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监狱教音乐

2022-01-12 07:16文思敏
第一财经 2022年1期
关键词:狱警囚犯来访者

文思敏

去監狱教课的机会来自于奥巴马在2015年提出的一项计划—部分囚犯被允许获得助学金,以帮助他们获得学位,平稳过渡到正常社会就职、生活。这项计划公布后,美国有200多所大学表示愿意为囚犯开办教育项目。

纽约大学是参与者之一。当时还是纽约大学音乐系博士候选人的王婕在学校里已经有过给本科生授课的经验,但给囚犯讲课还是个未知的体验。

不过,王婕打算去试试。

这个决定在身边人看来有些冒险。王婕的伴侣也有点担心,因为他知道,在申请时,王婕曾签署过一则条款,如果自己被犯人绑架了,州政府没有义务出面干涉。

而且暴力冲突通常还不是来访者最需要担心的部分。在去明尼苏达州女子监狱Shakopee之前,有人提醒王婕,女囚擅长情感操控。“她们很友好,跟社交能力强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你根本看不出她们做过非常可怕的事情。”王婕说。而这些可怕的事,除了吸毒、赌博,也包括盗窃、抢劫,甚至杀人。

2015年开始,从纽约州、明尼苏达州到佐治亚州,华裔女作曲家王婕进出过监狱很多次,她有时会给囚犯上音乐课,有时会去参加监狱里的活动。

警惕是监狱中女囚的共同特点。大多数女囚都有并不幸福的过往,遭遇过诸如性暴力或者肢体暴力这样的虐待。不安全感在她们的生命中盘旋。一位女囚犯曾告诉王婕,在监狱待到一定时间后,每个犯人都能从狱警身上叮当作响的钥匙声辨认出是谁在走近。人不同,传递过来的声音也不同。监狱里的生活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听声辨人是囚犯必备的一项技能。

正式去上课之前,王婕请教过一位心理咨询师朋友—如果自己被囚犯绑架了,该怎么办?为此,她还特意和朋友做了演习,模拟囚犯绑架她的场景。在过去30年时间里,这位朋友曾在退伍军人协会里担任心理医生,专门给从战争中回来、有精神创伤的军人做心理咨询。“囚犯都有非常灵敏的嗅觉,他们可能不会读莎士比亚,但他们是‘读人’的大师。如果他们嗅到了你的优越感,他们会对你关上大门。”朋友这样告诫她。除此之外,她还得学会,如果囚犯情绪失控,该用什么沟通方式让他们平静下来。

纽约州的Wallkill男子监狱是王婕进入的第一个监狱,那时她被邀请参加监狱内举办的毕业典礼—类似课程结束后的阶段性汇报。即便有过专业演习,王婕的心还是怦怦跳个不停,“都快跳到嗓子眼”。

毕业典礼在体育馆内举行,座椅被一排一排放好,但位置没有排序,入场者可以随意就坐。等王婕到的时候,现场几乎已经坐满,她没有太多的选择,就这样坐在了囚犯的中间。

第一次和囚犯如此近距离接触,王婕有些慌张,而当她环顾四周后发现,除了同样紧张到脸红的狱警之外,囚犯们都很冷静。王婕也平静了下来,不再感到不安。她意识到“没人要把自己活生生吃掉”,而且“坐在那里就像待在角落”,并没有人来搭话。

坐在左边的是一个黑人囚犯,王婕至今还清楚记得他的脸,他戴了顶显然是精心编织的手工帽子。他对王婕点了点头,王婕也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毕业典礼上,每个囚犯都会上台朗读自己写的文章。有的囚犯读着读着,泪流满面。王婕想从他们朗读的内容里了解他们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没有听出来,发言内容多是关乎情感。

在Wallkill监狱的体验消除了王婕的一些疑虑。她看到了一群“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个被定义成“囚犯”的符号。

不过,出于实用性的考虑,纽约大学后来取消了音乐课,把资金转而投入到更能帮助囚犯就业的技能教育上。

王婕失去了这份“工作”。

然而Wallkill的经历给了王婕很大的鼓舞,“离开那里之后,我知道我可以掌握这个场面。于是我做了个教学大纲,我相信音乐可以帮助他们重新回到文明。”

之后,王婕申请到了明尼苏达州Shakopee女子监狱的教学机会。期间她也抽空去佐治亚州的Walker男子监狱上课,那是一所宗教背景的监狱,只有表现好的囚犯才有资格获得在这里的3年服刑期,一旦在服刑期间表现不好,随时都会被遣返原监狱。

Shakopee的教学任务通常安排在下午,课时一小时,如果时间充裕,偶尔也会有小型音乐会,时间会被允许延长到90分钟。

在一次采访中,王婕谈到,第一次到Shakopee就遇到了一场事故—两个囚犯在食堂打了起来。那时,典狱长正带领王婕从一栋楼走到另一栋楼。警报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被要求不允许挪动,包括典狱长在内。“整个监狱静止了。”没有手表,王婕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警报才解除。她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

“规训”是监狱运转的核心,囚犯的作息必须严格按照计划表—他们会在某时某分出现在教室,并准时离开。来教学的老师同样需要遵守监狱的规定,提早到场,经过一系列检查后才被允许进入。

在来访者进入监狱前,FBI会对其做严密的背景调查,最基本的要求是要没有犯罪背景,从而确保来访者不会对监狱安全造成威胁。“监狱的首要任务是确保没有意外,因为监狱不能承受事故。”王婕说。

所有进入监狱的来访者都要经过严密训练6小时。在培训过程中,狱警会告诫来访者不要和犯人太接近,以及出于安全考虑,不要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地址。对进入者的严格筛选和要求,也是出于对囚犯的保护。因为在监狱里,囚犯是弱势群体,任何外来者的位置都处于他们之上。在正式开始项目之前,王婕也访问过几次监狱以增加了解。

进入到安检区域后,狱警会确认来访者是否在准入名单上,以及着装是否正确。王婕的搭档朱宜,是一个活跃在纽约地区的青年剧作者,偶尔也会来Shakopee教剧本写作。

在一档播客节目里,朱宜回忆了第一次到监狱的场景,当时她穿的是T恤和legging(瑜伽裤),看起来很常规的着装却被狱警拒之门外。

除了不能穿与囚衣同样颜色的衣服,带钢圈的内衣也不被允许。legging和暴露的服饰则因为带有性暗示的意味被排除在外。进入监狱的所有物品都要经过筛查,以免来访者带入被禁止的物品,比如毒品、烟或者武器。狱警在监狱里会使用透明的手包,随时让外界看到他们手里的物品。

与囚犯保持距离也是规定之一。Shakopee实行的是“不允许接触”(notouch)原则,也就是说来访者不允许和囚犯有任何肢体接触,比如拥抱、握手,甚至拍肩。除了纸质的教学材料,任何物品都不被允许带入教室。上课使用的铅笔会被严格控制发放,回收时也必须一一清点数量。

在Shakopee里,注册了课程的囚犯都可以来教室上课—最多时来过22个学生。他们会在指定的上课时间被狱警带入房间,然后狱警会退出教室,由王婕自己把控。

第一堂课,一个女囚就给王婕来了个下马威,“你想要从我们身上获得什么?”对方质问道。这是一个性格强悍的女性,扬头坐着,一脸傲慢。

“这么快就来了吗?”王婕心里嘀咕。当时她才刚走进教室,书还没放下。王婕想起心理咨询师朋友的话—囚犯对人都很敏感,要對他们坦诚,不要装腔作势。

“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但我不知道。我能确定的是,我一直受惠于音乐,现在我在这里想要分享给你。这是我知道的。”王婕对她说。

项目过后,王婕和朱宜在公开网站上搜索她们的犯罪记录才发现,在第一堂课上挑衅她的女囚是个杀人犯,在男友入睡时割开了他的喉咙。

除了音乐鉴赏理论,王婕还会教她们复调对位,根据规则以音对音,把不同的曲调结合在一起,从而使音乐保持丰满又和谐的效果。犯人对音乐的感知力超出王婕的想象。王婕记得,有一个女囚犯,50来岁,乐感很好。虽然是第一次知道复调,但对方哼出的复调旋律比王婕自己写的还要好听。

在管理上,Shakopee不会按照犯罪类型来管理犯人,杀人犯、吸毒人员和醉驾肇事者会被关在一个空间里平等对待。按照王婕的说法,一半人十分积极,一半人在看戏,“两极化明显”。

在第二次上课之后,王婕就明显感觉课堂暖了很多。有一个喜欢折腾自己头发的女囚在那天早上用发蜡给自己做了一个刘海,模仿王婕额前的刘海。“你喜欢吗?我为你做的,我知道你今天要来。”她对王婕说。

王婕把这一举动看作彼此关系向前迈进的一大步。“他们本可不必告诉我任何事情。他们可以很轻易地解雇我们,就像他们一生都被解雇一样。”

有过监狱教学经历的老师并不愿意把囚犯叫作“囚犯”,而会叫他们“里面的学生”,以区别于“外面的学生”。和王婕在纽约大学教授本科生的体验不同的是,纽约大学的学生大多是享有特权的“天之骄子”,而“里面的学生”大多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且家庭条件普遍处于底层阶级,多数是少数族裔。

自美国监狱系统1980年代开始往私营化趋势发展,其现代监狱系统曾被看作是控制“贫民窟”过剩人口的手段之一,管理的过剩人口包括黑人、墨西哥族裔和亚洲移民。根据2019年的统计数据,美国人口占全球总人口的4.2%,但其监狱人口占全球总比例的22%。

当开设监狱成为一门生意之后,刑罚系统迅速扩张。其中黑人以及穷人家庭受到的影响最大。在监狱生活过的人,大部分会有心理方面的问题,他们无法脱离“囚犯”的身份—出狱以后也很容易再度回到监狱,始终在社会边缘徘徊。在美国监狱系统的所有犯罪层次上,黑人犯罪者均占据最大比例。

01 明尼苏达州的Shakopee女子监狱

他们可能不会读莎士比亚,却是读人的大师。如果嗅到了你的优越感,他们会对你关上大门。

女子监狱里也有母亲。在课堂上,一些学生会积极表现,争取与自己小孩打电话或者早日出狱的机会,有足够“良好行为”的囚犯还有资格参加合唱团、瑜伽课这样的娱乐活动。因为监狱里的生活过于无聊,上课—难得的接收外部信息的时间段对囚犯来

说变得格外宝贵。出乎意料的是,课堂上,这群“里面的学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爱捣乱,反而非常认真。在Walker监狱的一堂课上,王婕邀请了一位小提琴手一起演奏古典音乐,相当于一个小型音乐会。让搭档朱宜震惊的是,很多囚犯在台下泪流满面。“他们的感受力比外面的人要敏锐很多,且不会害羞分享(自己)从音乐里联想到什么,感受到什么。”朱宜在一期播客节目中分享了这段体验。

王婕在上海长大,因为从小就展露出一些音乐天赋,4岁开始,父亲便一心把她往音乐道路上培养。

她始终记得儿时的两个画面。一幕发生在上海某个湿冷的冬天,钢琴键已经被冻得像冰棍一样。那天王婕只练了两个小时琴就上床睡觉了。父亲很晚才到家,知道她没有练够4个小时,硬是把她从被窝里叫起来继续练琴。

“非常严厉。”王婕回忆道。

另一幕则是在一个暴雨的星期天,按惯例,那天应该要去老师家上课,但衡山路已经被水淹了,父亲就把她扛在肩膀上,从水里走了过去。当天,她是唯一一个到老师家上课的孩子。

小时候,吵架和家庭暴力是家里的常态。后来,因为不想面对父母愈发频繁的争吵,王婕选择搬出去住,靠教钢琴来养活自己。在AC E 测量— 一个用于测试儿童时期心理创伤的测试中,王婕拿了8分,接近于最高等级。“可即便有明显的创伤史,我还是活了下来,并且是创伤康复后活生生的例子。”王婕说。

王婕认为自己的幸运在于音乐和艺术帮助她修复了自我的创伤。“你永远不知道哪个部分会分裂开来,开始接管一个人的行动。”王婕说。而在社会中,未愈合的创伤不计其数,有的则成了“暴力序幕”,就像Shakopee监狱里女囚们所遭受的一 样。

人性是复杂的。在和囚犯深入接触之后,王婕愈发意识到这点,“我认为人类的状况从来没有那么简单,从来没有那么线性,以及黑白分明。”

走进教室前,王婕并不知道学生们经历过什么。但在教室里,王婕看到他们有求知欲,并展现出普通人的情感。或许由于早年的经历或某些巨大的痛苦,他们把内心真实的情感隐藏起来,只露出坚硬的外壳。但和他们接触后,王婕发现,他们内心依然脆弱且敏感,“并且当他们越没有安全感,就变得越激进。”

在播客节目中,朱宜曾谈起自己在知道学生过去犯下可怕罪行后的复杂感受: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她所面对的学生—是永远不配得到快乐的“大坏蛋”,还是有灵魂且可以被救赎的“好学生”?

在Shakopee的项目快结束之前,王婕和朱宜合作写了一部歌剧,灵感来自于其中一个学生。有一天上课,这位女囚没有来,那天是她女儿探监的日子。但是下课后王婕却看到她满脸愁容,原来女儿并没有来。王婕打听后才知道,女儿交了新男友,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有一个囚犯母亲。

以这个故事为蓝本,王婕写了一部歌剧,以一个在母亲节迟迟没有等来女儿探监的囚犯母亲为主角。歌剧后来在监狱外演出,有165个观众到场。王婕还把演出视频放在了自己的YouTube账号上,一些狱警看到了这场成功的演出,但“里面的学生”还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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