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野火、一个漂流家族、一间华人博物馆和消失的小镇

2022-01-12 07:16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2年1期
关键词:德里奇伯尼汤姆森

朱英豪

01 2021年夏天,距离温哥华约200公里的利顿小镇遭受了一场山火

02 帐篷营地

安德鲁和梅根,范德里奇家族的两兄妹靠着营地里的一张连体木桌凳,对着我的镜头,微笑着。两人的身后耸立着几顶雪白的印第安式Tee-Pee帐篷。哗啦啦的河水声从不远处的汤姆森河谷传来,嶙峋错落的山峦静默地屹立着,是落基山脉的一部分。

乳白色的汤姆森河自西向东,像一匹无法驯服的野马,一路狂奔,穿过利顿小镇西行,两岸河堤犹如被刀斧削砍,植被愈发荒凉。炎炎的7月盛夏,河岸两壁的山岩吸纳光照的热量,合谋了卑诗省最炎热干燥的天气。1970年代,在伯尼·范德里奇的倡导下,卑诗最早的漂流运动,在汤姆森的激流里诞生。

那是2013年盛夏的一天。那张照片让人印象深刻,梅根的右手打着石膏,“有点透不过气来啊”,她笑着跟我抱怨。

02 人们在河里漂流

04 汤姆森河与华工开采的太平洋铁路

05 Tee-Pee帐篷

谁都不会想到,8年后的另一个盛夏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野火,不但烧毁了大半个帐篷营地,还几乎毁掉了营地所在的整个利顿小镇,其中包括安德鲁和另一个哥哥的房子,梅根的咖啡馆也在其中。7月的最初几天,被夷为平地的小镇成了全球舆论的中心,极端气候变化的受害者。

尽管利顿向来以卑诗的热都著称,但莱娜女士—范德里奇兄妹的母亲,在火灾降临前的两天,发现了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反常现象:家附近的树上,绿叶开始簌簌地往下掉。也就是这两天,利顿持续录得加拿大历史上最高气温—49.2摄氏度。要知道,这里可是北纬50度,冬季最冷的气温,可以达到零下37摄氏度。

悲伤笼罩着整个小镇。几天之后,疏散完的居民被安排乘大巴回到火灾现场。有人拒绝了,他们不忍心看到惨状。有居民对记者说,那几个在火灾中幸存的烟囱,似乎是一个个惊叹号,向人类发出警告。

幸运的是,因为地处小镇边缘,除了损失一些帐篷,伯尼创立的库欣漂流公司的大部分建筑都幸免于难。安德鲁临危受命,掌管公司业务。他在Google Map和Instagram上都贴出通知,让救援人员和居民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承诺会为他们提供尽自己所能的协助。重建需要资金,饭馆延长营业时间,漂流业务也重新开放。但他们对游客有一个条件:不建议携带相机上皮筏。这是出于照顾当地居民的感受,特别是很多印第安人。他们不希望这些惨状被游客记录,传播到更多的地方。

库欣(Kumsheen),在当地印第安萨利希语里,是心脏里血液交汇的地方。现实中,利顿恰好是清澈、绿色的汤姆森河水流入巨大而浑浊的弗瑞斯河,被挟裹进那2000万吨淤泥的交汇处,它是历史上印第安人采集交换食物的聚集地,也是当年殖民者和探险家首先发现金矿的地方。

我曾经入住的“房间”,就是典型的印第安人传统的Tee-Pee帐篷的基乙烯版。传统的游牧萨利希人专用的帐篷用鞣制水牛皮做覆盖物,搭建在以松树杆为支撑的圆锥架子上,上空形成既能遮风挡雨又能流通空气的屋顶。每个帐篷都有不同的主题,传递的信息不外乎“殖民”“传统”与“现代”。我的房间里,温度计、烧杯等医疗器具占据着一个边柜的大部分,床头放着一本《医士必读》,角落里耸立着一根木头支架和一个盛着很多松果的盆盂。汲水处、篝火坑、废弃的割草机、运动场和假山花园混搭,现代化的澡堂的外墙上,垂挂着很多旧农具和马具。

莱娜女士描述的绿叶落下的骇人场景,会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当年睡在帐篷里,熟透的松果随着微风掉下来,在顶上砸出“嘭嘭”的声音,唤醒熟睡的露营人。没有Wi-Fi、电、冷气,没有挂钟,没有确切的时间存在感。水源离住处几十米远,需自取。夜生活是篝火、弹唱和倾谈。披着睡衣从帐篷里走出来,晨曦微露,有点凉意,老鷹在河道上空盘旋,不远处,铁路在河岸上陡峭的山脊上蜿蜒伸展,那就是梁启超在《新大陆游记》里多次提到的C.P.R加拿大太平洋铁路。

茶几上放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壮哉汤姆森河》—伯尼·范德里奇的半自传体回忆录。翻开书,扉页上赫然一句耳熟能详的孔子名言:“智者乐水”。从青年时代与莱娜在皮筏上认识开始,伯尼先生把自己一辈子和漂流打交道的故事,连带利顿小镇的历史沿革、早期殖民往事、土著印第安人、越洋华工和白人之间的复杂纠葛,都写进这本书里。也是从这本书,我才得知,脚下的帐篷营地,就是那些漂洋过海3个月,从香港、广东来到加拿大修建铁路的华工的居住营地。离我大概20米远的11号帐篷,当年伯尼平整露营地,底下挖出了很多骨头和陶片。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人的骨头,因为曾有不计其数的华工死在铁路沿线。后来经过化验,才知道是野猪骨。那些来自台山、新会的梁启超老乡,是喜欢煲汤的。

01 一位当地印第安老人

02植物一枝黄的三种文字(俗名、拉丁语和印第安语)命名,被写在石头上

01 入夜时的营地

梁启超曾言:盖西部大铁路皆出自华人之手。此言非虚,但可能得加上当地的印第安人。从1881年到1884年,超过1.5万名华工来到加拿大修建铁路。伯尼也在书里用大量篇幅来描写当年华人修建太平洋铁路的悲惨历史,书中详述了当年华工背井离乡的背景、海上运输的惨无人道,以及抵达利顿后异常艰辛、危机四伏的工作状况,记录详细到当时华工的每日工资数额、华工工棚的数量以及每个小组里的厨师数量。很多华工死于营养不良和爆炸、塌方。在伯尼看来,C.P.R公布的600位华工的死亡数量是远远不够的,而应该是“超过一千甚至好几千”。

令人惋惜的是,哪怕是这些一个半世纪前的野猪骨标本,恐怕也随着范德里奇家族的另外1600多件珍贵收藏,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1980年,范德里奇夫妇买下了利顿大街145号的一处空地自用。他们一直以为,自己买下的只是一处普通地段。直到莱娜女士几年前在一本书上,发现就在同一个地方,曾经在1881年到1928年间,建有一座华人的香火庙。那间香火庙十分热闹,当时是利顿及周边上万华工聚会、祭拜和社交的场所。考虑到华工在加拿大历史中被忽视的现实,特别是他们在利顿的历次建设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莱娜女士感到拥有这个地段是历史对她的眷顾,她决定在原址上按照老照片的尺寸,重新建一个外形同过去的香火庙一样的博物馆。经过两年多的筹划,2017年,利顿大街145号上耸立起一栋新的建筑—利顿华人历史博物馆,里面的馆藏,除了当年挖掘出来的猪棒骨、陶器碎片,还包括从卑诗省各地收集到的包括文物、档案、书籍和历史票据在内的1600多件历史遗物,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藏品,来自两个主要的收藏家。

“我很悲痛,这是他们耗尽一生的收藏。他们把藏品交给我,是希望接下来的几代人都看到这段华人的历史。”莱娜向CBS新闻的记者述说道。

记者拍摄了救援队伍在博物馆现场的工作照片,其中一张展现了一件难得的幸存文物—一把华工当年使用的茶壶。那把茶壶之所以没有破裂,一方面是因为瓷器耐高温,另一方面也是得到了它上面厚厚一层玻璃的庇护。那块玻璃板虽然被烧成流体,但依然贴附在茶壶上面。

02 帐篷里的松果

03 玩具

8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也得到了一件烈火中萃取的护佑物。帐篷里的乙炔灯坏了,印第安小伙子昆汀过来为我更换新的石棉。一头黑发的昆汀颧骨高高的、皮肤略黑,他在利顿出生长大,刚刚大学毕业,来库欣实习了一年的时间。因为刚刚转正,他显得很开心。我邀昆汀稍坐片刻,两个当年C.P.C铁路建设主力军的后代,在当年华工露营地上的Tee-Pee里摆起了龙门阵。临走时,昆汀送给我一块黑色的小曜石,他说那是过去印第安人用来制作箭簇的材料,坚锐无比。现在人们把它当作护身符赠送朋友。我查了一下百科,黑曜石是火山岩浆遇冷形成的一种火成岩,也叫火山玻璃。

我后知后觉,当得知利顿被毁的消息时,莱娜女士已经为重建华人博物馆在网上募集到了一笔新的资金。与此同时,她也在网上向社会征集新一批华工文物,准备和之前的电子档案一起,建立博物馆的新馆藏。在利顿人看来,恢复博物馆是小镇重建、让利顿人继续生活下去的一大信心。

大火并不可怕,伯尼在书中提到,在1916年,利顿也有过一次大火,毁掉了主街上的所有商业建筑。但之后小镇很快得以重建。如何从全球的视野看待这次野火的原因,才是人们该采取的态度。火灾之后,卑诗大学教授、海洋生物学家Christopher Harley到距离利顿几百公里的萨利希海边考察这场热浪给海岸线造成的损失。他走在沙滩上,脚底下那些死去的海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弯下腰去仔细查看,会发现还有蚌壳、藤壶、海星的尸体。长此以往,也许这些生物也会像那些华工遗物一样,一去不复返。

CBC NEWS, Owner plans to rebuil d Ly t tonChinese History Museum after it was destroyedby wildfire, Oct 07, 2021, by Michelle GomezThe New York Times, Heat Wave Spread FireThat Erased Lytton, British Columbia, Aug 12,2021, by Vjosa Isai

Daily Hive, Chinese history museum amongstbuildings destroyed by Lytton wildfire, Jul 3 2021,by Kenneth Chan

Kunsheen度假村隸属同名的一家漂流探险公司,公司网址为http://kumsheen.com,接受在线预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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