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电影,抚慰我生喜悲

2022-01-10 09:17何子维
南风窗 2022年1期
关键词:牧野药神

何子维

世间从来无神,现实向来冷峻,生命危于累卵,但总有一种药可以透过胶片,直达病灶。当电影撞上文牧野,真心无路可逃。镜头不露声色,对准的是草根,光影忽明忽暗,述说的是情怀。它不挠痒,却惹人笑。它不抹粉,但动人心。它不意外,却抓人泪。我们不必指望一部电影救赎一个时代,我们可以期待一部电影抚慰我生喜悲。

简讯上,工作人员告知有点堵车,但到了约定的时间,文牧野从剪辑室里走了出来。

时隔《我不是药神》上映四年,文牧野正为新片《奇迹》忙活。

他一身黑咕隆咚的,坐在工作室唯一的独凳上。独凳被一圈高出它半个头的沙发围着。

坐在他对面的人会有点恍惚,有一种对应感,就像他的电影。

这算不上是某种新的电影,但我们需要这种的对应感,它提醒我们,在影院可以度过怎样的两个小时。

没想到的是,给我们这种对应感的家伙,比想象中年轻,不过是而立之年。他导了点药,拍了个神,救的却是心。

文牧野,吉林长春人,高考290分,就像一张“差生许可证”。

这样一个被人嫌弃的成绩,让文牧野可选的志愿只剩两个三本技术专业。一个是教育技术,另一个是新开设的广播电视编导。

从小“野”到大的文牧野选了广播电视编导,原因是听起来跟电影可能沾点儿边。他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只知道自己爱看电影,多的时候一周看10部。

等到进了大学,要说跟电影沾多少边,也难以避免教学资源的有限。直到大一期末,文牧野需要完成一个拍摄作业,就从学校借了台老掉牙的DV,拍了人生第一个短片。

他一拍片就兴奋,只是没料到,老师喜欢他的片子,更没料到,老师会在全专业140多个同学面前,郑重地表扬他。

夸,对一个套在差生壳子里十几年的人来说,是一种近乎重生般的鼓舞。在那之后,做名导演,成了文牧野的人生方向。

要走职业导演之路,接受正规专业的训练是必然。文牧野决定北漂,决定考研。而他一考就是三年,铆足了劲儿才考入北京电影学院。

在北电,文牧野师从诸大家,学养风范皆有所获。他忆及其导师中国第五代导演田壮壮,仅在日常聊天间,就对电影思维有潜移默化的提高。

如果说,二十来岁的年龄是左右人一生的重要时期,能不能有一个好的未来,取决于这个年龄段能否持续地保有自己的理想,以及积蓄力量的方法。那么,文牧野做到了。

理想,文牧野已经有了。至于方法,需要刻苦练习。

相比多数同学早早出去找活,比如写剧本、做场记等去实现电影梦,文牧野这个外省人赤手空拳地来到北京,没有名望,没有钱财,就老老实实地,一个短片一个短片地拍。

学院老师安排的短片作业其实只有一部,文牧野则前前后后拍了九部,现在网上還能找到四部。这些短片几乎都是他去拍广告,挣回笔钱,再找一帮同学拍。

如饥似渴的拍摄,把文牧野变得老练起来。形象生动的现实主义、有声有色的镜头风格,统统渗透进了他的电影语言,形成一股坚毅又柔软的力量。

日积月累,这股力量让文牧野接近了电影,接着又让他得到了宁浩和徐峥等“前辈”的认可,“文牧野是天生要做导演的人”,“他完全应该拍长片”。

是的,长片——文牧野得到了一个更大的电影世界。

在电影史里,新人导演第一次拍长片就拿下评论界与市场的双重认可,2018年的《我不是药神》犹如神来之笔。

拿下豆瓣9.0分,而华语片上一次拥有这个分值还是2002年的《无间道》。获得票房31亿,目前为止位列中国内地影史票房的第九名。

就这样,文牧野近乎以难以阻挡的势头开启他的导演时代。

以电影这种最大众、最便捷的艺术形式,《我不是药神》(以下简称《药神》)把医疗系统的复杂病灶的探讨,抛给所有人,获得大量关注,引发良性讨论,甚至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

在铺天盖地的讨论中,有一个弥久不散的问题缠绕着《药神》:“这样的题材能过审吗?”

文牧野就曾对媒体坦言,从最初写剧本开始,《药神》的主创团队就认真考虑过这方面问题,因此对于情、法、理之间关系的把握,尤其谨慎。

拿捏尺度这种功力,折射出文牧野举重若轻的能力。如果要究其由来,可能跟文牧野的性格有关。

跟文牧野聊上一会,就能有所觉察。很多时候,你可能以为他的一句话已经讲完了,但他马上会跟上“也许”“可能”等听起来欲言又止的尾巴。

说话没有激烈绝对的词句,不是因为犹豫,而是节制,因为在文牧野眼里“没有绝对”。

长期以来烙在影视行业上的一个刻板印象是:排片不好怨发行,票房不好怨宣传,口碑不好怨导演,导演又怨资本,最后所有人都怨上了审查。

但事实上,抱怨,无论对个人,还是对整个行业的发展都毫无裨益。

《请回答1988》,是很多人喜欢的韩剧,文牧野也喜欢。文牧野就在想,那些优秀的艺术创作与所谓的审查其实并不对立,但为什么我们没有做出来?

能不能做到,这才是问题的本质。

“无论什么题材,无论何等空间,无论哪国主流,又无论电影在过去、在现在,还是在未来,都是要提供一束光。那束光,就是对真善美的赞扬。”

文牧野的语义暗示了一种责任——时代是海浪,电影人就像舵手,必须乘浪而行。

诚如画家蒋勋说的,“从群体、类别、规范里走出去,需要对自我很诚实,也需要非常大的勇气”。这种对自我的诚实,且卓尔不群的勇气,有时不亚于壮士断腕。

吃点苦头,在中国的做人做事理念里面,是一种常识。因为由此逼出最独特的技术和内容,从而形成最难被取代的存在。遗憾的是,在当代生活中变得为人不屑了。文牧野是例外,除了他有愿意将船开至千万里大海之外的梦想,他还为之付出了。

这也是文牧野展示给人们的,那些太多想被注意的,太多想讨个说法的,太多想得到一个位置的,不能忘记了常识,不要忘记了职业精神——努力前行,时间会给出答案。

电影界有句流传甚广的话说,一个导演一生只是在重复拍摄一部电影。意思是一个导演一生关心的母题,也就一个,最多两个。

用这个话去考究文牧野,在过去不同阶段,他也试着总结过自己的母题,但觉得都不太准。直到有朋友对他说,其实你一直都在拍人的归宿。

单看作品,好像是那么回事,文牧野不停讨论人最后该去哪里、灵魂该如何安放。就像《药神》里挤满了无法亲身回归故土的人,但他们最终凭借一种病,回到了故乡人的怀抱。

但我们想问的是,就生活而言,是生活本身就具有主题呢,还是只是恰恰被某个人拍出来了?

比如,文牧野非常喜欢狗,就拍了一个讲拆迁棚户区住户跟他捡来的狗“石头”的故事。

比如,文牧野去大连旅行,碰上一个老太太问路,另一个老太太躲在树后不好意思过来。那一刻他突然有了拍空巢姐妹花的想法,就去养老院住了十几天,这两个姐妹花就叫《金兰桂芹》。

比如,文牧野没事就爱看新闻APP,偶然看到冥婚,就拍了《安魂曲》,讲一名小镇工人为了凑齐女儿的手术费,不得不售卖亡妻遗体,用一桩阴婚挽救在世的生命。

生活其实就是这样,日常,且没有什么宏大的意义、清晰的母题。越要让行为承载什么意义,艺术最终就越狭小——这是文牧野基本的艺术态度。

包括人们给他贴上的“现实主义”的标签,文牧野也在“反抗”。在他看来,让电影更接近现实,只是一种技法、一种基本功。只要被摄影记录下来的现实,就不再是现实。

平静,使文牧野在艺术之路上走得并不沉重。他清楚,通过电影,读出、想象出、从内心建构出的过程,才是带给观众赏片最大的乐趣。

平静,还赋予了文牧野惊人的掌控力。

拍摄《奇迹》期间,文牧野遇到了三重困难。一是广东的气候,二是反复的疫情,三是主角易烊千玺最初的伤病。在保证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各种问题、状况,将本就紧张的拍摄周期变得更没了形状。

但落在文牧野口里,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这是常有的事儿。”

他说,拍《药神》时也经历过,比如当时要去印度拍摄,但不确定能不能在国外找到一个靠谱的协拍方,“每部电影都有各种各样的不同困难罢了”。

怎么办?处理情绪是第一件事,也是最关键的事。任何情况下,困难都会滋生着急、丧气,甚至愤怒,但作为一个剧组的最高带领者,文牧野不能传递负面情绪,否则军心会乱。

在剧组,导演的职责,是调动全剧组的积极性,试着让每一个人都能达到最好的工作状态。而前提是,导演自己“亢奋到爆”。

高强度的工作,存在分歧是自然的。意外的是,文牧野幾乎没有碰到这个难题。他的方法是,找到艺术审美、艺术体系和价值观相似的人,一起共事。一旦路径出现差异,专业度会决定所有一切听导演的。

但这不是导演这个职业的某些权力带来的。没有人一上来就“听话”,它需要导演全力以赴,赢得信任。

如果今天有人决定拍部电影,并计划花三年时间做准备,你一定会觉得他疯了。当年拍《药神》,文牧野就是疯了。

《药神》筹备期间,无论做任何事情,文牧野的脑子里都疯狂地构想着电影的每个细节,心里都疯狂地掐着秒表,丈量哪处该起承转合了。

围绕创作他缠斗不休,又毅力、耐力过人。尤其在写剧本阶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常举着手机,又看又改,仔细的程度让人大开眼界。

调整大的,一个序列14场戏的主导思想都要变调。调整小的,到了某处需要“逗号变句号”这种细度。

“啪”,再一个截图,圈出修改内容,发给他的编剧们。每天早晨,编剧们手机里基本都会收到大概五六十条的修改意见。来来回回,一天上百张截图。上午改完了,下午又召集到工作室开会,解决新的问题。

就这样,文牧野带着团队对剧本进行打磨,一晃就是近三年。

但时间一定是有意义的,是文牧野一贯的主张。

准备一年,是做加法。1234567,都有了。两年是将表达减到最重要的12467。这时,你会相对容易得到一个八九十分的本子。所以,普通打磨一个电影本子,周期差不多都是两年。

然而,你若想拿下更高的分数,就需要花比之前好几倍的时间。时间如沙漏,它能帮助你筛选笑与骂,质问恨与爱,最后教会你认识到,原来观众自己就可以黏合4与7。

在建筑学里,这道工序叫作“养护”,就是将产品或素材窖藏一段时间。要说养护有什么技术含量,也不完全有。有时候,只是让材料放在那儿,安安静静地,任由空气穿流而过,或是任由其内部牢牢地凝固。

做电影,就是在做建筑。

如果不好好对电影进行“养护”,就会出现没有干透的易碎品,或内部组织不均匀的疙瘩,那会阻碍电影渗透进文牧野所追求的娱乐性、社会性和灵魂性。

等到开机的一刻,整个剧组都是他的手脚,整个胶片都是他自由的徜徉地。

现在,文牧野需要再次投入剪辑室,咀嚼即将问世的作品是不是足够劲道。他反复检查,百转千回,一旦察觉节奏慢下来,便会斗争要不要剪掉一帧。

而那只是细微的1/24秒。有必要吗?

“矫情嘛,导演一般都这么矫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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