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一场柑树飘香

2022-01-10 03:09姜怡
少年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姜怡

温州古为瓯地,偏居偌大版图的东南一隅,故称作“东瓯”。毗邻东海,傍水而生,长长的江河里常扬着小小的帆,向天的尽头驶去,又从海的那端归来。

“七山二水一分田”,是造物者给予的馈赠。在这珍贵的一分田地里,人们细心地栽上了柑树,说也奇怪,那柑橘就跟亲孩子似的,无比适应水土,无比服帖乖巧。每至秋天,你来这儿的田野间放放风,满眼望去都是郁郁葱葱的柑树,每棵树都晃动着金黄色的小灯笼,那争妍夺艳的喧闹场景,以为是柑们过了个狂欢节。待它成熟,就是我们很拿得出手的一样宝贝——瓯柑。

坐拥一亩半柑林、一亩二分农田的外公外婆,不是什么地方富豪,只是殷实本分、勤勤恳恳的庄稼人。高一点海拔的缓坡上种瓯柑,平缓如画卷的农田里植蔬果,一年四季有收成,一年四季都绕着红土地和灰泥巴团团转。

孩提时,我总爱做外公外婆的小尾巴,跟着他俩一道去田间浇水施肥。外公蹬着一辆三轮板车,外婆并腿半坐在板车边缘,一手扶住横栏,一边笑着唤我:“慢点儿!留神儿!”是的,我就是车前头那个小辫子朝天、满世界疯跑的丫头片子,瞧不上板车的龟速,总想要甩开脚丫噌噌地跑,跑起来多带劲儿啊!两边的风景跟放电影似的唰唰溜过去,连风都追不上我。气喘吁吁地奔到咱家的田,外公掏出一大串铜钥匙,捏出其中一把开锁,锁链子都生了锈,小蛇一般匍匐在竹篱笆上,松锁的时候哗啦哗啦响,再是吱呀一声,门歪歪扭扭地开了。眼前横亘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若是雨天,一踩一个鞋印子,外公留下的鞋印大得像船,我回过身瞧自己的,像一个接一个的小葫芦,一连串走过来,如同藤上结满了葫芦,有趣极了。

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去小草篷换上农靴,齐到膝盖的那种解放牌绿雨靴,披上一身橡胶皮褐色大褂,然后用大小瓶子哐当哐当地配比农药。出了草篷,他们就全副武装,俨然两位“铠甲勇士”了。此时的我,早已不知飞到哪块田垄玩耍,蹲下来寻找笨笨的田螺,盯着它们慢慢地蠕动,仿佛自己也在水中一呼一吸,霎时间看呆了。最妙的是碰着只大龙虾,定要把它的长胡须拽起,提得老高老高,故意吓它一下,仿佛能听见龙虾在求饶:“哎哟,脸老疼啦!放了俺吧……”有时捕螳螂啃了一嘴泥,逮麻雀摔了个倒栽葱,一星翅膀都没网住,自己却折腾得灰头土脸。外婆早上刚编好的紧实的麻花辫,没过半天就稀稀松松,披散成了“金毛狮王”。水塘边的故事,一寸一寸都有意思。

那会儿,柑树已零零星星地缀上几个青绿色的果子,仅如核桃大小,看上去就酸得厉害,真填进嘴里似的袭来一阵酸涩。瓯柑长得可真慢啊,我从清晨巴望到傍晚,一点没动静;从今天巴望到明天,还是纹丝不动。须得过个十天半月再来瞅瞅,才发现叶子愈发碧油油,果子鼓得更结实了。这和小孩子长大没什么区别,家里人天天瞅着,总也大不了,亲戚数个月来一趟,当下就说“高了、壮了”。我还记得去年冬天柑树的样子,一杆杆光秃秃的,如掉毛的笤帚空举,又像村里八九十岁老大爷的拐杖,在风中哆哆嗦嗦;可现在的柑树呢,改头换面,仿若待字闺中悉心梳妆的姑娘,在头发上佩戴一颗又一颗宝石珠子,珠子就是那小瓯柑呢,格外娇艳。我赶紧抹了把眼,想看得更仔细些——走近了,恍然察觉到果实岂止零星,兄弟几个抱团在叶片间取暖哩,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好不惹人怜爱!手指尖捏一捏,尽是硬邦邦鼓囊囊的,像实心的小钢珠球。

外公外婆各扛着一副大水箱过来了,沉沉的背篓挂在他们的双肩,背略微有点驼,壶嘴对准柑树的树冠一喷,就跟下了场蒙蒙细雨似的,雨珠天女散花般坠落下来。我手痒痒想试试,但外婆怎么也不让,“这是农药!你以为是啥,喝的水吗?”外公在一旁附和:“小孩子走远点,闻了不好,上别处耍。”他们竟合起伙来撵我走,真不厚道啊!好,走就走,我猫腰躲在一株开得正茂盛的柑树下,打算天荒地老也不出来,他们喊破喉咙也不出来。谁知不多时,自己却倒在柑树旁呼呼大睡,直至外婆呵呵的笑声笑醒了我的美梦:“哟,哪来的小懒猫躲这儿打盹?太阳都把屁股烤焦咯!”我急急忙忙擦了擦嘴,真尴尬啊,还流了一下巴的口水。

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刚才的梦好像是苦苦甜甜的,像什么味呢?对了,瓯柑的味儿!躺在树下,一直嗅着果皮的清香,整个人都陶醉了,飘浮在梦境一般。我仿佛已经尝到瓯柑的果肉,那一瓣瓣汁水舒畅地滋润我的喉肠,一路沁爽地滑到心坎……

瓯柑陪伴了我十年的秋与夏,一闭眼,我的世界就铺开绿意连绵的一匹绢布,一睁眼,满世界绿影幢幢,绿得发亮,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样,明晃晃水涔涔的。这时节的瓯柑将近成熟,个个赛过拳头,那新新鲜鲜热热闹闹的派头,宛如刚刚出锅、挤满一笼屉的黄黍豆包,蒸腾着香气,蒸腾着旺盛的生命力。瓯柑虽然个头大,但论外表却比不过芦柑,芦柑那叫一个油亮光滑,堪比少女白皙柔嫩的双手;瓯柑则吃了点亏,它的表皮不太规整,摸上去毛毛糙糙的,像极了老妪做惯农活的粗手掌。

随着橙黄的色泽一点点加深,青绿的斑痕一点点褪去,瓯柑像在染缸里新染出来的一樣,黄得恰到好处、均匀周正。终于迎来了丰收季,外公外婆要在三天内收尽所有瓯柑,任务十分繁重——一来是怕被鸟儿啄,啄破一个洞整颗柑也就坏了,可惜得很;二来是瓯柑不适宜在树梢挂太久,再逗留下去口感会变样,一定得瞅准时机,“柑熟当折直须折”。他们持一把锋利的长剪刀,左手捧住柑,右手咔嚓一下,一个完完整整的瓯柑就落在手心了。在灼灼阳光照射下,橙黄更镀上一层金粉,像一个骄傲的王子在行冠礼,柑的顶部微微凸起,岂不是头上戴的桂冠?难怪有人称瓯柑为“果中皇”,可不仅仅因为“大柑”谐音“大官”,更是看重它那顶与众不同的冠冕呀!

外公外婆忙着摘果,动作娴熟而麻利,尤其是外婆,手上呼呼生风,剪得又快又稳当。自然,她是不会允许十岁的小丫头帮倒忙的,按他们的语言是:“一准能把蒂儿给拔咯!”还真是,若让我摘,说不准胡搅蛮缠地一把扯下,连里头的柑肉都会被嫩生生地扯出来。我闲来无事,只好跳来跳去地做算术,这一株共结了几个?那一株会不会再多些?念念有词地数啊数,最后算到自己都忘了——柑树四面八方地伸展枝叶,从脚底到树冠都果实累累,怎不叫人眼花缭乱?我越数越激动,也越数越糊涂,索性去寻觅一个最大的瓯柑。

外婆说过,最底的柑苦味最重,往上摘才是甜的。于是,我踮高了脚尖努力地够离天空最近的那颗瓯柑,手使劲往上抬,指尖快要碰着了,马上!它仿佛卧在一个巨大的湛蓝色圆盘里,像整片天空为我呈出的盛宴。剥开厚厚的皮,“吱——”清甜的汁液像一阵烟雾喷溢出来,手掌也沾满了黄点点。果肉圆咕隆咚的,像极了小孩生气时嘟哝的嘴,又像一朵含苞欲放、下一秒就热热烈烈绽开的花。我迫不及待想尝尝滋味,猴急地扯下一瓣塞进嘴——汁水“啪嗒”一下浸润了舌头,初尝依旧是苦的,越咂巴就越甘甜,像饮了一口纯纯的山泉,舒爽惬意。我小跑过去拿给外婆外公尝,他们吃了,笑得很灿烂,脸颊都笑出了核桃皮似的纹路。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草帽下的脸颊和脖子被晒得黄溜溜的,赤裸的两条手臂更是黝黑黝黑,因为站得太久,脚底板都酸麻了,晃晃地立不稳。我的鼻子忽然一皱,不由自主地说:“外婆,摘好的瓯柑拿给我吧,我放进篮子里。”这省了她不少力气,免得来来回回搬运,外婆连声说“好、好,真乖”。我帮她装了满满三大筐瓯柑,鞋子虽踩成了泥鞋,内心却很得意很自豪。“小丫头总算懂事了……”我听见外婆小声说。哈,把我乐成什么样!

夜幕降临,我们满载而归,外公驮一板车的瓯柑慢吞吞地骑,我和外婆就在后头缓缓地跟,温柔的路灯,把三人的影子拖曳得老长。瓯柑叠得高,就像一座小土丘,路灯照射下更如同高耸起伏的山峰,这座山蜿蜒地移动,从柑田一直移动到家门口。咦,外公是不是故事里的“愚公”?他真的搬走了太行山?我的小脑瓜总喜欢闪现无数个问号。

到家了,一盏昏黄的灯悠悠捻亮,瓯柑的新房子到了。

挑个好天气,外婆给瓯柑们洗了个酣畅淋漓的澡。它们像小鸭子似的在水中翻上翻下,蹭走一身灰扑扑的泥,原先水是清澈透亮的,哗哩哗啦一折腾,竟像黄河水一样半泥半沙。洗完澡的瓯柑又摆起老大爷架子,支着板凳在太阳底下晒背。黄澄澄的瓯柑一溜排开,整整齐齐,那规模还真有些壮观呢!它们将我们朴素的小院子,装扮成一幅艳丽的画,那明黄的一颗一粒,莫不是天公的丹青渗染的一点一滴?我时不时跑去看看它们,仔细检查干透了没,摸上去不黏手了就把它们腾个面,让它们仰着肚脐儿四仰八叉地晒。就算待在家里我也不老实,眼睛老往窗户外瞄,生怕被路人顺手牵羊兜走几个。外婆笑着用手指头点点我额头,说:“活像只看门狗!”“哼!”我吐了吐舌头,我才不是看门狗呢,哪只狗会像我一样寸步不離?我见过太多村子里的土狗,一一趴在阳光充裕的场地上睡大觉,就算真有小偷来,也依旧如痴如醉地做它们的酣梦,比我懒多了。

等瓯柑完全风干,我们就把它们收掇回家,装进一篓篓黑筐子里——且慢,可不是随心所欲地装,而是按个头大小分类。顶大的首先挑拾出来,另装一篓,中等的数量最多,小的留给自家吃。在瓯柑山里挑挑拣拣,真是累酸了我的腰,刚想休息休息,看外公外婆仍在马不停蹄地劳作,顿时生出一点惭愧,绯红了脸。对,我还得干!于是卖力地专捡大柑,眼尖的我总能瞅到柑堆堆里最饱满圆润的一个,一抓准是个“果中皇”。外公外婆都乐了,连连称赞:“小孩眼睛就是快,哪像我们这些老花眼哟!”笑容在他们黄皱皱的脸上攒簇成朵朵花儿,绚烂地开放。

第二天,外公外婆就把瓯柑摆到水果摊卖,个大的四元一斤,个偏小的三元一斤,顾客们络绎不绝,对瓯柑的品相夸了又夸:“瞧这金黄的噢,金子一样!”“嗯,是正宗瓯柑,皮厚肉也厚。”有人看上就捧在怀里不撒手,我猜他恨不得连柑带筐统统搬走。外婆大方地剥开瓯柑请人品尝,从柑脐处一挤,嫩嫩的果肉就水亮亮地露出来,每一瓣瓯柑都带着“白衣”,外婆说那是宝,吃了能清肺止咳。苦中渗甜、甜中含苦,熟悉而亲切的口感一下子唤醒了大家的回忆,你买八斤我买十斤,一篓瓯柑很快见了底。瓯柑是温州人从小吃到大的果子,像过生日似的,年年都记在心里。

瓯柑之所以在众多柑橘中独树一帜,在于它特别耐贮藏。能耐到什么程度?它在秋末成熟,可以一直存放至来年夏天。时间越久,滋味也就越醇厚,食用效果也翻了一番,不仅能治咽喉炎,还能缓解头痛、发烧等,好处多了去啦!难怪有诗赞美道:“善藏留与明春啖,胜似羚羊角片汤。”羚羊角是多么珍贵的药材,而我们种的瓯柑竟能与之匹敌,甚至超出一筹?我不禁要为小小的瓯柑喝彩骄傲了。温州的端午节,除了吃糯米粽子,每家每户必得端出一盘陈年瓯柑,颇为隆重地摆在几案前。此时的瓯柑外皮已经发皱、枯槁,几乎是贴在果肉上的薄薄一层,像纸一样容易揭开。个头极大的瓯柑也缩了水,小如一个浑圆的橘子。粗糙的表皮沟沟壑壑,如农人积年淘洗劳碌的双手,有刀刻般的纹路。虽然相貌不怎么赏心悦目,但品尝起来似乎更美味了。

瓯柑浑身是宝,皮可以入药,晒干的陈皮还能冲茶、熬陈皮粥。一到秋燥天气,外婆就给我们煮陈皮水,白气袅袅上升,瓯柑余留的芳香也一点点氤氲开来,沁人心脾。轻轻地吹口气,吮一小口,甘甜清爽得我都快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喝完一壶酽酽的陈皮水,外公外婆又套上雨靴下地,耕种下一季的瓯柑,周而复始,年年依旧。瓯柑和人一样,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循回,生命的循回。

燕子去了,还有再返的时候,但外公的瓯柑田,却永远永远不会重现了,它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定格在过往的记忆中,在逝去的无数个不知名岁月里闪闪烁烁。

后来,我尝过许多瓯柑,但再找不到儿时的滋味,为什么回忆中的瓯柑那么甘甜,就算苦我也嚼着是甜?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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