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林背

2022-01-13 00:43赵树义
西部 2022年1期
关键词:郭先生鸟儿

赵树义

距鱼儿泉约五百米,路边立一牌子:好地方。第一次看到它,以为是广告牌,老邓却告诉我,这个地方叫好地方,北面那道沟是芊林背。2017年,广瑞反复向我提起芊林背,当时觉得名字怪怪的,还以为是千林呢。朋友如今又说这儿叫好地方,更觉奇怪,好地方也是地名?

在沁源,好多地名都与李世民有关,沁源人对一代圣主可谓情有独钟。好地方的来历几乎是花坡的克隆版,地域文化的惊人相似性或是一种通病,但也因其相似性而更具地域性,这也是一种特有的民间文化传播方式吧。据传,当年李世民率军越沟而行,路越走越窄,越走越看不到尽头,不禁仰天长叹,悔不该踏进如此险境。行至山腰,风冷似铁,伸手即僵,大雪弥漫中一大臣倒卧身亡。李世民伤心至极,欲哭无泪。待到山巅,视野陡然开阔,绿色一望无际,恍如从隆冬来到初春。李世民大喜,脱口赞道:真乃好地方也!从此,李世民带兵走过的那条沟被称为后悔沟,途经的那道梁被称为伤心圪梁,天地骤开的那座山被称为好地方。

太岳林局在此设一林场,名曰好地方林场。

显然,在这个故事里,季节转换之快是不合常理的。这种不合常理或与沁源移步换景之山水相合。在沁源,似乎一山一季节,一沟一风情,时空更替忽忽,若白驹过隙。

第一次走进芊林背,才知道所谓芊林其实是落叶松。一名之变,便让人如坠五里云雾,这也是芊林背云腾雾绕、流霞飞烟之一解吧。

芊林背与灵石交界,同七里峪接壤。九月中旬,刚下过一场小雨,驱车从仁道方向而来,路经芊林背时,想上去看看,宋勇说,昨天下了一场雨,车恐怕上不去。老邓说,树叶现在还绿着呢,再过半个月,芊林背就像打翻了的颜料瓶,最漂亮。我对宋勇说,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又对老邓说,先看一眼绿色的芊林背,过半个月再来看打翻颜料瓶的芊林背。朋友点头答应,宋勇打一把方向盘,拐进山沟。

沿河地势较平坦,只是雨后路面坑坑洼洼,颠簸难行。快走到沟的尽头时,见路边有一座废弃的平房,应是林场工人居住过的。从平房侧后右拐上山,进入林中土路,坡陡,弯急,路窄,仅容一车通行。宋勇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冲上一道坡又一道坡,感觉他不看路也知道怎么走。眼前出现一道缓坡,似乎直通山顶,路也越来越好走,宋勇却说过不去。正疑惑间,果见前面一摊泥水,车刚靠近便打滑,宋勇果断刹车,前轮胎差点陷进去。已至半山腰,直接返回心有不甘,便开玩笑说,此地莫非伤心圪梁?老邓一笑,下车,陪我步行上山。宋勇原地掉头。

林中空气本就清新,又是雨后,深吸一口如饮晨露。土路中掺有碎石子,踩上去有些硌脚,地面却几乎是干的。站在一急弯处,回头看那片泥潭,地势最平、最低,长不到两米,积有雨水,刚才如果能冲过来,路还是很好走的。可实际上,泥潭看似不深,却十分泥泞,不是经常山中行车的人,很难预先判断出“陷阱”。我对老邓说,宋勇很有经验,车技也好。老邓颇为得意,不看谁借来的司机?又说,他跟着老郑在山里转了一年半,闭眼都知道怎么走。想起宋勇打方向盘的动作,连贯、敏捷,似乎是本能反应,判断却非常精准,好像路面上的每处微小变化都了如指掌。我不由感慨,宋勇可以参加越野车大赛。老邓笑一笑说,我们沁源的司机每天都在山里转,个个都是驾车高手。

转过弯去,背对阳光,行不到百米又是一个弯。逆着阳光,缓缓上行,我不断与老邓说着话,目光却始终落在林中空地——光明、黑暗、阴影交织之地。在海德格尔看来,世界是在“人—在—世界”这样的境遇中开启的,没有独立于主体意识之外的客观世界,也没有在世界之外进行“我思”的主体,即“绝没有一个叫作‘此在’的存在者同另一个叫作‘世界’的存在者‘比肩并列’那样一回事”。世界意味着敞开,大地意味着遮蔽,世界存在于艺术作品中,作品呈现的真理与世界相关。我喜欢海德格尔,觉得他是离老庄哲学最近的西方哲学家。在老庄看来,林中空地即混沌,何须如此绞尽脑汁?约翰·惠勒说,观察,记录,多么直截了当。霍金说哲学已死,我以为霍金所说的哲学仅指西方认识论哲学,不包括海德格尔,也不包括东方哲学。古老的东方哲学与佛学一样,是大宇宙观的,汉语中的“世界”一词便源于佛经,世为时间意,界為空间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世界与人相关,时空维度是对人而言的意义世界,思维模式主客未分。在古希腊语中,世界指自然界整体在其中所示的样子或状态,也指宇宙。但时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霍金提出一个极具想象力的概念,即时空可以卷曲,可以创造一个时空细管,把两个几乎平坦的、相隔遥远的区域连接起来。霍金把“弯曲”出的空间称作“4度空间”,也即虫洞。霍金举例说,开车直行等于行进在“1度空间”,左转或右转等于加上“2度空间”,行进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等于进入“3度空间”,穿越时光隧道则是进入“4度空间”。有了虫洞这个“4度空间”,地球到半人马座的距离将由二十万亿英里缩短到几百万英里。霍金相信,虫洞一直存在于我们四周,一直藏在空间与时间的裂缝中,只是虫洞非常非常小,小到肉眼很难看见。万物并非平坦或固体状,贴近观察便会发现一切物体皆有小孔或皱纹,时间也有细微的裂缝、皱纹及空隙。霍金认为宇宙是从“无”中产生的,其观点与老子的“无中生有”惊人一致。而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人”开始觉醒,“理性”至高无上,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落地生根,世界竟被清晰地分割为主观世界、客观世界。海德格尔拒绝主客相对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意识到了西方哲学的问题所在,世界便成为他追问的原点。海德格尔对“世界”一词的理解与霍金相似,离东方很近。我很想与老邓说说海德格尔的林中空地,话一出口却是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林中路》: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两条小路上,

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虽然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呵,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我说这首诗流传很广,但我不喜欢,老邓很诧异。我弯腰在路边揪了一枚草叶,咀嚼着说,严格地讲,是不喜欢这首译诗。我不懂外语,无法对原诗做评价,但“语言是存在的家”,译诗把“家”丢了。老邓盯着我,若有所思,我看向林上的天空。其实,天空便是弯曲的时空,唯弯曲才是真相,唯折叠才能接近真相,而众生为何会执着于直线或平面而不能自拔呢?难道直线或平面便是简洁?不,简洁也是弯曲的,就像时间也有皱纹。我兀自笑了,回头对老邓说,原诗的意境应该是林中空地,是混沌的,译者却把它翻译成林中小路,是清晰的,没有光明和黑暗之间的阴影,还能“诗意地栖居”吗?老邓恍然,扭头看向森林深处。

或许听广瑞多次说起芊林背,或许对芊林背心存期许,在我之前的想象中,芊林背竟是平坦的,多么自以为是!不止一次,设想一个人、至多不超过两个人穿越林荫道的样子,设想安静地在林间聆听风声或呼吸的样子,设想凝视一枚叶子落下或一只鸟儿飞起的样子,设想月夜下坐在林地里数星星的样子,设想如果写芊林背,会如何贴近它、融进它,甚至与它合而为一。可当我走近芊林背时,才发现它根本不是一块平地或一道从这边穿越到那边的河谷,而是一座山!

芊林背是一座山,不是最合乎常理吗?

所有设想,都建立在我曾经看到的图片上,而图片无一不是局部的。不可否认,图片是眼见之一种,而眼见为实显然是存疑的,因为所谓眼见,无时无地不是局部之所见!

两边大树笔直、挺拔,间距均匀,仿佛列队的士兵昂首向天。太陽升得很高,透过林隙仰望,它永远是刚出生的样子。阳光穿过树林,能够清晰地看到它行走的线路。我盯着光中枝叶,疑疑惑惑地问老邓,这些树长得很像落叶松啊!老邓扑哧一声笑了,芊林就是落叶松,芊林背是人工林。我很惊讶。此后,我查阅1983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与“芊”有关的词有:“芊绵”“芊眠”,意为草木茂密繁盛。“芊芊”,释为草木茂盛。查阅2012年版、2016年版《现代汉语词典》,内容基本一致。不出所料,在各种版本的《现代汉语词典》中,既无“芊林”这个词,也无“芊林背”这个地名,芊林果然只属于沁源!

“仰视山巅,肃何芊芊。”芊林或芊林背何以被人忽略如斯?

“语言凭其给存在的初次命名,把存在物导向词语和显现。”海德格尔的话或可让芊林或芊林背感到一丝温暖。

好地方海拔最高两千五百米,气候寒冷,极端气温低到负四十度,厚冻土层超过两百厘米,正常年份五月中旬才能全部解冻。如果按常规方法造林,等到冻土层解冻以后,最好的季节就会错过。老邓说。

林场采用“消一层、挖一层”的办法,每天上午用洋镐挖一半,等到冻土消融后再挖一半,解决了冻土层难题。

早期,林场主要种油松。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林场调整林分结构,在好地方、北来沟、碾台山等地种植落叶松两万九千多亩,郁闭成林一万六千多亩。

芊林背山高壑口多,山体多为露绵岩。新中国成立初期只有一处天然落叶松林,六百来亩,其余都是荒山荒坡,老百姓叫大漫。改革开放以来,林场更新了大片天然桦树、栎树次生林,郁闭落叶松人工林四万多亩。二十世纪末实施天保工程,全面进入保护阶段,才有芊林背今天的林暗草明、花香鸟语。

沁源的芊林背是华北最大的落叶松人工林,哈巴河的白桦林是西北最大的天然生长白桦林带。

一个人工,一个天然,一样美。

去新疆领西部文学奖归来,返回沁源的第一站便是芊林背。不知为什么,走在哈巴河的白桦林里,我一直在想着沁源,想着芊林背,想着芊林背的层林尽染。直到再次走进芊林背,我才恍然,芊林背其实就是折叠的白桦林!郑曙林一直用他的美篇诱惑我去龙凤峡,从图片上看,那里的石头像极了哈龙沟的花岗岩!

这是我的西部印象,也是我对西部的答谢词:

空中俯瞰新疆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部电影——《撒旦的探戈》。

《撒旦的探戈》是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最具野心的作品,长达七个半小时,我是一口气看完的。看到西部,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喜欢它,或者说,西部就是一个长镜头,远比贝拉·塔尔的长镜头更为震撼。黑白片、节奏缓慢、非故事性讲述、场面调度强调衰落、退化和形而上特征,以及冲击力极强的特写和单调至极的重复,这些元素都是贝拉·塔尔的,也是西部的,或者说,贝拉·塔尔的美学视角就像西部,其本身便是无须言说的美学。

行走在西部,行走在胡杨的绝望之美中,自会对一元和多元有更强烈的感受。就好比量子物理学中的“超弦”,所有物质都是一维的弦,组成的世界却是六维的。物理学家称之为量子世界,这个世界事实上便是文学世界——每个个体都是一元的,一元的个体组成的文学世界却是多元的。

一元并非单一,而是类似混沌的独立存在。就像《撒旦的探戈》中超过十分钟的长镜头,镜头前的场景是单一的,镜头下的世界却是混沌的。长镜头之外,贝拉·塔尔还把特写和重复发挥到极致,就像西部强烈的阳光,以清晰照耀混沌,这便是伟大美学的伟大堂奥。

其实,沁源的很多风景都与新疆惊人相似,甚或,沁源便是折叠的新疆!

是的,沁源是折叠的。行走在沁源的大山间,你可以仰望,可以俯视,唯独不能平视,或者说,当你平视眼前风景的时候,眼前风景便把你遮蔽——或许大地意味着遮蔽?如果说新疆是平面的,沁源便是立体的;如果说新疆是线性的、漫溢的、属于时间的,沁源便是弯曲的、浓缩的、属于空间的;如果说新疆属于湖泊或地平线,适合饮马,适合驰骋,沁源便属于沟谷或峰巅,适合听风,适合做梦……当然,新疆的世界是时间和空间的,沁源的世界也是时间和空间的,二者的世界都意味着敞开,只不过,又各自在某一方面敞开得更突出些罢了!

简言之,新疆是长镜头,沁源是特写。

前几天下过一场雨,还担心此行像上次一样半途而废,谁知宋勇竟一脚油门把车直接开到山顶。翻过山去,道路平坦,但看不到最好的芊林背。右转上一道坡,路不好走,但可以登上芊林背的最高处。宋勇边与我念叨,边右拐而去,显然知道我和老邓最想去什么样的地方。上坡沿土岸前行不到两百米,见一辆面包车陷在泥泞中,车旁围着六七个人。大家走下车去,老邓问他们从哪里过来的,他们说灵石。宋勇问用帮忙不,他们说不用。宋勇沿车观察一圈,回头对我俩说过不去。我刚想说我们步行吧,宋勇已上车。我看一眼老邓,老邓冲我一笑,也随后上车。犹豫一下,我也只好上车。宋勇探着头看窗外,眼睛盯着后面倒车,几乎与正常行驶一样。想提醒他小心点,忽然想起他曾当过特种兵,心中不禁释然,且有一种既刺激又坦然的享受——行走山中,不冒一点险也是一种缺失,不是吗?

退回原路,翻过山脊沿山腰东行,林中的桦树、辽东栎叶子渐渐黄了、红了,可老邓说还不到最好看的时候。打开车窗,凝视着渐黄、渐红的叶子,每一片都色泽饱满,且无一丝枯干的意思。我对老邓说,怪不得都说芊林背的秋景好看呢,敢情那些叶子鲜亮得能掐出水来。老邓嘿嘿笑道,我们沁源的树叶发了黄,也是水嫩水嫩的。我呵呵一声,你们沁源是千泉之县吗,叶子的生命周期自然要比别的地方长啦。老邓摇摇头,不是生命周期长,而是生命质量高,叶啊花啊都懂得烂漫。我点头附和,那是,那是,沁源吗,沁到心的源头了,怎能不烂漫呢?

说笑间,来到一片草地前,平展,整饬,仿佛林中池塘,只是草黄了,秋色深了。若在夏天,有风从草地上轻轻吹过,那摇曳的青草与一池碧波何异?甚或,青草的波浪更有声有色呢!环草地有一条木板步道,直通山顶还有一条木板步道,草地和步道组合,状似藏在密林中的羽毛球拍。我和老邓下车,刚要朝山顶上走,突听宋勇低声说,快看,红腹锦鸡!闻声转身,见一只身形修长的鸟儿从林子那边飞起,尾巴黑褐,满缀桂黄色斑点,头顶金黄色羽冠,上背浓绿,腹部通红,颈后橙棕色羽毛呈扇状,仿佛披肩。鸟儿凌空而起,恰似一道火焰,明亮、斑斕,美得令人眩晕。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鸟儿,不由感叹。老邓低声说,是一只雄鸟,在这个季节,应该不止一只。话音刚落,又一只黄褐色的鸟儿从林子那边飞起,身形略比前一只小,头顶棕黄,间有黑褐横斑,上体密布黑色带斑,腰、尾覆羽棕黄,两翅与背相似,腹淡棕黄色,无斑。显然,这只鸟儿并无前一只的明艳,但也光彩夺目。宋勇低声说,这是只雌鸟,没有雄鸟漂亮。我盯着鸟儿说,两只都很漂亮,尤其雄鸟,就像一只凤凰。老邓微微一笑,红腹锦鸡也叫小凤凰,是鸟类里最漂亮的。两只鸟儿从林子那边振翅而起,本来是飞向我们这边的,发现地上有人指指点点,旋即示威一般在头顶盘旋一圈,雄鸟发出吱吱的叫声,越过树顶向坡下飞去。雌鸟紧随其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越树而去。

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仿佛天外飞仙,仅在告诉我何为惊艳。

我仰脸呆呆看着,似觉天空五色流溢,居然忘记拍照。老邓举着手机拍了几张,逆光中首尾不甚清楚,光彩倒是满满的。我很想下山去找它们,宋勇说,红腹锦鸡机警、胆小、怕人,稍有声响就会逃跑,这会儿肯定藏到矮树底下了,找不到的。好比一个绝色女子,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空气中弥散着某种隐秘的气息或音乐般的旋律。呆立半晌,我自言自语道,它们这是来炫耀的吧!老邓不以为然,这算什么炫耀,求偶才叫有意思呢。雄鸟以雌鸟为圆心,一边低鸣,一边转圈、舞蹈,站在雌鸟正前方,把羽毛打开,盖住头,一只翅膀压低,一只翅膀翘起,尾巴倾斜,眼睛含情脉脉,斑斓而妩媚。雌鸟被搞得眼花缭乱,不时发出咝咝声。这种表演能持续两个小时,看红腹锦鸡求偶,就像看一台歌舞剧。

老邓讲得人心底痒痒,耳畔响起古琴曲《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想起景凤、活凤,沁源果然是有“凤凰”的。

老邓说,凤凰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唐宋以来的凤凰图,就是以红腹锦鸡为原型的。宋代以后帝王衮冕十二章中,华虫的原型也是红腹锦鸡。

我对老邓说,你们沁源非龙即凤,可谓龙凤的故乡啊。

老邓笑一笑,山河如此,奈何?

步行上山,不时站在步道上回首,我也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什么样的事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越向上,视野越开阔,绿色越饱满。芊林背,不,沁源果然是个好地方。

一直在等郑曙林的电话,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竟迟到了。宋勇安慰我,他们天不亮就要进山,你不可能那么早就去的。我反问宋勇,假如我也想天不亮就进山呢?宋勇看着我笑一笑,郑主席不会让你那么早进山的。我问为什么,宋勇说,他们一上山,就抱着相机分散在林子里蹲守,很辛苦,也很危险。我心中却在想,辛苦危险是个借口,守候鸟儿出现需要安静,我站在一旁岂不多余?

车直接开到山顶最高处的台地上,既看不到郑曙林,也看不到梨乡队。山顶建一瞭望塔,也是观景台。上次和老邓沿步道上来,老邓说站在上面瞭望,周边群山一览无余。我跃跃欲试,可刚爬到二层便双腿发软,心发慌,一步也走不动。梯子架在主体外边,前后右三面是空的,下面也是空的,又恐高了。我让老邓先上去,自己坐在二层歇缓,可心慌得厉害,想站都站不起来。无奈,只好坐在梯子上,脸朝墙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挪下去。只差一层,只差十来个台阶,却无法登高一览群山,奈何?

宋勇指着观景台说,无限风光在顶层。我笑一笑,不置可否。观景台东南立有两个纪念碑,上次来心慌腿软,只远远看了一眼,老邓说是造林纪念碑,我未过去。山顶有一片空地,与山腰草地一样,应是造林时有意留下的。走近,见一为“人工造林纪念碑”,一为“森林抚育纪念碑”,为林场在芊林背一带种植落叶松而立。这样的碑并不多见,可见这片森林于太岳林场的意义,“抚育”二字竟也赫然上碑,尤令人讶异,好像森林也是个孩子。或许,在造林人的眼中,森林就是个孩子。心中不由一阵温暖,抬头看落叶松上层叠的秋阳,愈觉温暖。

站在碑前给郑曙林打电话,他在盲区,联系不上。宋勇说,他们都钻进林子里去了。我问,去哪儿能找到他们?宋勇说,山这么大,没法子找。又问,那怎么办?宋勇说,等。

对,等。

我让宋勇开车先返回山脊处,想一个人去林地里走走。宋勇巡视一遍周遭,除了他,便是我,偌大的空地里寂静得只剩阳光。宋勇很警觉,或是军人的习惯性反应。宋勇反复叮嘱我注意安全,才开车慢慢下山,我看着车的背影想,他或许在担心林中会突然冲出一只凶猛的动物吧。其实,秋天,林中万物都是温柔的,就连我一生中最敬畏的蛇也是温柔的,秋天时光早把万物的棱角不动声色地抹去。林边踽踽西行,发现车辙深陷的痕迹,是上次遇到的面包车留下的。北侧有一土崖,站在崖边眺望,除了森林,还是森林,色彩却比前两次丰盈十倍、百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时光最明显的标识便是色彩,我与芊林背虽只半山之缘——登不上观景台,只能站在此处看北边半座山——却心满意足。“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看到半座山,未打扰另半座山,如此也好。有半山叶子为我一时明白,有半山叶子与我同归于寂,如此甚好。国庆以来,山中秋色一天一个模样,这是一年中最丰稔的时光,也是暗藏皱纹最多的时光,仿佛流水,柔软了,波纹便肆意了。但丰稔与丰稔又有所不同,芊林背显然是丰稔的叠加,是丰稔页岩一样折叠起来的时光之书。

太美,转身离去。

沿土路前行,发现南岸上的树冠都朝路北方向倾斜,好像街道一侧从这头到那头斜插了一排雨伞。想起大毛孩说过的话,树冠朝南方向稠密,朝北方向稀疏。显然,大毛孩的话只说对一半,当林子一侧空着的时候,树冠朝北方向也可以是稠密的。所谓经验,都是有前提的,而时空从不平铺直叙,曲折无疑最美。拐进林子里,一脚踩上去仿佛踩在棉花上。不,比踩在棉花上还踏实,是踩在地毯上。不,比踩在地毯上还松软,像踩在动物毛皮上。其实,任何比喻都不够恰当,我踩在厚厚的松针上,很想刨开松针,看看它到底有多厚,但还是放弃了。不是怕脏了手,而是怕破坏它水平面一样的完整度。即便松针,经年累月叠加后也有波纹,也有结构,而运动无疑是最大的结构,变动不居,一刻不息。我来此,只是想看看它而已。我走在上面,只是想感受它而已。仅此而已。

彼此相安,甚好。

我与它有关,它与我有关,甚好。

我与它无关,它与我无关,甚好。

身不由己,向林子深处走去,松针在脚下发出清澈但柔软的声音。是的,就是清澈但柔软的声音,很像走在流水中。仅是很像而已,那分明是松针的声音,是松针落地声音的延续。我听到了,也用脚触到了。我穿着一双结实的登山鞋,但真的触摸到了。想躺在松针上,就像一蓬草籽撒在坡上,就像一块石头掉到水里,就像一棵树倒下。突然看见前面有物晃动,我吃了一惊,退后一步。看到帽檐下的笑容,是郭先生。他双手托举相机,一动不动,仅是脸比刚才抬高一厘米,仅是让微笑像花儿一样显露出来。我想喊却未敢喊出声来。郭先生趴在地上,很享受,仿佛趴在沙滩上。郭先生并无站起的意思,一直冲着我笑,那笑简单而纯粹,就像他身旁的蓝色小花,就像他趴在地上的姿势,舒展、自然。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爱鸟,为什么喜欢一大早上山蹲守。生活其实不只有我们看得见的,还有我们看不见的,就像时空裂缝里有“4度空间”。我朝郭先生招招手,他或许觉得一直趴着不够礼貌,想起身,我立即拦道,别动,我喜欢你这个样子。郭先生笑一笑,有些迟疑。我摆摆手说,你继续在这儿等你的鸟儿,我下山等你。

回到山脊,宋勇看我开心的样子,问是不是遇见稀罕鸟儿了,我说比稀罕鸟儿还稀罕。宋勇不明就里。我笑道,遇见“东岳大帝”了。宋勇很诧异,山上还有庙?我怎么不知道?我说,不是庙里的神仙,是山里的神仙。宋勇更糊涂了,我将错就错,反正是遇见神仙了,这是好事,不是吗?宋勇点点头,又摇摇头,问现在去哪儿。我说,去前边找老郑。我俩上车直奔草地而去。

老郑的车果然停在草地旁,人却不在,问司机他去哪儿了,司机说下山了。沿着司机指的方向东行,走了约半个小时,不仅没碰到一个人,连鸟儿也没碰到一只。不过,我听到了鸟鸣,在林子里,在林子深处。一直这样走下去会是七里峪吗?会是灵石吗?我不知道,此刻我只想去找鸟儿,只想去找拍鸟的人。原地返回,依然没有碰到一个人,依然没有碰到一只鸟儿,但我听到了鸟鸣。

坐在步道上,看见郑曙林从对面林中小路走上来,不慌不忙,背上一片阳光。我看着他,只笑不说话。郑曙林看着我,微笑被脸上的一片光影覆盖。宋勇突然插过来接郑曙林的相机,郑曙林摆摆手说,梨乡队下山了,我们去与他们会合吧。我很想问一句他拍到什么鸟儿了,但没有问。于郑曙林而言,拍鸟便是拍鸟,拍到固然开心,拍不到也不沮丧,唯一重要的是,他来过。

穿行在打翻颜料瓶的世界里,我居然闭上了眼睛,居然在闭上眼睛的刹那,看到左山右山都是打翻的颜料瓶。那些颜料瓶里装满鸟鸣,热烈干净。阳光洗过的森林没有什么不是热烈的,水洗过的森林没有什么不是干净的。热烈的森林没有什么是孤单的,干净的森林没有什么是脏的。脏是个形容词,是个动词,于森林而言,是个多余的词。脏是尘土,是草屑,是腐质物,于森林而言,是养分。许多东西本无所谓脏不脏的,是人让它脏或不脏的……车突然停住,抬眼看时,见郭先生、李先生、赵先生伞形排开,站在山底平房前,身前各自架着一台相机。他们没有发现我们。似乎他们谁都没有发现我们。下车的刹那,郭先生扭头朝我笑笑,趴在相机背后。李先生扭头朝我笑笑,也趴在相机后面。赵先生扭头朝我笑笑,又爬在相机后面。显然,他们也在对着郑曙林笑。听到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打机关枪,只是声音轻柔,仿佛一排叶子落地,仿佛一片鸟鸣溅起。我悄无声息地站在郭先生旁边,郭先生指指平房山墙说,那儿有几只红交嘴雀。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半天才看清楚它们的身影,体型比麻雀稍大一些。郭先生又连拍几张,把相机让给我说,你在相机里看,很清楚。我凑过去,果然看见四五只鸟儿在墙下觅食,通体朱红色,翅膀和尾巴近黑色,下腹白色,脸暗褐色。鸟儿不时用喙啄墙缝,每个动作都一清二楚,就像在看电视直播。

我退后一步,把位置还给郭先生。我站在李先生身后,看着郭先生,看着赵先生,而他们看着红交嘴雀。红交嘴雀飞起,散去,李先生回头与我说话,话风轻云淡。我回头望一眼芊林背,與他们一起离去。

在沟口,郭先生招呼大家围在一块石头上合影。我站在他旁边,一面旗子挡在我们前面——“绿色沁源·凤舞太岳”。

猜你喜欢
郭先生鸟儿
鸟儿筑巢
该干什么干什么
“疫情使我们更加亲近”
父亲9年20万字记录孩子成长
热带的鸟儿
股市暴跌后年收入40万元家庭理财规划
鸟儿排排站
为民服务 百姓赞誉
西郭先生和狼
嘘——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