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重

2022-01-12 07:16富大人
第一财经 2022年1期
关键词:雅丽玉米粒爷爷

富大人

阿珊吃过午饭后,妈妈的视频电话响起。下雪了,她说给你看看窗外。镜头里的屋顶全白了。雪天似乎总是冬季的意外,而非标配。大家拉了几句家常,“你公公的情况好一点了吗?”“还是那样。这病好像挺畏冷。但是我让他多锻炼一下不太灵便的那侧手臂,他也基本不听。”

“也可以让他做一点日常的家务,比如剥蒜,择择菜。”“算了算了,他不会干的,他老婆儿子也都随便他,我也懒得多嘴。真正受苦的是我婆婆,啥事都是她的。她都揽在身上。”

“那倒是,我前几天看到你叔奶奶,她都躺着起不来身,到处疼,屎尿都不能自理,主要也是靠你叔爷爷。儿子儿媳都打工去了。儿媳们平时不会多过问的,这种情况,就更加不会留在家里。你叔爷爷自己心脏也不好。”

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说起苦头,实在太寻常。每时每刻,都是吃苦头的实况。阿珊的叔奶奶今年七十刚出头。但是20多年前,她就是这种衰老的病躯。郁郁寡欢,几乎不说话,没有力气,脸色蜡黄。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会儿太阳,多数时候,就在阴冷的一楼默坐着。

阿珊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听说过叔奶奶的事情。当然,几乎都是自己奶奶讲出来的。奶奶说她装疯卖傻—她对这位妯娌显然没有多少感情。

现在回头想,叔奶奶应该是抑郁症。那时谁懂这些,只知道她身体不好,人看起来蔫。偶尔也有精神好一点的时候,阿珊一直记得她给自己塞过炒熟的玉米粒的场景。那年夏天,每到傍晚,她总是摆摆手,招呼自己过去,倒出一把脆香焦黄的玉米粒,阿珊装在兜里,相比其他瓜子花生一类常见的炒货,玉米粒要更稀少一点,所以她很珍惜它们。

长大后,也就过年的时候见一见叔奶奶。工作后,她每年会包一个200块的红包,但是无论如何,对方至少要再返回一个100块。推推搡搡中,算是完成了一次亲戚的确认。大家没有太多话可说,尤其是当对方家里的气氛始终热络不起来时,冷板凳上的几句闲聊,只能算聊胜于无。

说起来,叔爷爷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勤劳也肯干。只不过,运气都过于普通,所以各有各的难过之处。当然,乡下谁比谁好过呢?大家看起来都差不多,楼房都拼了命盖起来了,但要说安居乐业,也不会有很多人来认领。

这七八年叔爷爷比其他人还稍好一点,因为两人都提前解决了养老金的问题。当年有政策,征地的农民可以自己掏小几万块钱买社保,60岁之后就可以每月领钱了。叔爷爷的妹妹、阿珊的姑奶奶帮忙垫付了一半的钱。所以眼下两人每月都能领到大概1800块,在乡下这个就足以应付了。比起那些年老力衰只能仰仗子女的飘忽孝意过活的同乡,已经算翻身之仗。

“对了,雅丽怎么样了?”话题转移到雅丽。阿珊的堂妹,叔爷爷的小孙女。

“夏天的时候听说回来过一趟,挺着大肚子,现在都已经生了。在婆家坐月子。这边是没有人管她的。”

如果言语能有用,世上的事情就未免太好办了。

不交代这最后一句,阿珊也知道。雅丽生母在她四五岁时就走了。当年有人牵线,这个姑娘从贵州的山区嫁过来,不过十八九岁,人生地不熟,说得难听一点,是被原家庭卖出了。“买家”在本地比起来条件虽不好,但是老实人家庭,男方年纪也不大,五官端正,人也勤快,除了大拇指在做工的时候绞进机器失去了小半截这一个缺陷,整体还是过得去的。嫁过来后,婆家对她也不错。不过说到底,也没什么趣味,除了打打牌,生活中没有啥消遣。孩子出生后,她的家人联系她,也可能是唆使她离开这里,这位生母就失联了。十年后她回来过一次,见着前公公婆婆嚎啕哭,人已经白了1/3的头发。这些年她过得不好,被娘家再次“嫁给了”其他的人家,在那边又生了孩子。这次回来一来单纯想看看,二来也许是再看看有没有其他转机。公公婆婆凭着初始的情感接待了她,雅丽怯生生喊了妈妈,但是多余的转机没有了。临走前,老人给她塞了1000块钱红包,叫她保重自己。

有人已经不能容忍了。雅丽后来的继母,人人都知道,她是个表面直爽泼辣的女人。也就是说,伪装一下温柔和气的功夫都是没有的。过去,她常常借口严加管教的名义,宣称要改掉雅丽的坏毛病。小女孩手上没有零花钱,有时拿了家里人几块钱,被她知道后,就会闹得鸡犬不宁。普通人都知道要关起门来教育的事,到她这,恨不能站在屋顶上说。有时做错了其他事,也要被在太陽下罚站。爷爷奶奶看不下去拽她回来后,也会挨一顿尖刻的数落:你家这个娃品性这么差,以后不要怪我没教育。这样的回合多了,背后戳脊梁骨的人也就多起来。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继母无所畏惧,转而责怪这个地方的人不行,欺负她一个外来的女人。但不重要,只要他们家浩儿懂她就行。浩儿即雅丽的父亲。继母亲切地叫他浩儿—村里其他人叫他“浩八”,显然,她知道怎么给这个人闷话少的老实男人慰藉。越是闷葫芦,越是珍惜这独有的“亲密”。所以浩儿几乎完全听从她的意见,无视闲言杂语,那些说他蠢,就一个女儿,不知道好生护着,起早贪黑在外面做事,赚来的一点钱都给了这后来的媳妇补贴自己的儿子的人,也就只能过过嘴瘾。

雅丽读到初二就已经读不下去了。她没有心思读书,小学的时候就被提前宣告了不是那块料。后来零零散散打了几年工,原本阿珊建议她学门理发的手艺,从学徒开始,同时自己也可以上网找找学习资料,这样将来多少能有个技艺傍身。开餐馆、开咖啡馆、开花店都没戏,开个小门脸的理发店,还是能活下去的。但最终也没有学成。阿珊知道,如果言语能有用,世上的事情就未免太好办了。估摸着一开始也想过好好学,但很快失去耐心,也不知道还可以做点什么,刷刷抖音,看看剧,遇到同样闲着的人肯陪自己聊几句就恋爱了……这也再常见不过。

“原想着她至少先打工给自己赚出一点积蓄,没料想这么快就有了身孕。要是碰到的人还不错,就还不错。”

“碰到什么就是什么。一场赌。眼下这几年肯定做不了什么事了,也不知道婆家那边脾气性格怎么样,但愿还可以吧。听说男孩家里做点小生意,不锈钢防盗窗一类,他上头也只有一个姐姐,这倒稍微好一点,比起哥哥弟弟之类。”

“我这有些闲置的全新的婴儿服装,还有九成新的一两岁的外套,你说给雅丽寄去一些可以吗?”

听到阿珊这样说,母亲迟疑了几秒,“现在的人一般都不要别人的旧衣服。我估计你送不出去。”

挂完电话,阿珊不死心,整理了两袋衣物。她只有一个许久不用的QQ号码能联系到雅丽。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一句“珊姐姐”的回应。雅丽告诉她,孩子三个月了,一切都还好。衣服不用费心了,这两年的衣服都有,老公的姐姐和堂哥都送了一箱,所以是够用的。

两人于是只能聊起天气。“你那边冷吗?”“注意别感冒。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随时问我不要客气。”“好的,谢谢珊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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