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石

2022-01-13 05:04胡烟
山西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宋徽宗陶渊明石头

1

五年前,我买下一块石头,从深圳的文友手里。当初,我对石头并没有什么企盼,偶然在朋友圈里看到它的图片,像是前世的记忆被唤醒,似乎它就应该是我的陪伴,像是我们已经熟稔了很多年。

它的到来并没有多么令我兴奋,激动程度甚至不及在某宝上淘到便宜东西拆封的瞬间。它是为我的新办公桌而来。它是圆弧的,圆中见方,中镂空。我不想在此形容它的重量,因为那种表述让它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商品。配上底座之后,真容显现。它是一座山,一座有着大山洞的山。

我想将它装扮成我理想中山的样子。在里面安放了一个盘腿小和尚,在深山修行的样子。后来,很快改变了这一设计。因为,它应该是一座纯粹的山,审美的山,而不是功能的。

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我选春山。我为它陪伴了吊篮。在此之前,我培植的两盆菖蒲已经干枯而死,只留两个深灰的瓦盆,像荒寂的老屋。不然,我一定为它选一株菖蒲,将办公桌打扮成金农寄居室里的摆设。其实,它应该匹配一盆兰草。但京城干燥的气候,我实在不想委屈了那些草,只以吊兰替代罢了。枝叶虽然不精雅,却是那么鲜亮的一抹绿。由此,那座山也苍翠起来。

就這样,我工作的时候,春山在侧。带来了鸟鸣桂花香。又像有清泉的叮咚声,隐隐瑟瑟。清洗我,滋润我,慰藉我。

后来,我生病期间,顽强的吊兰也枯萎而死。待我重新回归桌前,那座山灰头土脸,像是经历过地震或者泥石流。也像老人眼窝里浸满风沙,干涸流不出眼泪。由于失去了我的目光的抚摸,它落寞极了。我将那座山拎在手里细细端详,发现它其实相当坚强。表面憔悴,但冰冷的温度标志着灵魂的硬度。我因此信心十足——只要四季有轮回,那么春山还会笑。这一次,我为它选配一株文竹。文竹是层叠的云。犹记得,文徵明的书房叫做停云馆,那么,就让这些碧绿的云彩,停驻在我的山旁。这一次,十分妥帖,二者组合,让眼前流动古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工作忙不完的时候,常幻想,穿越碧翠的云层,朝着那座山的洞口,我要隐遁而去了。头也不回。

时间久了,发现它给予我的馈赠,远不止隐遁灵魂那么简单。在我犯了几次重要错误,并深入思索性格与命运的关系之后,逐渐意识到,它来到我的身边,或许是在提示我一个关键词:沉默。

就拿我最近的几次倒霉来说,都是祸从口出。一次是开会场合让我提意见,我真心地把积累了很久的意见提出来,事后马上有人善意提醒,你的意见涉及了其他部门和其他某人。在体制内得罪人,等于给自己埋雷。任何的晋升,都需要投票,时时埋雷,结果便等着步步踩雷,早晚炸个粉身碎骨。

还有一次,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我情急之下当众脱口而出对领导的不满。当时,领导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惊愕。惊愕于我的语言之直接,惊愕于我的情商之低下。结果,可以想见,领导当众道歉。而我在考核中收获了 “不成熟”的评语。

前几天翻看一本写石头的书,“石不能言最可人”,这句话从纸上跳脱出来。作者竟然是陆游。石头是由于沉默才“可人”吗?二者有因果关系吗?我深思,却无解。最终只能承认,石头不能说话这件事,确实是个宝贵的品质。如果人人变成石头,会人人可人吗?我不知道。

曾经,我倒是希望我妈变成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因为她一开口,家人就会受伤。她腹中藏了无数把利剑,时时准备射向我爸。从晨起开始,她会主动跑到我爸的房间,对准正在抽烟的我爸,一顿扫射——早晨不该一起床就抽烟,家里空气太糟,几十年改不了老毛病,昨晚垃圾桶没有及时清理,一直都有爱拖沓的毛病……她做饭时,会说我爸不做。她扫地时,会说我爸不扫。唇枪舌剑,我爸打不赢她,只好砸几样东西来解恨。我和我弟一直认为,我妈如果变成一个哑女,不知道我们家日子还会不会过得好,但起码可以保证和平。

你看,鲁迅先生说:“当我沉默的时候,觉得很充实;当我开口说话,就感到了空虚。”作家王小波也说:“闭起嘴来被人当成傻瓜胜于张开嘴消除一切疑虑。”这都可以当作是对一块石头的赞美。但矛盾的是,他们并没有停止表达自己。而且相当犀利和频繁。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个历史故事:宋太祖赵匡胤在演过“杯酒释兵权”这出戏之后,大臣人人自危。其中殿前都虞侯的职务在连换数人之后,选由杨信担任。杨信上任后不久,突然成了哑巴。每次跟皇帝交流,只能打“哑谜”似的用手比划,再由贴身家僮“翻译”。赵匡胤不仅没有撤他的职,反而更加信任他,后来还一再给他升职。终太祖一朝,赵匡胤对杨信的信任始终不减。但哑了十一年的杨信,在临死前一天奇迹般“康复”,突然声泪俱下,感念皇帝的知遇之恩。原来他一直在装哑。装哑可以保命。

这有点像老子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大智若愚……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但我实在不喜欢这样,总感觉老子他老人家智慧太高,城府太深,像个术士,很多观点都是为着保全自己。

石不能言最可人。总不能像石头一样永远保持沉默,可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不该沉默,真是一个极为高深的哲学命题。

又想起来,那次,我去邮局领取104元的稿费。那个邮局太老旧了,前面排队那么多行动不便而又搞不清程序的老人,印象中,他们不厌其烦地存钱取钱,他们有的是时间。好容易轮到了我,递上身份证和稿费单,玻璃柜后面那位工作人员,那位穿制服的男青年,一边在电脑上敲击着什么,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类似苍蝇嗡嗡叫的声音,刚好抵达我的听觉范围之内,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哼哼,一百多块钱还来取,还不够费劲的。够有耐心的,哼哼!”我立刻愤怒,感觉受到了侮辱,你凭什么……?!刚要发作,听到他继续自言自语——“后边还有那么长的队,天天陪着你们玩,存钱,存钱,你们死了钱都留在银行里……”我突然意识到,他患了一种病。他不断地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他的每个念头都是有声音的。他失去了沉默的能力。

不隐藏自己的想法,竟这么危险!

后来,我再凝视那座山的时候,它沉默的个性越来越凸显。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它不仅一言不发,还可以消弭自己的身形,仿佛自己在这世上并不存在。与我们这些总想对着世界喊话的人相比,这又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是不是,我跟这块石头一起,在迷雾般的时光里,也能慢慢清醒。

关于醒石的话题,古画里还有几个。

2

醒,或从梦中醒,或从醉中醒。

庐山脚下一块云母石,因一个人的到来,从数亿年沉睡的梦里醒来,闪现灵光,成为无数山石当中最为出众的一块,至今仍受人瞻仰。而这个人,当年在庐山南麓种田的诗人,常常提着酒壶而来,醉后卧于石上,醒来便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类流传千古的诗篇。

石与陶渊明,千载的相遇。

这一浪漫场景,明末画家陈老莲有画作《醒石》。这是陈老莲《隐居十六观》当中的一幅,他画陶渊明斜倚大石,凝神思考什么。陈老莲借画写意,笔下不论是石,还是人物,线条宛转畅快,似乎有着特别的柔情,很令人着迷。

这幅画的构思相当简单,陶渊明的隐居生活,被画家抽象,又具象为“醒石”意象。而现实中,曾被陶渊明倚靠的这块石头,至今仍保存完好,在廬山,被称为“醉石”。

醒石与醉石,都是同一块石,像是辩论题,怎么都说得通。但实际上,我们关注的是,诗人陶渊明到底是醉是醒。

魏晋时期,爱喝酒的人太多。名士刘伶把酒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常常坐着鹿车带一壶酒,叫人扛把锹跟着,说:“死便埋我。”

阮籍为了拒绝司马昭拉拢,拼命喝酒,每天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连六十天。

他们喝酒不能适度,适度就达不到目的。他们的目的,以佯狂之态,给礼法以重拳一击。他们醉得越沉,痛苦越深。唯有借酒,才能发泄对时代的愤懑。借酒浇愁、借酒避祸,醉酒的人上演悲剧。他们恨不得将自我与世界一同毁灭。

相形之下,陶渊明的醉酒,更像是纯粹的享受。比如,九月九日那天,天气晴好,陶渊明在菊花丛中闲坐,正愁没有酒呢,恰好有白衣人送酒来。来了即饮。醉了,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醒来,便赋诗。任性至于旷达,旷达到了不着痕迹。

在此之前,陶渊明在官场经营了十三年,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性——“性本爱丘山”。公元407年,彭泽县令在位短短八十一天,陶渊明辞官来到庐山脚下,种田、饮酒、看菊花。陶潜,后半生潜藏在田园里,再也不曾“出山”。他无意留名青史,却为中国诗歌注入了田园魂。他的田园诗,安慰了无数个流浪士子的灵魂。在仕途羁旅的艰难之外,还有一片干净的田园可以栖居。应该说,陶渊明是清醒的。醉酒卧石的他,仍然不迷。

看清陶渊明的醒,还借助于一个人。

元和十二年(817年)四月九日,诗人白居易在自己新落成的庐山草堂畅怀抒情。这地方实在是太好了。对于自己亲手设计的素朴清雅的草堂,他感到十二分的满意。“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至酉,应接不暇。”草木竹石山泉,全是他向庐山借的景,费用全免。彼时,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被官场边缘化的白居易,到了这里做主人,失意一扫而空。

很长时间以来,我将白居易的这篇《庐山草堂记》放在枕边,读来,夏夜如有凉风。秋冬季,似有时间停滞、宇宙空寂之暖。

冥冥之中,白居易是追随着陶渊明的脚步,来庐山安家。白居易被贬官之后,游至庐山,像远游的人回到故乡一样不舍得离开了。他在石上题诗:“倦鸟得茂树,涸鱼返清源。舍此欲焉往,人间多艰险。”极像陶诗“鸟倦飞而知还……”

白居易和陶渊明,二者心境不同。前者在庐山脚下隐居两年左右的时间,便再度出仕,草堂并非其安身立命之所,只是其人生舒缓的间奏。而陶渊明,彻底将生命安顿于此,不惜以全家人的贫困为代价。

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本没有高下之分。只能说,陶渊明更为决断,是彻骨的清醒者。他将隐逸进行得彻底。

如此,关于那块石头,还是随了陈老莲的意思,称之“醒石”吧。有了醒,便知之前有梦,亦有醉。“渊明醉此石,石亦醉渊明。千载无人会,山高风月清。”这是无名氏的诗。陶渊明醉酒,却清醒地安顿自己的灵魂。那块石头,由此才成为本文的主角。

3

“几朝醉梦不曾醒,禁酒常寻山水盟。茶熟松风花雨下,石头高枕是何情?”这是陈老莲的诗。他时常思索着,当年枕在石头上的陶渊明,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画《醒石》的陈老莲跟历代文人一样,追慕着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遗憾,真意不能追,南山也只能在悠然的心境中自然地见到。如同一面干净的镜子折射天空的光。生存于王朝更迭中的陈老莲,所求不得,远没有陶渊明的静穆和安宁。

老莲九岁,父亲亡故,十八岁,母亲亡故。十七岁娶妻,二十六岁,妻子因病离世,留下一个女儿。欲要建功立业,却数次落榜。正准备深山隐居,却在中年时期遇到战乱。清军南下,老莲差一点被虏杀,出逃后剃发为僧避难于山中。

一面是才华高蹈,一面是命运多舛。两个极端,让老莲感到惶惑。这样的时代,除了活命之外,天性敏感的艺术家如何安顿自己的灵魂?只能是比平常人更深的痛苦。所以,他常让自己醉着,酒后诗曰:“年来积得悲秋句,到处遗得酖酒名”“几点落梅浮绿酒,一双醉眼看青山”“若能日日花下醉,看了一枝又一枝”……

我们应该感激他,天才画家陈老莲在世事多艰的缝隙中,坚持执笔,以“美”为自己疗伤,为时代疗伤。

老莲尤爱画石头。侍女、罗汉、观音图,背景常是假山怪石。那些怪石,虽不是画作主角,但由于与老莲气场相合的缘故,轻易便从他画里凸显。怪石,成为画中的捣乱分子,喧宾夺主,破坏秩序,让你无法专注于某一场景。老莲画怪石,越内敛,便越张扬;越古朴,反而越前卫。或许是石头骨骼中的叛逆因子在起作用,永远内含张力。

老莲画中石,像冰,目光触及,猛一凉。

代表作《玉堂柱石图》《南鲁生四乐图》《蕉林酌酒图》中,有大篇幅的石头。这些老石头,像是陈老莲画作的压舱石,让他的画凝涩、不流俗,古雅,隽永,怪诞,散发出常人无法解读的神秘气息。

《南鲁生四乐图》,借用白居易《四乐图》诗意分成四段:解妪、醉吟、讲音、逃禅。除第二段“醉吟”外,其他三段都有石。石桌、石榻,这些石头的形状奇崛,浑身都是故事。虽然主人公白乐天的神态风雅,但仍不能盖住石头的气场。

再比如,《蕉林酌酒图》中,侍女坐芭蕉叶。人身易坏,如露如电亦如芭蕉,而石永恒。想想,浑身皆冷。冷即醒。

石令人醒。达摩面壁,一些念头触碰到冰凉的石头,即刻反弹回来。十年,参透自己。

石又令人永。握住一块石头,即握住永恒。赏一块奇石,像观察一座亘古的山。生活在流离失所的年代,国破、家破、梦想也随之一同破碎。老莲那个年代,画石头,便是在战栗的当下,诉说千古不变的故事。每一笔皆是泪与深情。借由画中石,你尽可以想象,老莲当年在恐慌绝望中逃进山林,而山林的清响回应神秘天音。笔下的石,宛自天开,是时代的幽暗背影。

4

一块石头,生硬地敲击人类约定俗成的美丑定律,粉碎理性者的信仰。兀自扭动身躯,拒绝雕琢。怪石强悍,那些被震惊的文人,对其顶礼膜拜,连皇帝也不例外。

“醒石”主题下,“祥龙石”是一个反例。这块石头不仅没有让宋徽宗清醒,反而将其带入迷途。几块石头的位移,撼动北宋王朝江山的根基。

《祥龙石图》,角度是纯粹的审美。格物致知,这幅画画得太精微了,真实达到了一种顶点,生出静穆诗意。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和哀伤。

石之美,令宋徽宗欲罢不能。“其势胜溺,若虬龙出为瑞应之状,奇容巧态,莫能具绝妙而言之也。”虽说不能具体描绘,但“天下一人”宋徽宗仍旧试着挑战“言不尽意”的难题,为石头赋诗:“彼美蜿蜒势若龙,挺然为瑞独称雄。云凝好色来相借,水润清辉更不同。常带瞑烟疑振鬣,每乘宵雨恐凌空?故凭彩笔亲模写,融结功深未易穷。”

在宋徽宗看来,这块太湖石是一条祥龙,夜晚凌空而去。可以想象,皇帝来回踱步,看着它,抚摸它,用手叩击它,怎么也爱不够,便用他高超的技艺,对物写生。石头经湖水千百年冲刷,形成大小深浅不一的孔洞,浅处,宋徽宗用淡墨。深处,用浓墨层层渲染,立体感鲜明。一展卷,“祥龙石”如站立目前。画与石,一并千古。

欣赏画作的时候,我好奇这块石头究竟有多大。宋徽宗并没有画出它的全貌,它应该不是桌案上的小盆景。感觉石头似乎跟宋徽宗一样高,一个人中龙,一个石中龙,二者对视。或许,傲慢的皇帝还获得一点点俯视的视角。

“祥龙石”上的孔穴,让我想起苏东坡的“小有洞天”。一块小石头,苏东坡当成宝贝。做个香木底座,座里藏香炉,正对着岩岫的小穴。每焚香,香烟从洞穴穿出。丝丝袅袅,飘飘乎欲仙。

《祥龙石图》只是宋徽宗宠爱石头的冰山一角。除了“祥龙石”,宋徽宗还像贪图美人一样搜罗石头。苏东坡的“小有洞天”仅凭想象,而宋徽宗完全可以缔造“别有洞天”的实景。皇权就是占尽天下好物的特权。况且,皇帝仅仅是动几个念头而已,就有蔡京之类臣子推波助澜。

取天下瑰奇特异之灵石,移南方艳美珍奇之花木,宋徽宗修建的艮岳园林中,像“祥龙石”这样的美石很多。据载,园中“神运”“昭功”“敷文”“万寿”名峰,高有数丈。高比云天,甚至叠石于九十尺,人称“艮岳排空”。

其实,赏石专家白居易早就说过,石头不分大小,只要有意思就好。“拳石苔苍翠,尺波烟杳渺。但问有意无,勿论池大小。”但“不有宏丽,岂见君威”,想象一下,宋徽宗行走于叠石假山之中,怪石嶙峋,珍禽间杂,歌舞仙乐袅袅入耳,宛在天宫。他自己如天人般,进入不老不死的永乐境界。而实际上相反,如此不多久,就将人间荣华享尽了。

美,成为一种罪过。艮岳之梦,瑰丽的皇家富贵,成为百姓的梦魇。

“花石纲”导致民怨沸腾,国力困竭,金兵乘虚而入,东京被攻陷,北宋灭亡,宋徽宗被俘。艮岳的大部分奇石,不是被激战炮火炸碎,就是被金兵运到了金朝首都燕京。未及启运和沿途散失的奇石,流落各处。

一场战争,让石头回归石头本身。最惨淡的,艮岳的一部分太湖石,在京都军民守城时候,被砸碎充当炮石。

呜呼哀哉!石头何罪之有?

古代赏石要诀“瘦漏透皱”。瘦,即一种清高。清高且自怜,是不依赖于物质的素朴。宋徽宗赏石,脱离了朴素,也就远离了赏石的精神实质。艮岳之石,由于承载了过多欲望而粉身碎骨。

换一个角度想,如今,散落民间的艮岳石,每遇之,仍有发人深省的功效。

6

石头强硬,易于被人利用。

大片山石,一经刀劈斧凿,铭刻文字,即非石头本身,成为碑。刻碑的人,希冀有些故事像石头的坚硬一般永恒,不被遗忘。但铭刻与磨灭,相克相生,都是人为。

明代书画家文徵明在他九十岁去世的前幾日,提笔展纸,以黄庭坚笔意,书写《题宋高宗赐岳飞手敕》。由于动情,他写得非常卖力,一改往日的工整娟秀书风,通篇大字行书,纵横飘逸,仿佛将一生的持重矜忍全部放开,胸臆直抒,人书俱老——“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

脑补一个场景:九十翁文徵明长髯飘飘,用干瘪的手拂拭着当年宋高宗赐给岳飞的诏书刻石……残碑上满是尘土,文徵明感慨盈怀,老泪纵横。他为岳飞鸣不平:皇帝当初对岳飞是何等的器重,后来又为什么那样的残酷!

世事沧桑,文徵明已经看了近百年,但仍抑制不住情绪激动。因为他深信,碑文上不该有谎言。

读碑,是一场仪式。画家在这场仪式中不谈论是非,只捕捉意境。

《读碑窠石图》,是李成与王晓合作而成的大幅山水画。李成画树木自创“蟹爪”法,擅长制造寒冷。

起初,你以为进入历史的真空地带。土坡乱石,枯木寒林,古树的枝丫瘦而坚,硬如屈铁,躯向天空,昭示年际久远。空、寂,无冰无雪无寒鸦,却冷得彻骨。宇宙在清绝中回归初始状态。古树后,有大石碑,人迹的光亮隐隐闪烁——历史曾抵达这片洪荒之地。碑前二人。老人骑骡,专注仰望,书童在侧。巨大的石碑静穆,崇高,有压迫感,似乎将来人的傲慢粉碎。老人读碑,进入深深的思索。古碑下,寂寞了千年的神龟昂首凝视来人,眼神,是时空的神秘交汇。

显然,这幅画是诗,意蕴不能言尽。如果将其改写成一篇散文,那么文章的重点,一定是碑文所铭刻的内容。但,妙的是,它只是一幅画。它只负责展开在历史的某个瞬间所凝固的空间。沿着这一空间,你的思绪可以朝着无尽的角度再去延伸。你可以想象碑文的内容,是关于一个朝代、一段历史、一个人的故事。你还可以想象,读碑的人从中获得了什么样的启示,又将碑文内容与自身命运进行着何种的勾连交织。如同文徵明那样,涕泪横流。总之,一切都即将发生。一切都并未发生。总归,你甘愿被这幅画所探讨的命题之深刻所震慑。

当我们收回纷纷然的想象,再用理性分析——从可见度而言,这是一块无字碑。但是从老人的神情来看,却是一块有文字的石碑。

这是李成与石头合作打下的谜题。

想起堕泪碑,现存于襄阳。为纪念曹魏末年西晋初期的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羊祜而立的碑石。据传,羊祜生前游览岘山时,对同游者感慨:“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年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山也。” 羊祜死后,襄阳百姓在这个地方建庙立碑,纪念他。每有人至此,睹碑生情,纷纷落泪,称此碑“堕泪碑”。

这块碑被襄阳人孟浩然遇见,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当时正值深秋,想起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已逝,如今看到山上耸立的石碑,孟浩然诗意大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孟浩然也哭了。他哭羊公、哭人事的代谢、哭江山的不朽,也哭作为“人”的生命的脆危。

每一块石碑,都承载时间的压力。萧疏空寂苍凉气,沧桑万事隔云端。《读碑窠石图》不仅是一个关于美的话题,更将我们引向哲学的制高点——我是谁,我从何處来,将往何处去。

有时,面对终极的醒、没有答案的醒,我们宁愿醉着。

【作者简介】胡烟,原名胡俊杰,山东龙口人,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现居北京。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散文选刊》《青年文学》 《北京文学》《山花》等刊物。曾获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广西文学》年度散文奖、《北京文学》年度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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