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茫的同时强大,她让她们拥有真正成熟的面貌

2022-01-10 09:17赵佳佳
南风窗 2022年1期
关键词:西海固山海水花

赵佳佳

作为一门艺术,表演同时关照世相与人心,它首先摊开真实,进而摇撼魂灵。热依扎塑造出了李水花,角色虽生于幽微,其生命力却难以摧折;在长天大地之间不断摔打,虽谦卑却从未真正变得温驯。她们最终都成为了母亲,她们的内心深处,有共同的女性核心。那个核心所具有的能量,让她们在微茫的同时强大,在柔软的同时坚硬。我们当以爱为它命名,那就像是镶嵌在她人格里,一颗闪光的水晶。

《山海情》里的李水花,和热依扎此前塑造出的角色都似乎不太一样。

从前,她出演《甄嬛传》里的宁贵人叶澜依,或是《长安十二时辰》里李必的侍女檀棋,都是那样爱恨分明的女性形象。从她们淡漠如霜雪般的神色里,人们就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主体意识,一种不可侵犯性。

但李水花不同,成长在西海固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她不得不被父亲强嫁给她素未谋面的男人,只为换取牲口和水窖。她本已经踏上逃婚之路,却因为担心父亲被伤害而原路返回。她接受了命运强加给她的婚姻,并且在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不断辛勤劳作,始终忠于自己的家庭。

她瞧人时眼睛总是从低处往上看,从前存在于叶澜依和檀棋身上的那些外在的棱角,被悉数收敛起来,却把硬骨往心底内化而去。

她说水花给了她莫大的力量。对她自身而言,差异可能在于,出演水花时,她自己也成为了一位母亲。

她是在哺乳期完成了《山海情》的拍摄。她知道,从前“只活自己那部分”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能够为水花注入灵魂的原因可能是,如今,她们的生命,都承载着另一个生命。

于2021年年初播出的《山海情》,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宁夏西海固地区的人民,响应政府号召进行易地搬迁,并且在福建省的对口帮扶下,将寸草难生的沙石土地建设成富裕宜居的新城镇的故事。

在剧中,热依扎饰演李水花,一个美丽、善良、聪慧、家境贫寒的女性形象。她的心上人原本是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主角马得福,但她最终被父亲李老栓“卖”给了隔壁村的安永富做媳妇。

安永富想要给水花挖一口全村最大的水窖,但水窖塌方砸伤了他的双腿,落下了终身残疾。在岁月的淘洗中,水花没有背离自己的家庭,最终凭借一己之力支撑起生活。

由于出色的演绎,在今年年中的白玉兰颁奖礼上,热依扎凭此角色角逐“最佳女主角”奖项,但最终错失视后桂冠。水花在《山海情》中的戏份并不多,这也许是热依扎落败的原因,但这完全无法掩盖水花的出彩。

在西海固的风沙中,热依扎不再是那个肤白貌美的标准美女,她的皮肤干燥泛黄,面部散落些许斑点,两颊还有日晒留下的两团酡红。她的体态毫不挺拔,略微塌缩着肩膀,讲一口流畅的西北方言。

水花在剧中的首次现身,就是她为了反抗父亲强加给她的婚姻而逃走,她和村里的几个大孩子一起跑过遥远的山路,跑向远离村庄的铁路沿线登上火车,却被赶来的得福撞个正着。

她一开始瑟缩着肩膀背对着得福,不敢跟他对视,接着,她小心翼翼地转身过来又问他:“你是要抓我回去,嫁给安永富的吗?”

得福最后没有带走水花,他搜遍全身上下所有的钱,全部塞进了水花手里,希望她能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热依扎在思考这场戏里水花的反应时,她想,水花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她一定是选择拒绝,不敢用手去接,甚至连看一眼都会显得卑怯。于是她表现出了一种悲哀与无奈、委屈与心酸交错而成的神情,她像流浪猫一样望向得福,流下了眼泪。

水花拥有了逃走的机会,但她最后却没有选择离开。

由于担心父亲被接亲的人伤害,她最终回到了原地。这也是水花这个角色的核心特质,她的柔善和慈悲注定让她的反叛变得不再彻底,也为她的生命蒙上了一层保守的色彩。但毫无疑问,她的选择也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女性的挣扎与妥协。

在这种挣扎与妥协之下,水花身上蕴藏的那种强大的生命力才更显得真切和可贵。

其中有一场戏,讲的是水花拉着板车,板车上驮着丈夫、女儿和所有家当,在七天七夜的时间里就这样拉着板车走过四百多公里的戈壁滩,最终移民至闽宁村的故事。

热依扎觉得,如果一个女人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是要给自己一些精神上的动力,于是她在拍摄时,一边拉着车前进,一边领着女儿唱起了民歌,大声地唱着:“快了,快了。”就在辽阔的天幕下,在熹微的天光中,一步步地走向了目的地。

水花可不会让自己把这理解为人生的苦难,她只会笑着说:“好着呢。”

水花柔软,但却并不柔弱,这二者之间有重要的分别。

这个角色的反叛虽不彻底,但热依扎准确地呈现了一个出走失败的、传统的女性角色,是如何在有限的身份框架内让自己的生命产生重量的。

在剧中,福建支援西海固移民时,为他们带来了种植双孢菇的技术,但是建造菇棚需要两千块钱,因此大多数村民都不敢率先尝试,不敢去做这件无法预期回报的事。而得福的弟弟得宝拿出了在新疆挖煤挣的钱,建起了第一个菇棚。

水花主动想要去帮忙。她想在这个过程中学習养菇的知识,等到她自己有了能力,就想建起自己的菇棚,以改善困窘的生活。但她的丈夫安永富始终反对她的选择,觉得水花一个女子无法完成建棚养菇这件事,去给得宝帮忙只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对于丈夫的反对,水花心中不认同,她不会激烈地同丈夫争吵,但是却会固执地离开家里去做她认为对的事情。当丈夫以“你只是一个女子”这样的理由来与她争辩时,她虽然仍然是低垂着眼睛,但却会迅速地进行反驳,说:“女子怎么了?”

她深知命运中有些桎梏难以反抗,因此成为一个外在柔顺的人,但是她从没有放弃过自己憧憬美好、向往新生活的能力,转而把所有反叛与斗争都内化为她身体里的一把硬骨,内化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而这把硬骨,最终支持着她承受住生活中难以承受的重压,支持着她最终走向更美好的生活。

虽然在热依扎饰演过的角色里,《甄嬛传》里的叶澜依和《长安十二时辰》里的檀棋,表面上看起来都和水花那么不同,但是稍加观察就能发现,她们的内核是共通的。她们都是性情嶙峋、棱角清晰的女性角色,只不过那些棱角有外化与内化的区分而已。

在《甄嬛传》里,叶澜依是身份低微的百骏园驯马女,她早年间被果郡王所救,因此对果郡王产生爱意,后来却因神采酷似华妃而被招纳入宫,成为雍正的嫔妃,此后晋位“宁嫔”。

虽成为他人眼中一夜飞升、享尽尊宠的嫔妃,她却因为自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而悲愤难平。即便面对皇帝,她也是神色冷峻,双眼如寒星。最终为了给死去的果郡王复仇,她联手甄嬛,用慢性毒药一日日侵害皇帝的身体,使得雍正丧命。

而《长安十二时辰》中的檀棋,更是可以在一天之内确定自己对一个人的爱意,为了救此人的性命,她甚至不惜站上被火烧红的木炭跳舞。她是至情至性,毫不犹豫。

想要传神地塑造好一个角色,演员本身与角色之间必然有内在的相通之处。而上述这些角色最终都成为热依扎本人人格特质的注脚。看她的眼睛就知道,那是一双深邃的、意味深长的眼睛,其中潜藏的灵慧,让她很难展现出完全的天真无知,却让她所饰演的女性拥有了真正成熟的面貌。

2020年底,热依扎在微博晒出了自己和女儿的合照,她没有化妆,抱着女儿,而小小的孩子正在亲吻她的脸颊,她写道:“我是你的翅膀,你是我的药,我永不倒下,你努力成长。”

热依扎的生命和另一个新生命建立起了难以断绝的关系。

她常公开谈论自己和女儿之间的趣事,她说早上醒来看着女儿,她们互相冲着对方笑,笑得眼睛弯弯也停不下来。她曾和姜思达有过一场对话,对话中她讲起这些故事的时候,眉目舒展,声音温柔。那种锐利的棱角被她收缩起来,像是担心伤害到孩子那样的,转而敞开了她那极其柔软的、母亲的怀抱。

在完成《长安十二时辰》的拍摄后,热依扎被诊断出重度抑郁症,如今已经很难再去追溯病情的成因。但是身为演员,她的内在评价常常会受到外界评价的拉扯,在这种长年累月的巨大张力之下,她精神上那根紧绷的弦就是这么断掉了。

那时候,如果有人肆意评价她的着装、她的体态,她会强硬地反击。但不难想象,这些举动的反作用力同样强大。

直到女儿出生,就像她说的,女儿成为了治愈她的良药,或者说,爱成为了她的药。

成为母亲这件事,让她重新变得强大。正是在成为新手妈妈的哺乳期,她无意间得到了《山海情》中水花这个角色,她带着孩子去拍摄现场,在工作的间隙照顾孩子。

那时候她饱受哺乳期的折磨,堵奶严重时胸部发炎,要用一根长长的针扎进去吸取脓液,因为要给孩子喂奶,她甚至不能使用麻醉剂。但她不仅承受住了这一切艰辛,还塑造出了震撼人心的李水花。

她说,是水花给了她力量。

在《山海情》里,走过七天七夜的路途,水花最终来到移民村时,得福领着她去看划分给她的宅基地,那里仍然是一片荒土,她必须得从打地基开始建造自己的新家。这其中有难以想象的艰苦,但是水花走到那片土地上,笑着说:好,好着呢。

在西海固能生存下去的人民,是最坚强勇敢的人民。

而热依扎与水花共同经受这一切,她们共享着同样的艰辛,也共享着同一份坚信希望总会到来的热忱。

那种乐观其实早已显现在熱依扎身上,她曾在接受采访时说起:“我觉得我现在特别幸福,我父母身体还不错,还能读书写字,跟朋友一块儿聚会到凌晨两点才回家,我还有一个哥哥,还有三只猫,卡里面有储蓄的钱,我还有一个不胖不瘦的身材,有一个健康的体魄。我觉得这已经很好了,你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好了。”

在这之后,她和水花一样,她们都成为了母亲。生活的重压可能曾经让她们难以喘息,让她们想要逃离,但最终她们因为坚信爱而有了力量,能够独自用双手托举起沉重的一切。

最终,希望会像阳光一样,把原本坍塌成废墟的内心,重新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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