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的花儿(外二篇)

2022-01-09 09:01韦斯琴
青春 2022年1期
关键词:子女母亲孩子

韦斯琴

从工作室走回家,步行大约十分钟,道路的两边共有十几户人家,都是拥有独立小院的别墅。每户的院墙都别具风格,有欧式雕花铝艺围墙,有徽派青瓦花窗白墙,有日式叠石矮型院墙,也有较为简便的竹篱笆墙。

各家的小院里,都种植了树木、花卉、草坪或者蔬菜。因为每家院子接受阳光的面积不同,施肥和修剪也有差异,即便是品种相同的花木,开花的时间与形态也各异。这便给时常路过的我,平添了许多驻足观赏的意趣。

因为是邻家的花,枯湿肥瘦皆由花的主人把控。无花的时节,路人大多无视地走过。可走着走着,突然之间,便花开满枝,艳惊四鄰了。

花开在别人的院子里,我只是隔墙观花,这便多了一份艳羡,那花儿也越发显得娇媚。

家对面的住户,因为两个孩子在市区上学,整个春天都未见他们回来。可他家竹篱笆上的蔷薇花,开得那个婆娑呀,像一群在春游的孩子,每张笑脸都盈着十二分的喜悦。粉嫩的花瓣,似婴儿的红唇,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轻抚一下。那一抚,花香便追着我跑,袖口、发梢、唇齿皆溢着甜香。

拐角处的那户人家,有一株米黄色的木香花。细密而圆润的小黄花,从草坪一直开到二楼的阳台上,像一长串的小星星,优雅安静好奇地朝路人张望。每次走过,我都会驻足很久。那分明是一条弥着淡香的花瀑,清幽直曳到我的心河里。

我于是下定决心要买两株木香花,种在工作室的门前。花木公司如约给我运来了两株老木香,它们在我的门前蓬勃生长,很快就攀成两堵绿墙。次年的暮春,花苞在绿叶间挤挤挨挨地冒出来,可惜花色不是我期盼的米黄,而是月白略泛浅绿。满屏开放时,也是艳惊四邻,幽香满院。但我总觉得,与预期的那份雅致还差了点距离。

与工作室相连的那户人家,喜欢种菊。深秋时,满地金黄的野菊在晨光里合唱,清香扑鼻,诗意盎然。每次走过,脑海里便漫出陶渊明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走着走着,张家的紫藤花已开成满架紫雪,李家的绿梅也满枝清芬。还有赵家的碧桃花,孙家的凌霄花,钱家的玫瑰园。

邻家的花,此谢彼开,景致一页接着一页轻轻翻开,这十分钟的路程,像是在细赏宋画长卷,岁岁年年,芬芳清远。

有时驻足赏花,园主人便走过来和我闲聊几句。我们夸这些花的美,也夸彼此孩子的可爱,顺便再夸夸主人家的小狗小猫乖巧。因为这些花开,邻里间相处都很融洽。

养花本是一种美善,花开则更见美好。而生长在各自小院里的花草树木,它们因为彼此为邻,相互间也该有一种默契。

有白云清风悠悠地呵护,有阳光雨露静静地滋润,有蜂蝶和百鸟传粉递话,它们或许比人类更惬意地享受着尘世的晨与昏。花为主人,谁非过客?梅妻依然,鹤羽翩翩,而和靖焉在?

静静地走过,细数春秋,我朝每一朵花微笑,我向每一棵树致意,并以我的笔墨,描述它们最美的瞬间,让它们以书画、以文字的方式进入精神的生态园。在画面里,它们尽情地摇曳,却永不凋零。

这些邻家的花和路过的我,或许前生曾是一起打猪草的玩伴。也或许,来世我为花木,而它们是赏花的人。自然万物,彼此照应,相互成全,天地才有大美。

走着走着,秋风渐凉,桂花已透出甜香。静静地注目,深呼吸,我们相视而笑。

母亲一大早从菜园里回来,她的竹篮里有长条的丝瓜、翠绿的黄瓜、浅绿的茄子、薄皮的青椒、银杏黄的香瓜,还有几朵初开的红莲。

这一篮的鲜嫩,在赭褐色暗旧的竹篮里,交错着、叠加着,交头接耳,神似一场庆丰会。

竹篮之外,还有一堆她用镰刀割回来的毛豆秆,饱满的毛豆,三五一簇地在阔叶间细语。豆叶里还藏着两条润绿透碧的胖瓠子。

“瓠子是隔壁小薛送的。我也送了些青茄子、红苋菜给他们。”母亲喃喃地说。

盛夏的早晨,我们围着母亲的菜篮子,拍图片,吃早餐,喜滋滋地分享着收获的快乐。

近十年,我住在芜湖的时间比较多。五年前,买了一处临水的房子,本打算做工作室,但一直未顾及整修。于是,母亲便将门前的绿地开垦成了小菜园,让四季的蔬果在门前交替成一幅幅清丽的田园风景画。

春天的韭菜、大蒜,夏天的豆角、丝瓜,秋天的扁豆、南瓜,冬天的萝卜、青菜。最妙的是,因为临水,夏有一池红莲,秋有芒花婆娑,冬有残荷擎雪,春来柳丝如烟。

野鸭、白鹭在这片水域自在地飞鸣,仿佛水上巡警,惊得其他鸟儿竟然不敢来偷食蔬果。

其实,母亲种的蔬菜我们根本吃不完。所以每次有亲戚朋友来访,母亲便会备一篮时蔬让他们带回去。左右邻居自然也是我家小菜园的第一分享者,连同小区里扫地的阿姨、巡逻的保安,都时常提着我家的黄瓜、茄子,回家做饭。

母亲的好脾气、好人缘,在蔬果之交里得以延展。大家都很敬重她,扫地阿姨每次都会把我家院门外的落叶扫得格外干净,隔壁人家每回开车出门,遇见我母亲,都会减速,摇下车窗和她打招呼。

邻居家里钓的鱼吃不完,也时常送来给我们。他们养的鸭子下了蛋,也会送一些给母亲。一来二去,邻里皆成朋友。

西院老夫妇种的冬瓜,攀藤到了我家院子里,开着白色的大花,结了一个十几斤的大冬瓜。母亲待冬瓜长熟,便剪下来抱给他们。结果,第二天早晨,这对老夫妇又将冬瓜的五分之四送给了我们。

这氛围,像极了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一家煮鱼,家家孩子都可用鱼汤拌饭吃。一家炒蚕豆,全村的孩子都立在屋檐下吃蚕豆。

分享,是世间最美的情怀,与贫富无关,与年岁也无关。它是一扇迎接光明的窗,当你推开,煦暖的阳光即刻令人身心舒畅,窗里窗外皆明朗澄澈。

立在此窗前,伸出分享的手,你永不孤独,永怀喜悦。

人生若此,大美也!

假日里,带孩子们回三亚看海。晚饭后,十岁的儿子要去肯德基买炸鸡块,我们便沿着海边大道散步过去。

秋天的三亚,气温在摄氏二十七八度,晚风拂面时,十分凉爽。椰子树的长影在风里婆娑,树干被彩灯缠绕着,灯光在赤橙黄绿间跳跃,天空大朵的白云,也被灯光映成了彩色。路上行人不多,鸡蛋花的甜香四处弥散。

我们从肯德基的门店走出,小儿提着刚出锅的鸡块。他兴奋地说:“妈妈,我很喜欢三亚。等我以后读完大学,就来三亚生活,我要在这儿住五十年。”他说这段话时,我们正走过一座茶楼。茶楼里空无一人,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坐在门口的藤椅上。他睡着了,正打着呼噜。

我便调侃儿子说:“如果你大学毕业了,在三亚住五十年,那会不会像那老头,面朝大海打着呼噜?”

“要是那样,爸爸妈妈在天上看见你的样子,可能会有些失望。”我脱口而出。

儿子反问:“为什么失望?”我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回到家里,我和女儿聊起刚才的话题,她也同样反问我:“为什么失望?能心无牵挂地面朝大海打呼噜,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说不定那老头就是茶楼的老板。能在三亚投资一座茶楼,至少也是中产以上的人。”女儿接着说:“在海边拥有一处茶楼,喝茶、聊天、看海,这可是许多人的梦想啊!也许这茶楼是他的儿子或者女儿投资的,他只是帮忙守店。要是那样,说明他的儿女不仅事业有成,还很有生活情调。”两个孩子互相补充着,他们坚信那老头是个幸福的老头。

见我沉默着,儿子又补充说:“他都七八十岁啦,能坐在晚风里睡大觉,说明他身体很好,人也很乐观。”

被他们俩一阵“洗脑”,我也基本赞同了他们的观点。当姐弟俩低头分享炸鸡块时,我走到阳台上,面朝大海,反思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失望”二字。

其实每一位母亲养育子女时,都会情不自禁地让世间一切的美好,和自己的孩子关联在一起。健康、快乐、富足、责任、担当、成功、平安、幸福、美满。而关于子女,父母的思维里已自动屏蔽了灾难、痛苦、落寞、伤心、绝望……仿佛那都是别人的事。父母倾己所有,为子女遮风挡雨,为的就是让他们远离灾难、痛苦。而随着父母时间、精力、财力的付出,我们对子女的要求也正在逐年攀升。等孩子会背唐诗宋词时,父母在惊喜之后,便悄悄找古典文学的老师,试图教孩子学习声律,以便将来自己作诗。当孩子的数学得满分时,父母便忍不住要去奥数班报名,好让孩子将来成为科学家。

父母们设计着子女的未来,谋划着子女的当下,规避着各类风险……但我们很少去设想子女的晚年,因为那会儿,父母大多已不在世上了。

其实,我们能陪伴的是子女的童年,能引导的是子女的少年,能笑看的是他们的青年,能帮衬的是他们的中年。

谁都希望子女大有作为,谁都期盼子女幸福美满。可芸芸众生,谁不是父母生养?而平民百姓,庸常岁月,正是汇成社会万象的主力军。平庸是常态,不平庸才是異态。安贫乐道不好吗?小富即安不好吗?平淡一生不好吗?

我立在夜幕里反问自己。如果,儿子将来老了,面朝大海,打着呼噜,我应该庆幸,他此生无灾无痛到晚年。我更应该庆幸,社会依然安定,世界依然太平。

等到七十年以后,每个男孩都会成为老头,每个女孩也都成了老太太。七十年,可以倔强,可以疯狂,可以痴爱,可以放弃……而最终,一切都值得,一切又都能归于平静,那就是好的人生。

晚风从海上吹来,带着腥味,也弥着甜香。我走回屋里,拥抱我的孩子们,他们重新定义了我的人生观。

女儿抚着我的头发说:“每个妈妈的身上,都有种特别的味道。这种味道,是我一直以来最为深刻的记忆。”

儿子补充说:“可惜,人类离开这个世界时,记忆都会被清零。所以,下辈子就算再见到自己的妈妈,也绝对是不认识的。”

哈哈……我大笑着走到阳台上。

泪,从眼里涌出来……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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