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湖

2022-01-12 09:08余一鸣
清明 2022年1期
关键词:固城大头

余一鸣

刘大头在毛竹林里转悠了大半夜,偷偷带出来的工兵铲磨秃了铲尖子,随身带的麻袋才装了小半袋货。天黑,那冬笋不像春笋,春笋你不睬它,它还绊住你的裤脚管,缠着你带走它。而冬笋,它闷在地下,你有心找它,它就跟你捉迷藏。沉默是金,这冬笋不招摇,难觅,固城镇菜市上,它一斤的价钱能抵得上三斤春笋。刘大头是新四军二支队战士,不是山民,他挖笋不是为了卖钱,是为了给战友解馋。谁能让刘大头如此上心?当然不是一般的战友,是刘书琴和刘家驹。刘书琴是他姐,刘家驹算是他弟。刘书琴是人,刘家驹是马。他们仨本来都是一家人,为了刘书琴的革命目标,又走到一起来了。刘大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刘老爷说,你在刘家长大,当然姓刘。刘家驹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刘大头说,你是刘老爷家的,是我姓刘的喂你,你当然也姓刘——刘家的驹,刘家驹。刘家驹没有反对,朝他甩了甩马尾巴。书琴姐喜欢吃冬笋,老家有道菜叫“腌笃鲜”,“腌”是咸肉,“笃”是笋,“鲜”是新鲜五花肉,三样东西在同一只砂锅里炖,那味道是书琴姐的最爱。当然,队伍上的大灶毕竟不是老爷家的厨房,而刘书琴作为新四军战士十有八九不肯搞特殊化。实在不行,刘大头退而求其次,喂马。刘家驹的原则性比不上书琴姐强。刘家驹在老家的时候,喜欢吃芦笋。冬天,刘家驹的口粮是干草,缺新鲜饲料,刘大头就去芦墩上挖芦笋。芦笋细,白白嫩嫩,咬一口甜津津的。刘大头舍不得吃,他多吃一口,刘家驹就少吃一口。每次他背着筐回来,刘家驹老远就朝他谄媚地打响鼻。这冬笋和芦笋都是长在地下的,鲜嫩。刘家驹参加革命后,任劳任怨,刘大头觉得即使只是为了犒劳刘家驹一顿冬笋,辛苦这大半夜也值得。

刘大头在鸡叫头遍时摸回了驻地,三排驻扎在茂林的一处山谷里。刘书琴说,这一带地名叫个“茂林”,还真的名副其实。刘大头不认字,说,就这里还“蛮灵”?山窝窝里闷死个人,灵个屁。刘书琴说,“茂林”的意思是茂密的林子。确实,这漫山遍野的不是树林就是竹林。古徽州毕竟是文房四宝的产地,随便起个名字都文绉绉的。刘书琴在教导团,与云岭村的军部挨得近,刘大头去探望过她,得翻过一座不矮的山峰。刘大头溜出营房时没跟排长请假,省得听排长啰嗦。营房其实是山脚下一排临时搭建的土坯矮房,连老爷家的牛棚都比它强。山里的泥巴是赭红色的,没有黑土肥腻,但黏性强,是垒土墙的好材料。山区里的平地稀罕,营房前面是一块平地,是三排官兵临时操练的场地。刘大头在三班,三班的营房是东边最边上的两间土屋,而轮值的哨兵在西边。他越过操场,悄悄推门进屋,没有人会发现的。林子里有人站岗,营房的门夜里都不上门闩。屋子小,夜里上大号小号都得上外面去,最重要的是部队说走就走,夜间集合已是常态。

刘大头被绊了一个趔趄,他忍住脱口而出的骂声,用脚尖探了探,是一条打了绑腿的腿。昏暗中他定睛一看,操场上都是穿着军装的人,都躺着或趴着,看来夜里有紧急任务。夜里有紧急任务,紧急集合后有时还是待命,大家待着待着就倒下睡着了。这事刘大头遇到过不止一次,排长一声令下或者远处一声枪响,人站起身子就列成了队。刘大头折腾了大半夜,太累,他进屋扛了自己的长枪,顾不上换上军服就溜回操场。脑子不听使唤了,他腿一软,干脆随大伙睡一觉再说吧。

刘大头是被山蚂蚁咬醒的。山区不像圩区,刘大头的老家月亮圩是圩区,圩区水多,虽然也有蛇虫之类,但没什么毒性。蛇都是水蛇,咬一口留下个牙印子,无毒,拎起它的尾巴,剥了皮倒得了一道好菜。虫也不可怕,比如水蚂蝗,算是厉害角色了,也不过趴你腿上吸几口血,吸圆了身子自己便滚下来。若正吸着被人发现了,巴掌一抽,也乖乖落了,无痛无痒,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耽误。这山区的蛇虫才算狠,刘大头参军才两个月,但听老战士说说都毛骨悚然——山里的蛇看上去短小,但人被咬上一口就没命。有几个战士没死在打日本人的战场,反倒先倒在毒蛇口下了。山里的蜘蛛和蚂蚁也毒辣,挨它们咬一口,皮肤立即肿胀,一会儿就溃烂。书琴姐在县高中读书时,刘大头有一回发高烧,她硬拉着他去西医那里扎针。刘大头看着那玻璃管针筒害怕,书琴姐打比方说,不痛,就像蚂蚁咬你一下。但山蚂蚁咬刘大头一口,刘大头就痛醒了,他一掌拍死山蚂蚁,睁眼一看,天已蒙蒙亮。他拍拍身边的那位战士,说,有蚂蚁。那位老兄睡得香,不理他。他用手撑住地,想站起身,手一滑,地上是一坨冰,冰凉冰凉的。再睁眼看,是一摊血红的冰。他一下子醒了,这才发现,大伙都睡在血冰上。他推了推身边的那一位,那人动也不动,脖子上有个血口子,脸煞白,身子已经硬了。再看别人,都一样,脖子上都有一道血口子。三十几条人命,都是他吃喝拉撒在一起的战友,刘大头想嚎,却嚎不出声。他浑身打摆子,怎么也停不住。他跌跌撞撞地爬进了营房,枪都还排列在枪架上,这是熟睡中让日本人一锅端了,鬼子偷袭了营房,然后把人押到了操场,用刺刀杀死了他们。鬼子为什么不用枪?刘大头一拍脑袋,鬼子是朝着军部去的,怕枪声引起警觉。

刘大头拉开枪栓,朝天开了一枪。枪声在山谷里回响了一会儿,又是死寂。刘大头再开一枪,这一枪引爆了一片遥远的爆炸声,是山那边的枪炮声,经久不息。刘大头估计,军部那边已经与鬼子交上火了。刘书琴和刘家驹都在山那边,刘大头不能抛下他俩。那装着冬笋的麻袋还在,他背上肩,往枪炮声传来的那座山峰攀登。这么说还是出去挖冬笋救了他的性命,否则他也难逃一死。

与其说是冬笋救了他,不如说是刘书琴和刘家驹救了他,他是为了他俩才去挖冬笋的。刘大头在心里一遍遍地向神明请求,千万别让那一人一马有什么损伤,他要把他们带回老家,给老爷一个交代。

张东鲁从胥门轮船码头上船时是农历六月初六,天气炎热,小火轮在船坞掉转了船头,发出一声长鸣,启航。航道并不宽广,小火轮掀起的波浪直扑两岸,岸边水埠上捣衣的女人们纷纷立起来,手中拿着的捣衣棒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好在是夏天,河水即使打湿了她们的裤管,一会儿就能晾干。张东鲁找到自己的座位,还好,并没有多少旅客,否则船舱里会更闷热。张东鲁摘下凉礼帽,将被帽沿压弯的头发理顺。对面一个中年人客气地朝他点头致意,他们将相对而坐一天一夜,于是张东鲁也报以微笑。张东鲁穿短袖衬衫,西裤,脚上是皮鞋,一只牛皮箱放在座位下面。中年人穿一身香云纱衣裤,玄色,着一双白底黑面布鞋。他的行李也是一只拎箱,藤条箱。中年人说,先生也是去东坝?此话是没话找话,张东魯点点头。轮船的终点码头是东坝。中年人说,日本人来了后,这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您是去进什么货?张东鲁摇摇头,说,我是去那里看个亲戚。

张东鲁听说过东坝。小时候有句童谣,东坝一倒,北寺塔上漂稻草。意思是东坝一旦溃坝,苏州城就成了汪洋。倒是固城县,他来之前第一次知道江南还有这么一个小县,东坝原来是在这个县域之内。张东鲁备过课,比如这条胥河,传说公元前522年,伍子胥父兄被楚平王杀害,伍子胥逃离楚国,投奔吴国,在吴国受到重用,被吴王拜相,率领军队大败楚国,报仇雪恨。伍子胥为报吴王恩,下令开挖了苏州到东坝的这条运河,方便将楚国的粮食运至吴国。这东坝镇地处吴头楚尾,成了吴楚之间的一个中转站,皖南皖中一带的粮食、木材、茶叶等,用船运到东坝,由当地店家买下,然后,苏南一带商家从这些店家手中进货,再用船运回本埠。从古至今,江南水乡水网交织,船运成本最低,是商家首选。那东坝镇成为苏皖交通枢纽后,也逐渐发展成了一方商业重镇。

中年人给张东鲁遞了一根纸烟,张东鲁谢绝,他自己点着了,说,我这趟去东坝是购进茶叶,现在兵荒马乱,物价飞涨,我本就开家小店,存货不多了。这小火轮说停航就停航,我是想随船来随船回的,小本生意,有个百十斤就够了。张东鲁说,苏州不也有茶叶吗?东山碧螺春名气很响的。中年人一笑,说,看先生的模样,不是我们行内人。那碧螺春是苏州地产,做工好,可价格也高。皖南产的茶叶,种类很多,毛尖、猴魁、火龙、塔尖等等。高山茶,口味足,关键是价格便宜,一般人也喝得起,尤其这年月,人的吃喝都往下降档次了。

张东鲁点头,觉得这位老板这番话在理。

船到东坝码头,码头上的船并不多。张东鲁走出船舱,迎面是一道高大的石墙,挡住了毒辣辣的太阳,将整个小火轮罩在阴影之中,十分阴凉——这大概就是那道著名的东坝了。从船头上岸,必须走过长长的跳板。别家码头的跳板都是木板,马虎一点的也是用几根圆木捆绑在一起,踏上去稳妥。这里却是毛竹捆成的跳板,毛竹有弹性,踏上去左晃右晃,像是踏上了风浪中的小舟。张东鲁拎着皮箱,手舞足蹈地走过去,差一点落进水里。他登上台阶,到了坝上,迎面是浩浩荡荡的湖水,这就是固城湖,固城县是因为此湖得名。他想找一辆人力车,坝面上只有几架滑竿。滑竿看上去就是一个简易轿子,两根毛竹上绑着一把竹椅,中间坐客,前后各有一个轿夫。张东鲁说,我要去省立固城县中。一个老轿夫听不懂他的官话,将年轻些的轿夫推上前。张东鲁又说了一遍,年轻轿夫摇头,说,先生您是苏南客吧,您说家乡话我能懂。张东鲁奇怪,对呀,自己怎么能听懂这两人的方言呢?张东鲁用苏州话又说了一遍,两人都恍然大悟,说,哦,去县上呀。原来固城县人说的话也是吴方言,比苏州话硬一点,但基本能猜得出内容。年老的轿夫说,您是第一趟来固城吧,省立县中在固城镇,固城镇在湖那边,坐我俩的滑竿走过去,得沿湖绕一个大弯,天黑都到不了。您坐小船去,现在还来得及。湖岸边那几只小船,都是载客去固城镇的,快去吧,不耽搁您了。张东鲁道过谢,匆匆朝坝下走去。坝陡,张东鲁走得慌,脚一扭,人一歪,箱子就翻滚着先到了坝下。幸亏让一根石柱挡住,才没有冲进湖水。

那小船实在是简陋,既无篷无帆,也无座位,在船舱间的隔梁上扔了一个草垫子,就算是客座了。张东鲁坐定,船迟迟不走。船家是一个老汉,解释说,仅送你一个人,我不划算,再等等。张东鲁说,你要赚几个钱才合算?船家伸出三个指头,想了想,又加上一个尾指。张东鲁说,行,我给你这个数,走。正是夏季,洪水涌进固城湖,抬高了水位。风大浪高,张东鲁怕坐的人多,小船吃不了重,有个三长两短就惨了。其实这完全是张东鲁多虑,别看那船家是老汉,胳膊上突起的一道道青筋如蚯蚓,有的是力气。他在船尾使一对长桨,臂如猿臂,腰如弹簧,一伸一缩间,那小船便如长了翅膀般直飞湖心。张东鲁坐在那里,竟然觉察不出船身有什么摇荡。老汉穿一种奇怪的草衣裳,有船错身而过时,张东鲁发现船家穿的都是同样的草衣。张东鲁心想,这边的船家如此艰辛,他多付几个钱也是扶贫。老汉说,这草是荠母,既防雨又凉爽,夏天干活的人都喜欢穿。荠就是荸荠,生长在地底下,母就是荸荠长在地面上的叶秆。张东鲁几年后才知道,此地人把生长果实的植物都称为“母”,长菱的称菱母,长瓜的称瓜母。张东鲁猜测,这草衣就像苏州人穿的蓑衣,材料也是来自一种叫棕榈树的植物。这草衣的特点是热闹,风吹来就“簌簌”作响,让孤独的苏南客不至于太寂寞。

船到固城镇,真的已经天色昏暗了。船家给他指路,沿着大街往前走,走过县衙,就到了省立县中。这固城镇只有一条长街,街边的商铺零零星星地亮着灯。到了县中的传达室,张东鲁说自己是来报到的国文老师,传达说,你来得正巧,米校长还在办公室里。遂领他径直去了校长室。校长室在一处昏暗的建筑物中,传达拎着风灯在前面,张东鲁只看得见两边墙上是半人高的护墙木板,脚下是“咯咯”作响的木地板。响声在一扇门前停下,那扇门就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灯光站在那里。张东鲁做了自我介绍,米校长说,欢迎欢迎。介绍张东鲁来应聘的人是米校长的朋友,他们是震旦大学历史科的同学。米校长大名米震东,固城人。张东鲁没想到一个书生如此健壮,声音如此响亮。落座后,米校长问,张老师是山东人?东鲁出圣人呀。张东鲁解释说,我是苏州人,祖籍山东,祖父早年在苏州坐商,为了让后辈记住根本,才给我取了此名。米校长说,一路辛苦,你肯定还没顾上吃晚饭,我也没吃,一起去饭店,我正好为张老师接风洗尘。张东鲁说,谢谢校长,今日我有点疲劳,想将床铺蚊帐整理整理,冲个凉,先将自己安顿下。米校长想了想,说,也行。来日方长,延后。米校长嘱咐传达,你领张老师去教师宿舍,别忘了一会儿下碗面条送给张老师充饥。

传达说,张老师,假期间食堂关门,校工放假,多有怠慢,还请张老师谅解。

张东鲁说,都怪我心急,脑子一热就来了,添加麻烦,抱歉抱歉。

刘大头登上峰顶时,天已大亮,密密麻麻的枪声像炒蚕豆一般热闹,偶尔还夹杂着沉闷的爆炸声。山顶有一块大石头,站到上面可以看出去很远。这泾县不是深山老林,从北往南,逐渐向平原延展。云岭村在一片开阔地,但村子掩藏在树丛中,枪声一会儿在北边山坡响起,一会儿又转移到南边原野上。刘大头没打过大仗,也看出了形势,这是军部被鬼子包围了。军长一定是在率领部队突围,可显然鬼子的包围圈很严密,从枪声判断,一次次的突围都没能成功。

军长姓叶,是新四军战士们的偶像。战士中间有许多叶军长的传说,众口一词地说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与别的长官形象截然不同。刘大头第一次见到叶军长,是在云岭村的晒场上。此地的晒场晒谷少,多用来晒稻草和树皮。著名的宣纸出产于泾县,稻草和树皮是宣纸厂造纸的材料,所以老百姓们多了这一项副业。那天书琴姐与刘大头约定去服务队看刘家驹,路过晒场,刘大头看见一位拿指挥杖戴白手套的军官正在指挥一帮人列队。书琴说,那人就是军长。刘大头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长官,他脖子上挂着一件东西,看上去像是望远镜。书琴说,那是照相机。照相机刘大头见过,挂着黑布,长着三条腿,省立县中的米先生就有一个,他曾经想给老爷拍照片,老爷死活不答应,听说那东西吸人的元气,夺人的魂魄。书琴说,我爸是老封建老顽固,你现在是新四军战士,怎么能与他一般见识?列队的人手里拿的不是枪,是各种长管和喇叭。书琴说,这是菲律宾归国战士组织的乐团,军长替他们拍照片,登在国外的报纸上,一方面是为了募捐抗日,另一方面也可以让他们的父母瞅见了放心。新四军与别的部队不同,很多战士都是东南亚一带的华侨青年,为了抗日,不远万里归国参加新四军,有不少人是从大学中途退学而来的。刘大头以前弄不懂,像书琴姐,像这些国外来的青年人,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为什么都选择跟着共产党抗日闹革命?谁都明白这是掉脑袋的事。参加了新四军后,刘大头才弄懂,活在世上还有比吃穿更重要的事。比如说军长,他老婆孩子都在广州,听说他老婆也是富家女,可居然变卖了嫁妆和父母的财产,购买了枪支,千里迢迢地亲自押车送到了新四军。书琴讲到军长的老婆时,眼里充满了钦佩和羡慕。刘大头想,这位大小姐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做出这种事。真那样,老爷一定会被她气死不可。

现在火烧眉毛的当务之急是,他必须找到刘书琴和刘家驹。

皖南的山林有一个特点,大树和毛竹遮了天空,人在下边穿行倒是疏朗。可倘是遇到木是灌木、竹是细竹的地方,那就真如面对一张细目渔网,迈不开步。好在猎户和药客在山间有专门的小径,刘大头跌跌撞撞地沿着小径下山。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刘大头这个圩区人领教了厉害,一不小心就摔个四仰八叉。远处枪炮声响得欢,近处的动静还是听得见。他能看见狼、野猪、野兔等大小动物与他逆向奔逃,这种时刻,人顾不上野兽,野兽也顾不上人,各自逃命要紧。但是,他忽然听见了小孩的哭声。人可以不怕野兽,但不可能不怕人。他闪身进了灌木林。哭声近了,前面是一老一少,后面是一对中年男女,看上去是一家人。男人挑着筐,女人拎着包袱。刘大头没必要躲藏,男人见了刘大头,说,兄弟,人都往外逃,你怎么往圈里跳?刘大头说,我还有家人没逃出来。刘大头一开口就露了馅,皖南话属于北方方言,固城话属吴语,显然他不是本地人。刘大头说,我是收药材的,老板还在云岭村。向您打听一下,是不是日本人包围了新四军?男人看见他背着麻袋,将信将疑,说,都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天亮了才看清楚,是国民党打国民党,灰布衣服打灰布衣服,青天白日帽徽打青天白日帽徽。老百姓哪里看得懂,刘大头觉得这山民肯定看花眼了,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山下走。到了山脚路口,刘大头发现有拿枪的人把在路口,穿的是灰布军装。他闪进树林,看那两人的臂章,隐隐约约的,不像“新四军”三个字。听他俩盘问逃难的山民,讲的是中国话,不是鬼子的鬼话。刘大头信了,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但,是国民党打共产党。

刘大头无路可走,只得返回山上。

枪炮声如正月的鞭炮没日没夜地燃放,刘大头像是笼子里的一头困兽在林子里团团转,只不過这林子比笼子宽敞许多。刘大头把冬笋吃到咽不下口,开始找别的吃食。冬天,野菜还没有生长,野果早已从枝头落下,与腐叶一起霉烂,他只能向地里觅食。本来为了下山方便,他把长枪和工兵铲都扔了,现在他又找了回来,用铲子挖葛根和野山药,偶尔运气好,还能打到野兔或者山鸡。幸亏他吸旱烟,随身带的火柴救了他的命。他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天,枪声停了,他摸下山,路口还有人把守。有一天,他生火烤葛根,大概是烤熟的香气飘出去了,有三个人靠近了他,他们都穿着军服,刘大头一眼就看清了其中一人臂章上的字,是新四军。那人朝他讨好地一笑,说,兄弟,我们仨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能不能让我们填一填肚子?刘大头压抑不住激动,说,吃!拿上,都拿上。刘大头说,我也是新四军,我是一纵的,我们司令员姓傅。人家看了一眼他的大夹袄,不相信。刘大头说,你们是哪个部分的?那人说,教导团。刘大头说,那你们一定认识我姐,我姐叫刘书琴。我还有一个老弟刘家驹,在服务队,不过,它是一匹马。那三人都认识刘书琴,当即相信了他。刘大头大方起来,又从麻袋里掏出葛根往火上烤。刘大头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刘书琴和刘家驹?那人说,我们教导团打散了,谁都顾不上谁。你们一纵行动快,傅司令员带领部队往繁昌方向突围,有可能冲出了包围。傅司令员就是一纵队的司令员,刘大头听这人在大会上做过报告。那人说,我叫李代胜,是教导团一连连长。走吧,我们一起去找党组织。刘大头摇头,说,我不能走,要走我得与刘书琴刘家驹一起走。李连长见说服不了他,说,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国民党还在搜捕逃出的新四军。

刘大头白天趴在树杈上睡觉,晚上出来活动筋骨。他躺在树杈上,有几次眼睁睁地看到国民党搜捕新四军的队伍,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最难受的是饥饿。饥饿的人鼻子长,有天傍晚他闻到了米饭的香味,以为是幻觉,往树梢的高处爬了几步,看到山坳里真的飘起一股炊烟。他知道有危险,但天黑后还是忍不住朝山坳靠近。那是三间土坯屋,被一片毛竹林包围,东边的屋子有灯光,有人说话。他一直等到屋子里灯灭了,估计人都睡了,才推开西屋的门。山民的厨房不像圩民,厨房单独开门,这让他胆子大了些。但是他揭开锅盖,锅里是空的,打开橱柜门,里面也只有几只空碗。他正打算撤退,头顶让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借着月光,他发现屋梁上悬着一只米箩。他差点高兴地喊出声,头大原来有头大的好处。他伸手取下米箩,米箩里有一些剩饭,还有半碗腌野菜。山里小动物多,估计是屋主人怕被小动物偷吃,才想出了这个办法。这晚,刘大头饱食而归,睡了一个踏实觉。

有了一次,就忍不住有二次三次。这天刘大头刚摸进门,门就掩上了,土灶后站起一个汉子,抡起树棒子朝他猛扫了几下,把刘大头打翻在地。刘大头觉得小腿骨断了,想爬起来,小腿不听使唤。门开了,一个女人掌着油灯走进来。刘大头蹲在地上,连声讨饶。刘大头说,我身上没有一个铜板,要是有我就留下给你们。汉子说,你要是个叫花子,开个口,要点剩饭剩菜也会给你,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偷?刘大头说,我不是叫花子,我是被打散的新四军。汉子说,当兵的人都穿军装打绑腿,你这行头看着就不像。刘大头跟他们解释不清楚,说,我的枪和子弹袋就挂在树杈上。你往左三里地,在一棵有老鸹窝的楝树上就能找到。汉子说,你有枪早就把我这家抢了,还会这样偷偷摸摸的?刘大头说,我们新四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吃你的饭菜,将来也一定会回来赔偿你。汉子转变了语气,说,那你走吧,我也不为难你。刘大头想走,可站都站不起来。女人用油灯照了照他的腿,说,糟糕,你真把人家的骨头打断了。

结局是,他吃到了剩饭剩菜,还被允许在厨房的柴草堆上过夜。第二天,汉子真的找到了他的枪和麻袋,把枪扔在柴草堆上说,我信你了,子弹袋我暂且替你保管,等你养好伤这些都还给你。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户山民的营生是制作篾器,从竹席竹筐到竹篮竹箩,这汉子无所不能。一根碗口粗的毛竹,汉子只使一把篾刀,烧袋烟的时间,那毛竹就变成一束束薄如纸片的篾条子,青片子和黄片子整齐地各摊一边。这青片子相当于牛皮的头层皮,光亮,用在篾器的外边。黄片子就相当于牛皮的第二层第三层,用在夹层或内侧。汉子一早从屋后砍几根毛竹,太阳没落山,毛竹就变成了一堆竹篮竹箩。零碎材料,也被他削成了竹筷子和竹夹子,一旁的刘大头看得眼花缭乱,连声称奇。这对夫妻其實是厚道人,有一个男孩,因为担心山里的野物出入,把他放在山外的爷爷奶奶家。两口子平时制作篾器,逢庙会遇节假日,才会出山兜售。汉子供刘大头吃喝,他懂一点治疗跌打损伤的方术,还每天挖一些草药,捣烂后敷在刘大头的伤处。夫妻俩出门,就把屋子交给刘大头,居然也对他放心。

这一天,汉子在地坪上编凉席,刘大头在小矮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他忙活。那些篾片在他怀里欢快地跳跃,好像活物一般,把刘大头看呆了。汉子一边忙活,一边跟他说话。汉子说,你这外伤好得差不多了,得下山找人正骨,耽搁久了这腿就瘸了。刘大头说,瘸了就瘸了,无非是耽搁走路。刘大头怕给他们添麻烦,也怕遇到山下的国民党。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刘大头能走路了,只是那条腿拖着,走路时两只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春节来临,夫妻俩下山拜年,顺便想把儿子也接回来团聚几天。刘大头突然想起了刘书琴和刘家驹,那一人一马究竟是死是活,刘大头托夫妻俩下山时帮着打听。打听到的消息是,新四军逃出了一小部分,大部分被打死或者被俘虏了。国民党一个团押送被俘的新四军去江西,被日本鬼子劫了道,一个团的官兵和新四军俘虏没能活下来一个。刘大头的心几乎死了。人总愿意往好处想,本来刘大头希望他们包围时能侥幸不死,但即使那次大难不死,后来的情况,也没有活路了。过了几天,汉子从山下回来,又带来新的消息,还有一批俘虏顺利押解到了上饶,被关在一处叫茅家岭的山坡上。

刘大头决意要去上饶,他与两位救命恩人告别。汉子的女人为他担心,日子不太平,一个瘸子跋山涉水,能走那么远吗?刘大头说,大哥大嫂,没事的,你们放心。刘大头说,就是做叫花子,一路乞讨,也要去寻找他的姐和弟。刘大头不好意思告诉救命恩人,他打小就是乞丐出身。

县高中不像县衙门,当街就是高大的门楼。从街上路过,外乡客会以为这里是一处公园,树木茂盛,小桥流水,走进去还有一处池塘。池塘不大,边上有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三个字,泮池园。再往里,才是省立固城县高中的大门。这所中学最高大的建筑是文庙,在街面上踮着脚能看到文庙的屋脊。张东鲁猜想,是先有文庙,后有学校的。

正是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张东鲁起身早,泮池园里也见不到几个人。他正在小径上行走,忽然听见前面响起高亢的诵书声,惊得树枝间的鸟雀纷纷扑向天空。走近是一块青砖垒起的方台,约高出地面一尺有余。一男子手捧书卷,正背对他高声朗读。张东鲁认识这种方台,古人称为“啸台”,典出阮籍。传说阮籍当年“每追名贤携酌长啸于台”,后代文人因此仿效,在园林中筑啸台。这泮池园中也藏着遗迹,想来这固城古时也是文人荟萃之地。看那男子背影,眼熟,初来乍到,在这异乡他眼熟的人只有米震东。张东鲁是个不喜张扬的人,但他欣赏书生意气风流倜傥的文人做派。米校长转过身,说,张老师早,一路劳顿,怎么也应该睡个懒觉。张东鲁说,换了床头,一时不能适应,便来林中吸几口清新之气,忽闻读书声响如洪钟,循声而来。米校长问他这几日有何安排,张东鲁说,先在县城各处转悠转悠,熟悉一下地理环境。米校长说,也好,也好。

固城县现在是沦陷区,县衙属于伪政府和伪警队,一字街的西边驻扎着一个鬼子中队。原国民党县政府撤退到了山区,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主要活动在圩区。鬼子和汉奸偶尔下乡“扫荡”,但吃过几次苦头后,基本龟缩在县城里了。张东鲁在街上看到的日本人少,戴黑大檐帽穿黑军服的汉奸倒是遇到过几拨。这些家伙狐假虎威,敲诈勒索,老百姓背后称他们“黑头鬼子”。

张东鲁在固城镇转了几个来回,还到湖边上看了风景。这地方物产丰富,真正的鱼米之乡。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要说太平岁月过日子,苏杭二州未必比这固城镇好。有了饿意,张东鲁进小店要了一碗小面,红油手擀面,看上去与苏州一个风格。可搛进口,张东鲁却慌忙吐出,居然辣得烫口。原来,这里与皖南交界,受徽菜影响,重辣重盐。张东鲁习惯了苏州口味,吃甜不吃辣,偏偏这面是先放底料再加面条,辣了张东鲁一个猝不及防。没办法,张东鲁只得再买一碗,要求不加辣椒酱。

张东鲁回到县中的门口,米震东坐在传达室已眼巴巴地盼了半天。米校长说,我昨天就说了要为您接风,您咋这么迟才回呢?张东鲁一摸脑袋,说,忘了忘了。张东鲁在心里说,你昨天是讲了要替我接风,可没讲是今天。张东鲁人生地不熟,不敢粗心,可架不住这米校长粗枝大叶,神经大条。米校长领他进了一家酒店,店小二不喊他校长,喊他少东家。张东鲁说,米校长,莫非这酒家是您开的?米校长说,哪里哪里,我就是一个来蹭饭的。店小二说,店是老东家的,这条街上有七八家铺面都是老东家开的,老东家在东坝镇还开了米行和造船厂。米校长拦住店小二的话头,对张东鲁说,先进去坐下,一会儿细细说道。俩人找了一个沿街小间坐下,小二上了四道菜。米校长说,今天有贵客,加两个热菜。别忘了叮嘱厨房,今天的菜不放辣,这位先生是苏州人。张东鲁心想这米校长真是,你说他粗枝大叶,却原来也是个细心的人。三杯酒下肚,米校长打开了话匣子。原来他当年在上海震旦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上海一家报社做编辑,时局动荡,米震东天性活跃,老爷子不放心他一人在外,一再催他回老家。米老爷子在固城属一方富豪,除了在东坝镇和固城镇有一批商铺,更有良田千亩。米震东早年听从父母之命,结婚早,早早生下了一女,老爷子希望他留在固城镇,再接再厉,既为续添子嗣,也为兴旺家业。新派大学生米震东,本以为可以天马行空蛟龙入海,但连撞了几次南墙后,还是拗不过父亲,最终乖乖回了固城。米老爷子本来就是县商会副会长,日本人一来,省立固城高级中学变成了固城县高级中学,换汤不换药,师生还是原来的师生,少了“省立”两个字读起来更顺溜。米老爷子捐了四十亩上好的水田给县高中做公田,于是米震东顺利地当上了县高中校长。什么是“公田”?从前寺庙和学校都有田产,寺庙的田产是教徒捐赠,学校的田产则是本地重教的富豪所捐,这些土地租给农户耕种,租子归寺庙或学校所有。米老爷子这一招,等于把米震东绑在了家乡,振翅难飞。米震东不待见老爷子,米老爷子嘴上也不待见米震东。不是逢年过节,米震东不肯归家,即使放暑假,顿顿吃老爷子的酒菜,却天天不回老爷子的大宅。

米震东说,我的母校是震旦大学,入学后我改名震东,想成就一番事业,震动我东亚古国,现在却只能在老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苟且偷生,说来让张老师笑话了。

张东鲁后来才听说,县高中的学生本来称老师为先生,称老师为老师,是米校长上任后的新政之一。

张东鲁说,卑职岂敢笑话,我俩状况大同小异。只不过家父是小商户,我不得不外出谋生。

张东鲁说,临出发前,家父说在固城县月亮圩有个远亲,我想趁这几天空闲去走个亲戚。

米校长说,月亮圩?

张东鲁说,月亮湖边的月亮圩。

米校长说,那一带不太平,我建议能不去就不要去。

张东鲁说,有这么危险?

米校长说,你刚到固城不知道,前不久,月亮圩刚刚发生“五个半事件”。月亮湖一带一直是共产党活动的区域,前不久,有当地汉奸告密,伪县长带领伪警队包围了月亮村,将正在开会的共产党人抓捕,又关押了四百多名村民。村民过审后放回,那六名共产党人被押至湖滩上枪决。第二天,村民去收尸时发现只有五具尸体,其中一人估计没死,带伤逃得一条性命。不过,挨了枪,最多只剩半条命了,此事被本县称之为“五个半事件”。

当晚回学校后,张东鲁带了火柴和一条湿毛巾又溜出了校门。他走到县衙大門的侧边,那边是一块布告栏,本来是伪政府贴布告的地方,看上去层层叠叠的。他擦亮火柴一照,满目是租赁启事寻人启事。好在晚上没有黑头鬼子站门岗,张东鲁将纸一层层往下揭,揭不动时用湿布捂一捂,终于看到了打着红钩盖着红印的那张布告。刘丰田,他在心里念叨了几十遍的姓名,上面挂了一个血红的钩子,也就是说,他要找的远亲已经被伪政府枪决了,是那“五个半”人中的一人。人不亲,名字念叨得多,名字变得亲。张东鲁一直到火柴烫手才撒手,不得不在寒风中悲痛而归。

张东鲁不死心,或许,刘丰田就是逃得半条命的那位呢?逃走的即使是别人,那也保住了革命的火种,张东鲁如果联络上他,也不负组织的使命。

张东鲁雇了一条小船。固城湖水系纵横,三大湖泊由于历代百姓围湖造田,从汪洋一片变成了各自独立,夏季水位高,连接彼此的河道还算畅通。月亮湖是丹阳湖的一部分,它就像湖藕的叉枝,尖端一路向西南,直接进入皖南宣州境内。月亮湖的月亮本来是满月,先民们筑成月亮圩后,月亮湖的水面就成了一道弯月。月亮圩不大,圩内只有一个村庄,村民全都是刘姓,倚靠在湖边,刘丰田就是这个村的住户。来之前,张东鲁的上级老董介绍过,月亮湖地处苏皖之间,岸上有山林,湖中有芦苇荡,从民国二十二年开始,我党就在此设立了交通联络站,建立了月亮湖党支部。苏皖两地一些暴露了身份的共产党员,以及战斗中撤下的部分伤病员,都藏身在丹阳湖的芦苇荡中。他们扮成逃荒的、测字的和做小本生意的人,汇集在月亮圩,然后被送进湖心岛,在小岛上开荒种植,送旧迎新,小岛成了我党在固城县的隐秘根据地。丹阳湖面积大,风高浪急,小船只敢贴着湖边行走。船家说,“五个半事件”后,半年过去,他还是第一次送客到月亮圩。月亮湖的人闹革命,死的死,走的走,统共没剩几户人家,湖里的芦苇也让日本人一把火烧光了,苏皖两边的生意人都绕着走。张东鲁说,这事我也听说过,所以去看个亲戚,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去看一眼踏实。进入月亮湖,张东鲁看到一片茂密的芦苇,惊讶地说,这芦苇怎么还是如此密实?船家说,先生不是本地人,芦苇这东西,任你怎么踩踏,就算你把它烧成灰,春风一到,它们就疯了一般地拔节,一年比一年长得更有气势。

说起来已入秋,但是天气还是热,村里有几个老人在树下乘凉。他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外乡佬走过来,都转过身,装作没看见。张东鲁硬着头皮与他们打招呼,说是来走亲戚的,向诸位打听一下刘丰田家。谁?其中一个白胡子老人说,刘丰田?我们村没这个人。另一位老人插嘴说,刘丰田就是刘麻子的大号。白胡子白了他一眼,那老人立即闭了嘴,低下头。张东鲁心里明白,白胡子不愿意与外乡人啰嗦。张东鲁说,我是县中的先生,刘丰田是我母亲家这边的亲戚。我在固城县没有亲朋,就是闲暇在这边想找到亲戚走动走动。白胡子说,刘麻子死了,他老婆也带着孩子搬回宣城娘家了。张东鲁说,这么说他也被牵扯了?我想去看看他家的房子。白胡子说,我看你还是免了吧,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这村里谁是日本人埋下的眼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东鲁谢过老人,退回湖边。小船还在等他,船家没想到客人会回来得这么快。

张东鲁说,亲戚家死的死了,走的走了。

船进丹阳湖,湖面越来越宽广,天高水远,小船如落叶在波浪中漂泊。此刻,张东鲁来固城后第一次感受到了孤单和渺小。历史上曾经有许多文人墨客在丹阳湖留下过诗文,作为国文系的毕业生,张东鲁读过李白的《咏丹阳湖》:

湖与元气连,风波浩难止。天外贾客归,云间片帆起。

龟游莲叶上,鸟宿芦花里。少女棹归舟,歌声逐流水。

来固城前,李白打动张东鲁的诗作是《赠丹阳横山周处士惟长》中的几句:

时作白纻词,放歌丹阳湖。水色傲溟渤,川光秀菰蒲。

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

面对浩瀚的湖面,诗人们歌咏的大好风景,国文教师张东鲁的心中只有一声叹息。看来他在固城县展开工作,只能重打锣鼓重开台了。他必须及时写信向老董汇报和请示,等待新的指示和部署。

回到县中,米校长还是在传达室等他。这些日子,米震东几乎天天喊他一起吃晚饭。张东鲁说,这样老蹭你家的饭,我得付饭钱。米震东大笑,说,才不是我家的,你应该这样想,那饭菜是剥削阶级剥削来的,多吃一顿,我家老爷子的罪过就少一分。张东鲁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米震东看了一眼张东鲁的脸,说,把个白脸书生晒成了红脸关公。今天走了远路,莫不是去月亮湖走亲戚去了?张东鲁说,月亮湖还在,亲戚不在了,没能遇见。

米震东说,哦。

刘大头找到那棵有老鸹窝的楝树,找到顶上是鸟窝地上有鸟粪的位置,扒了几下,土还是硬得硌手。他朝后面的矮树丛摸索,那把工兵铲还在,用铲挖就只需要挖三两下,他找到了那个油纸包。油纸是他平时包烟丝的,现在里面包着他的士兵证,还有三块银洋。这三块银洋每块都裹了几道细麻绳,撞在一起也听不到半点声响,放在裤腰袋里,骑马、行军和操练都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可这是老爷的钱,不属于刘大头。刘大头把坑上下左右拓大了一些,将枪和子弹袋埋进去,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会惹出杀身之祸。他犹豫着,要不要带一块银洋走。他当兵的这几个月,国民党一直拖欠新四军军饷。当初排长说每月发一次饷,他怀疑是给他画的大饼,只为诓他当兵。算是我跟老爷借的吧,他要去江西上饶,身上多少得有一点盘缠,以防万一。刘大头先是取了两块银洋,埋了几铲土,又扒开来还进去一块。将散土踩紧,又掩盖了草皮,刘大头仰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正是老鸹窝。他在心中记下,心道将来总有回来取走的一天。如果他下次回来,能牵着刘家驹,刘家驹上驮着刘书琴,他们一起来到这楝树下挖出他的宝藏,那是多么美好!

走出山林时,刘大头在溪水边照了照自己,他的头发已经长长了,披在脸上能遮住脸孔。他蘸水把头发顺到脑后。大袄和棉裤被大哥的女人新洗过,身上斜背的布包袱里是大哥送的干粮,有山芋有锅巴,还有八筒米饭,唯一不合适的是他手里的那把工兵铲。其实这地方大仗小仗打个不停,老百姓捡把当兵的铲子也正常,胆大的人敢捡把枪藏起来。刘大头想想,为保险起见,还是把工兵铲扔了,在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将枝蔓削了。作为一个瘸子,这棍子走路可当拐杖;若是作为一个乞丐,还可以用来做打狗棍。

从安徽泾县到江西上饶,都是茂密的山林。放在若干年后的旅游图上看,这一路有黄山,有三清山,沿途风景壮丽,但在刘大头的眼中,哪里有什么风景,只有千险万阻。他瘸着一条腿,很多的大山无法翻越,即使抬头看上去并不高的山峰。他算好时间,必须在日头下山时下山,山里有狼有野猪,他不敢在山上过夜。他有时候走错方向,有时候又绕回原点。但这都不能打败刘大头,他莫名地觉得,磨难越多,他找到小姐的可能性越大。唐僧取经,也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何况他一个瘸子。大哥给他备了八筒米饭,筒是毛竹筒,一节节锯断,挖开竹节,灌进米和水,还有喷香的腊肉和咸姜,火一烤,香味能飘出去几里地。這样烧的米饭,能保存六七天,缺点是一旦开了筒,刘大头就忍不住把一筒米饭扒拉光。刘大头先是一天吃两筒,后来改为一天吃一筒,还没到达江西境内,最后一只米饭筒就空了。他留下了这只竹筒盛溪水,用山芋锅巴抵挡了几天,粮绝。他开始沿山脚下的大路走,沿途可以问路,还方便行乞。

那一天他正路过一条小街,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他躲到一处店铺的屋檐下避雨。此时他已经是一个纯粹的乞丐了,头发又脏又乱,长得近乎野人,那根做拐杖的树枝下端已开裂,树皮磨得所剩无几,那只空竹筒既成了要水的水碗,又成了要饭的饭碗。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身上的大袄和棉裤,早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布面,挂破的几处,口子里棉絮外露。天已转热,他想扔又不能扔。他里面有一件衬衣,是部队发的,外穿会惹出麻烦。棉裤里是空的,扔了就只剩下两条光杆腿。没办法,他只能把这破烂裤袄继续穿在身上。刘大头避雨的这家店铺是个篾器店,店铺里摆着的凉席竹筐让他想念他的两个救命恩人。这一路走来,他再没有遇到过那么好的陌生人。这年月,山下的人们自顾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打发门前的叫花子?这些日子,刘大头饥一顿饱一顿,实在饿了,就去庄稼地里找吃食填饱肚子。

店面不大,有一个汉子就着门外的天光在编竹筐。刘大头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人,往雨地里让了让,说,请问店家,您这编的叫什么筐?

汉子头也不抬,说,烘筐。

见汉子没有嫌他,刘大头又问了一句,请问,这里离上饶还有多远?

汉子说,这里就是上饶了。

刘大头心中一喜,说,那请问,这里离茅家岭集中营还远吗?

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赶紧说,听人说我姐被关在茅家岭集中营,家里让我来探个真假,我一路找过来,才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汉子说,我们这就是茅家岭,里面的事,你得向里面的人打听。

刘大头且喜且忧,喜的是终于到了茅家岭,忧的是他没办法进集中营。那集中营设在几座山岗上,周围围着铁丝网,有士兵巡逻。集中营的大门,能容得下一辆卡车进出,门口有士兵站岗,还拦着铁丝滚笼。就刘大头这模样,靠近了也要被赶走。

第二天一早,刘大头又站到了篾匠店的屋檐下。汉子说,我早饭也只吃了一块炒面饼,只剩些碎屑子了。刘大头摇一摇他的大头。汉子说,那你走吧,站这儿妨碍我生意。刘大头说,我以前学过编筐,我替你编筐吧。不要工钱,只换一碗饭吃。汉子说,你不是找你姐来的吗?刘大头说,我姐没找着,找着了也不知她猴年马月能出来,我打算在茅家街等到她出来那天。汉子明显不相信他。刘大头说,你可以先让我编一只筐试试。汉子说,你赖着不走,那只有让你编一只看看。店里就汉子一个人,原来他就是店老板。店后面有个院子,院子后面的小屋里是他和老婆孩子的家。老板说,你就在院子里弄,往店面里一蹲,客人都以为走错地方了。刘大头早观察了那只烘筐,虽然不知道它派什么用场,但看上去就是大筐加小筐,外筐加内筐。老板给他的是现成的篾片,跳过了那道破竹为片的考试题,他时而回忆恩人大哥的手法,时而模仿老板昨天的构架,花了大半天时间,终于照葫芦画瓢,把个烘筐编成了。老板只瞅了一眼,手都不碰那筐一下,好像摸一下就辱没了他的手艺。刘大头心里没底,老板说,饭在店铺前台上,我们先去吃饭。刘大头捏上筷子,才知道手指手心里扎了不少竹刺,筷子都捏不住。老板说,竹刺扎多了就不痛了,活计干多了竹刺就不肯扎你。刘大头一咬牙,还是捏住了筷子,装作没事人一样夹菜扒饭。放下筷子,老板说,就按你说的办,编筐换口饭。你这活真不咋地,但你没见过烘筐,居然也能摸索出个大致,有学手艺的脑筋。扎了满手的竹刺能忍下,算是吃得了苦中苦的人。

原来这烘筐,其实是个烘罩。山民们把山里的竹笋挖了,怕一时运不到山外,就架上火炉,用烘罩把嫩笋烘干,烘成干笋,保存期就长多了。这烘筐几乎家家山民都需要,战乱岁月,山民该咋过还是咋过,老板的生意还不大受影响。

几天下来,刘大头的技艺长进了,他编的烘筐粗一看与老板的产品分不出高下了。老板娘很高兴,给了他一身老板的旧单衣。他洗过澡,换了单衣,老板用剪刀替他剪了发,用篾刀替他刮了胡子,往店面一站,刘大头成了一个精神抖擞的小伙计。

站住了脚跟,刘大头的心思还是想找到小姐。刘大头得空就站在集中营大门的远处,关押的囚犯不可能出来,但刘大头发现有个人常从那门大摇大摆地进出,那个人没穿制服没拿枪,挑一对箩筐,空筐出,满筐进。刘大头看明白了,这人是集中营食堂买菜的伙夫长。他起得早,刘大头比他起得还早,在菜摊市上等着他,没话找话与他搭讪。伙夫长听说他是篾匠店新招的伙计,说话一口外乡人腔调,说,我看你不像伙计,倒像新四军。刘大头吓出一身冷汗,说,长官可别冤枉人,我这腿是残了,但它没挨枪子和炸弹,是在山崖上摔断了骨头。刘大头把裤管撸到大腿,在他眼前绕了一圈,说,您看,我这腿外面看是囫囵的,只是骨头摔断了,郎中接骨时错开了榫头。伙夫长说,我就是跟你小子开个玩笑。刘大头抢着帮伙夫长挑菜筐,沿着山路一直送到集中营门口才把筐子放下来。刘大头说,别看我腿瘸,但挑担子的力气在腰上,腿不碍事。时间长了,伙夫长也看透了他,说,小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是不是有事求我?刘大头说,我就知道瞒不过您,我不是新四军,我姐是。我听说被抓的新四军都关在这里,也不知道我姐是死是活,我只是想讨个确切消息带回老家,求长官帮帮我。刘大头在腰间摸索了一会儿,将一块银洋塞进伙夫长的手心。伙夫长也不推辞,说,你是个懂规矩的人,我试着打听打听。刘大头说,我姐叫刘书琴,短发,瘦高个,念过书。伙夫长说,问题不大。这里面就一间屋子关的女犯,统共不到三十人,我能打听到。第二天一早,刘大头就在路口迎他,伙夫长说,问过了,女犯中没你姐。刘大头心凉了半截,说,您都问仔细了?伙夫长说,就那么几个女犯,看守们天天评头论足,这个洋气那个俊的,恨不得把她们一个个撕扯吞了。不会弄错的,没有女犯叫刘书琴。刘大头的心凉到了脚后跟。伙夫长说,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对面有座山岗,岗上有棵挺高的松树,天氣好,爬上去能看到监房里女囚住的草屋。早上九点钟她们出来放风,你可以自己找找你姐。

第二天是个晴天,九点不到,刘大头已经早早爬上了松树。他感觉到了那条瘸腿的不争气,但这不算个事,刘大头也算是在圩乡长大的,划船进划船出,早就练就了一副好臂力,仅用两只胳膊上树,也不会输给别人,何况这天他心里焦急。可恶的是那些松针,他想往更高处攀,可更高处的树干越来越细,树干哆嗦得厉害,那些松针就挤着抢着往他身上脸上扎,阻挡他的视线。

这个集中营是征用了几个小村子的民房改建的,看上去不像个监狱。山区的房子稀稀朗朗,不像圩区的房子挤在一起。有一处砖瓦房,像是个祠堂,其余的都是土坯茅屋。刘大头睁着眼睛盯紧近处的两间茅屋。时间到,一间茅屋的木门打开了,几个看守拿着枪守在门外,排长队鱼贯而出的是男囚,大多穿着新四军发的衬衣,不过已经肮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这样一间小屋,居然关押了二三十个人,战友们受的罪大了,刘大头想。另一间屋子的木门打开,出来的是女囚。她们几乎所有人都用手遮着额头,先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然后三三两两地在草坡上散开。与男囚们不同的是,有好几位都戴着眼镜,镜片一晃,刘大头的眼睛就被刺得睁不开。不过,刘大头有的是耐心,他一遍遍打量,真的没有刘书琴。小姐的身影他熟悉,哪怕只在他眼前一闪,他也能认出来。这就是说,刘书琴没有被俘,如果把希望分成三份,一份是突围,一份是牺牲,一份是被俘,那么刘书琴只剩三分之一的希望,随部队突围出去了。而刘家驹,怕也同是这个命数,作为一匹马,它的命运或许更糟糕。

老板发现,刘大头编筐的技术没有长进,甚至有些退步了。老板说,气馁了?不想等你姐一起回家了?刘大头说,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把身上仅有的一块银洋送了人,换来的消息是我姐没在里边。老板说,那你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刘大头恼了,咬着老板的词儿不放,说,什么夫人,她是我姐!老板笑了,说,你敢说她是你亲姐?刘大头偶尔会与老板聊老家的事,也不知哪里露出破绽,让老板看出了端倪。也是,一个是千金小姐,一个是东家收留的乞儿,一个主,一个仆,站一起天壤之别,怎么看也不是一家人。老板故意激他,说,癞蛤蟆也能吃天鹅肉,娶东家的小姐做老婆没你想的难,东家招伙计入赘,我听说得多了。刘大头只有涨红着脸不理他。强词夺理是这老板的长项,他那根舌头就像他手中的篾条子,伸缩自如,刘大头不是对手。

刘大头有些迷茫,刘书琴如果还活着,一定在新四军的队伍,他现在去哪里才能找到新四军的队伍?他打算先回丹阳圩,刘家驹没了,老爷给的三块银洋只剩下两块,他见了老爷没法交账。最后,他拿定主意,先回丹阳湖见老爷,挨打挨骂都认下。他向老板辞行,老板说我早看出苗头,你的心系在你姐那里。我也拿不出什么送你,给你准备了一张凉席,天当帐篷地当床,有张凉席垫着总比没有好。再送你一只竹箩,倘若有了吃食可以存放。老板其实是个好人,好歹收留了他一个多月。刘大头连连作揖,说,老板的大恩,我这辈子不忘。

刘大头背着凉席,拎着竹箩,离开了茅家岭。他沿路返回,乞讨了十几天后又回到了皖南。他找到云岭村,然后凭自己的记忆,沿着山路进了山。山还是那些山,林子却不像原来的林子。那些山树突然间变得高大丰满,春天一到,万物生长,树叶遮盖了天空,也遮盖了很多老鸹窝。他好不容易找到几处老鸹窝,可任他在老鸹窝下面的草地里怎么挖,也没见到他埋的那几件宝贝的影子。几乎每一次他都觉得就是这棵楝树,就是这个老鸹窝,可挖下去的结果总是给他一记狠狠的耳光。这山中有多少楝树,有多少老鸹窝啊!大山尽情戏弄着这个湖水边长大的圩民。刘大头恨自己愚蠢,怎么就只记下这两个标志,简直是大海捞针。

刘大头最心疼的是那两块银洋,早知道,还不如走时都带在裤腰里。绝望之后,他只能继续上路,暂且回到丹阳湖。站在丹阳圩的圩堤上,他始终没有勇气面对老爷。他沒敢进村,而是解开湖岸边一只小船,划进了芦苇荡。

秋风渐凉,固城县高中到了开学的日子。固城县高中只有十几位老师,二百出头的学生,但开学那天的排场让张东鲁大开眼界。这二百个学生,除了来自本县,还有部分来自相邻三县。那年代,能让子女读到高中的家境都不错。从湖边码头上来报到的学生大多带着家佣,学生在前面空手走路,碰到久违的同学欢呼雀跃,家佣在后面肩挑手提,气喘吁吁。学校有男女生宿舍,有三人间,有两人间,也有单间。房间不多,张东鲁本担心住不下那么多学生,却原来住校的学生并不多。学校的后面有一个村庄,叫黄村,离学校近得整个村庄都听得见县高中的上课下课铃声。很多学生穿过学校直奔黄村,据说黄村的房子一大半租赁给了县高中的学生,租金成了黄村村民一笔可观的收入。学生有的还是毛头小子,有的女生却已经怀抱婴儿,为人之母。大一点的小孩都放在家中,但吃奶的小孩只能带着上学。有时下课铃响,有女生直奔教室门外,原来家佣怀抱婴儿早立于门廊,小儿嗷嗷待哺。张东鲁那天在教室办理学生报到手续,只见其中有一个高个子女生,蓄一个女学生头,肤白,看上去很是清秀。她的边上挨着个大脑袋小伙子,嘴里不停地嘟囔,姐,不是说好了不住学校,住家屋的嘛!女生说,说好了?那是你们说好了,我没说。大脑袋说,伙计都把家屋打扫干净了。家屋大,人手多,我们服侍你也方便。女生不理他,任他啰嗦。办好手续,才转过身对大脑袋说,你再不去搬行李,那就让刘家驹捎回去算了。张东鲁看了一眼女生姓名,刘书琴。大脑袋讨好地朝张东鲁笑笑,说,先生,我们老家在月亮圩,但老爷在街边置有房产,三进三出,她偏要住学校,让我回去没办法跟老爷交代呵。刘书琴杏眼一瞪,说,老师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儿?大脑袋缩到她身后,噤声。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高中设有三个年级,开设国文、英语、算术、物理、生物、历史、地理等学科,张东鲁教二年级国文。第一次走进课堂,张老师就发现,刘书琴正是他所教班级的学生。

学校食堂已经开张,张东鲁的一日三餐有了着落。可是米校长有事没事还是招呼他,咱俩有几天没喝酒了,走。张东鲁这天爽快地答应了,米震东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人,他身上有一些张东鲁感兴趣的东西。比如他坚持在县高中开设了一门课,公民教育课,他亲自上课。张东鲁旁听过一次,米老师慷慨激昂,义愤满腔,倘若有汉奸告密,他那颗脑袋可能不保。动情处,米震东泪下潸然,激动时,米震东引吭高歌。这位校长的课很受学生的欢迎,给张东鲁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张东鲁在固城县,共产党月亮湖党支部已遭敌人破坏,他一个人单打独斗成不了事,上级希望他能发展新同志,在固城县建立新的共产党党支部。而米震东,当时正是他想考察的人选。

他俩喝酒都是在靠窗的那个包间,既可看街景,又在僻静处。这包间是真正的包间,少东家一个人专属的包间。平时,饭店生意再好,伙计也不敢把包间让给顾客。这少东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发脾气把桌子掀了也没奈何。开始上菜,米震东对伙计说,今天你们除了老四样,再加两道时鲜菜。伙计诺诺而去,一会儿,添了一盆清蒸湖刀,一盆鸡头米。湖刀是湖中出产的刀鱼,没有长江刀鱼名气大,但长得几乎一个模样,肉味也一样鲜美。鸡头米是本地百姓的叫法,学名叫“茨实”,外形若鸡头,剥开外壳,里面的籽粒雪白如玉。外地人吃到的都是干货,本地人吃的鸡头米新鲜脆嫩。刚剥出的鸡头米做冷盆,比用花生米下酒更受固城人的欢迎。一杯酒下肚,米震东说,开学一个多礼拜,东鲁兄适应否?张东鲁说,适者生存,要生存必得适应。要说张老师不能适应的地方,那就是教室的课桌课椅,一个堂堂的县高中,居然是学生自带课桌课椅。教室里摆的桌椅五花八门,大小不一长短不齐。有红木镂雕案桌,有白玉石板茶几,简朴一点的,是上面一张白皮木板做桌面,下面两坨青砖做桌腿,学生一不小心趴塌了,教室里瞬间闹成一团。米震东说,见笑见笑,东鲁兄毕业于苏州的高中,是我这穷乡僻壤的学校不能比的。不过,我已将购置桌椅列入校务规划,一步步来,争取未来一两年内将课桌椅规范统一。

米震东说,固城县本来有两所中学,初中设在东坝镇,高中设在固城镇。日本人第一次入侵固城县,两所中学都遭到了轰炸,校舍坍塌,桌椅损毁,初中停办。高中重建不久,又遭遇日本人二次入侵。这次日本兵驻扎在县高中,天寒,日本兵将桌椅堆放到操场,焚火取暖,复学后还没来得及新置。

米震东说,国共合作后,中央军和新四军都曾经活跃在固城县,别看沦陷后伪政权神气活现,但固城民间都相信他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民国二十七年(1938),新四军第一支队东征苏皖,部队就驻扎在固城镇一带,陈司令员夜渡固城湖,写下了一首诗《东征初抵高淳》。米震东呷一口酒便朗朗背诵起来。张东鲁赞叹于米震东惊人的记忆力,米震东并不谦虚,说,国民党县政府在东平殿广场召开四千多人的抗日救国民众大会,陈司令员应邀发表了三个多小时的演讲,我受命担任记录员。米震东往嘴里扔了一粒鸡头米说,你知道亚伟汉字速记法吗?用符号代替文字,我就是用速记法记录了陈司令员的全部演讲。共产党里有人才,陈司令员演讲过后,年轻人踊跃从军,一批小伙子追随新四军去了茅山根据地,可惜老爷子百般阻拦,我落下了。亚伟汉字速记法张东鲁没学过,但曾听说过。这米震东,多才多艺,难得佩服谁,他叹服陈司令员,似乎是英雄相见恨晚。

张东鲁转换话题说,刘书琴这个女生是我班上的学生,你有印象吗?

米震东说,凡是漂亮女生,我都有印象。怎么,张老师有想法?

张东鲁说,我一个外乡人,哪里敢有什么想法?

米震东说,她家老爷子与家父算是朋友,都是固城商界有点影响的人。不过,刘老爷子基本不出月亮圩,田产和生意都交给下人打理。

米震东忽然一顿,说,我明白了,你还是想去月亮湖找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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