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留白

2022-01-12 03:22陈斌先
飞天 2022年1期
关键词:丽娜儿子

陈斌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曾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选载,入选各种文学选本十余次。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集、中短篇小说集等十余部。曾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等。

1

就在三亚的南山寺,慧明摸着我的手说,先生心地善良,为人正直。慧明说他来自峨嵋山,是谁谁谁的第三代传人。慧明没有必要说这些,遇见他只是一场游戏。导游说,今天的佛事,云集了全国一百多位高僧,其中慧明修行甚深,就看诸位的佛缘啦。我事后問同行,大家都说遇见了慧明。他们遇见的叫慧明,我遇见的是谁?何况他亲口告诉我法号慧明。慧明红唇皓齿,看起来慈祥而安定。他说,先生今年大喜大悲。喜的是,工作能调整。悲的是,一场突如其来、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故,让你面目全非。

慧明说的一场变故,用上四个定语,足见他的刻意提醒。与我来说,他说什么似乎都不太重要,本来就是一场游戏,谁能把游戏当真呢?

慧明见我不太虔诚,双手合十说,红尘多难,且行且珍惜。最后慧明放下祷告的手,提醒说,烧六炷高香吧,阿弥陀佛。

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我明白了慧明的真实用意,不屑笑笑,暗想,陷阱原来在这里。

六炷高香,每炷六尺之余。摸摸口袋,脸呈难色。那时我看看慧明,发现他额头沁出细微汗珠,我想,当和尚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买吧。点着高香,面向佛祖,我不知道祷告些什么。一场游戏嘛,不能当真,何况春天的三亚,风都是甜的。当我走出寺庙后,我的烧香举动,成了大家的笑柄,有人问,高香贵吧?有人说,叫你烧就烧呀?有人丢开我,私下嘀咕,意思是只有傻子才会上当呢。同行的议论,多有埋汰的意思。埋汰之后,多了玩笑般的嘻嘻哈哈。傻子就是傻子吧,何况我心性愚钝。那天,三亚的海风和阳光仿佛也带上了嘻嘻哈哈的气息,连海鸥也想来一次不正经,它飞临到游客中间,居然抢走了小姑娘手中的小鱼干,惹出更多的嬉笑。会议之余,类似福利之类的游玩,谁会不开心呢?我有开心的理由,也有开心的资本,就算慧明的预测将来真会发生,眼下一切还是虚拟,没有理由担心,何况还有工作调整的期待呢。

2

认识薛云是在去三亚之前,就在头年的国庆节前夕。市政协拟举办全市老干部专题画展,县里让我送一批老同志的字画过去参展。那时,车辆紧张,起码不像现在私家车遍地都是。为送这批字画,县里专门为我调配一辆车,足见县里对此事的重视。秋天里,阳光就像梧桐叶一般摊在地上。我专门理发、剃须,好像还喷了香水之类的东西。直到最后,我才穿上西服、打上领带,把自己收拾正经了,才骑车去的办公室。而后我从办公室抱出一堆字画下了楼,蹭蹭走到等候在楼下的轿车后边。老李师傅打开轿车的后备箱,自己站在一边。见我归置好字画,关上后备箱,他才坐进驾驶室。我脱下西服,看了看秋阳。秋阳真好呀,就像软绵绵的手,一直抚摸我的后背。我把西服搭在胳膊弯里,这才优雅打开车门,那一会,我只有一个目的,不能把西服弄皱了,否则,失去了我刻意打造出的一本正经。车门并没有臆想中的响声,只是带上轻微的、舒缓的气息声。当我轻轻拉开后排车门时,猛地发现一个姑娘坐在后面,我惊讶地喊出了声,啊?怎么回事?驾驶员老李师傅见我惊讶,随后下了车,绕过车头,到了副驾驶位置,替我打开前排车门。尔后,他看看我,轻松说,领导孩子去市里读书,让我捎带一程。领导的闺女,那得捎带。我坐进副驾驶位置后,换上笑脸,朝后排的姑娘刻意说了声,难得。

一路无话。

问题出在晚上,市政协办公室为表谢意,专门挽留我留下,晚上好好喝场大酒。上级机关到底热情,我心里格外滋润。到了酒店的包厢,我见到七七八八的陪客,那一刻,我心里依然美滋滋的,起码说明市政协也高度重视这次画展。那时候大家都很重视这种来来往往的礼节,礼仪之邦嘛,在工作中多有体现,为了把我陪好,市政协办公室主任可谓做出周全的安排。所谓陪好,就是喝酒。我本不能喝酒,何况一拳要抵百掌呢。很快我便酩酊大醉了,语无伦次。大家见我醉了,才说,招待不周。我记不得领导们的客套,只记得老李师傅把我架进车里,他把我归置到副驾驶位置,而后才绕过车头坐进驾驶位置。车内弥散着香气,那种香气我没有闻过,我能感受到它的缭绕和迷人,我不停翕动鼻息,很快,我发现那个随车而来的女孩,依然端坐在后排。不对,她到了市区就下车了,不是上学么?咋又随车回去呢?问老李师傅,老李师傅说,哦,她忘带了东西,得回家拿。我猜测老李师傅在撒谎,这么明显的问题,怎么能瞒住我的眼睛?醉酒之人的火气,就像老房子失火。我说,老李,你是老同志不假,可你不能擅自做主呀,就算你想捎带谁,须得征求我的意见吧?老李师傅很尴尬,反复解释。按理说,我说几句,老李师傅也解释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结束,可我喝高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居然喋喋不休。那个看上去有些羞羞答答的女孩见我不依不饶时,突然开口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软软的、嗲嗲的、当然也带上一种撒娇和任性。她说,黄主任,搭下车,何必这么说李哥呢?天呀,她居然知道我姓黄,还称老李师傅为哥,老李师傅当她叔叔也绰绰有余,咋能喊哥呢?

老李师傅见我还在生气,一直王顾左右而言他。

那晚老李师傅不知道吃了多少大蒜,他的解释,就像刺鼻的蒜瓣味,特别膈应人。

许是老李师傅肾亏,车到暗黑处,他突然熄了火,一声不吭下车撒尿。他在哪儿撒尿,我确实无法干涉,可他不能就在车的旁边,无所顾忌吧?“哗啦哗啦”的撒尿声却清晰无比。我感觉老李师傅不是撒尿,是在向我示威。这个老李,说你什么好呢?

按说,羞愧的应该是老李师傅才是,可不知为啥,我当时羞愧地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好在姑娘并没有尴尬,听到我“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姑娘没事儿一般从后面递上一张纸片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方便联系。

女孩干啥的?为啥给我电话号码?

犹豫间,老李师傅打开了车门。而我怕老李师傅误会,什么也没说,顺势装了那张纸片。

3

秋天的气息随着枯叶一点一点蔓延,雨敲窗棂的“噼啪”声,着了魔一般擦拭着玻璃。

丽娜的眼泪很不节制,像风又像雨。丽娜是我老婆,看上去比我年轻十岁。实际上她和我同龄,我只比她大几个月而已。愤怒已经让丽娜失去了理智。她说,一个堂堂副主任,咋能找小女人呢。丽娜没有丝毫停顿下去的意思,喋喋不休的口舌间仿佛安上了千万张刀片,仿佛每一次阉割,都会让我血肉横飞。

我体会不到组织部长的心情,假如换作我来倾听,估计当场就会崩溃。

组织部长估计也听得厌烦了,打断丽娜的倾诉,叹息一声说,你们之间毕竟有个孩子呢。估计组织部长想保护我,起码我是位尚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干部,他在试图挽救,才刻意说到孩子。我和丽娜之间确实有个儿子,听组织部长提到儿子,丽娜停止了控诉,最后才抱起头喊,我咽不下这口气。

说起来就是一场“阴谋”,一场没有来由的“阴谋”,也可以称之为误会。从三亚归来,很快到了秋天,县里为了督促秋种工作,向各个乡镇派出工作队。我被临时任命为河湾镇秋种工作队长,两个组员分别为县委办秘书科长和农业局的一位专家型的股长。那天秋种进度快,回到镇里早,秘书科长一高兴,非要劝我“擦皮鞋”。“擦皮鞋”就是现在“斗地主”的俗称。那天我手气特差,眨眼间输了一百多元。秘书科长更惨,差不多输掉小三百。要知道,那时候我们每月的工资才一千多元。秘书科长不好意思指责股长,跟我熟悉,又是一个单位的,只能抱怨我。他一会儿说我出错牌,一会儿说我守门不严。打牌又不能吵架,我不想跟秘书科长较真。站长听不下去啦,丢下扑克牌说,打牌靠的是技巧,不是火气。站长看起来不高,人有点清瘦,可说话却掷地有声。秘书科长猛然间受到埋汰,不再说话了。股长站在我的一边,有些讨好般看着我笑。见股长那么笑,我脸上全是后悔。暗想,为啥跟他们“斗地主”?不得体不说,也有失身份。站长继续责怪说,还是黄主任好说话,换作我,早把牌摔啦。实际我只是县委办副主任,具体分管文字材料,不是管事的那种。再说,县委办的那帮秘书们一直跟我没大没小的,更别说秘书科长啦。

站长见秘书科长不吭声,瞬间换成笑脸说,黄主任是我们农口的女婿,替他抱不平,你不要当真,更不要介意哈。

秘书科长气得喘大气、瞪牛眼,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

站长多么聪明的人,见秘书科长还在生气,招手说,上车,我们喝酒去。站长开的是小货车,那时,有车已经不错啦,不管轿车,货车,谁家有车,好比如今谁家有幢大别墅似的。河湾镇离县城近,站长把小货车开得滴溜溜转,三转两转,很快转到了县城希尔顿大酒店。停下车,站长打趣对秘书科长说,赢你钱,请你喝酒,可行?希尔顿大酒店是县城最高档的酒店,县委办平时都不敢到这里消费。听到站长说赢的钱请吃饭,秘书科长猛然间脸色回暖,笑嘻嘻说,这还差不多。

车停下,秘书科长带头下的车,下车后,站在一边等我。我也跟着下车。股长下车后蹭蹭跑去找厕所。站长这才去停车。停好车,站长带着我和秘书科长走到大厅,停在点菜间。

站长看起来经常光顾这家酒店,他看都不看点菜员,张口就是龙虾、鲍鱼啥的。我跟在后面,急忙说,随意,随意,破费就没有意思啦。站长看看我说,难得请你。十几道菜,估计上千都打不住坝子,外加酒水呢。秘书科长见站长点了恁多硬菜,臉色再次转暖,说话的声音也柔和了下去。

股长就在那时跟上了阵,嘻嘻说,恁大酒店,厕位倒不多,方便也要排队。我也来了尿意,听说人多,我想忍忍,等会再去。坐定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长看有些冷场,突然问我,继续斗么?

站长当然还指“斗地主”,我没好声气说,不斗啦。我知道,但凡沾上功利的娱乐,便多了俗气,想想秘书科长,为了小三百,居然跟我急眼,还斗个啥?

站长见我确实不想打牌了,这才倾斜身子问我,喊几个?

我知道站长言外之意,犹豫半天才说,反正菜多。那时,我的尿意真的来了,我得去趟厕所。排队人群里,我抬头看到了薛云,我怎么会看到她呢。

薛云挽个沙宣发型,重峦叠嶂中盘亘出复古气息,身边跟个姑娘发型有点怪诞,不过看起来挺时尚的。薛云也看见了我,忙喊,黄主任,你也在这里吃饭?

我说,是呀,随后我问,你们几个人?

薛云说,只有我和闺蜜小崔。

我说,我们那边就四个人,合在一起可行?

薛云说,有人埋单,当然行。我后悔那晚接过那张纸片就丢了,当时我想,凭啥留人家姑娘的电话呢?没想到,在希尔顿大酒店,在洗手间这等场所,居然再次撞见。

我先走出厕所的,我站在花坛一边等薛云,等薛云和小崔走出洗手间,我们三个一起走进包厢里。

出去一趟,带回两个美女,秘书科长和站长有些发愣,包括股长也感到吃惊。站长灵活,马上说,哪里请的?刚才我打几个电话,人家都说有事呢。

我得说说,当晚吃饭的具体座位,这个十分必要。我坐东道主席位,秘书科长坐主位,股长坐在陪客席,站长操持的晚饭,坐在下首,薛云坐在站长和秘书科长之间,小崔坐在站长和股长之间。而我坐在秘书科长和股长之间。酒多时,不知道站长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居然摸起了小崔的大腿。小崔跟我第一次见面,跟大家也是。站长摸一回也就罢了,最后还把手放到人家的肚子上。我们还在喝酒,不知道桌下发生的事。当我频频跟薛云炸罍子时,小崔突然站起来说,为啥摸我?看来小崔还幼稚,这种事情,很好处理的,干吗提到桌面上说呢?

我突然间懵了,不知道如何化解窘境。

站长也尴尬的要死,他失去了先前的气势,嗫嚅说,我——我——,却始终解释不清。难堪的不仅仅是气氛,当有火山爆发前的乌云压顶。站长最后只好求救般看着我,我看着薛云。薛云转脸一笑说,黄主任的朋友,可能无意间碰上的。一句“无意”,化解了所有人的尴尬,站长顺势说,对对对,无意,无意。打过圆场后,小崔噘着嘴往旁边挪了挪椅子,气氛瞬间跌入冰点。大家不再说话,当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最后草草收场,鸟散而去。

我是打的回家的。刚迷糊着,便接到站长的电话,站长吞吐半天才说,黄主任,你不该带人羞辱我。咋成了我带人羞辱他啦?我已经解释啦,偶遇。再说,老实喝酒,何来尴尬?我不能跟一个站长掰持,否则属于拎不清。我调整气息,严肃说,过去啦,学会忘记便是。我强调“忘记”时,口气有点生硬,像要专门责备下站长似的。站长很生气,不太匀称的气息中,全是愤怒。他生哪门子气?真是的。可站长更加过分,我话还未说完,他先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蹊跷。不几天,丽娜说请她女同学喝酒,丽娜还诙谐说,女同学带她老公,你不是摆设吧?我乐意丽娜这么安排,为此,还特别风趣说,想必你也不是摆设吧?

那天丽娜并没有理会我的风趣,始终阴沉着脸。我哪里知道安排请她女同学喝酒,原来是场“阴谋”呢。

4

秋天的夜呀,寂寥而冗长。梦中的我,好像撞见了慧明,慧明红唇皓齿,还是刚见他时的模样。可梦中的慧明一直躲着我。四处寻找中,我听到了儿子的喊声。儿子的喊声凄凉而慌张。儿子被困在孤岛上,四周都是惊涛骇浪。我顾不得慧明,不顾一切地跳进大海。

一转眼,儿子没了,大海没了,我的身子好像一直下沉。

惊悸而起,汗水湿透了汗衫。丽娜呢?清醒之后才明白,和丽娜已经分居好几个星期啦。丽娜是个传统女性,过去她就像任劳任怨的机器人,只会干家务,从不干涉我去了哪里。当她下乡挂职后,突然变得不太关注我,也不太关心儿子,好像只关注分管的工作和驻点村的一切。

最后一次谈判是在十月底,那天下雨,四处蔓延悲凉和潮湿。丽娜坐在桌子的那边说,夫妻之间不该这样的。

确实不该。

爱情容不得欺骗。

没错。

可你已经背离了誓言。

我是无辜的,薛云可以证明,她的闺蜜小崔也可以证明。

丽娜讽刺一般讥笑,笑完之后才说,她们能证明什么呢?

说起来丽娜应该选择信任。那天晚上丽娜请她女同学夫妻吃饭,不该劝我喝酒。可丽娜不但劝我喝,还一反常态灌我酒。我不能喝酒,丽娜比谁都清楚。可我当时没有多想,认为丽娜开心,我也不能掉链子,跟着开心便是。不一会儿,丽娜女同学老公就把我撂倒在地,直到我当场吐出污秽。

见我神志不清时,丽娜轻轻将我扶起,而后将我扶上自行车后座。我一百几十斤的大男人,丽娜推起来十分吃力。可我当时感觉不出任何危险,还吹着口哨、唱着歌。丽娜叮嘱说,不怕丢人你就闹腾。丽娜当时还顾及我的形象,不知道那会她在想什么。实际她完全可以打的将我送回家,就是骑自行车带我,应该骑上走才是。我这里始终不知道她为啥非要推着我走。丽娜的身材并不高大,行走过程中,显得十分吃力。记得当时我说,我不想你这么辛苦,我下來走便是。丽娜不听,一直坚持推着。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遇到几个邻居,他们好奇地问丽娜,黄主任咋啦?丽娜说,脚崴了。就在那一刻,丽娜还在帮我打掩护。

等丽娜将我扶进屋、扶上床,坐了下来,才和颜悦色说,我后悔下乡挂职,你看,里里外外就你一人。这话温馨、得体,特别能打动人。我潮湿眼睛说,这么说,才像妻子。丽娜没有顺着我的话题说下去,停顿一会,小声问,寂寞时,是否去过红房子?红房子是种象征,我知道它的寓意。我说,绝对没有。她又问,有没有跟其他女孩喝过酒呢?思忖半天,我说,这个有,还有十八九岁的女孩爱我呢。十八九岁是我瞎编的,起码薛云超过这个年龄。至于爱,纯属信口开河。丽娜不动声色说,真有那么年轻的姑娘爱你,说明你有魅力,也说明我没有嫁错人。如果当时我没醉,否则说,稍加清醒,不会拼命证明有个姑娘爱我。在丽娜的怂恿下,我不停拨打薛云电话。碰巧的是,薛云的电话好像故意不给我面子似的,长调响着,就是无人接听。可我偏要证明清楚不可,任性打下去。打不通薛云电话,我改打小崔的,好在小崔在店里。小崔刚接电话,丽娜便抢过我手中的话筒说,小松货,告诉我,住在哪儿?松货暗指裤带松,我知道其中的意思。

那晚上丽娜疯了一般,让我写过程,写完过程,又让我写保证书。

等我酒醒后,才知道犯下了弥天大错。

很多解释听起来很无力,没有关系为啥带薛云去市里?为啥请她喝酒?蹊跷也在这里,本来清白无辜的,轮到解释,黑驴非驴,怎么也说不清。我要找老李师傅证明,找秘书科长、股长、站长证明。丽娜说,有本事你找薛云证明。我说,行。

殊不知这又是一个陷阱。过去丽娜不是这样的,她单纯、简单,甚至不乏幼稚。挂职一年多之后,她变得深沉、委婉,还多了老谋深算。也许丽娜还是丽娜,只是给我的感觉变了而已。我不知那是陷阱,否则我知道,也不在意,本来就是干净的。我要努力证明一切不过子虚乌有,诬赖没用的。我听了丽娜的话,第二天真的去请薛云前来证明。薛云没有糊涂,劝我说,这种事情有啥好证明的?我诙谐说,黑驴也是驴,清楚得很。薛云听我幽默,歪头说,小崔让你老婆气病啦。薛云和小崔都是做小百货生意的,薛云说小崔气病干啥?难道她生病也是我的责任?见我疑惑,薛云半天才说,补偿你不会?

补偿?有啥好补偿的?

薛云好像见到天外来客一般看着我,最后摊开双手说,让我们去证明也行,报酬呢。

这么说来,简单,我掏出一千元,问薛云,够不够?薛云说,还有小崔的羞辱费呢。我又掏出一千。那是我的私房钱,丽娜不知道。儿子有天要买双阿迪达斯鞋,我都没舍得拿出来。可不知为啥,我那时掏出两千元,一点心疼的感觉都没有。

5

忘不了校西那片桃林,桃花灼灼烈烈,河水浪遏如雪。我慵懒地躺在地上,而丽娜娇羞地躺在我的胳膊弯里。那是我和丽娜爱情伊始之地,我忘不了那里的一草一木。

可丽娜不太想说那片桃林,说了,也是一肚子抱怨。譬如她会说,如果没有那片桃林,就没有后来的上当受骗。我知道那是玩笑,夫妻之间,谁不会说点玩笑话呢。可我不想认输,继续玩笑说,合该我们的结合就是一场欺骗咋的?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欺骗老婆的意思,老婆也不会那么认为,老婆常说,我们的结合,就像一片叶子要找到另一片叶子,一朵浪花要粘合另一朵浪花似的。我说,谁跟谁结婚,不是偶然,婚姻这种东西,得认命。

问题出在儿子出生后。儿子的降临,丽娜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她的脸上全是母性的光辉。她常常握住儿子的小手说,从此,你便是我生命的全部。儿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我算什么东西?我生气,故意找别扭。丽娜等到儿子睡着后,才抚摸着我的头说,难道你不高兴?

高兴呀?可也不能忽略我的感受。我和丽娜大学同学,毕业后,一个分到了县委办,一个分到了农业局,这是多少令人羡慕的好事。问题是,儿子降临,我感觉不到过去那种二人世界的幸福,好像突然之间被丽娜抛弃了一般。好在丽娜一直照顾着我的情绪,直到孩子上小学时,都没有跟我吵过一次嘴。記得有人提起我和丽娜之间的恩爱,还作为典范向外推广呢,假如有年轻夫妻吵架,上了岁数的人总会说,学学丽娜夫妇,吵什么呢。当某种东西成了别人的榜样之后,我更得注意外在形象,就算有一百个吵架机会,我都忍啦。譬如,很多次沮丧,我都想跟丽娜大吵一番,可想到那些外在的评价,我一直忍着。就连丽娜忘记了那片桃林,说后悔上当受骗,我依然没有跟她争论。实际上,现实生活也许需要一场争吵,哪怕推推搡搡也不为过。

机会在儿子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春去夏来,春夏之交的日子。天必然忽冷忽热的,穿衣成了麻烦,不知道怎么穿合适。我坚持男孩应该穿少点,而丽娜心疼儿子,坚持让儿子穿上绒衣。等儿子放学时,我看见儿子的绒衣湿漉漉的,半天脸上就生出好几个火疖。

我责怪丽娜不听我的建议。声音高出八度,大有雷霆千钧的气势。丽娜好像不认识我一般,接着提高了声音。单就我们吵吵,也就算了,问题是丽娜妈妈见我小题大做,十分生气,坚定站在丽娜的一边,责备我说,孩子热点,没啥大不了的。丽娜有了妈妈的支持,有恃无恐,说我故意找茬。事后我想,确实有些节外生枝的意思,好像就是为了大吵一场似的。没有丽娜妈妈掺和,也许吵了也就过去啦,可丽娜妈妈爱女心切,见我反常,她当即穿上了棉衣说,能热死咋的?这出乎我的意外,老人家要用自虐来例证,热并不可怕。直到最后,我不得不恳请她老人家脱去棉衣,甚至跪在了她的面前。

第一次吵架,我便完败,当然也可以用“惨败”来形容。

之后,所有矛盾都由鸡毛蒜皮小事而起,我们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形象,被我们自己打破了,人们再说我和丽娜时,常说,千万不能学他们,吵来吵去,鸡零狗碎。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儿子上了高中后,丽娜要下乡挂职,而我早先已经提拔为县委办副主任,她下乡挂职,无人照顾儿子、照顾家。可丽娜决心已下,而我又改变不了丽娜的决定。求实说,过去,丽娜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她呢,所剩的机会也不多了,外加丽娜妈妈的支持,我能怎么办呢?我这里只能说,克服困难,安心去吧。问题是儿子高二啦,关键时刻。可丽娜坚持不放过机会,说啥都要把握住好这次难得的机遇。

丽娜挂职一个月之后的某天夜晚,我见儿子已经熟睡,我本来想跟儿子说会话的,可儿子睡着了,不便打扰,无聊时,我悄悄打开儿子的书包,我想看看儿子作业是否认真。当我看到一篇作文后,我傻眼啦。

作文的题目是《爸爸和妈妈》,按说这是初中生的作文范畴,高中生不该写这种简单无趣的命题作文。我认识那个戴眼镜的语文教师,她小巧玲珑,敏感而尖锐。她是儿子的班主任,一个多月来,为了儿子的成绩退步,没少批评我。想必她想通过作文,了解下每位学生的家庭状况。实际这是我的猜测,具体什么情况,无从知道。我急于看到儿子是如何看待我和丽娜的。刚看到第一句,我的头便嗡地大啦:冷漠是扼杀温情的摇篮。我好像看见儿子手提一爿大刀,要砍剁我和丽娜似的。在我印象里,爸爸严肃,妈妈忙碌,我好像成了多余人。我内心潮湿起来,我理解儿子感受,儿子出生时,我被撂在一边,也感觉出多余人的滋味。没想到,儿子大了,也会有这种感受。爸爸带副眼镜,好像他的忧伤都在眼镜下面。妈妈蓬乱头发,再也没有过去那般斯文。看来儿子的感受多了苍凉,多了与年龄不符的忧伤。一直有种困惑,小时候的幸福去了哪儿?为了工作,难道就该忘记亲情和关爱吗?妈妈自从当上副乡长后,好像忘记了这个家,也好像不会烧锅做饭啦。爸爸常常叹气,常常坐在屋里发呆。每次见爸爸醉醺醺归来,我便想,妈妈挂职去了,难道爸爸也忘记了我的存在了吗?哪怕问我一句晚上怎么吃的也行。我确实疏忽了儿子的感受,我想起了很多高二学生家长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而我们呢?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加班,我的眼泪扑簌簌流了出来,觉得特别亏欠儿子。能感觉出爸爸的忧伤和孤独,也能感觉出他的不满和抱怨。不知从何时开始,家里少了儿时的温暖和快乐。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也不知道,也许庸常和忙碌,也许我们已经不会回头审视。写到最后,儿子才感叹:试问,缺失了温暖的家庭,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在这个说话声不断的世界里,在谈论爸妈的时刻,我们怎么能忘记爱和温暖呢?确实不该忘记,可儿子为啥会这么写?他完全可以写我和丽娜的奉献和奋斗呀,包括挣扎也行。我想,或许这些都不是儿子需要的,儿子需要的是关心和呵护,包括一家人的相亲相爱,而我和丽娜居然把这些重要的东西都弄丢了。

我不想喊醒儿子,偷偷留下那篇作文。

等丽娜回家时,我把儿子的作文拍在她的面前说,看看我们能做点什么?我被寻常的记忆和不寻常的回忆所困扰,声嘶力竭喊,自从你下乡挂职后,想过儿子和我么?丽娜问,让我怎么办?我知道丽娜无辜,可儿子的作文就是一道响亮的耳光,得引起我们的警觉和深思。

我对丽娜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营造家庭氛围,心中的桃林还在呢。

丽娜茫然说,桃林?

我说,它一直存在记忆里。

6

麦浪翻滚,蚕豆花、豌豆花真香。薛云坐在田埂上始终默不作声。我的手试探性搭在她丝缎一般的长发上。她好像十分享受我的试探,偶尔,当然我说的是偶尔,她还会把头歪向我的这边,静静瞅我一会。星星繁文缛节般铺排开来,微风也好像多余。与我而言,很自然地想起了校西那片桃林,那是我和丽娜的桃林。大学期间,每个周末,我们几乎都在那片桃林里度过。即便到了冬季,我们依然喜欢站在光秃秃的桃园中,张开双臂拥抱蓝天。为此,往后的春天,我总会想方设法找到一片桃林,哪怕桃花谢幕,桃胶累累,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扎进桃林。城西本来也有一片桃林,零零散散点缀着季节。丽娜设计陷阱之后,我便开始了苦恼,她始终不告诉我谁告诉她我请薛云和小崔喝酒的事,可我知道,不是站长说的,就是股长说的,他们熟悉。城西零零散散的桃林不知何时被人挖掉,变成了一块麦地,麦子开始抽穗,蚕豆花和豌豆花正盛的时候。也许伤感让我失去了判断力,因为内心的失望,让我轻易想起了薛云。走到电话亭,那时候不像现在,人人都有手机,大多数人家都用固定电话,薛云小店也有固定电话的。接通电话,听到邀约,薛云并没有拒绝,某些程度来说,薛云还有些高兴。

薛云打的来到城西的,借着月光,我看见薛云还刻意化了浓妆。豌豆花、蚕豆花,还有麦穗的香气十分诱人。我带着薛云走向麦田,最后不忍心糟蹋麦子,才坐在田埂上。坐下来之后,我不合时宜地说了句,那时节的桃花真好看呀。麦香时节,薛云不知道我为啥会突然说起桃花,懵懂中,她扭头看我。月光如水,薛云见我不再说话,很久才说,麦穗真香呀。而我还沉浸在桃林的世界中。晃过麦香,我小心翼翼问薛云,读过林黛玉的《葬花吟》么?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那时,我脑中全是第一次约会时,丽娜手捧落花、卧倒在桃红中的形象。

薛云似乎不懂《葬花吟》,也许她没读过《红楼梦》,也许她读了,还不能理解黛玉的忧伤和绝望。见薛云没有吭声,我使劲翕动鼻息,那种香味,不似桃花,也不似麦香,更不是豌豆、蚕豆花的香气。那种淡淡的、优雅的、始终若有若无的味道,让我十分着迷。我轻声问了句薛云,你喷了什么香水?薛云说,没有呀。可我还在翕动鼻息。薛云只好反复嗅闻衣袖,最后摇头说,确实没有呀。那是什么香味呢?事后我想,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体香。在那种香气的诱惑下,我把手搭在薛云的头发上。柔顺的头发,丝缎一般光滑,我还偷偷掬起发梢嗅闻了一下。薛云对于我的举动并没有阻止,多半还多了迎合。对,就是迎合,否则她不会随之斜靠在我的怀里。那一刻,不知名的香味像要吞噬人间万物一般,月光也跟着恍惚起来,就连满天的星斗,好像也要跟着醉醺醺的微风坠落散去。薛云见我陷入沉醉,扶正了我的身子说,像你们这类人,也许还不知活着的艰辛。

小小年纪,有啥艱辛的?

薛云没有回答,脸上全是忧伤。寻着肩膀,我揽住了薛云的脖子。薛云推开我的手说,李哥,你是知道的。

咋说到老李师傅了呢?今晚与他无关,与丽娜有关,如果没有丽娜的设计,没有那些多余的解释,我是不会走向城西的,也不会主动邀约她。

薛云说话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她说,爸妈下岗后,妈妈得了尿毒症。她挪动身子说,爸妈过去都是肉联厂的职工,小时候,我过得特别幸福。可因为下岗,家里突然乱成一锅粥。不久妈妈得了尿毒症。为了给妈妈治病,爸爸卖了房子,选择去建筑工地当小工。可爸爸过去只会杀猪,不会建筑活,打下手的小工苦着呢。一次下大雨,爸爸为了抢救水泥,跑得快了,被树枝绊倒,竟然摔断了腿。直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呢。薛云有些说不下去了,擦擦眼睛,声调才平缓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冷颤,这些与老李师傅有什么关系呢?肉联厂下岗职工的事,我清楚,分管书记的讲话材料还是我起草的。薛云见我没有吭声,怅然说,本来我可以考上大学的,为了照顾家,照顾父母,我只有辍学开了一家百货小商店。

我心隐隐作痛,很多东西真的无法说清,走哪条路,有何种人生,都是无法把握的。譬如我大学毕业,没有任何背景,却被直接分到县委办,这在很多人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后来我跟丽娜结婚,依然惹得很多人羡慕。我回家时候,家里人常跟我说,那是因为你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上天的馈赠。我信“幸福均衡论”,这种理论的创造者是丽娜,当丽娜听到我苦难的童年、少年经历后,张口而出,幸福不是永恒的,此消彼长。她还把她的说法,归结为“均衡”。我们开始第一次吵架时,我说,也许我们大学毕业之后太顺了,需要一些挫折。丽娜说,破坏均衡简单,造就另一种均衡就艰难得多。这些话,我不想说给薛云听,我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我说,有些苦难,经历之后,就是财富。

薛云不赞同的我的观点,反驳我说,如你这么说,事情就简单了,你现在就算妻离子散又如何呢?

这话我不爱听,妻离子散不是我的目标,我没有理由糟蹋生活。无话找话,我想起了小崔,突然问,小崔呢,还好吧?

薛云没有回答我的打岔,看来,我还沉浸在浓重的忧伤中。

就在那时,麦田周边,多出了聒噪之声,实际那不是什么聒噪,是初夏的虫鸣,不知名的虫儿吟唱出来的声音没有节奏,更没有节制。无法忍受虫鸣,我主动站了起来说,也许我不该喊你。

薛云也站了起来说,也许。

就在那时,我听到“扑通”的响声,什么声音呢?我抬头看到,麦田的那头,晃动一个人,那人见我站了起来,突然起身跑了。

谁呢?这般鬼鬼祟祟的。

7

调查仍在继续。秘书科长和股长很委屈,“斗地主”惹出恁多麻烦,与初衷完全背离。事实也是如此,很多事情本来只是事情的本身,几个转换之后,也许会变成另外的面目。譬如“斗地主”这件事,说娱乐也可,说赌博也不为过。事情的多面性,让调查组多了更多的选择权。说实话,不把我们“斗地主”定性为赌博,已是万幸。调查组长提醒说,“斗地主”定性问题先不说,说晚上吃饭的事?谁喊来两个女的?站长到底摸没摸其中一个女孩的大腿?两个女的醉酒后到底亲没亲黄子明?

那晚上大家都喝多啦,小崔突然喊谁摸她的大腿,大家都吓傻啦。能够肯定的是,两个姑娘没有亲黄子明,而姑娘确实是黄子明喊来的。背靠背调查,秘书科长和股长都那么说。

调查组最后找到站长,组长多了声言厉色,为啥要摸小崔大腿?

无意碰上的,再说喝多了,手舞足蹈的。站长理直气壮,大声说话,好像特别无辜似的。

组长说,喝醉不是理由。

站长大声说,问题在黄子明身上,他不该带来两个女的,看架势就不清不楚的。

调查组长追问了句,到底是不是无意碰上的?

站长说,黄子明的人,我敢主动?

调查组长掉转话题问,知道匿名信的事吗?

匿名信?我咋知道呢?

调查组长合上笔记本,看看站长,发现站长一脸无辜,才说,有事,我们会再找你的。

组织部长亲自听取的调查组汇报。调查组长简单总结说,四个人“斗地主”之后,到了希尔顿大酒店吃饭,黄子明解手遇到两个不清不楚的姑娘,却喊来一起吃饭。可能酒喝多了,河湾镇农技站长无意间碰了下小崔的大腿,小崔叫了起来。之后,各自回家,没了下文。至于匿名信,几个人都不清楚。

组织部长掂量半天才问,黄子明怎么认识薛云的?

县委办驾驶员老李师傅介绍的。

暗中调查匿名信,这才是问题的实质。组织部长干脆利索发了话。

阴雨绵绵的下午,调查组找到了我。不知道此前他们秘密调查了多少人。反正找到我后,调查组长已经不太公正,笃定我在麦田实施了不轨。实际调查组长是县纪委副书记,而我是县委办副主任,过去工作接触多,关系也不错。可今天,他变腔变调问,为啥要约薛云去麦地?我说,认识纯属偶然,喊她们吃饭也属巧合,至于邀约薛云去城西的麦田,我确实想起了校西那片桃林。

调查组长说,跟我绕是吧?说问题的实质和核心,有人见你在麦田实施了不轨。

我们去麦田,只有我们知道,调查组怎么知道的?我还实施了不轨?我有吗?我抚摸了她的头发不假,她靠在我的怀里也是千真万确的,可我没有其他想法,我脑中只有那片桃林。可这些能说得清么?没有关系,她能让你抚摸头发?还会靠在怀里?就像“斗地主”,可以定性为娱乐,也可以定性为赌博。我清楚,说了摸头发并靠在怀里,不轨的结论便会成为定论。我什么都不能承认,否则,我纵有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我说,那晚,麦子的清香还有虫鸣声,让我特别高兴,那么美好的事情,你们为啥想到龌龊呢?

别说这些无用的,到底做啥没有?

做啥?

你清楚。

我清楚?我承认了不轨,才是调查组需要的?质问完这句话,我突然想起了那晚上鬼鬼祟祟的那个人,谁呢?是不是薛云设计的?这种没有根由的猜测,我不想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那晚就是那晚,我什么都没有做,仅仅那么坐了会。

调查组长见我打死不想说真话,换上一副神情说,黄子明,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没长脑子,能写出那么多机关公文?让你调查,就是让你尽快还我清白,何必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不想多说话,事情弄到这一步,早让我灰头土脸的,解释管用么?

调查组长说,你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

我概括说,送字画,喝酒,老李师傅带上了薛云。斗地主输钱,站长赢钱请客。到了酒店,偶遇薛云和小崔。之后,站长摸了小崔大腿,后来薛云说无意碰上的。丽娜不知哪儿听到这件事,让我解释。我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心里苦闷,晚上去了城西寻找心中的那片桃林,由于伤感,喊来了薛云。说完这些,我停顿下,我想起了慧明大师,我想起了他说的突兀而来,说不清、道不明;我想就此强调下我的观点,我说,很多事情,没有把控性,就像麦子无法把控季节,万物无法把控阳光。就像眼下,你能把控我,而我不能把控你。我最后居然多了滔滔不绝。气得调查组长合上笔记本说,我还没有发现你如此油嘴滑舌。讥讽我之后,调查组长敲击桌面问,为啥要邀约薛云?到底什么意图?

这是重复型问话,我已经回答过了,我说校西那片桃林,他能懂么?我选择沉默。调查便在沉默中结束。

调查过去一个月之后,便到了盛夏,天地之间好像罩上一个大蒸笼,而人们像任人宰割的馒头。天热了,我的冷战还没有结束,我和丽娜依然分房而住。调查和解释,在丽娜那里不起作用,与我而言,丽娜好像被谁控制了一般,始终认为我早已出轨。

这天,我昏昏沉沉坐在办公室写材料,没想到薛云满头大汗突然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我慌张起来,她怎么能到县委办呢?她想干吗?

薛云见我惊讶和慌张,自己泡了一杯茶,而后坐下,擦去汗,才慢慢喝茶。

我想起那晚鬼鬼祟祟那个人,主动问,那晚相约,你还告诉了谁?

薛云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本来可以电话说的,我怕说不清。

我镇定看着薛云。

薛云说,很多事情背离真相,就无法说清。

这话我爱听。

你们夫妻吵架,不能伤及无辜吧?丽娜居然带人威胁我,让我滚出县城。

丽娜怎么会那么做?

你的老婆,你应该知道她的品性。

我的老婆,我当然清楚,她温婉、勤劳、通情达理,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庸俗的事情,她这么做,肯定气昏了头,失去了理智。可我已经反复解释无数遍,保证书都写了的,她为啥还要选择不相信?突兀而来、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慧明的话再次响在耳边,我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轮回,可为啥慧明还在春天却预言到秋天里将要发生事情?事实就是事实,黑驴也是驴,我打电话给丽娜,丽娜不接。看来丽娜不仅绝望,还多了一些痛恨。我打电话给丽娜办公室的同志,让她带话,我说,麻烦告诉丽娜,儿子正是高二,读书关键期,让她回家,事情总会说清的。

打完电话,我又陷入沉默。薛云见我沉默不语,喝了一口茶才说,你老婆如果再干扰我的生话,就不是钱的事。

薛云为啥提钱呢?

见我没有搭腔,薛云站起来说,钱对于你们不太重要,对于我,十分重要呢。

薛云再次说到了钱,不能让她空手而归。想到这,我又拿出一千元,那是发表工作交流稿件得到的稿费,我一直留在抽屉里。掂量下钱,我连信封一起递给了薛云。

8

我得找丽娜妈妈劝劝丽娜,不能就这么僵持下去。丽娜妈妈早已知道发生的一切,见我上门,堵在门口说,还有脸上门?

一个女婿半个儿,脸在呢。我故意輕松诙谐。

孩子有我呢,你去麦田好啦。

为了麦田的事情,我已经解释过啦,今天我找丽娜,主要想好好谈谈。

事情早已清楚,还谈什么?丽娜妈妈看来不想跟我啰嗦,横竖不让我进门。我很悲哀,这个慈祥而善良的老人,过去百般疼我,现在看来,过去的疼爱都是假象。丽娜妈妈已经退休很长时间了,过去她是百货大楼的柜台组长,练就了咬字清楚的好口才,见我失望,丽娜妈妈才说了她的想法。她说,丽娜能原谅你,我这里没有问题,现在能帮你的还是你自己。说完这些话,便“砰”地关上门。

我得下乡找丽娜,她不该选择误会。

我在乡政府大院等,乡党委书记告诉我丽娜已经回了县城。

回县城为啥不回家?

书记见我像要一直等下去,便说,我有个接待,你愿意留下参加么?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是逐客令,我站起来说,麻烦劝劝丽娜。

乡党委书记叹口气说,黄主任,不是我说你,老子说,自矜,故长。人还是矜持点好。

余音绕梁,我不知道说啥好了,心灰意冷地走出乡政府大院。

找遍丽娜每一位亲戚的家和她要好的朋友住处,都说没看见丽娜,而我因为找不到丽娜,每到一处,都得重复解释事情经过。我疲惫不堪,最后疲惫地走到丽娜妈妈家里,结果发现,丽娜正坐在客厅喝茶。岳父走了很多年,一套房子就住丽娜妈妈一人,得到允许,我走进客厅。儿子在书房做作业,我们只能小声说话。

丽娜咬牙切齿说,说一套做一套,居然在麦田办事。

儿子在,我不想吵架。可我还是忍不住沮丧,抱怨说,你不该威胁薛云。

有人亲眼所见,还想帮她说话?

我问,你是信任别人,还是信任我?

我相信事实。

组织正在调查,相信调查组会给你公正解释的。

调查?你相信这种调查?我问你,为啥选择麦田?你就那么饥不择食?

不是这样的,那晚我特别忧伤,我想起了校西那片桃林,还有《葬花吟》,我忘不了过去,还有你曾说过,什么能阻隔我们的幸福呢。

就在那时,儿子推门走了出来,大声说,我为有你这样的爸爸而耻辱?

丽娜愣怔住了,我也傻了,丽娜妈妈赶紧将儿子往屋里推。

我的痛随着关门声扩散开来,很多话,得找个地方说清。丽娜说,敢作敢当,承认不需要勇气。我讪讪站了起来说,信任也不需要勇气,突兀和莫名其妙,更不需要解释。我那会又想起了慧明,我抱怨想,既然慧明已经看清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为啥不加以破解?難道与那天我的嘻哈有关么?

9

调查我的事情很快传开了,传言让大家记住的是,我找了一个年轻女孩当情人,还到处示人。传言比刀子还伤人,老李师傅早不搭理我了,有几次见我上楼,特意吐了几口唾沫。很快,办公室所有人员都疏离了我,好像无意之间我成了一坨狗屎。我知道,我无法把控这一切,这种结果,就是我该独享的。

我得弄清那晚到底谁在跟踪我?是薛云透露了消息,还是她故意安排的?

这次不是麦田,是咖啡馆。紫罗兰咖啡厅就在主街的中间路段。走进咖啡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都是盆栽绿植,上楼之后,到了包厢,依然还能闻到紫罗兰的香气。

薛云好像很疲劳,眼角捎带上了红肿。我们分坐两边,像是一对约会的恋人。沉默之后,我开门见山问,麦田的那晚,你是否告知了别人?

薛云摇头。

那个露头便跑的人到底是谁?

我怎么知道呢?

眼下形势对我非常不利。

薛云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岔开话题说,问题不在别人身上。

我知道,可我无法把控丽娜。

薛云再次打断我的话说,你不找我,我还准备找你呢,你得想办法帮我安排一份工作,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到我店里指指点点的,看来你的影响力蛮大嘛。

我到哪儿替你安排工作?

那行,到时候我见人就说,跟你相好是我的权利。

问题是我们清白如水。

薛云站起来说,也许你不该收下我的那张纸片,没有电话,什么也不会发生。见我傻眼后,薛云坐下去说,难道你没有非分之想吗?没有的话,会联系我?邀请我吃饭?之后,会摸我的头发?揽我入怀?问题在你自己。让我远离是非之地,还我清白才好呢。

看来问题复杂了起来,我找谁替薛云安排工作呢?她适合做啥?

薛云不想说话,一直盯着我,直到我答应试试,她才说,也许遇见你,也是我的劫难呢。

我想,解释肯定无力,我从来没有这般消极过,也没有相信过命运。可误会就在身边,我消除不了,只能选择面对。结完账之后,我便离开了紫罗兰咖啡厅,我想,也许不见薛云才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办公室,我一直在想,如何安排薛云,几家国有企业,那是不可能的,人家招人严格,非考勿入。私营企业老板,没认识几个,就算认识的,交情也不深。我如坐针毡,不知道托谁?走投无路时,那天猛灌我酒的丽娜女同学打来了电话,她说,她开了家游乐场,急需一个管理员。世上就有这么凑巧的事,真是雪中送炭。我压抑住兴奋,小声问,丽娜跟你说点啥没有?

没有呀,你希望她说点什么?

“哦哦”几句后,我问,年龄多大合适?

机灵点就行。

“哦哦”之后,我说,眼下真有人托我找工作,我把她电话给你,你自己掂量行不行?

女同学玩笑问,是不是你相好的?如果是,行也不行。

我玩笑说,扯哪儿去了呢。

随后,我把丽娜女同学的电话给了薛云,让她主动联系丽娜女同学。

按说,我没有过分。庆幸的是,丽娜女同学录用了薛云。

如果薛云不出于感激,或者说,她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估计便没了下文。蹊跷的是,薛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无论如何都要请我吃顿饭。我说风声正紧,丽娜揪住不放,还是不见面的好。薛云说,真金不怕火炼,假的就是假的。我还在推辞。薛云说,那好,我就去县委办说,你不负责任。我怕了,我真的怕啦,这个薛云,到底是感谢,还是其他意思。算啦,电话说不清,还是去吧。想了半天,我想到一家小酒馆,我在那里吃过饭,地点比较私密。私密到什么程度?城西的麦田不远处,去的城里人不多。

见面之后,薛云一直笑嘻嘻的,连番说,没想到月工资这么高呢。

丽娜女同学看来义气,也许出于对我的认可。

薛云见我想心事,笑笑说,看来,你还是很有能力的,我家老板常常夸你。

丽娜女同学变成了薛云口中的我家老板,挺好的。我打断薛云的话,急忙问,麦田之约,你是不是告诉了别人?

薛云没有回答我,擦擦手说,麦田之约?有约么?

就是邀约么,你确定没有告诉任何人?

薛云在拼命回忆,直到最后才说,那晚李哥打过电话,约我吃夜宵啥的,我说,有点伤心,想去麦田坐会。

难道写匿名信的是老李师傅?

我又没说去哪块麦田,他怎么能找到那里?

我忍不住问,老李师傅对你有意思?

想哪儿去啦?他和小崔熟,后来认识了我。

没有其他纠缠?我特意用了“纠缠”两个字。

你什么意思?

这么说,是你间接告诉了老李师傅。

你在说啥?薛云放下酒杯,有点不太愉快。

我直白说,我想知道,你和老李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与你无关吧,再说,我请你吃饭,为啥老提李哥呢?

他都能当你叔叔啦,为啥喊李哥?

你高兴,我也可以喊你哥呀。薛云哈哈笑了起来。

我不想说话了,独自喝完一杯啤酒。

等我放下杯子时,来了尿意,到了厕所,恣意而泄时,突然见站长也走进厕所。在这等私密的地方撞见站长确实意外。我尴尬说,你也在这里吃饭?接着我又开始了解释,说下乡归来,赶不上饭点,就到这儿随意吃点。

站长看了看我说,我看到薛云啦,她好像也在。

我“呵呵”傻笑,半天才说,对,一个人挺无聊的,喊她过来一起吃点。

站长说,正常,正常,问题是,你不该让她带人侮辱我。

谁侮辱了谁?心里没数么?

都说无意碰上得啦,再说,你家丽娜和我老婆也是好姐妹。

我知道她们熟悉,问题是,你为啥要到农业局乱说呢?我直接说出不满,想看看站长的反应。

站长拉上裤链说,如果你不伤害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伤害你?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你?

站长不想解释,反而气咻咻走了。

人常说,人要倒霉,喝凉水都能塞牙。想想看,这么多人,偏偏遇上了站长?我说过,万物把控不了天空,我也把控不了站长那张嘴。唉,只怕又要出事呢。

10

丽娜的抑郁又深了一层。丽娜接连烧坏几个电水壶后,开始胡言乱语的,一会儿说天空老是打雷;一会儿说热,脱得只剩下乳罩;一会儿又说冷,不管不顾披上绒衣。丽娜妈妈说,从她胡言乱语开始,整天都在盘算自杀,到底咋了呢?

看来丽娜病得不轻,起码她的痛苦都是我一手造成的。爱一个人,就要让她幸福,而我的承诺就像一阵风,早已飘逝得无影无踪。我得想办法安慰下丽娜,起码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要不,我就带她去医院,不能由着病情发展下去。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带丽娜治病,丽娜便来到了县委大院。

丽娜走上大楼的台阶时,还主动跟人说了几句话。而后,她直直走进电梯,直接摁了十二层。县委大楼只有十二层,十二层之上还有半层隔热层。丽娜走出电梯,在顶层和隔热层之间,找到那条逼仄的通道。然后扶着铝合金扶手,上到隔热层。隔热层上面全是灰。看来很少有人上去,扶手也不太干净。丽娜灰头土脸到了隔热层,最后一步一步走向护栏,她在护栏边徘徊了很长时间,然后,便高声大喊,黄子明,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就在她翻过护栏的一瞬间,县委办值班员拽住了她。从丽娜拖着沉重脚步走上逼仄通道开始,顶层值班员就发现了丽娜。他认识丽娜,联想起我家发生的事,便躲在隐蔽处一直观察着丽娜。当他发现丽娜想翻越护栏时,毫不犹豫地冲上前,一把拽住了丽娜。

我得好好感谢那个值班员,没有他的帮助,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得知丽娜跳楼,我吓个半死,怎么会这样呢?

县委办主任代表县委书记亲自找我谈话,主任那天特别恼火,几乎一字一顿说,你是副主任,一个庄重而严肃的职务,丽娜真在这里跳楼自杀啦,想过后果么?

不敢设想后果,如果丽娜跳楼成功,伤害的不仅仅是我,还有这里的相关领导。我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主任长我几岁,在我心里,份量跟县委书记一样重要。他代表县委书记找我谈话,足见问题的严重性。我不停承认错误,可脑海里全是丽娜那张决绝的脸。走出主任办公室,我便急忙寻找丽娜,听人说,她被农业局派人接回家里。

二话不说,我急忙往家赶。

农业局派出的护理员是位女同志,丽娜妈妈也在。

我刚开门,丽娜妈妈就骂,不知好歹的家伙,丽娜哪点对不起你?

是的,麗娜配我绰绰有余,问题是,事情从开始就背离了事实真相,出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结局。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能去那里跳楼呀。我知道,她肯定只想到伤害我,可她也得顾及身份和影响呀?丽娜妈妈说,她不是病了么,跟抑郁的人还能说这些。我们正说着话,谁也没有想到,丽娜突然冲了出来,抱住我说,黄子明,我不想失去你。听到丽娜那么说,我抱紧了她,失而复得一般。一会儿,丽娜好像又清醒了过来,见怀里抱的是我,突然开始了撕咬。我的脸被她抓烂了,衣服撕破了,我抱住头,任由丽娜撕扯。

麦田,吃饭,无所顾忌?

都是误会。

丽娜好像不认识我一般,一直盯着我看,最后一会,她好像糊涂了起来,拍打胸口说,说出真相,让我好受点。

什么才叫真相?调查组那里让我承认确实出轨才是真相?丽娜这里,让我承认找了情人才是真相?问题是,我没有出轨,一切都是假象?我不想伤害丽娜,可我却一直让她误会。

短短十几分钟,丽娜的情绪变了三回,看来丽娜精神真的出了问题。我大声说,我约薛云去麦田,那是因为我想起了你。我到郊区请薛云吃饭,是她想要感谢我。丽娜很快开始了冷笑,约会?吃饭?安排工作?难道你们之间有了孩子,你也不会承认么?

一切都在呢,儿子,你妈,还有众多的亲人,我有点激动,说话不再清晰。

丽娜冷笑之后,不想说话了,低头坐在沙发上,一直默默落泪。

这是眼下的丽娜,毕业才二十多年,她居然变成这副模样。记忆中的丽娜,猛地飘忽到眼前,丽娜是那么清纯和可爱。

那是有月的晚上,桃林努力向上伸展枝条,我和丽娜一起走进桃林的中央地带,而后一起抬头,寻找牛郎织女星。丽娜看到牛郎星座后,欣喜说,爱是一种永恒,即便挂在天上,也是信誓旦旦的。由牛郎织女,我们说起了梁山泊和祝英台,最后我们才说罗密欧和朱丽叶的。丽娜说,某些程度上来说,爱情是需要用死亡来验证的。说话间,桃林的东边,有人在弹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钢琴声低沉、不屈,时而犹如哽咽,时而类如倾述,桃林离校园不远,钢琴声若隐若现,而我们的情感正在月夜中朦胧升腾。听到丽娜说,爱情需用死亡来证明,我大声说,为了你,我会不停地挑战自我的。丽娜说,我信。上大三时,我喜欢写诗,墙报上、校刊上,到处都是我的抒情诗句。我写诗的唯一目的,为了歌颂爱情和美好。当然也为了得到丽娜的夸奖。我清楚记得,听到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之后,我写了这样一首诗:

桃林下的长裙如此隐秘

桃花也是整个夜晚的一部分

比如微风,正与牛郎织女暗合

比如桃泥和琴声

正在尘世和心灵中翻腾

这种稚嫩的诗句,起码可以说明我对爱情的思索和信赖。丽娜不懂诗,但她愿意倾听我的抒情,听我读完诗,她忧伤地说,人不是孢子。我们学过《植物学》,有的植物为了保证繁殖率,种子绽放后,靠孢子繁殖。一粒种子的孢子,雨露均沾各种雌蕊。丽娜意思我懂,她让我独爱她一人,不能三心二意。

我附和说,大雁尚能忠贞,何况我呢。

眼下丽娜肯定忘记了这一切,亦或她没有忘记,才如此悲伤和绝望。

我傻傻地蹲在丽娜面前,丽娜不知何时把一只花朵揪成了花泥。

丽娜不想搭理我了。丽娜妈妈唬脸对我说,不去麦田,不去频繁约会,何来这些?

农业局的那位护理人员也帮腔说,你是县委办副主任,咋跟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呢?

太阳不知道躲到了哪儿?屋里一直暗沉沉的,突然天空响起了雷声,那是秋天的雷声,沉闷而拖沓,雷声之后,接着下起了冷雨。听到急切的雨声,我对丽娜说,桃林在呢,什么也阻隔不了我们的幸福,你还记得么?

11

枯叶一直在窗外翻滚,每片枯叶好像都要带走我心中的春天似的。除了荒唐和幼稚,还能说啥呢?我不想解释,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组织部长挪挪身子说,今天我不代表组织,仅仅代表信任。组织部长提高声音说,通过组织调查,起码可以说明两个问题,要么你不成熟,要么你不道德。两句话,刚性定理。我点头说,只要能还我清白,不成熟我认领。清白?组织部长陷入深思,接着叩击桌面说,清白不用证明。说完这些,组织部长面目开始严肃起来,掷地有声说,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你为档案局副局长,想必你会理解的。我知道这次人事调整肯定会涉及到我,没有想到,会调我去档案局当副局长。慧明预言我工作能调整,竟然是这种安排。我莞尔一笑说,看来组织选择了信任。

组织部长仰天长叹说,信任又有什么用呢。

枯叶还在翻滚,好像急于寻找葳蕤的过去。冷风扯出寒颤,我不停抖动嘴唇。如果没有那封莫名其妙的匿名信,没有丽娜跳楼风波,这种安排也许会滞后,亦或搪塞過去。

冷风杀伐之后,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碎片、残叶。大地一片萧瑟时,开始下雪了,很快,整个县委大院都沉浸在白色的世界里。档案局在县委大楼的二楼,一个单位才九个人。局长是位中年女同志,古板而认真。对于我的到来,她无法控制,自然不会欢迎。可笑的是,每次她跟我说话,总要刻意保持几尺以上的距离。档案管理员小红本来十分活泼,我在县委办工作时,每次遇见我,都会主动打招呼,现在一个屋檐下,汇报工作时,她却要站在门外说话。仿佛任何女人沾染我的气息,就会失去贞洁一般。这些都不算,悲催的是,我还在县委大楼上班,每天上下班,依然可以遇见县委书记或者副书记等等一大堆领导们。那时,我感觉生不如死。

我想,很多事情无法解释,譬如,阳台上的花草,小区里的植物,书中的某句话,还有无辜啥的。我把剩余的时间交给儿子,没想到儿子也对我嗤之以鼻。儿子比我都高了,嘴角长了一层薄薄的绒毛,面对我的委屈,他好像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忧伤。我试图跟儿子好好沟通一下,可儿子不屑地说,你不配。

丽娜还在挂职,据说情绪稳定了许多,可我还是见不到她的影子。丽娜妈妈一直操持儿子,可儿子不想去她那儿吃饭,时常回到家里。丽娜妈妈跟我说,这么下去,孩子会憋坏的。我不想说话。丽娜妈妈说,后悔有用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保持沉默,沉默是我的权利。

雪融化之时,天地之间出奇地冷,儿子还未下晚自习,我一个人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那会儿,我的手脚早已冰冷,身上也没有一丝热气。回想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题清晰而浅表,包括误会。可匿名信谁写的?站长为啥要添油加醋?薛云说的家境是否属实?还有小崔去了哪里?刚想到小崔,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正是小崔。世上没有如此巧合之事吧?我惴惴不安地问,有事?

小崔说,没事会找你?

头皮发麻,我不知道小崔说啥事。

小崔沉吟一会儿说,薛云怀孕了。

啥?怀孕啦?谁的?

可以说成你的,相信大家都信。

打住,不能这么诬赖人的。

小崔沉默一会说,托你办件事,帮她流产,就是帮你自己。

那时候不像现在,做人流需要相关证明,薛云肯定走投无路啦,才想起了我。

明天上午九点,人民医院大门前,不见不散。

别别别,这忙我不会帮的。

小崔说,我们会到你单位,让你说清的。说完小崔挂了电话。

薛云跟谁怀了孕?为啥要找我麻烦?我咋认识了她呢?我想到了报警,可薛云和小崔不像讹诈之人。不報警又咋办?丽娜情绪才安稳些。回头想想,也许薛云确实走投无路了,可再怎么说,不能让我当冤大头吧,难道我智商为零?起身拉灭了灯,我想透过暗黑,寻找一丝光明。积雪反射出的微弱之光,好像化不开我心中的郁闷似的。就在那会,儿子突然回家,开门、开灯,一气呵成。见我关灯坐在沙发上,儿子吓了一跳,没好声气说,为啥不开灯。

我起身问,要不要给你做点吃的?

儿子说,我能照顾自己。

我张了几次嘴,却不知道说啥好了。

儿子说,耻辱,真是耻辱。儿子话语间不带丝毫感情。口中的话比刀子还快。说完走向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我撵到儿子的卧室,敲门说,你妈妈可以误会,你不能。

儿子没有搭理我,随手反锁上门。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我得把儿子的反常告诉丽娜。

打丽娜电话,乡政府办公室始终说她不在。

我只能关灯静思。很快,我坠入到梦境,梦境中,薛云带着孩子去找组织,薛云说,黄子明的孩子,他得认。县委大院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还有无数张鄙视的面孔,面孔不停变化,最后化作一道悬崖,而我就在悬崖上,身后没有任何退路。吓醒了,急忙翻身坐起喊儿子。儿子没有回声,深夜,阒寂无比。

我悄悄起床,想跟儿子说说话,可儿子的门,还是反锁着。

再次入梦,这会,梦见了丽娜,丽娜飞身跳下县委大楼,姿态就像羽毛。我接住了那片羽毛,捧在手里,羽毛居然翕动嘴唇,念起了咒语。我头痛欲裂。挣扎醒来,太阳已经爬上窗户,儿子已经上学去了,家里还是我一人。想起小崔的电话,我慌忙穿上衣服,走上大街。

12

我有一万个理由不去人民医院,我确实在家熬到上午九点,仍然没有出门。九点整,我再次接到小崔电话,小崔说,你不守约,别怪薛云。我问,为啥找我呢?

找别人办不成。

我说,我也不认识妇产科医生。

薛云接过电话说,请你不要询问原因,算我求你。听薛云哭哭啼啼的,我心软了。算啦,肯定遇到过不去的坎啦,我再帮她一回。

县人民医院坐落在城南的一处高地上。我再三犹豫,才出现在薛云和小崔面前。带着薛云和小崔,我找到了妇产科主任,我们过去是熟悉的,虽说交情不深。

走廊上,我吞吞吐吐对妇产科主任说,亲戚,不慎怀孕了,能不能帮她做下人流?

妇产科主任一直冷眼看我,最后冷冷说,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这种口气跟过去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当副主任期间,她见到我,不知道多客气。人都现实,谁都不想搭理落魄之人。

我说,很多事情都有假象,包括现在。不过,我和她亲戚,倒是真的。

妇产科主任“嘁”了一声,而后,公事公办说,流产可以,需要证明。

没有单位,何来证明?

没有居委会和村组吗?

那是有的,可人家还未结婚嘛。

妇产科主任说,这么说,无法做。而后小声对我说,真想做,中午到我家里说。

我不敢带着薛云和小崔到处乱跑,我对薛云说,主任刚才告诉我,她家住在哪儿,你俩出去转转,十二点到这转转不迟。她俩走了,我一个人找个地方避风,冷了,又往前走一会。我看到很多人开始接学生下班,我想起了儿子,我想,这算啥事呀?我为啥这样窝囊呢。终于等到十二点,等到薛云和小崔,也等到了妇产科主任下班。妇产科主任让我们随后进去,神情诡异。等我带着小崔和薛云走进妇产科主任家,妇产科主任这才放松警惕问,哪个做?

我指指薛云。

妇产科主任问,几个月啦?

薛云说,两个多月。

妇产科主任又把我拉到一边说,在家里偷做,风险就高,所以收费也很高的。妇产科主任说完话,很快伸出三个手指。三百?妇产科主任笑。三千?我头瞬间大啦。妇产科主任说,做不做,自己选择。三千就三千,我问薛云带多少钱。薛云白眼,小崔说,有钱找你干吗?翻遍口袋,她们两个才凑出九百多元,而我口袋只有一百多元。妇产科主任说,做人流居然不带钱?见我扭头想走,妇产科主任说,你走可以,我开私人诊所的事不能外说。

我什么都不会说,说了,我更说不清。嘀咕完,我悻悻走向客厅大门。

薛云喊,回来。

奶奶的,不是我的孩子,为啥让我回来?

薛云问,假如我说是你的呢?

这下麻烦啦,起码眼下连妇产科主任都信。

薛云说,想清楚了,仅仅两千元的事。

这不是遇人不淑吗?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客厅。

妇产科主任向我提议说,真不行的话,你可以打借条,算我给你一个面子。

她怎么能出这种馊主意。

薛云听到妇产科主任那么说,急忙问我,还磨蹭啥?

算了,就算做一回好事,谁让我倒霉呢。

一个多小时,薛云被小崔搀扶了出来。薛云看上去很虚弱,额头冒着虚汗。妇产科主任交待说,记住,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要受凉,营养更要跟上。薛云被小崔搀扶下楼,忘记了我的存在似的。那时我才傻傻看着楼梯问,你家复式楼房呀?

妇产科主任走到我面前说,条据我收下了,你得抓紧。

13

检验朋友最好的方式便是借钱。我借遍所有朋友,每个人都反复诉说各种困难。最后我想起开游乐场的丽娜女同学,她如果不知情,也许会帮助我的。丽娜女同学接到我的电话很诧异,听到我说借钱,讽刺说,玩女人还缺钱?

她肯定听到了什么传闻,她替丽娜鸣不平。现在逮到我了,她一股脑儿说出心中的愤怒。她说,居然把她介绍给我当管理员?居然胆大包天、包藏祸心。骂到最后,丽娜女同学干净利索说,借钱可以,让丽娜来。

头嗡嗡作响,我求饶般说,谢啦,不打扰啦。

未等丽娜女同学说完,我便“啪”地挂了电话。

雪雨天,街上到处都是行人,一脚下去,冰渣“咔咔”作响,泥泞仿佛在提醒,冬天就是这样的。不知道还能找谁?咋办呢?

我不想让丽娜再次生疑,我准备主动告知她薛云怀孕的事。打通了丽娜电话,我说,我们能见个面么?丽娜说,没有这个必要。我说,孩子还有一年多高中就毕业啦,闹下去,肯定会影响他学习。丽娜说,即便罪孽深重,始作俑者也是你。我等丽娜继续说下去,可丽娜不再说话,突然挂了电话。

这个秋天,包括冬天,为啥这般寒凉?我得找丽娜妈妈说清,我不信,假的能变成真的。

丽娜妈妈说,我可以相信你,丽娜估计不信,很多人都不信。再说,她为什么偏偏找你?

我也纳闷。

为啥先不跟我说,让我来处理?

怕你误会。

现在说,我不会误会?

主动说明,依然得不到丽娜妈妈的谅解,缺乏信任,确实可怕,我得按照某种预设继续走下去。回家再次坐在沙发上,追寻问题所在,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

两千元不是数字,是座山,沉沉压在我的心里。我早早起床替儿子做早餐,见儿子香甜地喝完牛奶后,我才踏实收起碗筷,走向洗碗池。

丽娜妈妈就在那时走进院子的。丽娜妈妈提着一篮子鸡蛋还有菜,趔趄着身子走进屋。丽娜妈妈看到儿子,忙说,宝贝外孙,吃了吗?为啥不去姥姥那儿?

儿子背起书包,对丽娜妈妈说,姥姥,我挺好的。然后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丽娜妈妈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很久才叹口气说,说来,我是支持你们离婚的,可看在孩子份上,我一直在劝丽娜。

我说,谢谢妈。

丽娜妈妈走进厨房,便开始分拣菜,边分拣边说,丽娜不在家,你得照顾好孩子。

我鼻子酸酸的,一种久违的温暖,扑面而来。

丽娜妈妈分拣好菜之后,走出餐厅,掏出一沓钱说,这是两千元,赶紧把钱还了。至于丽娜能不能原谅你,得靠自己。

没有风,院子里的麻雀轰然而去,桌子上的花早已枯萎,摊开的书停在页码之间。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涩涩的、咸咸的,恍然间,我望向门外。一只灰色鸽子缓缓落下,它收敛起翅膀,“咕咕”叫了几声。看着灰鸽子,我哽咽喊了声,妈。

14

还是秋天,不过这个秋天不同过往的秋天,从凋零第一片树叶开始,天就突然冷了。我也退休了,丽娜比我早退休五年,这五年里,她特别失落,感觉特别遗憾,常常对我说,假如我不那么闹腾,你不是今天,我也不会享受副科级待遇就退休。我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命该如此。等我刚退休不几天,我发现丽娜突然失忆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那么聪明,为啥失忆?也许丽娜妈妈的走,也许过去的阴影作祟。反正丽娜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啦。这天,我和丽娜坐在客厅里,秋阳金灿灿地摊在地上。现在我们都退休,你问什么,我说什么,一句都不隐瞒。

丽娜问,你让我问什么?

追问那么久的事情难道忘啦?我往丽娜身边凑凑说,薛云?忘啦?

薛云?丽娜嘴角颤抖一下,无助地看着我,最后问,薛云是谁?

薛云是谁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就像一阵风,来了,消失了,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丽娜清醒的时候,常猜测说,薛云肯定去了外地?我说,也许。就在前几年,丽娜还问,薛云怀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我笑着问,为啥一直不信任我呢?

丽娜说,现在还不信。

我说,我都这样啦,你还不信?想到一辈子碌碌无为,我依然耿耿于怀,如果丽娜不到处哭诉委屈,不去跳楼,我的前途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同期的县委办另外两个副主任早当上了县级干部,那个调查组长早调到市里任职。而我,还在县档案局当副局长,一直按兵不动。眼看就要退休啦,还不能解决正科级待遇。现在看来,我把控不了我自己,也把控不了丽娜。问题是,退休后你倒好好的呀,咋就失忆了呢?你失忆,那些追问,变得毫无意义,我跟谁说理去?

准确说,从丽娜跳楼回家,我就发现了问题,她忽冷忽热、情绪不定。丽娜妈妈走的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我也哭得伤心,也许连番受到刺激,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可不对呀,前几天,她的记忆力还蛮好的,每个细节和疑点,都能说清。恰恰退休后,她突然失忆,是不是故意的?看着丽娜懵懂无知的样子,我内心特别难受,同时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如果沒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丽娜会这样么?其他不说,对于丽娜的失忆,我就是罪魁祸首。我拉起丽娜的手说,我错了,往后,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恢复记忆。

丽娜突然笑了,而后说,谁说我失忆啦?我问你,你还记得校西那片桃林么?

我怎么会忘记呢?包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还有丽娜说的,爱是一种永恒,即便挂在天上,也是信誓旦旦的。我不敢忘记,从来没有忘记。丽娜为啥记起这些,而忘记了薛云呢?难道失忆也能选择片段么?我急忙问,还记得你跳楼时的样子么?

跳楼?我跳楼干吗?我怎么会跳楼呢?

岁月真是一口深井,我叹息一声,再次握住丽娜的手,我说,忘记更好,也许本来就该忘记的。我拉起丽娜的手说,走,我带你散步去,外面的太阳好着呢。

丽娜说,我们到广场那儿去,那儿人多,热闹得很。

广场就在小城的中央地带,我打的带上丽娜。秋天的下午,广场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老人,我们选择一处安静的地方,坐在木椅上晒太阳。就在这时,一抬头,我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仔细辨认,好像是薛云和小崔。我丢下丽娜,走向两个熟悉的身影,确认无疑后,我突然笑啦,急切问,怎么会是你们?这几十年你们去了哪里?

薛云也认出了我。薛云眼角皱纹很深。认出我后,薛云感到很意外,只是神情有些恍惚。她们两个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时,丽娜走到近前,张口问我,谁呀?你们认识?

谁呀?我也说不清。

薛云看看丽娜后,问我,她就是丽娜?你们还好么?

我不知道说好,还是不好。目光都是问号。薛云很不自然,小崔扭头拉起薛云说,说好的,一起去。

我不知道她俩去哪儿?她俩想必也五十多了,看起来也不年轻。等薛云和小崔走到花坛那儿,我喊,薛云,你应该跟我说点什么的。

薛云并没有回答我,人声鼎沸的广场很容易淹没我的喊声。也许她没有听清我喊什么,也许听清了,不想跟我解释。我回头拉起丽娜的手说,走,得追上她们。

丽娜反复看我表情,看到最后问,谁呀?到底咋了呢?

谁呀?见丽娜还在疑问,我突然流泪说,此处留白行不行?

留白?留什么白?再说,留白什么意思嘛。

看着丽娜茫然无知的样子,我的负罪感更深,我使劲攥住丽娜的手说,丽娜,你放心,我会慢慢让你恢复记忆的。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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