜又冷着脸愈合了修长锋利的口子。

冰雪覆盖的山脉上,铺展着无边无际的松林。时间于此宣告世界,这里的一切就是他的爱人,于是这片大地上的一切都停滞,在夜里没有一丝响动,永葆了容颜。他偏爱睡着的美人,于是恩泽松林别样的赠礼。

是什么呢,作为见证者的猫头鹰时常沉思。是什么呢,他用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不知道第几个午夜。

动物们都早已归巢了,夜是葬礼,巢穴就是坟墓,生命安详地躺在棺椁里,享受时间洪流的驻足。每一簇盛放在松上的雪,明明是苍白如同尸骨似的,在此刻却滋生出绝妙的魅力,好像俄罗斯的文学,炸裂出醇香的艺术性来。他拢着翅膀,小心翼翼地呼吸,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雪堆轻飘飘的,如同天山上的白云,稍让气息碰到,就会引起一场小型雪崩,从苍绿的松影上跌落下来,摔个粉碎。

他快速地转动了一下脑袋,又恢复了头的位置,严肃得好像一尊雕像,与他脚下踩着的树枝融为一体,僵硬地保持着无聊的姿势,只有在空气中晃动了几下的耳羽证明了他刚刚动作的真实性。

他认真地思考,是什么使得这片古老的松林如此与众不同,时间究竟将什么样的魅力赐予了她。

在这个和过去几乎别无二致的世界里,他不安地觉得有什么飘散在四周,和他过去嘲笑的所有猎物都不同,这种不可名狀之物毫不隐匿自己的存在。

狂妄。这是猫头鹰先生对这个别致存在的第一形容。

在这个和过去几乎毫无不同的天地里,他惊恐地意识到有什么潜行于周围,和他过去讨厌的所有猎物都一样,这种不可名状之物长久消声自己的脚步。

狡猾。这是猫头鹰先生对这个独特存在的第二形容。

在这个和过去几乎完全相同的空间里,他错愕地判断有什么充盈着四下,和他过去心仪的所有猎物都一样,这种不可名状之物暗中掩饰自己的魅力。

迷人。这是猫头鹰先生对这个奇特存在的第三形容。

他很快认识到这种不可名状之物虽然拥有他所有不幸猎物的特点,但绝对不是他的猎物。

他的耳羽在流淌的月光里小幅度地抖动。

这个东西仗着自己的与众不同,在夜晚的雪松林里招摇过市,同时聪明地让脚步不复存在,皎洁的雪于其而言就是完美的地毯,白色的绒毛把所有的触碰都完美藏起来,而其绝妙之处在于醉人的魅力,这种精妙绝伦的魅力无法用眼睛看到,反而将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

这必定就是时间赐予松林的好礼。

他思量着,确信自己得出了正确的答案,满意地沉醉在自我奖赏的得意里。

他终止了这段漫长而深刻的思考,这使他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就像一切浑浊的东西瞬间都被冲刷走了,随着寒风被远远抛弃在世界尽头,一切沉重的东西都变得轻盈了起来,重力不复存在,灵魂悬浮在空灵的宇宙里,逍遥在朗朗的明月和松香里,他惊奇地发现这是多么奇妙,好像有什么鲜活了起来。

鲜活,这使他顺其自然地想起了某幢建筑里的一个人类,他的老朋友。

他经常光顾那个小镇,当然,是在夜晚的时候。

在夜里,许多感知都会发挥到淋漓尽致,就和灯光往往在漆黑里最明亮,火焰往往在寒流中最温暖。在夜里,他总能发现不一样的东西,但他绝不认为是黑夜本身赋予了他这种珍贵的能力,这似乎是其他什么赐予的丰饶,夜晚对于他来说是代表收获的秋天,身体机能正常运作所必备的猎物,这是金黄并且沉甸甸的麦穗,猩甜滚烫的鲜血会融入他的身体,灌溉他所有的羽毛,这使他获得满足;以及,那个人类的眼睛,确切地讲,眼神。

他就停在暮色中老的树枝上,睁着眼睛,凝视着窗户里。

屋子里的灯火融化进清澈的玻璃之中,暖色的光灌满玻璃后,又潺潺流淌到墙外,晕染到周围的墙壁上来。书桌上摆着几个模型,模型靠着墙,房间的墙壁上装着巨大的书架,数不清的书籍陈列在上面,沙发上堆着书,还有茶几上,那些书就和春天的梨花一样,纷繁地开放在整个空间里,一切都保持得井井有条,富有一种在人类之间达成共识的美感,书桌后就是他的人类朋友——尽管对方并不一定知道有一位奇妙的夜猫子先生经常前来拜访。这不重要,他心想,这些都是小小的开胃菜,他会例行公事地先欣赏一下这油画质感的场景,然后去品味正餐,真正吸引他的事物是那双眼睛。

他没有过多地关注那双眼睛,但必须承认那是漂亮柔和的眉毛,还有那对恰到好处的眉骨和眼窝。他难免想起了中国的那句诗,对,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灯光被优越的眉峰挡住,于是阴影就洒下,这使得那双眼睛愈发明亮了起来,好像外物都可以被阻挡在眉目之外。

不过似乎有个特例,这个特例长久地驻扎在这个房间里,在书籍上、台灯边、书桌旁,那双眼睛的海洋里。这个特例是难以描绘出来的,是一种超越了时空概念的东西,就好像一把锋利的唐刀,将那个身影同周围的一切割裂开来,不是世界抛弃了那双眼睛,而是那种目光放逐了世界,身体的主人超脱到了更加盛大的纪元里。

乌黑的眼睛本来是黑玛瑙一样蕴藏在眼眶里的,但是灯火为其渡上了一层别致的金色,这让那双眼睛看起来又像是一对浑然天成的琥珀,那些他无法解读的神思在其间飞快地闪回,荡漾,时而奔涌,宛如其间倒映的一切都是烫金般的飞鸿,围绕着墨色的瞳仁旋转,玄妙地运行着。鎏金的思绪是海底游弋的鱼群,还有火红的珊瑚,在海浪里燃烧,鲸落也吟唱,海豚潜跃腾起,浪花高高抛起海盐,星辰点燃天空,声势浩大燃尽黑暗,燕鸥在鸿蒙初醒之中宣告黎明。那双搅动着太阳般的金色海洋里,精密而复杂地上演着一幕幕晦涩却活跃的思维产物,就好像是那片亘古的星空,凛冽却热烈地在洪流巨浪中博弈厮杀。那是一片飘满了鲜花和坟墓的海洋,挥舞着绶带和势不可挡的惊涛骇浪冲向了黎明的方向。

何等精彩,何等精彩啊!

每当他欣赏完这场伟大的盛宴时,他便难以抑制地在心底赞叹。

夜猫子先生按捺住拍打翅膀来鼓掌喝彩的冲动,只是微妙地眯了眯眼睛,那双平日里几乎毫无感情的圆眼睛,此时难得地泄露出一丝陶醉。不过他依旧难以忽视那种奇怪的感觉,有一个幕后的存在也在欢愉地大笑着,只不过没有任何声响,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存在是演出的缔造者之一,藏在那双眼睛里,无比骄傲地雕琢着什么。这个存在是演出必不可少的一分子,充当着演出的胚胎。一个默默无闻的见证者,以及一个隐身的演出者。

就在前不久,他在白昼里找了个好地方休息,又提前梳理了羽毛,他照常出席成为伟大演出的观众,但是意外发生了,那片金色的海洋突然停滞了,而后,又过了不到半秒,这位人类朋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地抓起桌子上的纸张,摔掉笔,高昂起头,眼睛睁得极大,似乎沉浸在无上的喜悦里,然后冲到门口,一脚踹开门,跑了出去,只留下激动的叫喊破窗而出。

那双眼睛里好像有喷发的火山,滚烫的岩浆就是汇集了无数个日夜的海洋,在这一刻到达极致。

他从未在其他人类的眼睛里收获到这种演出,为了这样的珍宝,他难得拜访了酒馆、商店、充满烟火气息的街道,然而一无所获。坏消息是,他一无所获,没有发现小点心以及漂亮的眼睛,而好消息则是,他没有了那种神秘的违和感。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不可避免地焦虑了起来,因为对那种特例存在毫无头绪的苦恼,而并非那双绝妙眼睛的祸。是的,他每天的白日梦里都是那双眼睛,但同时,他也好奇着那个演出者。

他冥思苦想,甚至把身处寒冷风雪的痛苦流放到了现实之中,自己则一股脑儿着魔一样扎进冥思苦想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昏黄的路灯上,圆形的大眼睛倒映着灯火通明。

倏然,他在回忆和思考里触及了那个神秘之物的鳞片,用老话讲,他如同触电一般惊觉到了什么。

借着这一难得的宝贵知觉,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个乘胜追击者,既然触碰到了那鳞片,那么干脆扑上去抓住整个面貌,好一探究竟。

他深吸一口气,暂时从刺激而投入的思想追逐中脱身出来,才发现身上已近覆盖满了积雪,路灯下站着一个小朋友,正一脸好奇地直视着自己,眼睛里闪烁着发现新奇之物的喜悦,他于是抖落了满身盐粒,炸起毛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还发出恐怖的威慑声,如他所预料的,小朋友很快逃离了他略微敷衍的恐吓现场,没错,号啕大哭跑开的。他满意地收回了那副姿态,用喙好好整理了自己一番,然后再次展开了对神秘存在的追捕行动。

他去回忆所有的细节,对方蛰伏在人类朋友的双眸里,盛装参与着其中的编排,他甚至隐隐窥视到了对方乘着一艘巨轮踏上了浪头,高高举起了金色的号角,像是船队之一的引领者一样,指引着一个方向,于是那些船就驶向那条丰盛的水路,朝着生长的天际线平稳前进。他飞跃到了甲板的栏杆上,又飞起来,跟在燕鸥们身后巡视着一切,无比愉悦地沉浸其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所有的苦恼,飞快地掠过巨轮上的影子,向着前边美丽的海面去了。

当他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偏离了最初的目的,懊恼像毒蛇一样嘶吐着信子缠了上来,烦躁让他无法继续思考。在午夜昏黄的灯光里,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而后,又过了不到半秒,这位猫头鹰先生从路灯上高高跃了起来,用力扫开四周的积雪,振开翅,高昂起头,瞪着圆眼睛,似乎身陷无比的愤怒之中,然后朝向空中,双爪蹬离路灯,飞上了天空,只留下路灯上簌簌落下的雪花。

他在高空飞行着,告别了沉睡的大地,穿行在巍峨奇崛的云山之中,月亮还是遥不可及地悬浮在深邃的、如同黑洞的天上,高处不胜寒一样冷清清地俯视下方,他的耳边全是气流的奔跑声。

他已经离雪松海太远了。太远了。

他从云霄下到凡间,借了月亮的光环戴在额头照路,清澈的脊背贴着云的下腹,雪白的翅膀划开那些松软的云雾,幻化成为一道皎洁的亮影,颔首向下望去。

滚滚的浓烟,还有石榴般鲜红的雾气,洒向了尘埃之中。脉搏喷发出沸腾的日冕,薄薄的刀锋过滤出朱砂,白玉粉碎的渣散落在空气里,由于重力的作用,好像冬雪一样坠落下去,许多影子搅动在一起,在金色的流星里湮灭。白森森的枯树林,高举着跳动的太阳,洪水般的浓烟碰到就升华。

心脏被不知名的力量紧扼着,脆弱的喉咙好像扎根了夏日的棉花田,拥挤而闷热的声带上所有的声音都窒息。他没有参与其中,甚至在他的已知中,这一切都是时间的常客。

他想快些离开,可是飞不到尽头,于是钻上云霄。

但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是什么呢?这种感觉伴随着一丝熟悉的感觉,让他在复杂的情绪里觉得格外悲伤。

他去回想,但记忆触目惊心。

他在记忆中躲闪方才的经历,然后被先前的回忆绊到了脚。

那是松林和眼睛,而其中深藏的存在收回了勾起的脚,仿佛刚才使诈让他摔倒的举动只是个幻觉,然后轻轻笑着化作缥缈。

那个不可名状之物和航船上的引领者立在他的羽毛上,身影却只有一个,或者说,此刻二者合而为一了。

他站在星云堆砌成的山脊上,进行着探索。

毫无疑问,沉寂是容易被他忽略的,美丽的松林之所以在夜晚如此不同,他愿意称之是其功劳,空间里的一切都因为陷于好梦的泥潭,从而停止了对声波的制造,与聒噪热闹的白日不同,他敏锐地将感官和万物连通起来,于是他就是万物的分身,沐浴在更加明晰的现实里,只不过这样的现实贴近梦幻般美好罢了。

然而他挖掘到了一个问题,那么既然沉寂是夜的赠礼,又是怎样出席那位科学家眼中的盛宴的?这是一個问题。

许久,许久,当天空开始有些泛白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他的归属地——只不过是一颗老松树树干中的一居室而已,狭小却可以营造足够的安全感。此时,宇宙空间里的深蓝色从云层灌溉下来静候破晓。

他想起了在路灯上的思考,以及那个孩子,然后如梦初醒。

如果沉寂在人心或意识里生长成熟的话,那势必会开辟出思维奔涌的纪元。

好像一切难得的思想果实都寄生在沉寂的树上,等着秋风徐来。风会吹得树枝哗啦啦地响,昆虫在夏夜的夜半吟诗作赋,鸟叫会在屋檐下长久地回荡,枯叶在秋天的阳光里破碎,这些不会被听到。但是,每一次的吐息,带动气流在气管里流動,发出呼呼的轻响,然后丰盈肋骨后的双肺,每一朵肺泡绽放的声音都被感受,然后气体分子掀开晶莹的细胞帘子和血管膜,扑进红细胞的怀里,灌溉着身体。

这就是那片思维的海洋只在那双眼睛里奔涌的原因,并建造了乌托邦一样的世界,然后又在得到答案或者回报的时候,像火山一样抛洒出岩浆和漫天的火山灰来,满足和狂喜,沉寂指引,并且塑造杰作。

他承认,沉寂在外塑造了事物别样的美感,在内指引了思维的导向。这是一个伟大的存在,那么他在荒凉大地上途经时,产生的熟悉感,想必就是这了。而沉寂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他幻想着自己像之前一样,在松林里享受美,在窗前探寻思维的喷涌——他在此时和什么融为一体了,是寂静,作为见证者。

当纤美的舞者在聚光灯下舒展开舞姿的时候,观众们就屏息凝神;当大提琴发出悠扬的音色时,观众们就屏息凝神。他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飞行,将一切尽收眼底;他从焦黑的大地上掠过,看遍了人间。

那么更多的、无尽的,那些他未曾窥视的历史和现实,总有什么在见证。

伟大的寂静,或许它不会见证所有,但是在午夜的时候,无声的泪从面颊上消逝的时候,有人站在疮痍大地上哑然的时候,欢呼之后短暂的凝重死寂里,无数个历史洪流中无声的伟大时刻,都被见证,除了时间本身,这个最年迈的观看者以外,沉寂包揽了最庄严、沉重的演绎。没有声音,于是色彩鲜明,于是原本暗涌的,就破茧,泼洒在知觉里,疯狂论证此刻的真理。

他答对了三个谜题的答案。

他探寻着关于沉寂这一事物神秘却神圣的属性,并大胆地认为已知的情报不过是冰山一角,触摸着这些奇妙的属性,来自不同事物的不同属性,他从未觉得世界如此清明,就好像那些松针、流星、瞳孔还有炮火都混沌在一起了,一切都分解,然后融合,在巨大的熔炉里冶炼成了一尊滚烫的冰块,它并不浑浊,反而是纯粹到可怕的清澈透明,以至于几乎无人能一睹芳容,平静地端坐在冰山的某个角落,幽灵一般长存世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冰面上的生物。偶尔望过去,有的见空无一物,便无事发生;有的见空无一物,则物尽其用。

他无法确定这块烫冰身在何方,只是四下张望,缘由不清地彷徨,身心全部为之着魔,在冰雪里扫视,此时已完全忘记了外物,山的某一处能否挖掘出答案,中意的结果能否出现。

他想探寻这块冰,将它在心口捂热,看它燃烧。

其中跃迁的粒子,又是谁衣摆招摇着的光。

那么,冰山的一角,当我触碰到你的全貌时,你还会是你吗?伟大的沉寂,猫头鹰的冰山。

新的节点降临,黑暗妄图合众绞杀黎明。伴随着不知什么的低吟,青瓷色的天空碎裂,鎏金的阳光暴起,宣告天下,新世界将盛大行进。

本文获第七届“青春文学奖”散文奖第一名。刘嘉仪,山西太原人,2002年生,现就读于山西省忻州市忻州师范学院地理系地理科学专业。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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