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棋盘山顶看日出

2022-01-12 23:37曹军庆
清明 2022年1期
关键词:姨父

曹军庆

1

“我比你年长,但自认比你单纯。”周望东发出这条消息,内心忽然涌出羞愧和伤感。说自己单纯不免有些悲凉,又不止悲凉。评价老男人单纯是不是很可笑?词意变了味,就像潮湿霉烂的花生。周望东望着屏幕,单纯两个字在眼里分明就是霉烂的两粒花生,他吞咽下去,舌苔上有股苦味。

“你才不单纯。”白韵快速回复,她怼他。她回来三周了,时间像清冽之水,三周足以让荒芜的土地湿润,变得肥沃。她回来之前就跟他熟,在网上熟,回来后更熟,有事没事在微信上唇枪舌剑,故意说些过头话。这在他们像是游戏,不打照面更易于打情骂俏。隔着屏幕,年龄身份都隐到后面去了,低于情欲却又接近情欲的念头像夏天水边的蚊蚋,滋生出一拨又一拨。周望东倒是拘谨,白韵更大胆,蚊蚋多是从她那边滋生出来的。多半她才是进攻的一方,她喜欢挑起事端。

周望东是个作家,年轻时羞怯,到老了反倒脸皮厚了,说黄段子,开粗鲁玩笑。要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男人年龄大了活得放肆,是不是更可爱?他跟女性交往也没了障碍,大概女人认为安全吧。主动关心他,没来由地抱抱他,贴着脸的时候也有,都是些可说可不说的事。他身边围着女人,是他的崇拜者,是有情调的女子。爱好阅读,伺弄花草,唱歌抚琴,偶尔舞文弄墨。她们喜欢他的文章,喜欢他的性格,公认他有个有趣的灵魂,人老心不老。他带着她们玩,做简单的健身动作,都是他自创的动作,扭腰拍腿,整齐划一地喊口号,还拍成抖音。白韵看了视频,笑话他们像个传销组织。“喊口号太傻了。”她大笑着说,“你坐在中间就像个邪教组织的小头目,那些女人被你洗脑了,都成了无脑女人。”

白韵握着手机笑弯了腰,周望东很是惊讶,他倒不一定信任她的洞察力,但是喜欢她如此率真的表达。还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没人戏称他身边的女子像“邪教组织”。她令他新奇,让他刮目相看,这可能是他们后来老在一起的原因。

有群女人围着周望东,因为他是个孤独者,他没有家人。她们轮流照应他的生活,比如帮他做做饭,洗洗被子,送些坚果类的零食过来。这类照顾都是以文学的名义进行的,以文学的名义照顾这个老年男人,是这个县城独有的风尚。周望东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家,他自己活出一片树荫。现在文学有多么冷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就有多么狂热,他在自己的文学“余荫”里乘凉。其他作家把他当头领,就像羊群,总得有只头羊。他自己却坚决否认,他说:“我们都是散兵游勇,谁也不是谁的手下。”可是他德高望重,他就坐在第一把交椅上。

白韵虽然嘲笑她们,自己却也混迹其间,而且很快脱颖而出。她活跃,能拿主意。更重要的是她擅长支配人,安排这个人做这件事,安排那个人做那件事。她的支配调度无人提出异议,时间一长,竟获得了某种权力。权力是最奇怪的东西,它能凝聚某些人也能疏远另外某些人。女人的想法又敏感又令人费解,她们曾经一窝蜂地围着周望东,现在又一哄而散,只留下白韵陪伴他。某天周望东睁开眼睛一看,从前围着他的女人突然都不在了,唯有白韵。

而他们两人的关系又很难一句话说清楚,这是最困难的地方。有人猜测他们上过床没有,并把这一猜测定义为他们关系的最高准则。很多人希望生活里能发生更多风流韵事,但猜测本身不构成任何事实,并且很可能冒犯到他者隐私。事实上白韵是从外地回来的,是个返乡者。她不写作,只读书。

她伤痕累累。“我是回来疗伤的。”她说。疗伤,返乡之路漫长。她绝望,自认是个失败者,是个可有可无的失意之人。倒不是经济问题,她从没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她前夫在金钱上能满足她的需要,失败在于婚姻,她在异国他乡,在越南洞悉了婚姻丑陋的秘密,她不得不结束那段婚姻。花了很长时间,其中的纠结缠斗一言难尽,要勇气要智慧。她只身一人出去,又只身一人回来,回到我们国家的这个县城。这个县城一成不变,不管道路房屋如何改变,县城的人永远不会改变,他们永远都是那些人。

周望东说你也可以写作。听了她的讲述,他马上得出这个结论。两人就坐在街心公园的花坛上闲聊,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像是白韵曾经见过的面孔,模糊而又亲切。那是午后,她讲得杂乱无章,她的语言像纱线窗帘背后的灯光那般暗淡、暧昧和若隐若现。她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那就是她,却又对伤害过她的前夫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怜悯。她为他辩护,从病理学上,从他即使虐待她——也不曾因此感受到快乐——而是更为痛苦等等方面为他辩护。当她意识到她在为他辩护,她又变得更为自责恼怒,她坚称从他身边逃离,回到县城是必然选择。

“你仍然保留着敏感。”周望东坐在花坛的水泥沿上,向前倾着上半身。他有认真倾听的能力,对她说出的每个字都能感同身受。“你的敏感是写作的理由。”他已经70岁了,眉宇间有老人的睿智,同时也有一份抹不掉的玩世不恭。

“我不恨他,我说的是我的前夫,我离开只是想得到解脱。”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一切我都知道。”

“你玩世不恭吗?”她盯着他的眉宇。

“我不。”周望东迟疑着说,“或许有点,我们经历不同,說实话我们是两代人,我们这代人很快就将消失。”

“会吗?但是我不写作。”

“为什么不?你可以。”周望东从花坛边站起来,“我听了你的故事,可是我的故事如果讲给你听,你不一定愿意听。”

“我听。”

“我的故事太陈旧,时间就是个笑话,就是个废纸篓。好了,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发生我那样的故事了。”周望东叹息着,“若把我的故事写成小说,编辑一定会因为陈旧而嘲笑着把它扔进废纸篓。”

“陈旧的故事就不好?”

“行了,”周望东说,“我们去骑会儿自行车吧,你愿意陪我骑吗?”骑自行车是他锻炼健身的方式,他身体这么棒,归功于他经年累月的骑行。

他有辆旧自行车,骑了44年了,是他的宝贝儿。这辆自行车除了车架没换,其他零部件——包括轮胎换了一茬又一茬,换了若干茬。就像某支部队,只剩下番号了,最初的士兵早打光了或是早就离散了。

“愿意呀。”

白韵专门买了辆自行车,从此,一直陪着他骑行。

“那好啊,以后我们经常骑车。”

“骑呗,去哪里?”

“去周巷,打个转再回来。”

周望东酷爱骑自行车,这一爱好与他的身世有关,白韵将在后来知道原委。他们骑行时交谈,有些断断续续,更多的交谈发生在以后不骑行的时候。从县城去周巷,再返回,来回骑行了56公里。

“你累吗?”

“不累。”看上去他确实不累。

“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真有70岁。”

“有时候你老奸巨滑。”白韵在上一条微信后面又回了一条,她回微信的速度一向快,她在反驳他自认单纯。才不,都一把年纪了,还单纯吗?

“我不老奸巨滑。”周望东回复白韵,可能还是老了,他的回复总要慢上半拍。府河水拍打着湿地公园堤岸,湿地公园是花了几个亿造起来的。据说有只夜鸟死在低垂的浓雾里,又啪嗒一声掉进河滩,掉进草丛淤泥。

“你不吗?”

“我不。”

白韵向周望东道了晚安,月亮在天幕间滑动。她在对话框里选了个拥抱的表情图,那绿色的小人儿,她把它发送出去。这一夜,她睡得安稳。

2

门外有对夫妻在吵架,他们从楼上吵到楼下来了。争吵的起因是老人生病,生病没及时治疗,被耽搁了,便拖成重症。夫妻俩彼此指责,怪罪,推脱责任。生病的老人和周望东年纪差不多,他也没弄明白老人是那个丈夫的父亲还是妻子的父亲。他们住二楼,就在周望东楼上。以前老人没病的时候,两人还好着,深夜里周望东常常能听到亲热的声音。妻子总要叫喊“可以了可以了”,但是丈夫不管不顾地拖延时间,然后很久之后才会沉寂。

没想到,老人的病情让这对夫妻反目成仇,入秋后他们从没有停止过争吵。疾病令人难堪,磨损人的骨气和自尊。病人要面对死亡恐惧,对尘世的事情渐渐不再关心,真正操心的还是家属。他们低三下四地到医院去找关系,又缺钱,还要陪护病人。种种难处,无解又无望。

操劳难免争吵,势必你怪罪我,我怪罪你。“争吵有致幻性。”周望东说,争吵的话语有致幻效果,就像毒剂或药丸。如果谁家里有绝症病人,刚好又能完整地听一场那对患难夫妻吵架的话,整个人都会崩溃。那些话语中混乱无序的逻辑和责骂怨愤实在让人难过,难过到无地自容。

“天哪,我这几天都在听,听那些难过的话,听那些让人无地自容的话。我听够了,只能用棉球把耳朵塞上。”

有一天,那个妻子蹲在地上说:“我都被你逼成抑郁症了。”她和丈夫的脸庞同时疲惫下去,我看到无尽的厌倦。他们的脸不再是脸,没有了肌肉脂肪皮肤。之前有过肌肉,有过脂肪和皮肤,现在被什么东西削掉了,脸变成了两块木头。木头面具和面具盖着的木头脸,都揭开了,撕开了,生活对人的折磨这么快就被打在脸上。

周望东看着他们,特别难为情。他害怕碰到他们,因为不知道怎么和他们打招呼。他曾和白韵讨论过这件事,他说:“即使那么相爱的夫妻也会争吵,也会互相仇视,这到底是为什么?”在提出这个问题时,他耳边又响起女人说“可以了可以了”的声音。他记得声音之高亢,并能辨认出声调里的狂喜和对丈夫的取悦。可是一开口争吵,就把话往绝处说,往痛处说,这是为什么?

白韵说:“你是真不知道吗?”

当时正在公路上骑行,她胯下的自行车晃了一下,两只车轮子顺势在路中间画了个奇奇怪怪的问号。

“知道还问你啊?”

夜里,楼上不再有叫喊,明明上面没人,偏偏能听到脚步声。脚步声来自哪里?他为此困惑不解。

周望东终生没有结婚,一个人独居。方育琴曾建议他到上海和周念川一起住,或者回老家养老,都被他拒绝了。

“哥,你侄子周念川在上海混得不错,他能养你。”

周念川是方育琴的大儿子,是她和周望南生的孩子。周望东这辈子没少操心侄子的事,侄子读大学的钱差不多都是他支付的。只要提到念川,他的心就变得柔软。

但是他说:“我不去上海,不想给侄子他们添麻烦。”

“那你回来吧,哥,家里空气好,我和望北种的蔬菜也好吃。”

老家比从前好多了,没有要操心的事。方育琴说,周望北也不再尿床了,一辈子的老毛病自己痊愈了。但还是不会数数,也不记路,好几次让他出去吃酒席,都没吃上饭,又饿着肚子回来了。这都不算什么,总之有好消息是吧,比如周望北不尿床了,你回来吧,哥。

“不回去,我习惯住在县城。”

方育琴是周望东的弟媳妇,至今还保留着微弱的四川口音。世人自有公论,周家能有现在这份体面,没有支离破碎,多亏了方育琴。作为母亲作为妻子作为女人——她也说——她的付出是值了,可是周望东常常想,值吗?真的值吗?

“哥,那你病了怎么办?”

“我不会生病,我身体好着呢。”

话虽这么说,周望东早打定了主意,真病得不行了,他就自我了结。有这种想法的人在县城不止他一个,自杀是乡下有些老人告别世界的常见方式。放弃治疗,为子女节省钱,也为自己保存颜面。那些有此想法的人活着时,彼此谈论各自的后事,从不避讳。

這种风气,从乡下往县城蔓延。但是愿意自杀的县城老人还是要少一些,他们想得更多。不过周望东倒没什么考虑和在意,他蔑视疾病。因为他身体好,疾病对身体的侵害,在他是不可容忍之事。他不能理解将身体器官交由疾病去摧残去控制去盘剥,这是对生命的蹂躏和羞辱。他能理解死亡,却不能理解疾病。要么活着,要么死去,两件事情其实是同一件事情,中间无需由疾病来衔接过渡。那么,唯一可能自救的方式,就是无力反抗疾病,同时也无力反抗命运的时候自己结束自己。

周望东害怕像楼上的老人那样成为病人,那样遭人嫌弃,遭人可怜。他才不愿意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不愿意在又治不好,又不想放弃的泥潭里挣扎。不愿意拎着塑料袋装着的CT片到处跑,到处找人哭诉病情。不愿意看西医,看中医,找偏方。不愿意只为了保命从身体里切除什么东西,跟谁见了面都要说刚做了手术。不愿意在身体里改道,放支架。不愿意在腰间悬着个尿泡似的尿液袋子,由一根管子往外面排尿。不愿意像个真正的孤寡老人那样哀叹。

他害怕成为这种人,但是从不流露恐惧。他很少生病,或者从不生病。他身体结实,跟人握手他的手指像金属钳子。就这样活下去,万一不行了,就走那条路吧。一个人把后路想好了,又真会害怕什么呢?

于是,他吹嘘自己身体好,吹嘘他极有可能长寿,原因或许能追溯到父母的遗传基因那里去。他搬出父母亲,从那里寻找依据。其实吹嘘也是抵抗恐惧,找理由说服自己,就像走夜路在坟地里高声唱歌。吹牛皮的人,多半在心理上有更多负担和欠缺。

白韵对此心知肚明,她故意问周望东的遗传基因有何特殊之处。

周望东回答说:“因为我父母是近亲结婚。”

近亲结婚是犯忌的,基因组合只会弱化,不可能强化。

白韵说:“你这样说没道理。”

“对,你说得对,近亲基因组合有问题,可我是特例,我是教科书式的特例。我身体结实,不合逻辑,反逻辑。会不会是父母的祈祷在起作用?他们自虐,反复祈祷,以至于他们的愿望终归在我身上有了善意的回报。可是,我的小弟周望北就没我那么幸运。我父亲娶不上媳妇,娶不上媳妇是我们家族的魔咒。在他那一辈眼看就要绝后,我父亲忽然在他33岁那年,娶回了他姑妈的女儿,我母亲是我父亲的亲表妹。”

“许多近亲结婚都会生出傻子和残疾。”

“周望北就是傻子,他智力不好。我说不清楚,跟傻子差不多,或者就是傻子。我到后来才知道近亲结婚有多严重,我母亲生了三个儿子。我们的前世,刚刚成为胚胎的时候,或者成为胚胎之前,兄弟三人就已经跟命运进行过轮盘赌。你就想想吧,兄弟三人就已经和赌神握过手。赌谁成为傻子,谁可以不傻。轮盘赌在后台完成,后台就在我母亲的子宫里。你就想想吧。不是掷骰子,而是俄罗斯手枪轮盘赌。弹槽里压进一颗子弹,只压进一颗,然后转轮。先转起来,再嗒一声关上,突然扣动扳机。你就想想吧,我们兄弟三人都被射过。我和大弟周望南没有被击中,被击中命运的是小弟周望北。所以在我们出生前,你就想想吧,我们都是谜。我们是婴儿,又是即将掀开的底牌。你就想想吧,我母亲挺着大肚子如同挺着白晃晃的谜面。谜底在哪儿?她让我父亲猜,猜猜猜,直到婴儿呱呱坠地谜底才能揭晓。”

白韵打着寒战,皮肤起皱。

“周望北是傻子,并不特别傻。但是他智力很弱,他总是微笑。”周望东并不想诋毁自己的弟弟。

“你所讲述的轮盘赌真发生过吗?”

“我也不知道。”周望东悲观地摇着头,他眼睛湿润,就像刚从赌局里出来。

“被俄罗斯手枪顶着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只能说,还没有我们。”

“这太有意思了。”

3

2020年周望东70岁,他生于1950年。白韵35岁,生于1985年。70和35,白韵说:“就像在商店里,为一件商品讨价还价,我要求我的年龄在你那里打个对折。”

“你同意吗?”对折之说是她在微信里跟他提出来的。

他们面对面交流的话题都很沉重,一旦分开了,进入到微信闲聊就会轻松得多,有时还会略略有些轻佻。这其中的原因她也想不明白,离开他比在他面前更胆大。文字与当面说出的话显然有差异,其差异性跟人的表情和气味密不可分。白韵又想起周望东的气味,一个70岁的男人身上,居然没有老年人通常会有的那股驱之不散的老年味儿。

“同不同意都是对折了。”

“你不幽默。”

“我只是不习惯砍价。”

“年龄打了对折,我的命运也能打对折吗?”

“恐怕不能。”

白韵看到周望东的回复哭了起来,一个人哭了很长时间。她不想自己的命运是那个样子,希望像商场的产品促销那样,把这可憎恶的命运打上一个又一个折扣。可是外表上,她又是个极其开朗的女人。她的头发一会儿甩向这边,一会儿甩向那边。她告诉周望东,她的外表是个错误,是她活在世上的障眼法。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开朗,她软弱,她活在惊恐之中。在见到周望东之前,她经常哭泣。她说她走路时哭泣,吃饭时哭泣,坐公交车时也在哭泣。

“因为我没有流出眼泪,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在哭泣。”

她在广西待了几年,又在越南跟着前夫做了几年生意。那个男人带着她,他有钱的时候像富翁,而且多半时候他都有钱。只是在发迹之前,他像个乞丐,那个时期很短。白韵父母赞赏他有商业头脑,他对金钱有特殊嗅觉。在看似商業沙漠的地块上,他能挖掘出金钱的河流,金钱像泉水那样在河床上流淌。他有这种能力,但他过于沉醉这种能力,变得刚愎自用,不相信任何人,只信任直觉。直觉继续为他的商业带来收益和好运,却让他和白韵渐行渐远。他用商业直觉统治女人,以直觉怀疑她,控制她。他脾气暴躁,神出鬼没。

白韵说他打她,在他喝醉了的时候他拿皮带抽她。没有喝醉的时候他不打,因此他有意把自己灌醉,为他打她制造机会。白韵担心他有心理疾病,他自己在清醒的时候也承认。他说,他背着她在看心理医生,但是很快更为变本加厉。白韵曾经怀疑他是不是有越南女人,事后证明没有。她后来倒是希望他能有个越南女人,那样的话说不定能让他重回正轨,或者至少不再那样伤害她。她还怀疑过他是不是加入了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组织。她说,她为他编造各种可能那样对她的理由,但一无所获。最终,她放弃婚姻,从越南逃出来。先逃回广西,再逃回老家。

周望东在她的讲述中反思,我在她这个年纪以及比她更年轻的时候,我经历的事情是什么呢?我的感受又是什么?我们经历的事情完全不同,为之痛苦的缘由也完全不同。年龄差距只有35年,35年间我们这个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韵继续说道:“我生活在假象当中,当别人看到我在欢笑,我的内心却在哭泣。”

她说得很快,语速快得惊人。看得出来她急于表白,急于剖析自己。周望东看着她,心生悲悯。他在倾听,倾听是他的天性。婚姻有多么残酷,或者多么美好,他又能了解多少?多少人的生活,都在为婚姻这个词条做注释。白韵从他眼睛里发现,她和这个老年男人的内心是相通的。他可以做她父亲,她愿意在他这里说更多话。

“哭泣在刚开始的时候,能带给我安慰。但是哭得多了,会有更深的黑洞,安慰会变成痛苦。”

“安慰在一开始就是痛苦,正因为痛苦才是安慰。”

白韵想象自己是条鱼,她说出的这些话就像是拿着刀,正在刮去鱼身上所有的鳞片。那被刮去鳞片的鱼不就是我吗?她想象自己是金黄的麦子,把麦粒放在自己里面碾压、捣碎,直到变成洁白的面粉。面粉和麦子的区别不就是粉碎吗?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的秘密?

她说了黑洞,不大有人说黑洞。黑洞是什么?黑洞是害怕,是恐惧。她和他一样,他们有近乎一样的黑洞。

“说了这么多,来,靠在我肩头哭一场吧。”周望东把肩头递过去。

能哭一场会轻松很多,但是她没有。

“我才不会靠在你肩头。”

周望东写了一生文章,他嘲笑自己一事无成。写文章是从当民办教师开始的,当时迷恋写三句半和湖北大鼓。文稿他都保存着,轻易不打开。说不定纸页早已长了蛀虫,纸张风化变成粉尘。他不在意,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只做了5年民办教师就进城了,顶替周望南在113棉纺厂当工人。在工厂他仍然写作,写作差一点改变了他的命运和生活轨迹。几年后也是因为写作,他被抽调到厂里自办的电视台上班。和他一同抽调来的工友关向灯,后来进了省电视台。另一名抽调来的邢尔尚,成了电影导演。周望东一直留在厂里,113棉纺厂改制后他成了下岗职工。对了,就是下岗职工。他跟白韵说出他的履历,现在他拿着微薄的退休金,在写一部戏剧。

他要写一部戏,一部大戏。这部戏不给县剧团演出,不编成楚剧,不让演员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唱。他的戏只限于纸上阅读,不搬上舞台,不要职业演员扮演戏中的角色。不拉开幕布,不熄灭剧场灯光,也不必拉响开演铃声,他的戏无需演出。他的戏封装在盒子里,盒子的盖子永不打开。

因为他在写一部晦涩难懂的戏,一部逻辑颠倒的戏。戏中插入了大量注释,注释的文字篇幅远远大于戏剧正文。打个比方,某些台词某个人物的内心独白,有可能每句话后面,都补缀着冗长的注释,起码一两句话后面就有注释。那些注释经常出现前后矛盾的现象,前言不搭后语。周望东在修改的时候无疑会注意到,他认真校正改写被认为是出错了的疏漏。但是他不会将出错的地方一删了之,而是以新注释校正和改写前面的旧注释。这部大戏不是一次修改就能定稿,需要反复修改,这就为更多出错埋下了因由。注释的前后文因此将出现更多矛盾,以至矛盾重重。如果有耐心把注释从头看到尾,一定会头疼不已。它们的指向零乱拖沓,不知所云。看来,要解释清楚任何人任何事情,几乎都不可能。不是人或事情不清楚,而是解释本身过于混乱无序。即使是时间和地名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在注释里也会出现各种不同的版本。究其原因,单个的注释都是成立的,放在一起就难说了。每条注释就其自足性而言又是排他的,只能确认此条或彼条准确无误,不能证明其他。于是,有必要对某条注释进行再注释。对注释的注释,提供了另外的空间。这样一来,周望东手上正在写的这部大戏,便永无完成之日。

“我喜欢这种状态,喜欢前后矛盾的东西。”周望东说,“唯有前后矛盾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东西。”至于他先前写下的所有文章和小说,全都不值一提。它们只是他手头这部戏剧的素材,或者连素材都算不上,只是注释或某个注释的素材。

他又说:“我只为自己写作。”

“《纸牌》呢?”白韵问道。

“《纸牌》也只是一条注释。”

4

周望东的大弟叫周望南,小弟叫周望北。周家位于周家村,周家村在周巷镇北边十多公里处的山洼子里。周望南只比周望东小一岁,周望北比周望南小五岁。三个男孩中,周望南长相最好看,像电影演员王心刚,他是《侦察兵》里的郭参谋。都大了,都娶不上媳妇,长相不能当饭吃。父亲周小林母亲李兰花成天苦着脸,家里齐刷刷戳着三个男人,周望北还是个傻子。瞅着他们谁心里都不好受,李兰花哭过好几回,周小林不哭,心里也堵得难受。担心周家三兄弟打一辈子光棍,成绝户头。

这天,王大脚来到周家。时间是早春正午,有人吃过午饭,有的还没吃。王大脚会看风水,帮村子里的死者入殓,算是入殓师。他还走南闯北在外地跑,倒卖牲口也倒卖女人。为这坐过两年牢,出狱后,往外面跑的时候更多。

周望东放学回来,看到他进了自己家门。年轻的民办教师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王大脚不会无缘无故到他家。

王大脚在周家待的时间不长,只有一袋烟工夫。他和周小林夫妇在里间屋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话,出来的时候嘴边浮着白沫子。周家的狗扯着他裤管,被他踢了一脚。堂屋里的兄弟三人神态各异,周望东在喝水,周望南没理他。只有周望北对着他微笑,周望北對谁都微笑。王大脚站在门外的阳光里,用很清晰的声音对周小林说:“你最迟晚上要给我回个话。”

周小林这天下午去了周巷镇,他提着两篮子鸡蛋去找食品所副所长彭经年和派出所特派员罗卫东。彭所长罗特派和周小林在张三牛脚馆里,临时召开了三人小组会议。张三牛脚馆一到夏天,桌面上就落满苍蝇,而在春天则没有这番景象。不过桌面上仍然污迹斑斑,看上去与苍蝇无异。

听了周小林的介绍,罗特派明确指出,买卖妇女是违法的。这件事他必须置身事外,他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彭所长则表态,赞成从四川买个女人做媳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以暂时解决一个儿子的燃眉之急。三个儿子先解决一个也好,各个击破。三百块钱在1973年是有点多,可是值得,机会不能错过。他愿意出一百块钱,建议罗特派也出一百块钱,剩下一百块钱由周小林自己想办法筹措。

罗特派点点头,但是他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周望东说,我们家每件大事后面,都站着彭所长罗特派。彭所长彭经年是我大姨父,罗特派罗卫东是我小姨父。李兰花下面有两个妹妹,两个姨妈都比我妈漂亮,她们的皮肤白得像城里女人。李兰花嫁给周小林是他们家最隐秘的伤痛,家里人觉得对不起这个大女儿,他们欠她天大的债。妹妹都比她嫁得好,可她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好,而是后来慢慢变好了。她们的丈夫和周小林一样也是农民,也穷。区别在于他们当兵去了,又都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后,大姨父分到周巷镇食品所,小姨父分到公安局,被派到周巷镇。两个姨妈也都被安排在镇上,一个在手工业社做裁缝,另一个在镇中学敲钟。做裁缝是我妈的梦想,大姨妈帮她实现了。小姨妈每到上课或下课的时候,就去敲响挂在槐树枝杈上的一截铁轨。铁轨发出的声音,就是上下课的铃声。

姨父是在外面工作的人,理应帮我们家拿主意。他们还借钱给我们,借出的钱又不要我们还。因为借了钱,所出的主意更有分量,周小林和李兰花几乎什么都听他们的。

“我是为了你们好。”姨父说。

另一个也说:“我是为了你们好。”

“为了你们好”是跟我们说话的口头禅,他们需要对姨妈有个交代,他们代表着我妈的娘家人。

周望南死后,让周望东顶替他进113棉纺厂当工人,也是姨父的意见。好像也请周小林参加过,然后开过一次三人小组会议。开会都是他们三人,两个姨父和他父亲。请他父亲参加是尊重,表示商量的是周家大事。但他父亲只是会上的旁听者,发言者是姨父。周望南做临时工,周望东是正式招工进去的,正式工和临时工身份待遇不同。周望东明白,他的正式工身份是由周望南之死换来的。周望南做了三年临时工,当时为了能让他进厂,两个姨父各自找了很多关系,低声下气求人家。等周望南死后,姨父跟工厂交涉就不再低声下气了。罗特派去找领导,还请公安局长一起去找厂长。罗特派说,周望南虽然是临时工,但他仍然是厂里的人。他死得那么惨,这么大的工厂是不是应该慈悲为怀?是不是应该心存善念?是不是应该对死者提供应有的人道主义帮助?厂长大部分同意罗特派的观点,不过他也指出,周望南并不是死在厂里。罗特派说那当然那当然,如果死在厂里,责任就更大了。

周望东并不了解姨父和厂里谈判的细节,只知道请了哪些客送了哪些礼,这也是他们告诉他的。可是他不想做工人,不想做正式工。接受这份工作不光彩,这份工作是用周望南的生命买来的。他不想用周望南的生命买任何东西,因为那意味着先要把他的生命卖出去。可是,他希望周望南还活着。

周望东说:“我们周家已经买了一个女人,不能再买一个正式工。”

两个姨父彼此对视:“真是书呆子,你太单纯了。”

“你知道吗?” 周望东对白韵说,“单纯的标签就是那时候贴到我身上的。”

姨父说,好不容易争取到指标,不能浪费了。可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周望南如果没死,他多想有个正式工指标啊。终于有了指标,总不能让周望北去吧。送周望北过去,不到一天就会露馅,会被退回来。这指标就是为你周望东争取的。你有文化,进了工厂一定会有出息。民办教师有什么好,跟光脚农民没什么差别。

“我的命运是由我姨父決定的。”周望东和白韵骑行到县城南门,他们刚从周巷镇折返回来。

“不是由三人小组会议决定的吗?”

“三人小组会议我父亲只是个摆设。”周望东屁股没有离开自行车座椅,他把双脚插在地上。

“这里以前是杨家山。”周望东说。

白韵说:“现在也是杨家山。”

“可是以前这里有一道陡坡,一道很陡很陡的坡,叫杨家山陡坡。现在陡坡没了,挖了条隧道,改名叫杨家山隧道了。”

周望南就死在杨家山陡坡上,那是个意外。下班了,他骑着永久牌二八自行车,急着赶回周家村。当时正是傍晚,他从这道陡坡上飞驰而下。周望东指着前面说,天太热,周望南喜欢松开自行车手刹,从陡坡顶上往下俯冲,跟现在的飙车兜风一样。任由巨大的惯性和加速度带着他狂奔,风声从他耳畔呼呼刮过,傍晚的风迎面扑来。这回周望南没有到达陡坡底部,他骑行到中间就摔倒了。速度太快,在摔倒的瞬间,他的身体脱离了自行车,腾空飞了起来,然后重重砸在地上。

没有别的车辆撞上他或碾压他,他自己摔死了。他在往下俯冲的时候,风把他的白色衬衣吹了起来。他的面孔像王心刚,胸前的衬衣扣子没扣上,全解开了。他是故意把扣子全解开的,他想痛快地狂欢一把。那是夏天,1976年的夏天,风吹着的感觉真好,他的衬衣像白色旗帜高高飘扬。衬衣扬起来紧贴在酷似王心刚的脸孔上,遮住了他的眼睛。周望南就像个蒙面者,他的双手死死握住自行车龙头。他不能松手,也忘记捏手刹,他无法把蒙在脸上的衬衣扯下来。而且那时候的路面不是沥青路,也不是水泥路,而是铺着沙子。自行车碾着沙子很容易打滑,虽然前方没有障碍物,不需要躲闪,可他还是摔倒了。周望东此时想到,周望南真正的死因可能是慌乱,蒙住眼睛让他坠入未知的黑暗。他的身体因突然到来的慌乱而抖动而哆嗦,那么高的速度,动作变形,加上车轮打滑,他必然会摔倒。

“难怪你酷爱骑自行车。”白韵看了周望东一眼,“骑行的线路还这么固定单一。”

他告诉她,周望南死的时候留下了两个孩子。大孩是男孩,叫周念川,一岁半。小孩是女孩,叫周念青,才三个月大。

5

“你去过棋盘山吗?”

“没去过,听说是原始森林。”

“过几年将建成风景区。”

“也听说了,好像是森林公园。”

“我母亲是我父亲的表妹。”

“这事你跟我说过。”

周望东的祖父叫周汉文,跟周小云是双胞胎兄妹。双胞胎降生时,母亲难产,母亲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却由此落下病根,终生虚弱,做不得重活。周小云成人后嫁给邻村男子李金水。周望东说,你弄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吗?李金水即是周汉文的妹夫,也就是我姑爷爷,周小云是我姑婆婆。必须弄清楚,这是周家的渊源。在周汉文兄妹之前,周家村很少有双胞胎。兄妹俩的身体间有种特殊纽带,每次周小云生病,周汉文都会肚子疼或脑袋疼。周汉文被镰刀割破了腿,周小云也会莫名其妙腿疼好几天。直到周小云嫁人,两人的纽带感应才被扯断。为什么会扯断,周汉文从来也没想明白。

周小云嫁人后,十年没生孩子。她为此吃了不少中草药,李金水也没少打她。十年后忽然又能生了,周望东说,她先生下我母亲,随后又生下我俩姨妈。

我的祖父和李金水不是亲兄弟,却胜过亲兄弟。原因是这个人救了那个人的命,如果不是周汉文,李金水早死了。

那天,李金水在棋盘山砍树。树倒下时他踉跄了一下,就一下,树砸中了他。他倒在山上,流血不止。血从他嘴里流出来,从他鼻孔流出来,从他眼睛和耳朵流出来。他脑袋上的七个孔洞都在往外流血,他在树缝里仰望一小块天空,心静如水。他呼救过,声音太小,就连自己都听不见。随后他放弃了,不再呼救。他躺在血泊里,有条蛇向他游来,它顺着压在他头颅上的树干游来。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蛇的身影,口腔吐出蛇信子。它停下,在观望什么。他闭上眼睛等死,他怀疑身体四周还有另外的蛇游来。它们从四面八方游来,就像小时候看到的蝌蚪游向停在水面的一棵草。

周汉文刚好这天也上了棋盘山,他来山上砍柴。像是天意,他看到了李金水,背起他就跑,往医生那儿跑。

“你吓着我了。”周汉文说,“你脑袋上全是血,我就没见过哪个的脑袋上能流出那么多血。还有蛇,那么多蛇,几十上百条蛇,它们游向你。就像你是养蛇的,你唤它们,它们能听懂你的声音,正赶到你身边集合。我在蛇中间跳,跳来跳去,躲闪它们。我挥着砍刀,把竖着脑袋的蛇砍作两半。它们开始往后退。我掀掉压在你头上的那棵树,树好重。我背起你,你认出我来了,你对我说,汉文哥,你要救我。我当然要救你,谁让你是我妹夫,不能让我妹妹当寡妇。李金水你别睡着了,你要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周汉文一路上都在跟他说话,不停地说。他还搂着李金水的双腿在背上使劲颠一下:“我说得对不对?”他如果不回答,他就再颠他,使劲颠。听到李金水嗯嗯唔唔地吱出声了,他才又继续说。他说,金水你胆子真大啊。可是李金水耷拉在周汉文背上,再也吱不出声。

“我祖父救了我姑爷爷。”

“如果不是我祖父,我姑爷爷的命早就丢在棋盘山上了。”

李金水铭记周汉文的恩情,两家人走动更密切。李金水往周汉文家送礼品,把新鲜水果和新鲜鸡蛋送到他家。过年的时候,还把年猪肉送过去,请他们喝猪血汤。李金水把自己尽量往低处放,明明是平辈人,却低得像是晚辈。他主动给周汉文拜年,吃饭时把他请到首席入座。

“请受我一拜。”李金水果真跪在地上,拜了又拜。

“受不起受不起。”周汉文赶紧扶起他。

“有何受不起,救命之恩就是再生父母。”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有话对金水妹夫说。”

“你说。”

“我祖父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实在太不要脸了。”周望东满面羞愧地说,好像祖父的罪责也被他揽到自己身上了,“他在要挟我姑爷爷,我母亲是在祖父要挟姑爷爷之下嫁给我父亲的。我和两个弟弟能来到人世,源头就在我祖父这次不要脸的要挟。”

周汉文对李金水大吐苦水,他端着酒杯,喝了两杯,手上端着第三杯。齿缝间残留着酒液,目光像一把纸扇打开,再也收不回去。他说到独生儿子周小林:“我儿子33岁了,还找不到媳妇。再拖下去就40了,40更老了,都成老汉了。他是独子,要是娶不上媳妇,我这家人到他这辈就断根了。”

李金水安慰他说:“不着急,总会有办法。”

周汉文这时反过来给他跪下了,他说:“金水妹夫,你要帮我。”

李金水后来对两个小女儿说,你们要帮姐姐,无论怎样帮她都不过分。他对两个要娶小女儿的女婿也这么说,你们要帮姐姐,我们家对不起她,我们欠她天大的债。两个女婿必须亲口答应,否则不让他们把女儿领走。他那两个女婿,就是我未来的姨父。

周汉文说了李金水在山上说过的相似的话。李金水说:“汉文哥,你要救我。”周汉文则说:“金水妹夫,你要帮我。”

他说他看上了李金水的大女儿,李兰花刚好20岁,他请求他们把李兰花嫁给周小林。

我祖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走出这一步证明他早已无路可走。他不是无赖,我也不认为他在和李金水做一次对等的交易。可他还是在要挟他,如果他不曾救過他,他何曾会提出这种要求。

这对双胞胎,脚跟着脚从母亲子宫里出来,他们身体间曾有过神秘纽带。现在,妹妹的女儿嫁给了哥哥的儿子。兄妹俩四目相对,泪眼婆娑。

他们是近亲结婚,周小云在一开始就担心他们的后代。

她望着哥哥怯生生地说:“我们不是在作孽吧?”

周望东把自己的出生比喻成轮盘赌,轮盘赌的后台在母亲子宫里。他刚生下来,头发竟然是红色。火红色,头皮上面就像烧着了,满是火苗。周小林李兰花惊骇异常,以为真是近亲结婚的缘故。孩子的面容也不像婴儿,怎么看都像个饱经沧桑的小老头。周望东说,他刚出生就像是已经到了70岁。母亲哭着说是小妖精,父亲说不如早点弄死算了。最后还是母亲护住他,他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要弄死他就先弄死我。母亲把满脸沉思的婴儿抱在怀里拍拍打打,周望东这时哇的一声大哭。母亲在他放声大哭之后才安然入睡,她太疲惫了。

周小林把儿子从李兰花怀里抱出来,长时间端详审视。周望东在堂屋里和父亲对视,他刚脱离子宫,视力只有五寸半距离,他看到父亲的脸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只有当父亲向着他俯下头时,他才能看到,父亲脸上的轮廓像是丛林里的猛兽或天空上的怪鸟。但是周望东和父亲对视的目光始终没有退让,也不软下去。软下去的是父亲,周小林操起剪刀,三下五除二剪掉通红的胎发。周望东此时一声没哭,安静地待在理发师手上,任其为他剪发。

“蜷缩在父亲手上随遇而安,那样子是我一生的写照。”

重新长出来的头发是黑色,不再是红色。他的面容也逐渐褪去了老年人的皱纹和衰老气象,娇嫩如新,重新成为婴儿。他呱呱坠地时的容貌就是现在的容貌,那张脸分明也是他现在的脸,只是缩小了不少。

周望东说:“我父母有幸在我出生时,就预先看到了我70岁的样子,没有人会有那种经历。但那只是幻象,对我父母的惊吓更像是预警,只是预警而已。我逃过一劫,没有缺胳膊少腿,也不是傻子。”

李兰花继续生孩子,孩子每次降生都像是劫数。她多产,生殖频繁。刚过一年,就生了二胎,生了周望南。他健康,也正常,比周望东更好看。他们大喜过望,相信不会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是李兰花生下的第三胎是死胎,第四胎流产了,化作一滩血水。

周望北是第五胎,长到三五岁时,他们发现他智商弱,到了十岁,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个傻子。他永远在微笑,即使周小林猛扇他耳光,他也在微笑。即使因疼痛号啕大哭,他也在微笑,看上去他是个既文雅又温和的男人。他不会数数,不记得自己的年龄。成年后他仍然尿床,即使他结婚了,方育琴每天晚上都要在床上垫上塑料布。

在周望北之后,李兰花再没生育。她和从前一样没绝育,可就是怀不上。她频繁的生殖生涯,在她终于生出周望北这个傻子之后结束了。

6

周望东1971年做民办教师,并开始写三句半和湖北大鼓。

“我写那些东西是在克服自卑。我是个自卑的人。”

白韵说:“这跟你反差太大了,你看起来很洒脱。”

“那不过是我的外表,我的洒脱是故作出来的洒脱。这一点我们有惊人的一致,我们的外表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外表开朗,实际上你在哭泣。我外表洒脱,内心却藏着自卑。外表掩盖下的里面才是真实,我故作风骚,老了老了还在人群或异性面前说出格的话。我才不管是不是符合身份,我有什么身份?我要跟人不一样,故意假装有怪癖。比如我夜里出来跑步,白天睡觉。比如我动不动就骑行,骑到周巷去再骑回来。比如我没有朋友,从前的朋友都离开我了。我天天跟一个年龄比我小一半的女人在一起,我们形影不离。”

“没毛病。”白韵甩了甩头发。

“可是已经有人在议论我们,他们的话很刻薄。”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老年人的友情应该找老年人。至于爱情,老年人更不可以越界。因为老年人的年龄是腐朽的,是没落的,既不能像青草那样再生,也不能如流水那样自净。”

白韵听着很烦恼,他言语太直接,直接到像是不怀好意。她怀疑那不是别人议论的原话,而是他自己的话,或是他夸大加工了别人的议论。

“我只是想听你说话,愿意跟你说话,仅此而已。”不过私底下她确曾抱怨过,抱怨他年龄为什么那样大,他的年龄为什么可以做她父亲。但抱怨无效,她不能让他的年龄变小,也没办法让她的年龄变大。他们是两只筐子,装在筐子里的年龄无法增减。

“老年人有自己的壁垒。”

“你指什么?”

“我指过去,每个老年人都背着他们的过去,还有孤独。”

“你终于说到孤独,我不孤独吗?”

“是啊是啊,你也孤独。可是1950年的孤独和1985年的孤独不一样,1976年的孤独和2020年的孤独肯定也不一样。”

这话说到根上了,不同年份的孤独是不同的孤独。即使同为孤独,他们也品尝着不同的味道。白韵是回来疗伤的,她需要别人帮助,却因帮他而接近他。在他们的交往中,她已经越来越离不开他。她希望能有什么东西把他们中间的年代打通,拆掉壁垒。

白韵愣了一下:“你的孤独里有自卑,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好像是这样,又好像不是这样。自卑在一开始比孤独对我更重要,那时候自卑是我的命根子。我的出生在伦理上就不合法,因为父母的婚姻。我祖父利用他对妹夫的救命恩典,促成了他儿子和他妹妹女儿的婚事,我就是这么来到人间的。如果不是这样,还会有我吗?或者还会有这样的我吗?

至于进入到113棉纺厂当工人,那就更不光彩,更不体面。我所顶替的死者周望南是我弟弟,姨父向厂方提出的人道主义实惠落到了我头上。得到好处的不可能是周望南,他已不在人世,也不是方育琴,而是我。我凭什么得到这些?我的自尊在这里受到羞辱。我顶替他的职业,问题是我另一个弟弟接收了他的妻子,更可怕的是接收他妻子的那个弟弟还是个傻子。我和周望北以这种方式,瓜分了我死去弟弟周望南的全部遺产。这次瓜分,表面看是由姨父和父母操纵主导的,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反抗过。

“我终生负疚。”周望东说,“因为我没有真正反抗,什么都顺着他们。”

但这仍然不是全部事实,更丑陋的地方在于方育琴仅仅被视为死者的一部分。她从来没有真正被尊重,她在周家所做的牺牲,一直被当作美德。尤其是现在,周家已经生活得红红火火,几个子女都已养大成人。最大功臣当然是方育琴,她受到赞誉,被认为是周家“精忠报国”式的奇女子。

“有人问过她吗?所有这一切,是她心甘情愿的吗?”

白韵吃惊地望着他,他面色苍白。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你自己?”

“对方育琴的赞誉,能抹掉她所受的苦和磨难吗?”

“不能抹掉,但却让赞誉蒙羞。”

周望东进厂的时候,113棉纺厂在这个县城曾经风光一时。它是纺织部下放的工厂,来自北京。有人把113厂比喻成县城的租界,租界一说,是从电影里的旧上海借来的。它有宽阔的围墙,自成一体。县政府是县处级,而棉纺厂的行政级别比县政府还要高半级。所以县城能有的一切,里面都有。比如学校医院幼儿园,比如礼堂剧场,凡此种种。县里有广播站,他们也有广播站。县里有楚剧团,他们有文工团。县里后来建了电视台,他们紧跟着也建了电视台。县城没有足球队,他们有。它比县城繁华,比县城更干净整洁也更高级。工人那么年轻,女工花枝招展,他们的口音衣着打扮和生活方式仿佛天外来客。工人不怎么搭理县城的人,彼此泾渭分明。113棉纺厂就像一艘船,一艘豪华游轮,它停泊在县城这片污浊的水面之上。船体和船舱内部熠熠生辉,令全县人民仰视。

113厂很多年之后改制,少量人转到私企。其他人被安置,成了下岗工人。工厂原址被开发,成为商居楼盘。很多老态龙钟的老年职工,已经和土著县城人没什么两样。他们跳着广场舞,去药房买药,三五成群地感叹人生。

厂里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刚进厂的周望东每天在机器旁劳作八小时。下班了,回集体宿舍倒头便睡。他克己,独来独往。睡好了就去图书馆,113棉纺厂比县城图书馆藏书多,图书管理员是个业余评论家,须发皆白,端着放大镜阅读。读书人不多,十分安静,仿佛是个地下阅览室,阅读如同在做地下工作。图书管理员有时走过来和他交谈几句,手上拎着放大镜,从书架顶层掏出几本书推荐给他。这些书籍无人问津,弥漫着尘土气息。

周望东重新写作正是在图书馆开始的,他不再写三句半和湖北大鼓,开始写小说,在买来的日记本上写。他以为图书管理员会责怪他,但是人家从不看他一眼。他写了撕,撕了又写,所写人物几乎全是受损害的女性。他编撰故事,杜撰她的姓氏身份和容貌,不管怎么虚构,写到最后他还是能辨认出方育琴的样貌。

“我一直在写她。”周望东满怀羞愧,对笔下人物满怀羞愧和怜悯,同时也怜悯他自己。

文稿在图书馆写不完,他又带回宿舍写。宿舍里住着八个男人,四张床,上下铺,三班倒嘛,有人上班有人就要休息。周望东睡上铺,他趴在枕头上写,夜里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

有一天图书管理员走到他身边说:“你可以投稿呀。”

“我也可以投稿吗?”

“可以呀,谁都可以投稿。”

图书管理员把杂志后面的地址给他看:“寄到这里就行了。”

“我真的可以吗?”

图书管理员没再理他,径自走开了,放大镜在他手上晃荡。

周望东从此开始疯狂投稿,向每一本他能看到的杂志投稿,同一篇稿子用复写纸抄写好几份,寄给不同杂志。接下来却是退稿,全退,铅印退稿信。隔几天一封,有时一天来几封,集中在收发室。工友们好奇,这个闷声不响的伙计还在写作哈。刚开始还有些高看一眼,后来发现都是退稿,这才觉得可笑。都當他是笑话,起哄,当面嘲笑他。

食堂有个打菜工叫邢尔尚,他把帽子的帽舌朝向后面,上衣外套和裤腿上缀满口袋。他对人说:“我穿着超现实主义服装。”

他的工作窗口是12号,他老远对着周望东招手。周望东没精打采走过去,邢尔尚一勺子多舀了五六块肉扣在他碗里。周望东眼睛放亮,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接着,邢尔尚从窗口探出脑袋,附在他耳边说:“听说他们嘲笑你投稿,别管了,他妈的他们懂个屁,老子也在投稿呢。”后面排队的人齐声吆喝,快点快点,搞什么名堂!邢尔尚眨着眼说:“我们随后再聊。”

周望东这才知道还有同伙,他不是孤军奋战。端着堆满肉的饭碗,他激动得差点流出眼泪。邢尔尚投稿留的地址是县文化馆,他姐姐在文化馆做会计。这样一来,厂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也在投稿,也在被退稿。收到退稿的是他姐姐,文化馆退稿的人多,没人嘲笑。如果在厂里,邢尔尚说不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一个打菜工,居然还想当作家!

但是邢尔尚眼界高,他瞧不上文化馆的文学辅导干部,瞧不上县里面那些本土作家。他们的写作太土气了,土得掉渣。太狭窄了,不客气地说,简直就是屎。邢尔尚手舞足蹈,他的帽舌在后面,满身口袋鼓鼓囊囊,虚实相间。我们国家这个县城的文学振兴,就靠113棉纺厂了,他宣布说。周望东看了他一只口袋里的一篇小说,不知道其他口袋里,有没有装着另外的小说。他怀疑他随时都能打开哪个口袋,伸手拿一篇出来。那篇小说周望东压根就没看懂,满纸充斥着奇怪难懂的文字。但是读着新鲜,带劲,全身兴奋。兴奋的感觉就像是在观看杀年猪,过年杀年猪,每个观看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兴奋,不兴奋不行。周望东原本是个自卑的人,看了他的小说难免更自卑。此时的沮丧,远远超出了退稿带来的沮丧。

邢尔尚又介绍他认识关向灯,关向灯是小车队司机,父亲当过工会主席,已经退休。他是干部子弟,写诗,听说已经在省刊上发表作品了。他穿中山装,几年后改穿西装。他面孔严肃,表情和经常坐在他车上的厂级领导相差无几。他写爱情诗,也写风景诗。他从没告诉周望东,即使到了晚年也没告诉他。其实相对邢尔尚,他更看好周望东,周望东的经历令他一想起来就唏嘘不已。

113棉纺厂1985年筹建厂级电视台,2020年周望东将知道,白韵也在这年出生。关向灯和邢尔尚是第一拨调进来的人,再过两年,周望东才会从车间抽调上来。图书管理员跟宣传部长很熟,私交算不上,但能说上话。部长有个爱好,喜欢看书,只要打个电话过来,图书管理员就会把他想看的书送到办公室或家里。听说电视台缺人,尤其缺扛机器的人,就向他推荐了周望东。他说此人老实,适合扛机器,不会撂挑子。周望东所不知道的是,关向灯也在部长面前推荐过他。

部长于是说:“好吧,那就先抽调上来试用吧。”

周望东在电视台的身份一直是“试用”,他的工作关系始终保留在车间里。

7

“我姨父在我们家族是口碑极佳的好人,两个姨父都是。现在已先后去世,一个死在医院,另一个死在自家床上。”

他们都是寿终正寝。

彭所长彭经年姨父晚年住在江苏南通,罗特派罗卫东姨父晚年住在天津。他们都离开了周巷镇,也离开了县城,跟着子女住。彭所长的女儿在做美容,罗特派的儿子开了家牙科诊所,两种职业都挺挣钱。彭所长开玩笑说,挣钱这事儿要说容易也容易。只要上了道,就像感冒咳嗽那么随便,就像受凉了打喷嚏那样想拦也拦不住。姨父们在各自的地盘上安度晚年,日子过得挺知足,也挺虚无。

每天,我的姨父被逼着吃各种保健品,吞食一系列花花绿绿的防痴呆药片,忘了吃就被子女训斥。是不是想痴呆?是不是想得阿尔兹海默症?说过多少遍,为什么就是记不住。吃药和没吃是不是不一样啊?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看看,你看看没吃药你的手就发抖,拿不稳东西,你还发颤。吃了药你的手就不发抖。对不对,这就是吃不吃药的差别。

早上,还要求他们查看自己小便的颜色,计算大便的数量。怕看了记不住,就让他们写下来,拿笔写在纸上。就像小孩子写作业,子女们回来了还要检查。

他们讨厌这样,痛恨被管制的晚年生活。他们寂寞,姨父经常给姨父打电话,这个姨父打给那个姨父,或是那个姨父打给这个姨父。他们在电话里聊很长时间,有时整个半天都聊过去了。在他们聊电话时,两个姨妈就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

先是彭所长耳朵不行了,随后大约七个多月,罗特派耳朵也不行了。他们彼此隐瞒,彭所长瞒着罗特派,罗特派也瞒着彭所长。都不肯告诉对方实情,以为对方不知道自己已经失聪。但是他们仍然互相打电话,像往常或是像往年那样打。他们对着手机自说自话,以为对方能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其实谁也听不到谁。有时候实际上是两个聋子同时在说话,不管不顾长篇大论地说下去。因为耳背,因为失聪,嗓音都提得特别高。就像吼叫,就像在和手机吵架。却又意识不到,他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两个姨妈受不了,急得团团转,拿手指扯自己耳朵,把毛巾塞到耳朵眼里去。大姨妈一生气,想了个办法。她把彭所长赶到洗手间,再把门关上,想打多久让他打多久。小姨妈听说后,如法炮制,也把罗特派赶到洗手间。两个姨父各自坐在马桶上,就此经久不息地打下去。

后来,罗特派死在彭所长前面。他死后,彭所长虽然明知道他不在,还要继续给他打电话。他们是亲戚,也是一生的挚友。他比罗特派多活了一年半时间,他举着手机,拨打罗特派的号码。无需回应,只管自己不停地往下说,大姨妈从此不再把他锁进洗手间。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她就想哭。

在他们通话的时候,即便姨父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也没关系,其实都知道在说什么。他们听不见声音,甚至无法读取对方的唇语,但是他们知道彼此会说什么。他们太熟悉了,就像两个下围棋的人,他们复盘的不是棋局而是人生,复盘自己,也复盘我们周家。那些话翻来覆去早就说过了,说过多少遍了。

那时候在周巷镇,食品所派出所是多么风光的单位啊。彭所长说,我们要办什么不方便呢。是啊,罗特派说,周巷镇就没有我们办不了的事。现在一个在天津,一个在南通,很难见上面了。彭所长说,可能只有在地下,才能再见了。罗特派记得在老家打麻将,因为一张牌起冲突,他把麻将桌子掀翻了。彭所长说,我也记得,当时气得不行,这会儿想掀也没地方掀了。这是他们之间的过节,他们之间最大的过节就是掀麻将桌子。一生过完了,就这么点事,再没有更大的矛盾。他们为此自豪,值得夸赞。

可是更让他们沾沾自喜的是为我们周家所做的好事,每每回忆起来都能心生欢喜。他们情不自禁要给自己表功,给对方表功。耳聋了也忍不住打电话,倾诉,相互赞美。他们的子女并不知道,这才是姨父晚年最好的保健品。

是啊是啊,我们对得起岳父,也对得起姐姐家了。姨父说的姐姐家就是我们周家,他们自认对周家负有责任。岳父要我们帮姐姐,我们帮了。谁不说姐姐家有两个好亲戚啊,那就是我们。关键时候都是我们在帮姐姐家拿主意,在经济上帮他们。他們打电话回忆往事,你帮我补充细节,我帮你更正时间地点。罗特派说要不是我们,姐姐家哪有现在这个样子,家早就散了。彭所长说,散了好几回了。每个家都得有人拿主意,没人拿主意不行。周望南死了,留下俩孩子,方育琴若走了,这个家就散了。留下方育琴是对的,太对了,没有她,家早没了。说来说去,方育琴才是顶梁柱呢。她是周家的功臣,含辛茹苦养大了周望南的两个孩子。周念川真不错,读了大学,还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娶了上海女孩,生了孩子。妹妹周念青也被他带到上海,他有这个能力。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一家人啊。功臣当然是方育琴,她任劳任怨勤扒苦做几十年,终于守到云开雾散。可是功臣后面的幕后英雄难道不是我们吗?难道不是我们棋高一着吗?如果不是我们想办法让方育琴留下来,周家又哪有今天。

“改嫁不离家。”这一招太厉害了。

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反正是我们做主,让方育琴改嫁周望北。确实委屈了她,周望北是个傻子,他配不上她。可能嫁给周望东更合适,那当然。周望南泉下有知的话,也希望她嫁给哥哥,那当然那当然,这是明摆着的嘛。所以,方育琴心里肯定怨恨我们,周望东也怨恨。那也没办法,我们考虑的是整个周家,不是两个人。周望北失去这个机会可就惨了,他一辈子也不会有女人,谁愿意跟他。要有人唱白脸有人唱黑脸,都说强扭的瓜不甜,管他甜不甜,先扭在一起再说。方育琴成了寡妇,拖着一对儿女,不是也自贬了身价吗?不听我们安排又能怎样?结果证明也挺好,她和周望北又不是过不下去。女人就是这样,和谁过不是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完整的一大家子人,什么都不缺。

当初方育琴刚过来,你出了一百块钱,我也出了一百块钱,一百块钱多值钱啊。那时候让她嫁周望南也是对的,没错。也可以嫁周望东对吧?对呀,但周望东是民办教师,比别人出路好,就没考虑他。没人长后眼睛,不知道周望南活不了几年,谁能知道这个。这些都是上天安排,上天的安排更有道理。后来的变故不都是因此而生吗?周望东进工厂,可是他一直没结婚。没结婚是他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他比哪个弟弟条件都要好,他不能跟周望南抢方育琴,更不能跟周望北抢。虽然看起来他们两人倒是最合适,但周家不只有周望东一个儿子。周望南去世,先要稳住方育琴,定下改嫁不离家的策略太对了。就在周家,另嫁周望南一个兄弟。我们一开始不点名,暗示她说,她选谁是谁,她愿意嫁谁就是谁。还用选吗?当然是周望东。怎么可能是周望北,这招高明,都知道在说周望东,却又都不说破,不说出名字。我们不说,方育琴也不说,毕竟先要忙着料理周望南的后事。可是我们最后还是推出了周望北,我们要解决周家这个最大的难题。周望东不是问题,他从来都不是问题。

姨父在电话里洋洋自得地谈论这些事,从不疲惫。他们的耳朵全都聋了之后,仍然一遍又一遍地谈论,对着电话同时讲述,话语都是相同的内容。一个人死了,只要另一个人还活着,也要讲下去。

方育琴憎恶他们,在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她把这份憎恶埋藏在心里,笑脸相迎。她不想得罪他们,跟他们翻脸,这个家还有很多困难需要依靠他们。等到姨父先后死去,方育琴一次也没去奔丧。

但是周望东去了,他先去了天津,再去南通。

8

方育琴来到周家村就想逃跑,她心里早有计划。管那男人是谁,圆了房就逃,不能把一生葬送在陌生山洼里。她观察地形,明白要逃出去,先要逃出周家村,逃到周巷镇,再坐车到县城,往外逃。出村的路有好几条,到镇上只有一条路。路上总有人,赶集的人,回来的人。等路上没人了,村口也有人。闲聊的人,遛猪的人和晒太阳的人。这个村子人口不多,人都在外面。好像都知道方育琴想逃跑,有意无意在监视她。

五天后她就下地了,到地里干活,到菜园子干活。她熟悉了线路,从田里溜到山上,又从山上拐弯抹角来到路上。正往周巷镇走,突然来了群青壮男人,把她抓回来。男人们默不作声,有人抽烟,有人仰着脸看天上的云,他们架着她的膀子,推着她往回走。他们把她扔在家门口,又一哄而散。

没有人打她,抓她的人不打她,送她回来,周家的人也不打她。她宁愿逃跑的时候被人打,不被人打是不对的,总有哪里不对头。她宁愿被打断腿,宁愿被打死。但是周家谁也不打她,原来是周望南发了话:“你们要抓她回来是你们的事,我不管。可是你们不能打她,谁打她我跟谁拼命。”

看着她一次次被抓回来,他就只悲哀地望着她,伤心地望着她。他站在她旁边,把手插在裤兜里什么也不说,他脸色发青。

她哀求他说:“你为什么不打我,你打我呀。”

周望南说:“我不打你。”

“你不打我,我还跑。”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跑了你还会被抓回来。”

周望南从不跟踪她,也不监视她,她真跑脱了是她的福气。

告密者是谁,谁把她的行踪通报给那些抓她的人?直到周望北自己跟她说了,她才知道是他。

周望北说:“是我告诉他们的,我偷偷跟着你。你想跑,我就偷偷跟着你。你一到去镇里的路上,我就去跟他们说。”他说这些话也在微笑,他笑得无辜,笑得坦诚,像小孩子那么诚实,所有东西在他脸上一览无余。

方育琴想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呢?也没防着他。可是她不怪罪他,真不怪罪。他仍然在微笑,笑得多自在。这个傻子,这个弱智低能儿。

“我不怪你。”她摸了摸他脑袋。

“我也不怪你。”周望北微笑着说。

周望东告诉白韵,如果不是周望北,方育琴可能早就逃走了。因为周望南心善,他可怜这个女人。他内心矛盾,太矛盾了。他爱她,想她留下。可是既然她那么想逃,他又甘愿她逃掉。

“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周望南。”白韵说。

“他是我弟弟,我们不用说什么,一个眼神就明白了。”

“周望北也是你弟弟。”

“他不一样,他有智力障碍。他一根筋,那段时间他所有的精力都在盯方育琴的梢。他把她盯死了,傻子的执着也真可怕。”

“那么,”白韵又问道,“傻子会不会有某种特别的直觉,比如他会不会预感到这个女人以后将成为他媳妇?”

周望东突然变了脸色,他说:“我认为他不会有这种直觉,后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周望南打过一次周望北,把他往死里打。他的脸肿了好多天才消,腿上腰上额头上和胸前有多处瘀伤。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周望南都没打过他,周望东也没打过。可是那一次打得够狠,下手重。周望北不停地惨叫,多次扑倒在地。

“你就记不住吗?”周望南扯着他头发。

“我记不住。”

周望北的脸像面团一样鼓起来,上面一如往常地挂着微笑。周望南一定是打累了,他丢下周望北,气喘吁吁地走开。

周望东帮周望北清洗伤口:“他要你记住什么?”

周望北说:“他不要我跟着嫂子。”

“为什么不要你跟着嫂子?”

“他说一个男人成天跟着女人干什么。”

“是啊,你这不是记住了吗?为什么你要说记不住?”

“我是记住了,可是一到第二天,我又会忘记。”周望北哭着说,“总是这样,说过多少次了,第二天我一定会忘记。”他哭着的脸也像在微笑。

白韵说:“你是说周望南在他死之前打过一次周望北,就为了阻止他盯梢方育琴?”

“是这样,我看到过。”

“有没有可能,他这么做是向方育琴示好?讨好她,以此软化她?女人恰恰容易在这些小事上被打动。”

周望东惊异于白韵奇怪的思维:“问题是方育琴又怎么会知道呢?”

“对呀,”白韵调皮地问,“你又怎么知道方育琴不知道呢?”

事实是周望北第二天仍然把她盯死了,方育琴数十次逃跑一次也没成功。

每次都抓回来,就像周家村上演的猫鼠游戏。

“如果你实在要跑,”周望南有一次附在她耳边悄声说,“找我哥帮你,他是书呆子,心眼好,说不定能帮到你。”

方育琴抬头找周望东,没找到。他在学校上课,还没回来。

她后来也没找他,正如周望南所说,如果找他帮忙,相信他会帮她。不过她不能做这种事,她做了这种事,周望东一生的日子都不好过。他对不起周家,也对不起他弟弟,他过不了这个坎,她的路只有自己走。起初她三五天逃一次,天天琢磨着逃。慢慢到十天半个月再逃一次。她逃跑了五个月,次次被抓回。

按理说,周望南应该最不能容忍她逃跑。可是他心疼她,怕她遭罪。他想赌一赌,如果她真有本事逃走,说起来也不能怪他。他没责任,只能说跟她缘分浅了。他打了周望北,没想到这个傻子弟弟还是死死盯着她。

五个月后,方育琴认命了,不再逃跑。在哪里过不是过呀,最要紧的是她接受了这个男人,她用了五个月时间接受他。他长得

好看,像王心刚,还心好。五个月后的这一天是个节点,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她怀了周念川。怀孕让她有了在这块土地上扎了根的感觉,她所怀的孩子正是这个男人的骨肉。她愿意并开始憧憬在周家村建立自己的生活,她决定喜欢周望南。

方育琴好看,脸好看,眼睛好看,个头不高却很匀称。她肤色较深,是小麦颜色。皮肤紧致,笑起来更迷人。鼻梁上若架着眼镜,就是个标准的读书女娃子。她也爱读书,只是家里没钱供她读。周家的读书人是周望东,一开始由她选择的话,她可能会选他。虽然即使选他,她也会逃跑。但那毕竟是在所有不好的选择中,稍稍好一点的选择。她心里有比较,最好的选择是周望东,其次是周望南,最不好最可怕的选择则是周望北。

现在她适应了他,也接受他,决定并确实喜欢上了周望南。她曾经憎恨过他的脸,特别是在圆房那天。他不应该有一张如此好看的脸,躺在买来的女人身上,他怎么配有这么好看的脸?这太异乎寻常,太没有天理了。她没有哭,在女人应该哭的时候她不哭。她憤怒地瞪着他的脸,谴责它此时此刻还那么好看。可是如今她竟然喜欢上他了,她怀着他们共同的骨肉。

他们一共生了两个孩子,周望南在床上有无穷无尽的力量。那时候方育琴打算为他生更多孩子,她并不知道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

怀上周念川,方育琴先要了结过去的事情,再一心一意开始新生活。她来到周巷镇,不是逃跑,而是躲进周巷邮政所。她发了封电报,发往四川一个小山村,电报上只有五个字:芒哥对不起。

她从邮政所出来没多久,罗特派也进去了。他看到了电报的内容,但他谁也没说。

芒哥是谁?方育琴没收到回复电报。

即使在周望南和她圆房时,她也没觉得对不起芒哥。可是当她意识到她喜欢上了他,这才觉得对不起芒哥。她又高兴又愧疚,回来的路上独自哭了一场。芒哥是她老家村里人,他们还没来得及相好,但他们有约定。她的电报芒哥懂,五个字算是正式跟他毁了约定,方育琴哭了一路。

“他们跟我说,你又去了周巷镇。”周望南伤心地说,“等我哪天死了,你就回四川吧。”

方育琴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她这时候不再把他好看的脸,当成是罪过。她告诉他怀孕的事,他们有了骨肉。她还说到了未来,不能永远困在农村,得有人先出去,出去打头阵。姨父不是有权有势吗?你明天就把他们请来,我来和他们说。

“你说吗?”

“我说。”

方育琴对姨父说,我已经收了心,不跑了。我愿意跟望南过下去,你们都放心,我说到做到。可是我无依无靠,在这儿只能靠望南了,望南也只能靠你们。我知道你们有这个能力,得把他弄出去,让他离开农村。做什么都好,我相信望南会有出息。指望他呢,我和孩子以后都要靠他。她轻言细语地说着,说得都在理上。她不逃跑了,也愿意踏实过日子,可是她有条件,她在跟姨父讲条件。她要把周望南弄出去,出去当然比在农村好,看来这女人有头脑。

两个姨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和周小林到另一个房间去商量,又开了三人小组会议。姨父会后说,做正式工没把握,搞临时工凭我们的关系还是能想些办法。

方育琴说,临时工就临时工,先出去再说。

9

周望东手头正在写的戏剧据说十分冗长,注释是其中最为烦琐的部分。注释不是戏剧正文,却必不可少。前人谁也不会这样写戏剧,这些注释构成戏剧整体。注释,以及注释之注释,才是这部戏剧的底盘。如果说这部戏剧是座建筑,它们就是立柱。四面八方的立柱把这部戏剧立起来,顶起来。他将写到何年何月,尚是未知数。他把之前所写的文章都收录进去了,之前的文章是作为注释收录进去的,或者是作为对某一条注释的再注释收录进去的。如此说来,这部戏剧很像是周望东的文集。但他坚决否认这是个人文集,所收文章不过是为台词或人物做注释。因此也可以说,这部书写中的戏剧很可能也是一部改头换面的《注释集》。

有一件事周望东始终没有讲清楚,即他戏剧中的注释是不是同時也是戏剧素材?没人看过文本,也就没人知道。根据他语焉不详的描述,大体上可以想象有这种可能。那就意味着他一直在反复书写他想写的东西。他一直在重复写他写过的素材,只能这样认为,他终生都在写某个相同的故事。那个相同的故事又是什么呢?或许是他放不下的东西,也或许是他恐惧的东西。

113棉纺厂已经不存在,它是这座县城过去的影像。即便如此,在它消失了几十年的光阴里,人们蓦然发现,县城里的许多事情仍然能追溯到113棉纺厂里去。它是个线头,诸多线索都是从那里头抽出来的。比如现任县长的父母均是113厂职工。县城里混得最好的也是113人或113子弟。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来自113。在北京深圳上海发展的113富商数不胜数。邢尔尚是从113走出去的电影导演,被认为具有国际声誉。他正在重金求购剧本,想为113拍部电影,为他的113生涯做个交代。周望东留在县城,尽管只是个年老的下岗职工,却被公认为从113走出来的县城最重要的作家。他和邢尔尚是朋友,早年还是113厂电视台的同事。许多人对他写的戏剧抱有期待,以为两人将在晚年再度合作。周望东不得不多次强调,他的戏剧不是为任何导演而写,包括邢尔尚。他异常强硬地表态,这世上没有哪个导演能拍出他的戏剧。

周望东所住的小区名叫城市之心,城市之心是在113棉纺厂废墟上建起来的。它的位置处于县城中央地带,开发商将新建楼盘命名为城市之心。曾经的厂房和职工宿舍拆掉了,生机勃勃的年代随着那些砖瓦荡然无存。开发商补偿了周望东一套住房,那是拆掉他的宿舍之后,经过计算面积补偿给他的。他还补交了一些钱,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交钱,也不知道应该交多少。是开发商通知他交的,他按他们说的数目交了,这才领到钥匙。他住在城市之心一栋一单元一楼,这个单元住在他楼上的全是陌生人,找不到一个从前的同事。

许多人为113棉纺厂消失而哭泣,暗中哭泣,可是113棉纺厂无法复活。

周望东身上大约是113烙印最深的作家,这原本说不过去。有段时间,他被县文化馆和宣传部领导命名为工人作家。当然,如果需要的话,他也可以被命名为农民作家,因为他确实来自农村。他并不认为他写得好,他的自卑同时也贯穿在写作中。有些人的名声是由年限堆起来的,尤其在作家这个行当,你活得够久,名气就够大。周望东不愿意这样,不愿意他们把虚妄的名声加在他头上。他才不愿意做个纸人儿,被人举着到处晃。他是个孤独者,彻底的孤独者。也是个叛逆者,不折不扣的叛逆者。叛逆者只能是十几岁的孩子吗?谁说70岁就不能叛逆?他对人们的尊敬不以为然,他内心里早就看清了这座县城,看清了说话人的底细。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以及肝肠寸断的表白,他尽量不揭穿而已。他任由人恭维,还假装喜欢这种恭维。仿佛他不知道,被尊敬的人,转瞬之间又最有可能被辱骂,这种事根本不由你。人云亦云的赞美和人云亦云的辱骂是一回事情,就像过年时批量转发的祝福短信,明明发给这个人,却冠上了那个人的名字,所有人对此心知肚明。

113厂电视台爱好文学的三个同事,周望东自认写得最差和最不长进。邢尔尚说:“你写得太笨拙了。你飞不起来,你一直趴在山洼里面。”

他在教化上纠缠,每篇文章都会有特定的主题,始终摆脱不掉对于罪以及对于道德感的撕扯。就像他自己有罪,他自己有道德缺陷,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他文字旧,像说书人那样一板一眼。故事却又特别好,讲起来每个故事都让人目瞪口呆。

邢尔尚说:“这些故事让我写可不得了。”

周望东却写不出来,他试着像邢尔尚那样写得稀奇古怪,写得陌生,结果更糟。“那不是我干的活,”他说,“我是头笨驴,不可能变成骏马。”

邢尔尚看他新写的东西,默认了他的观点。“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所有的作品里都站着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人,有时是明面上的形象,有时又是潜隐着的形象。从来少不了这样一个女人,被侮辱与被损害,却又像圣母。这是什么原因?”邢尔尚问道。

“我也不知道。”周望东说,“我不是故意这样写,写着写着就写成这样了。”

关向灯不和周望东讨论文学,也不赞成他和邢尔尚讨论,他认为纯粹是浪费时间。他怜惜周望东人生起点太低,也曾在部长那里推荐过他,他无法理解坐在办公室闲扯。

他说:“空谈误事,无意义的空谈,你把时间和机遇都无端耗费掉了。”

“你的人生在空转。”

关向灯进了电视台就不写诗了,适时地由诗歌转向新闻。新闻才是我们的本分,以我们的文字对付新闻绰绰有余。他责怪周望东迂腐,叮嘱他要明白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们背着机器,每天在厂领导身边转,也在厂外面的领导身边转,总会被注意到。随便哪个领导一旦注意到,我们的机会就来了。关向灯身体力行,最先调进省城。他上稿多,又因为经常往省里送新闻稿,上上下下打点得好,1993年调到省电视台做了记者。

这些年,我们县城出现过很多暴发户,但大多只是经济上的暴发户。关向灯则是名声和身份的暴发户,他牛逼哄哄地以省台记者的身份从省城回到县城,说话的口气和从前明显不同。他慢条斯理地回忆在哪里采访,受到哪一级领导接待,再假装不经意地透露一些内部信息。邢尔尚开始骂他,在周望东面前骂他,说他装逼,说他小人得志。骂归骂,邢尔尚也想离开了。这座县城的确索然无味,太过平庸。“难道你不觉得平庸吗?”

周望东没觉得平庸,他才不会离开县城。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要抽时间回去,骑着周望南的自行车回周家村。农忙的时候回去帮忙做农活,平时回去帮忙照顾孩子。周家还有两个孩子啊,周望南的遗孤。方育琴忙不过来,太难了,周望东必须回去帮她。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他不求上进。他就待在113棉纺厂,一直待在这里,待到工厂改制,待到下岗。

方育琴唯有感激这个哥哥,他工资一大半都给了她。“你拿着养家吧。”他说。

这份工资本应是周望南的,现在则是周望东在领着,他理应帮着弟媳妇养家糊口。他清贫,没什么积蓄。方育琴将哥哥的善行视为好心,视为施舍,她不应該再接受,这会影响到他的生活。但是每次她都会接受,没有哥哥帮衬,她过不下去。

直到周念川上了大学,方育琴含着泪对周望东说:“哥,我连累你了。”

“不,你没连累我。”周望东说。

邢尔尚在1996年也走了,考进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他要周望东也赶紧出来,别待在县城。他给他寄各种资料,随便考个什么出来都可以。周望东不为所动,他说他心如死水。邢尔尚说你那不是死水,是温水,你这只青蛙早晚会被县城的温水煮死。

“煮死就煮死吧。” 周望东被迫思考这个问题:文学是什么?它在邢尔尚和关向灯身上得到了应验,应验什么?不言自明。关向灯由诗人变成省台新闻记者,后来又变身为行政干部。邢尔尚则由超现实主义小说家变成先锋导演。现如今他们都远离文学,只有我还与之为伴。那么,文学在我身上也会得到应验,这个毫无疑问。正是这时候,周望东萌生了终其一生写部戏剧的念头。

我如果不能写部戏剧,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生活就是戏剧,不是小说。所谓小说,大概只能给戏剧做注释。

邢尔尚进京前,周望东跟他喝了顿小酒。酒馆名字叫好再来,现在已经没有叫这种名字的酒馆了。两人喝散装烧酒,各喝了两杯。邢尔尚借着酒劲,讲了关向灯一桩丑闻。他姐姐在文化馆做会计,事儿是她告诉他的。

关向灯回到县城,有空就到文化馆跳舞。文化馆是最先开办舞厅的地方,最先唱邓丽君的歌曲。舞会临近结束时,有几分钟贴面舞时间,灯光熄灭。关向灯就在这个时间里,就在舞厅,把舞伴摁在沙发上了。等到灯光骤然亮起,人们看到他匆忙站起来拉裤子,女人在埋头整理裙子,舞厅里一片惊呼。邢尔尚的姐姐刚好那天晚上值班,她说恶心到想吐,她想报警,被另一位值班的副馆长制止了。

“我的问题是,”邢尔尚说,“关向灯如此轻车熟路,证明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那不是问题,”周望东说,“我的问题是他每次出现在我们面前,都是讲述他在哪里采访,受到哪些领导接待,他还讲述官方内幕。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尽是这些画面。”

“你的意思是,当舞厅灯光骤然亮起,你看到的不是关向灯正在站起身拉裤子,而是他正坐在你面前讲述采访,是这样吗?”

“是这样,正是这样。”周望东说,“戏剧性,这才是真正的戏剧性。”

10

自行车以前是周望东的交通工具,现在是他的健身运动工具。白韵说他有挥之不去的自行车情结,恰恰是源于周望南之死。

“没错,你说对了。”

两人骑着自行车,正从周巷镇返回。刚进县城,又碰到那群人。那群人穿过街道,发出咣啷啷的响声。说是那群人,实际上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和一只狗。他们是这座县城流动的风景,人人为之侧目。其中的长头发男人,好像几十年没剪过头发,也没洗过,拖到齐腰的地方。有个女人,还是疯女人。她的疯不是疯癫,不是吵闹,而是安静,像大理石雕像那般肃穆。还有狗,狗也安静沉默。他们排成品字形队列往前走,男人目不斜视走在前面,是上面那个口。女人和狗跟在后面,是下面并排着的两个口,队形从不紊乱。

男人用铁链子锁着女人,牵着她走,铁链子一端缠在他左手腕上。还有一根铁链子,另一根铁链子锁着狗,也牵着,缠在他右手腕上。他两只手在身体两侧拖在后面,威风凛凛地拉着女人和狗。被铁链子拴着的女人眉清目秀,腰肢纤细。男人的长头发迎风招展,狗也走得步步惊心。看不出男人的年龄,也看不出女人的年龄。

听说派出所抓过他们,抓了又没办法处理。女人一抓就疯病发作,昼夜不停地大喊大叫,见什么咬什么。几个警员被她咬过,着急上火去医院打狂犬疫苗。打了疫苗还不放心,天天清洗,好几个月伤口才痊愈。她还咬手铐。一见到长头发男人,马上又好了,安静地伸出手来,让他重新拴上铁链子。每次都这样,抓了放,放了抓,后来派出所就懒得再抓了。

有一次白韵从桥上走过,远远看到周望东和他们在一块儿,坐在府河边。她停下,扶着桥栏杆看了好大一会儿。河边有棵树,五年前,听说有个炸鱼人在这棵树上吊死了,他们安静地坐在树下面。人坐着,狗蹲着,看起来像是故人重逢。从桥上往远处俯看,白韵看不到铁链子。铁链子随手放在地上,不会拴在树上。他们怎么会在一起,没看见他们交谈。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周望东为什么在河边和他们相见?他这时站了起来,朝桥上望了一眼,白韵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拍了拍那长头发男人的脸,男人没理他,他这才大踏步走开。

在大街上碰到他们,周望东从不打招呼,他们对他视而不见。

“我看到你和他们坐在河边。”白韵说。

“我知道你看到过。”

“听说,那棵树上有人吊死了。”

“五年前的事,有个炸鱼人吊死在上面,另一个炸鱼人放下了他的尸体。”

“你和他们是朋友?”

“我不是,周望南才是他们的朋友。”

“这么多年啊,周望南死了那么久,他们还活着。”

疯女人只有被铁链子绑着才能得到安宁,晚上睡觉也要拴着吗?也要拴着,周望东肯定地答复说,我很清楚。不被铁链子绑着,她会发怒,发出悲惨的嗥叫,上蹿下跳,毁坏她能碰到的任何东西。一旦绑上她,铁链子发出咣啷啷的响声,她很快就能安静下来。铁链子咣啷啷的响声在她像是某种福音,让她变得温柔,香甜入梦。

刚开始拴上她是怕她走失,那时候女人刚疯。她到处跑,胡乱跑,就像是逃命。她赤着脚在大地上奔跑,锋利的碎渣荆棘扎得她的脚板底鲜血淋漓。她没有痛感,失去了方向,只知道没完没了地跑。就是跑,没有目标,跑到吐血,继续跑。长头发男人追赶她,担心她撞上车,掉入水中,或是从楼顶摔下。担心她跑到某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担心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离开了他,她将死于非命,谁会善待她?谁会善待一个来历不明的疯女人?他扑上她,将她扑倒在地。她咬他,爬起来又跑。你注意到没有?长头发男人左手上少了根指头,那是女人当初咬掉的。他又追,直到他拿铁链子绑上她。她也反抗过,试图扯掉它,咬断它。终于,当她发现所有的努力均告失败,她才接受它。接受之后,便再也离不开了。

长头发男人以此谋生,维持生计。他牵着女人和狗无论在哪里乞讨,都能得到回报。提供施舍的人出于怜悯、恐惧或嫌恶,都希望打发他们快点走开。他们并不经常从街上穿过,只偶尔在繁华路段出现,招摇过市。

“他很注重仪式感,就想要这种威严的仪式感。”

“你是指品字形队列吗?他们的队形纹丝不乱。”

“还有沉默,沉默能带来真正的威严。女人像雕塑,男人从来不说话。”

白韵皮肤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她问:“长头发男人是哑巴吗?”

“不是哑巴,他把嘴巴闭上了。”

“女人倒是好看,你所说的雕塑之美。还有囚禁,长时间囚禁和遭受迫害,在她脸上生出圣洁之美。”

“可能這也是仪式感的内容。”

“她是他的囚徒,他以铁链子捆绑她,囚禁她,剥夺她的自由。”

“你说错了,她不是他的囚徒,他才是她的囚徒。她也不是因铁链子失去自由,相反她因铁链子而重获自由。”

“你这样理解?”

“我只说事实。”

“事实到底是什么?”

“事实是这是个爱情故事。”

长头发男人叫洪奇志,疯女人叫郭佳敏,两人和周望南同一批进113棉纺厂,都是以临时工身份进来的。他们在同一个班组,郭佳敏在周望南死后半年成为正式工,周望南若没死也能转正。洪奇志没这么幸运,他身体受了伤,而且是偷盗工厂物资受的伤。郭佳敏成为正式工的时候,他被辞退了。

“我不明白的地方是疯女人,她叫郭佳敏吧,她为什么会发疯?”

“你提到的这个地方需要注释。”

“你在戏剧里会写到他们吗?”

“我所写的戏剧之所以有那么多注释,就因为有疑问的地方太多了。”

“可是,注释会不会比戏剧更重要?”

“不会,我想不会。”周望东又说,“你看到我和他们坐在河边,有时,我还会到他们的住处坐一坐。”

“他们住哪儿?”

“没有固定住处,经常更换地址,住得最多的地方还是烂尾楼。他们铺下草或纸张,就能入睡。”

“你为什么要去他们的住处坐一坐?”

“郭佳敏还记得周望南,她有时候会突然对着我叫一声周望南的名字。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周望南呀周望南,你长得真像王心刚。”

她这么说的时候,洪奇志就会腼腆地笑一笑,不出声的笑。虽然他仍然不说话,可是他的确会笑。他欠起身来腼腆地笑一笑,他那么笑,就像是慈父对着调皮的女儿在笑。但这种时候并不多,郭佳敏很难想起周望南,好几年才会偶尔想起一次。再说我又不是那么特别像周望南,也不像王心刚。可我还是会去他们的住处坐一坐,没准儿她刚好想起来的时候,我恰巧在那里呢。

“就为了这个吗?”

“就为了这个。”

11

周望东楼上的老人去世了,小夫妻和好如初,忙着料理后事。终于了却了一桩麻烦,不必再跑医院。停当了,也不再吵了。死者生前,他们吵累了。丧事简朴,吊唁的人并不多。

老人和周望东年龄相仿,他又目睹了一次葬礼。他去鞠了躬,仔细端详遗像,确认是同龄人。恍惚有些面熟,说不定也是厂里的下岗职工。但不能确定,厂里人太多,他不是每个人都认识。但是从前的工人到了离世的时候,已是不争的事实。一个人能活多久,只有老天知晓。邢尔尚回家探亲,曾说113厂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了两个标志性的活化石,一个周望东,另一个是洪奇志和郭佳敏。那天他喝了酒,悲伤地接着说,哪天你们也没了,113厂也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周望东跟白韵说过,洪奇志郭佳敏活成了活化石,可是在别人眼里,他居然也是活化石。

113棉纺厂属于过去年代,房屋不在,一代产业工人日渐稀少。说起来真是个易逝的时代,一切都转瞬即逝。就连下岗工人,也成了过去名词。街上的招牌,也在快速更换。周望东还停在原处,即使113棉纺厂变成了城市之心,他也不挪窝。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有人说他是作家,他确实在写作,却什么也写不出来。问题是这个县城哪还需要作家,他永远嘻嘻哈哈,却又那么忧郁。他的忧郁在和白韵交谈时,更具传染性。白韵说我本来就忧郁,你让我的忧郁呈倍数增长。他关注人们通常不太愿意看到的灰色地带,县城里的道德污点,牵涉到的部分罪恶,以及这些罪恶是否有人将受到指控。他关心这些虚无之物,世界并不完全由金钱物质这些实在之物构成。他对我们的道德软肋和短板一清二楚,人们对待罪恶的态度不仅怯懦,有时更像敬畏。我们对欺压凌辱我们的人满怀敬仰,向他们献上我们所能献上的东西,包括谦卑以及尊严。他还保持着某种写作骨气反讽和不屑。在这个县城,周望东因此看上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事实上白韵的父母也是113厂下岗职工,她是工人后代,113的子弟。工厂太大,周望东从前不认识他们。她的父母是混得比较好的下岗职工,原则上不大瞧得起其他人。混得好的标志是子女优秀,他们的儿子做得不错;女儿呢,也嫁得好。

他们老早就移居到了山东威海,那里的气候很适合他们的呼吸道。白韵的父亲在老家戒了烟也没治好咽炎,在那边竟奇迹般地痊愈了。他又可以抽烟,喉咙不疼,也不肿胀。母亲是个文艺爱好者,喜欢唱歌,她经常发抖音,唱郭兰英的歌曲。她说在那种气候里,嗓子唱着舒服。白韵上面有个哥哥,他们跟着他,帮忙照顾孙子孙女。哥哥已经有很大的产业,还能做得更大。很多113的子弟都在外面发财了,他们的儿子也不例外。

白韵原本嫁得也好,她的父母认为韩正伟是个成功商人。在他们看来,他选择在越南发展很有眼光,要不了几年就能发迹,白韵将一世无忧。这也是她的父母自认为混得不错的原因,子女的未来让他们的余生无所牵挂。可是他们不明白,白韵为什么要离开他,也就是韩正伟,很多时候她甚至都不想提起他的名字。

“他们管不了我,离开他是我自己的决定。”白韵说,“他们非常失望,痛恨到都想和我断绝关系。”

她就只说到这里,白韵没有告诉周望东,实际上她的父母更瞧不起作家。他们把作家当作笑话,并坚信这一结论不是出于偏见,他们认为作家是醉鬼赌徒和品性败坏这类人。很多人骂作家,以证明自己清白并在神志上很正常。社会上受人尊敬的成功人士就是商人,而韩正伟恰恰是个商人。

“可是我的父母并不了解他。”白韵不寒而栗,“进一步看,韩正伟也不一定了解他自己。”

周望东说:“这种事不奇怪。”

韩正伟精神有问题,他分裂,身上有致命的控制型人格。白韵说她结婚后就如同进了牢笼,他绑缚她的不是铁链子,而是更加软性的东西。是丝状的东西,或是看不见的东西。绑缚她的东西在亮光里是光,在黑暗里是黑,无处不在。她像只昆虫,挣扎在他织好的蜘蛛网里。她说到很多细节,惊恐得头皮发麻,泣不成声。

“结婚前你不知道他的人格问题吗?”

“我一无所知。”

他是从结婚后开始监禁她的,他控制她。他以玩游戲或是自己的手机没电为借口,骗过她的手机,然后查看她的通话记录,查看她QQ和微信。这还是一开始,还披着伪装,后来就直接检查。他要求她的定位系统二十四小时开启,方便他随时知道她在哪个位置,他说这是为她的安全着想。他随机与她视频通话,有时只是看一眼,检查她身边有没有男人。家里每个房间都安装监控探头,他在哪里都可以看到。他以此勒索她的名誉,勒索她的自由。他限制她交往,摧毁她的自尊,摧毁她对自己的褒奖和认可。他让她向他报告她的行踪。她去了哪里,她跟谁说过话,以及说了什么。他审查她提供的说辞,在此基础上再提出疑问,让她解释对话者的背景并交代和他的关系。他否定她,并让她自我否定。他无孔不入,能从最没有破绽的地方找到破绽。她因此恐惧,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做错了什么,担心被指责。进而,她怀疑自己,认为自己就是垃圾,一文不值。她自我虐待,不吃饭,或者故意吃很多东西。她身体发胖,体重增加。她意识到她生活在一只笼子里,韩正伟是个疯子。

他在锁着她,比长头发男人的铁链子锁得更紧。他逼迫她吃素,告诉她吃素才是最好的信仰和美德。吃素能让女人真正轻盈,远离污浊,变得洁净。而他自己并不吃素,他说男人必须吃更多肉食。

她求他放过自己,别锁着我,我没疯。

韩正伟突然打了她,他抽了她一耳光,这是他第一次打她。打她的原因是他从监控探头里看到,白韵某天下午叫了三次外卖,她成心多吃东西。三个外卖小哥都进了家门,其中长得好看点的外卖小哥还进了洗手间。他居然上了我们家洗手间。白韵说,他道过歉,他憋不住,他说他快不行了。是啊,他快不行了。他从洗手间出来还站在客厅里和你说了几句话,他双手湿淋淋地站着和你说话。他扯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桌子上摔。

有了第一次之后,韩正伟变得肆无忌惮,动不动就打她。打了之后也会后悔,喝醉了的时候才后悔。他痛哭流涕,说他知道自己是病态人格。他偷偷看医生,接受心理咨询,可是没用。他知道没用,请求她原谅。他脆弱得就像是块玻璃,早就碎掉了。你看你看看,我全身都是碎玻璃碴儿。可是他又提醒她,他这会儿说的话不能作数,等到酒醒了,他还会恢复原来那个样子。我是不可逆的,就像老人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我晚年一定会得这种病,你放心,阿尔兹海默症在我的晚年等着我,那是我的报应。

他对白韵缺乏安全感,更可怕的是他有双重人格,他有两副面孔。在外面,他彬彬有礼,对人对事礼数周全,跟他打交道的人印象都好,都说他是谦谦君子。他锐利的刺只对着家人,只对着她。

早在婚礼刚刚结束时,他的人格即已初现端倪。

进洞房了,上床了,他忽然笑着问她:“那个人附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哪个?”

“就是那个穿灰色西装的男子。”他仔细描述了他的外貌。

“哦,他呀。”白韵想起来了,“他好像说,我今天好漂亮。”

韩正伟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他为什么要说你漂亮?”

“场面话呗,都这样说。”

“是场面话,可以公开说呀,非要说悄悄话?”

“你怎么了正伟?”

“他是谁?”

“我大学同学。好了,别计较这些。”白韵记得是她主动吻住了韩正伟。

过了几天,他又旧话重提。他说:“你们以前在大学有过什么吗?”

“谁?”

“那个在婚礼上说你漂亮的男同学。”

“没什么,他是那种有点嬉皮士的人。”

“嬉皮士?”又过了几天他又说,“一个嬉皮士那样的人对你说那种话,难道不是别有意味吗?”他是认真的,可见他没有放下。

白韵开始后怕,她转身看了看身后,但是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说:“把你手机借我打个电话。”

“你手机呢?”

“没电了。”她遲疑着把手机递给他,他却没打电话,只顾低着头翻看起来。

我父母不知道他是这种人,以为我过得很好,鼓励我做全职太太,养一大群孩子。他打我下手更重,下毒手打我。他也痛苦,她从他眼神里看得到他的恐惧。他的恐惧可能比她更甚,他担心她不爱他,背叛他,给他戴绿帽子。担心她怀上别人的孩子,把别人的孩子说成是他的孩子。

白韵试图说服自己忍耐,我要忍受他的折磨。她说他是个病人,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个病人。既是病人,就有痊愈的那一天,她要等待他痊愈。白韵沉迷于读书,看看能不能从书中得到安慰。她以前不读书,大学念的也不是文学专业。她挑选医科方面的书籍,为韩正伟的症状寻找治疗方法。她找到了一些,文字枯燥,读着昏昏欲睡。相反,书中摘录的有些医案倒是有意思。受医案指引,她慢慢开始读小说,变成了读书人。这是白韵的读书路径,她想起老家有个作家叫周望东,很有名气,也是113厂的工人。小时候她应该在厂区路上或哪个转角见过他,但是不认识。她记得父母在家说起他,都称他是个疯子。

这天,她在图书馆读到了他的小说《纸牌》。一册地级市作协主办的旧杂志,那段时间她老读旧杂志。作者名字是周望东,她特意看了下面的简介,确认就是老家那个人。这本杂志被另外哪个读者看过,他或是她愤怒地在书页上画了个大大的叉,边上批了四个字:“狗屁文章。”可是她喜欢,文章里或许只有她才能明白的爱情打动了她。在异地他乡,孤苦无告的白韵被周望东持久坚守的爱打动了。她望着杂志上那个大大的叉微笑,周望东的文章不是为那个画叉的人写的,他是为我写的。她眼里涌出泪水。

白韵当即找同学要周望东的联系方式,加他电话,加他微信。

“周老师你好,我是白韵。”

“我不认识白韵。”

“我们慢慢认识。”

周望东没回她。

“我能向你讨教吗,周老师?”

“讨教?我要收费的。”

“可以呀,讨教一次付费多少?”

“这个不一定,看你的问题值多少钱吧。”

白韵觉得老头好玩,她发了个红包,算是见面礼。老头没收,他说:“还没答呢,不收。”嗬,聊着还挺开心的,没障碍,没心机。

12

周望南跟方育琴说:“如果不是你跟姨父提出来,我也进不了工厂。”他会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从没想过进工厂当工人,哪怕只是临时工。“从前都没往这上面想过,谢谢你。”

方育琴说:“谢什么,都一家人了。眼睛还是要望着外面是不是?你现在是我们家当家人,我和孩子就靠着你了。”

“你不跟姨父讲条件,他们不会考虑安排我。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也是为这个家。进了工厂的门,姨父就管不上你了,做好做坏都是你自己的事。”

可惜,周望南做到第三年就摔死了。他在周家是个壮志未酬的英雄,是个死了都对不起方育琴的短命鬼,他肯定死不瞑目。

他们在圆房五个多月之后才开始度蜜月,也就是在第一个孩子怀上之后才开始度蜜月。但是他们的蜜月相当漫长,从那时开始直到周望南去世,他们一直在度蜜月。他们的蜜月就在贫穷的屋里度,就在寒酸的床上度,周望南有使不完的劲。他白天在工厂里上班,晚上还有力气不停地要她。他每天都要回来,再晚再累也要骑自行车回来。两人的身体一碰到,他就不行了,她也不行了。

方育琴迷信,她祈求上天能让他们永远这样好下去。她有雄心勃勃的计划,操心着把日子过得更红火。她嘱咐周望南好好上班,不要顾虑家里,家里有她呢。她要他早点转正,转了正式工就端上铁饭碗了。他们还要在村子里做几间新房子,宅基地她已经看好了。

头天晚上,他们做了两次,说话说到后半夜。

方育琴说:“有件事我跟你说,不说心里过不去。”

“嗯,你说。”

“前年吧,差不多比这会儿早一点,我给四川老家发了封电报。”

“嗯。”

“电报上写着芒哥对不起。”

“嗯,好的。”

“你也不问为什么发电报。”

“嗯,不问。”

“你也不管芒哥是谁。”

“嗯,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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