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2022-01-13 00:43彭裕超
西部 2022年1期
关键词:莉亚塔尔

彭裕超 译

与人同行

〔塞尔维亚〕伊沃·安德里奇

伊沃·安德里奇(1892-1975),196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认为是南斯拉夫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代表作《德里纳河上的桥》《特拉夫尼克纪事》《萨拉热窝女人》被翻译为中文并多次出版。除了长篇小说,他还创作了大量中短篇小说,其现代主义文学风格和“讲故事”的叙事手法,深受世界读者喜爱,对几代塞尔维亚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

森尼亚克(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萊德市的一个富人区,俗称“后山”,坐落着许多大使馆、外交官邸和豪宅)的半山腰上,坐落着一排新别墅。别墅的边上有一栋小楼,因为与别墅为邻,也被人称为别墅。但是,无论人们怎么叫,它都只是一栋平常的两层小楼,带一个木制的阳台。这栋小楼建于很久以前,承建的建筑商叫“黑草”,当时这个地方还没有什么别墅。现在,这座小楼立于别墅群中,看起来就像一位头戴传统花丝头饰(塞尔维亚传统女性服装的头饰,一般为圆形的红色帽子,带有白色的花丝刺绣和流苏)的老妇人站在一群时尚的少女之中。小楼的外表如此平凡,内部也同样普通。家具的款式早已过时,而这一切,与留守这座房子的女佣的风格不谋而合。这位女佣的名字叫瓦西莉亚。

瓦西莉亚是位寡妇,她的先夫是扳道工。瓦西莉亚已经在这座房子里工作了很长时间了,她有着鸟儿般的脑袋,蜜蜂般的忠诚,很迷信,很听话,为人十分善良,总是面带微笑。当轰炸开始时,房子的主人带着妻子和孩子逃出了贝尔格莱德,把她留了下来,让她守着房子以及房子周围的一切。她之所以愿意接受这项任务,不是因为她不害怕,而是因为她和她的主人都认为留守房子很有必要,甚至说,除此以外,瓦西莉亚似乎无事可干。但是她什么都怕,不仅怕轰炸,怕德国人,她还怕一切响声,怕路过的人。甚至连那些芝麻大的小事,虽然只能吓唬无知而封闭落后的、对身边大部分事物都毫无感知也毫无头绪的、也看不见事件之间关联的人,都会使瓦西莉亚担惊受怕。尽管这样,尽管每一天、每一夜都要被吓死好几回,她依然尽忠职守地守护着主人家的房子和财产,从未想过逃离这座城市,她简单地把她注定要承受的苦难,看作是这场灾难当中的一部分。虽然她常常会问自己: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如此深重而难以堪负的苦难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小楼的前面有一个宽九米的花园,里面种有果树。一道篱笆、一堵矮墙和一扇铁门将花园与街道隔开。小楼的后面是另一个花园,里面的果树更高、更老,园子里搭了木棚、鸡窝和白鸽笼,还有专门用来豢养小兔子、猪崽子和其他家畜的屋舍。花园的中央有一处喷泉,喷泉上有一个工匠用粗糙的木制模具塑造出来的水泥女性雕像。侧面的高栅栏把花园与邻居家的地方分开。邻居家的花园大致也一样,只是多了一个马厩。

在这里,佩塔尔找到了他的孤岛。这座被别人叫作“别墅”的小楼,被主人抛弃的房子,位置太过暴露,容易成为轰炸的对象,所以别人根本不愿意住进来。然而这里成了佩塔尔的一片遮头之瓦,这个夏天,他在这里度过了平静的几个星期。这几个星期,对于他颠沛流离的生活来说,好比是一份馈赠。之前那段时间,他甚至不敢用“生活”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境遇。

一园之隔的邻居家的房子,被军队还是民政当局的人征用了,但是没有人搬进去住,因此房门是关着的,那里只住着前房主遗留下来的、没有人愿意征用的一位车夫,以及两匹十分老迈的马。这位车夫跟马一起住在马厩,他像瓦西莉亚一样,热心地守护着主人的房子。只有在警报拉响的时候,他才跑到佩塔尔那里,跟瓦西莉亚一起躲进地下室,他们相信地下室可以为他们挡住炮弹,保住他们的小命。

对于佩塔尔而言,这片人们纷纷逃离的区域,像极了一个孤岛。没有人愿意,没有人能够,也没有人敢在这里居住。它仿佛被宁静的海水包围着,而这片宁静,恰来自人们对死亡和轰炸的恐惧。

看不见的飞机投下的那些炮弹像极了死亡,它虽然不会一下子击中每一个人,但是它让所有人感到恐惧,因为它或迟或早,始终会出现在每一个人的门前。而终有一天,它们也会来到佩塔尔离群索居的这个孤岛上。

那天上午,刚过十点,警报拉响,这意味着炮弹已经向着贝尔格莱德飞来。

瓦西莉亚跑向地下室,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行李箱,里面装满了主人的贵重物品,另一只手里拿着属于自己的几块抹布。跟在她身后的是邻居家的车夫,他表情酸苦,紧皱着眉,两片发紫的厚嘴唇紧闭着,叼着一根已经熄灭了的香烟。他把主人的马留在身后,能救的只有自己所谓的命。

天上,从东南方向传来了熟悉的轰隆声。准确地说,已经有炮弹开始落到多瑙河岸附近的地方。佩塔尔站在房间里数着数,一股熟悉的激流,就像一个冰冷的箍一样勒紧了他的腹部,而发烫的血涌向了他的心脏。有一枚炮弹落在了附近,震开了门窗,也将柜子的玻璃震得狂响。之后是片刻的寂静,随后高空中再次出现了咆哮般的响声,整套程序卷土再来,而这一次始于托普茨达山。佩塔尔不知道要做什么,他推开门,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梯,然而他的动作一点都不像逃生。当他走下楼梯的时候,爆炸的声音又消失了。在一片寂静里,他在地下室的入口处停住了脚步。他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愧,准备重新走上楼梯。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到有个人靠在门边,样子像是在躲雨。佩塔尔走了上去,打开门,让门外的人进来。那是一位又高又瘦的年轻人,他的侧脸和长发像极了布兰科·拉迪切维奇(19世纪塞尔维亚浪漫主义诗人)。

“不用了,谢谢!已经过去了。”

年轻人嘴里这么说,但还是进来了,并关上了身后的门。新的一阵轰隆声又在远处响了起来,这次从相反的西北方向传过来。年轻人脸色苍白,表情很平静,他以地道的贝尔格莱德口音,平滑地拖长每一个音节:

“第二轮。”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佩塔尔在之前的轰炸经历中从未遇到过的事。整个夏天他经常听到严重的爆炸发生在附近,那种声音都非常沉闷。而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感觉像是有人用一条巨型的鞭子抽打了他的胸口,尖锐的爆破将一切连根拔起,震耳欲聋。年轻人不见了,整座房子摇摆着,不计其数、各种大小、各种形状的物品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掉下来,他的鼻孔和嘴里堵满了灰尘。佩塔尔失去了意识,但是他又感觉到有另一种新的意识油然出现在心头,这种新的意识取代了失去的意识,它是模糊的,被奇怪地简化了,但是在目前的状况看来,它已经很充分了。

巨鞭的抽打很快就平息了,但是佩塔尔依然手足无措,因为这次发生的情况,无法与他对轰炸的任何一种认识对应起来。他倚靠着墙站起身来,毫发无损,只是全身被灰色的尘土覆盖。这时他看到了那位年轻人,在楼梯底下,同样靠墙而站,同样毫发无损,同样全身灰白,他的长发像面具一样披在了脸前。

片刻过后,佩塔尔和年轻人以同样的幅度,小心而缓慢地开始活动身体,仿佛在检查自己的骨头和关节是否完好。年轻人拨开头发,郁闷地从嘴里吐出灰尘,困惑地露出微笑,平静地说道:

“还好。”

两人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发现外面全是瓦砾。他们走到房子前的花园,眼前的景象无比陌生。

整个花园一片狼藉,全是泥土、砖瓦、碎石、树木的断枝,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断折下来的各种碎片。在原本的花园入口处,现在出现了一个很深的坑,把半堵篱笆和整扇铁门都吞了下去。树丛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了水从破损的供水管里流出来的声音。左边,邻居的花园里,同样出现了一个炮弹坑,坑已经被浑浊的水填满了,只露出了折倒的核桃树,翻倒的树将根部指向天空。

“看,那就是我刚刚走进来的地方。”年轻人指着吞没了铁门和门前街道的坑,如此说道。

不过佩塔尔没有听见他的话,更没有听懂。

他爬过残垣败瓦和掉落下来的白铁槽管,向房子后的花园走去。在那里他发现了第三枚炮弹。白铁做的棚顶已经被掀烂了,园里养动物的窝、屋舍和笼子七零八落,所有的木板都断开了,不再相连。把两家花园隔开的栅栏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邻居的车夫和马所住的马厩,现在也成了一片废墟。佩塔尔在这片废墟上徘徊,感觉在探索世界的尽头。等回过头来,他发现身后的这座小楼,墙身布满了黑色的小坑,窗户被扯了下来,半个房顶被掀开了,而二楼的那一个小小的木阳台,现在就像一张被撕烂了的窗帘,悬挂在那里,摇摇欲坠。

佩塔尔缓慢地回过神来。随着意识的回归,他慢慢知道自己所在何处了,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何事。只有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边还有活物。

有几只鸡被压在木板、瓦砾和木梁之下。它们不断蹬着腿,想摆脱压在身上那份毫无怜悯的重量,但是徒劳无功。两只惊慌的兔子在废墟上跳来跳去,东奔西窜,像两粒活着的子弹。其中一只兔子毫发无伤,另一只兔子被爆炸伤到了一只眼睛,那颗受伤的眼球脱了出来,靠一根筋吊着。另一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像一颗红宝石,紧张地盯着前方,仿佛随时准备往外发射。高高的梨树没有被炸倒,鸡的羽毛和残肢竟然被抛到了树顶上。

也有两颗炸弹落到了邻居家的花园。从炸毁的马厩下,传出单薄而短促的嘶叫。佩塔尔走近去看,在木板和木梁之间发现了马的头和脖子。这是两匹马中的一匹。这匹马被瓦砾压着,努力地想把头探出来,几道血往下淌着,在血下,棕色的毛发深得发黑。

这些生灵涂炭的景象让人难受。佩塔尔于是回到屋里去看瓦西莉亚和车夫的情况。车夫刚从地下室走出来,听说了马厩和马的状况后,他感觉有人帮了他一个大忙,轻轻地骂了几句不要紧的话,便快步走了出去。瓦西莉亚走在他身后,祈祷着,脸色依然苍白,她把手放到嘴里,眼睛里充满了可怜的恐惧,沉默着,表情困惑。她上了楼,透过破损的窗,看到了被打翻和打碎的家具,才开始说话,而从她嘴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

“全完了,不知道主人会说什么!”

佩塔尔站在入口处。一只炸毛的黑猫盯着他,房主的小白狗在他脚边胡乱地挤着。小狗浑身颤抖,眼中充满了恐惧,渴求人的关心。小狗不停地叫,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抖动,它的腿完全支不起身子。

喧闹的人声从街道的方向传来。佩塔尔像是听到了口令那样,立即转过身去,翻过残垣断壁,努力开辟出一条通向花园门口的路径。年轻人默默在他身后帮忙。

瓦西莉亚每看到一件破损的物品都要发出悲叹,时而大声,时而小声,根据损失的程度来定。意味着危机解除的长哨警报声这时响起,瓦西莉亚的悲叹声被盖了下去。路人逐渐多了起来,人们说话的声音也多了起来、响了起来。

佩塔尔拼命在忙,像在自救,他努力把身前折断的木板、横梁和铁栅栏的残骸推到一边。他有股不可遏制的愿望,想赶快逃出这个地方,远离动物的呻吟和疯狂的悲叹,他想看到人影,听到人声——活着的人、有意识的人,他想走进人群,想跟人说话。

等終于翻越废墟走到街边,年轻人与佩塔尔道别,他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漠和平静,只是脸色更加苍白,头发凌乱了,衣服也脏了。

男男女女开始从藏身处走出来,涌向街道,所有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走去,走向市中心。他们在谈轰炸,谈自己的印象,谈在藏身处的经历。人们激动地谈论着,大声地,断断续续地,仿佛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向自己证明自己还活着,他们为这个事实感到幸福和激动。很多人喝酒来压惊,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醉意的光芒。城市上方出现了三根黑色的巨型烟柱,粉红色的灰尘像一层纱,覆盖住萨瓦河的河畔。那些把自己的亲人从贝尔格莱德送走、送到了附近小镇的人们伸长了脖子,很想知道轰炸具体发生在什么地方。

“车站,我告诉你们,炮弹落在了车站。”一个穿着电车检票员制服的男人激动地说道。

“是啊,肯定要炸车站,不然还炸哪里。”另一群人里有人说。

有三个男人,看起来像是文员,他们带着一位看起来很有教养的女士:女士的两条细腿奇迹般地支撑着庞大的身躯,腰上有一圈非常厚的肉。她说起话来糊里糊涂的,但是语气尖刻,颐指气使。

一位文员问:“车站着火了吗?”

检票员气势汹汹地回答:“车站和车站周围都着火了。”

这位卑微的文员忧心地说:“哎呀,我妹妹的房子就在车站边上,她不愿意走。”胖女人严厉而鲁莽地打断了他的话,就像妻子打断丈夫那样。

“逃过一劫啊,我从来都不明白那些说自己不怕轰炸的人。那些人不正常。不——正——常!天啊,我害怕。谁知道那些连轰炸都不害怕的人会害怕什么!”

她继续在说,但是她的声音被盖下去了。新的一群人走出来了,他们同样那么能说,同样不自然地感慨激昂,另一些人沉默着,忧心忡忡,被不确定的事物烦着,看得出来,他们的思绪在他们匆忙赶向的前方。

在路口处,坐着一个人,他在上一场世界大战里落下了残疾,成了一个乞丐、醉汉。他摇摇晃晃,用尽全身力气喊:

“拜托,兄弟,拜托,朋友!给我点钱吧,战场上的同志!拜托了!”

一个脚步匆匆的人走过,他充满了担忧,看不见也听不见身边的一切。乞丐苦涩地朝他叫道:“喂,给我点钱!你急什么,反正明天你就要死了。”

佩塔尔站在路口,竖起耳朵听着无数过往行人说话。他知道他要回去帮帮那可怜的瓦西莉亚,但他不舍得离开这个汹涌的路口。他单纯想跟人们待在一起,跟这些浅薄的、忧心的、可笑的、善良的或恶毒的人在一起,跟他们一起走走,坦诚而自然地参与他们的谈话、参与他们的生活,在他们当中迷失自我,过完余生。

(这时候,他的内心自言自语:真蠢啊,寻找孤岛的想法简直太糊涂了,要靠炸弹来指明道路,真是愚不可及。——但是,怎样才能找到与人相处之道,怎样跟人一起生活呢?我一无所知。可以学啊,笨蛋,好好学!)

佩塔尔离开了路口,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但是他胸中有了全新的认识,有了模糊却神圣的决定。

第一千零二夜

〔塞尔维亚〕亚历山大·蒂什马

亚历山大·蒂什马(1924-2003),生于塞尔维亚北部伏伊伏丁那地区的一个犹太家庭,是塞尔维亚著名小说家、诗人,擅长创作中短篇小说。他的作品主要关注人类对自由的追寻,以及在此过程中遭遇的痛苦、暴力、恐怖和愧疚。他的作品风格具有“中欧文学”的特征:黑暗而深沉,同时充满人文关怀,发人深省。著有《第一千零二夜》《无神论学派》《回归和平》等六部短篇小说集,以及《我们所爱的》《宽门》《信仰与背叛》等八部中篇小说。作品被翻译成十七种文字出版。

我乘坐午夜列车到达布拉格,马上开始寻找落脚的地方。我先从火车站周边的旅馆,一家挨一家地找,这些旅馆靠得很近,从彼此的门阶上,可以看见对方的招牌和门口。可是我找不到房间,只好往城市更深处走去,凭着手里的旅馆地址,这是上一家旅馆的看门人为了打发我离开而给我的。当时是十一月份,夜幕很早降临,很冷,看不见的云互相重叠,挤下的不是雨滴,而是同样眼睛看不见的冷冰冰的潮气。我每次走上街道,走在旅馆到旅馆之间的路上时,身上都打着冷战。我逼迫自己继续搜寻,但我也知道,大不了就回火车候车室去坐一个通宵,只要没人赶我走。

我就这样走了大概有一两个小时,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家酒店前。在值班岗前,我看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黑头发的男人和同样黑头发的女人,他们衣衫褴褛,在求看门人给他们地方过夜。他们到得比我早,所以比我更早得到了拒绝。轮到我提出同样的请求时,他们迟疑地站到一旁,然后早我几步离开了酒店,这将成为他们领先于我的优势,他们会比我快几步到达下一间最近的酒店。现在我能够更加仔细地观察他们,他们有着引人注意的深色皮肤、面部轮廓、红色的厚嘴唇、弯曲的鼻梁和蓬松下垂的黑色头发——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他们是吉卜赛人,他们至少是住在城市里的,因为男人身上穿着一套残破的西装,脚上穿一双深色的袜子和凉鞋,女人穿一条裙子和短风衣,脚上穿一双胶靴。我尴尬地想到,看门人决然拒绝他们,正是因为他们是吉卜赛人,来自流浪者的世界,而我在他们身后进来,看门人只好也将我拒绝了,以免表现出对待上的区别。

然而,现在我已经不太可能与他们分开,因为根据看门人的话,这里已经离市中心很远,隔很远才有一家旅馆。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越来越令人费解,对我来说最好还是跟随着这对男女的脚步,毕竟我跟他们前往同一个地方。走到街上的时候,我试着跟他们说话,用混杂的斯拉夫语,希望他们能够更好地听懂我的话,我想告诉他们我之所以紧跟其后,是为了稍微缓解孤独和挫败的感觉。他们停下脚步来听我说话,很认真地听,然后点了点头,像是在告诉我他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因为夜色渐浓,必须马上继续前进。我走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很明显我没有妨碍到他们,因为他们马上又开始轻声说话了,声音像是压着嗓音在哼唱,我几乎听不见,更别说听懂了。他们好像在续讲一个早就已经开始了的故事。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来自低矮云层的湿气席卷而来,夹带着雨雪,我们从一条街走到了另一条街,跨过了阴阴沉沉的伏拉塔瓦河,过了几座我不认识的桥,旅馆越来越稀疏,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身上穿着大衣,头上戴着帽子。前面兩人身上的衣服很单薄,头上没有帽子,但是他们没有流露出半点我身上所感觉到的不耐烦,他们只是步履平均地走着,说话的声音窃窃的,非常轻柔和谐,时而是男人的声音,时而是女人的声音,轻轻地交织在一起,他们脑袋相互偎依着。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我当然很好奇。男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网兜,女人的手是空的,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因此他们不像是卖东西的人。也许他们是来看望什么人的?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他们怎么会没有住处,以至于在这样一个心烦意乱的夜里,冒着雨夹雪,穿着单薄的衣服,一边无忧无虑地走着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就好像说话就是最要紧的事情?假如说,他们是夫妇,或者兄妹,他们有可能还真是,也许互相认识了三十多年了,那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令他们谈这么久,谈得如此欢乐呢?

我们走到了下一家酒店,而我不可避免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因为就算我走在前面,在这么一个下雪的夜晚,我也没有办法做到像他们那样若无其事地推门而进,他们之前就是以类似的方式走进任何一处地方。我们又一次站在了看门人的值班岗前,在柜台后等待我们的又是一张厌烦的、拒绝的、黑夜般的脸。我听到吉卜赛女人说了那句我已经无比熟悉的话:“您这有双人间吗?”这次我细心地留意着,在看门人那张中年的、一动不动的脸上,在他那毫无异色的眼中,看见了不信任和排斥,他试图将厌恶的神色隐藏起来,却没能完全做到,还露出了由这两位深肤色的、真诚的、顺从的陌生人带来的不明恐惧。他眼也不眨就回答说没有房间,吉卜赛男女面面相觑,站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他们听见的答复,但是他们的脸上没有出现半点惊讶或愤怒:这样的答复,肯定已经伴随了他们一生。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毫无意义地提出了同样的请求,当然,我也得到了相同的回答。我们只好离开。

这一幕在我们之后到达的另一家旅馆又重复了一次。现在,我已经颇有经验地在看门人的脸上,提前读到了早就潜伏在不信任的深处的决定,这个决定让这对吉卜赛男女,以及他们身后的我,再次回到街上。现在我们走上了黑暗的市郊街道,凛冽的风扫荡着这片荒凉空旷的地方,稀薄的雪慢慢把针叶林覆盖起来。我对自己身在城市何处已经完全没有概念,只是机械地跟在两人身后,跟随着他们无望的带领。因为对我来说,似乎没有别的选项。他们执着地走在我前面,男人穿着开口的凉鞋,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手里的网兜明显是半空的,女人被拖着,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他们的头互相偎依,轻盈的雪花落在他们的头上,像是浅白色的冠冕。他们的谈话继续流淌着,像是歌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又像是没有结局的故事。现在,在我看来,在我们所处的僵局中,这更像一种对于挫败的病态奖赏,以及对理性的无用反抗。

我们爬上了一条陡峭而黑暗的街道,他们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来到了一家工艺馆般的店门前。在漆黑大门的阴影和被橱窗照亮的窗户之间,有一个宽阔的入口。吉卜赛男人停下了脚步,用高于他们说话时的音量对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独自爬上了楼梯,走到橱窗旁的门边。从门外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家酒馆,一个铁皮吧台,啤酒龙头,以及人们在沉默中耷拉下来的脑袋。他躲藏在门后。女人这次独自上去,走向入口。她走进了门,我跟着她,我们就这样走进了一座郊区旅馆的破落的大堂。看门人站在柜台后面。我听见女人在要双人房。我看见某种不信任的排斥感如同面具般慢慢爬上了看门人的脸,他带着疑问的眼光看向了站在背景里的我。我用脑袋做了个动作,表示我们不是一起的。之后他转向了女人,用平常业务的口吻告诉她,双人房已经没有了。女人听到对方的话,回过头来,但是这次她身后没有自己的同伴,所以只好把她平静的神态传递给我,然后转身离开了。我在后面,身无旁人。我上前一步,走近柜台,这次我很确定自己给人的印象有所不同,因为身边没有那两个人,我用坚定的声音要一间房。看门人犹豫了一些工夫,他挠了一下额头,说他们的确还有最后一间房,但那是间双人房。我回答说没关系,于是他让我填登记表,给了我钥匙,而我把钞票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房間里的确有两张床,有脚凳,有小桌子,有椅子,甚至还有一个小收音机。我打开收音机,脱下外衣,把外衣铺在温柔地散发着热量的暖气片上,走到窗户跟前。通过雾气腾腾的窗户,我隐约看到了旅馆入口前那宽阔而陡峭的街道,路灯的光很暗淡。稀疏的雪花继续飘落。我看着雪,感觉有人在人行道上走着,于是我俯身向前,把头探出窗外。是的,我现在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两个熟悉的人影——男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女人穿着风衣和胶靴——沿着街道,往远处走去,他们没有得到这个房间,所以还在继续寻找可以落脚的旅馆。他们走上陡峭的街道,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像是走在通往天空的路上。在斜坡上,他们的脑袋靠得更近了,我猜他们又在讲话,继续着刚才的谈话,继续讲着某个故事。我敢肯定他们不会找到落脚处了,感觉他们会一直这么走着,无望地继续寻找,永远在找,跳过白天,彻夜彻夜地找,同时他们又从自己的故事中,得到了一些乐趣。

最美好的年代

〔塞尔维亚〕莫莫·卡波尔

莫莫·卡波尔(1937-2010)是塞尔维亚最多产、作品最畅销的作家之一,一生写了四十多本书,涉猎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游记、传记、诗歌等多种体裁。他的作品大多取材于贝尔格莱德城市生活,展现贝尔格莱德的独特风情,语言风趣幽默。主要作品有《一位安娜的笔记》《011—西方—东方》《你好,贝尔格莱德》《最美好的年代以及其他故事》等。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

十五岁时,他向女孩子撒谎说自己十七岁,有的女孩信了,有的不信。十八岁起,他开始抽烟酗酒,看起来更老了。那个年代,生性敏感的女孩子,容易为饱经风霜、忧郁颓废、步入不惑之年的沧桑男人而着迷。他也想忧郁和颓废啊,却找不到理由。二十岁时,他以为自己活不到三十,但是三十岁还是来了。有人说,那是最美好的年代,他听天由命。那些年虽然算不上是最美好的吧,起码过得喜乐。离四十岁还远着。他预感最好的东西马上就要出现在面前,但是等他来到跟前时,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于是,他过了四十一岁的生日,谎称自己才三十九岁,有的女孩信了,有的不信……

他崇拜的人都英年早逝。比如说詹姆斯·迪恩(二十三岁)、莱蒙托夫(二十七岁)、玛丽莲·梦露(三十三岁)、莫迪利亚尼(三十二岁),肖邦和叶赛宁去世时也才只有三十岁。他继续活着,庆祝了四十五岁生日,这次既没有蛋糕也没有蜡烛。主要因为两个原因:一是蛋糕会让人发胖;二是他那可怜的长期吸烟的肺,已经不能一口气吹灭四十五根蜡烛了。有人跟他说,那是最美好的年代。

最美好——什么意义上的最美好?

奸诈狡猾吗?

的确,没有什么比中年男人更加奸诈狡猾了。他再也不是什么奇迹男孩,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知道自己无法征服世界。亚历山大·马其顿斯基三十岁就去世了,杜尚皇帝(按照历史记载,杜尚皇帝活了四十七岁)也才活到三十三岁。不是所有一切都能被征服,他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毕竟,还有一些漂亮的女孩是征服不了的,只能作为目标。

中年男人知道自己不会长出第三颗牙。他可以接受镶假牙的事实,更何况,就算是好莱坞明星,也有镶假牙的。

他也不再相信神奇的乳液和防脱洗发剂,因而,他带着哲思般的平静,接受了秃顶的事实。

靠跳水和泳姿来吸引女孩子的日子也一去不返了。现在,入水的时候他分外小心,游泳时大部分时候只是在水面漂浮着,尽量不做不必要的急促动作。他体态放松时,别人看着以为他溺水了。

在家长会上,他关注的不是坐在椅子上的同龄的其他家长,而是年轻的女教师。

他去到哪里都要穿上西装外套,他争辩的理由是,不穿西装的话,就没有地方放驾照、钥匙、钱包、手帕、药品、香烟、钢笔和打火机了。曾经的他不需要这一切,走路时双手插在空空如也的口袋里。

在同学聚会上,他觉得所有人都老得可怕,只有自己没有老。他说:“真的,我谁都不认得!我再也不来参加聚会了!”

他越来越多地把这句陈腐的话挂在嘴边:“人老不老不是由岁数决定的,而是由心态和感觉决定……”

最终,中年男人承认,当前的岁数就是最美好的年代,他把岁月放在一根稻草上,把它拉长来过。他生活圈子里的人,都认为这位中年的主人公是稳重可靠的。他既严肃又自信,脚踏实地!

他身边的人不太信任那些会“飞”的人(除非是飞行员或者知名的艺术家)。没有人想过,我们的中年主人公,在其灰色的公务装底下的深处,其实藏着一个小男孩——一个梦想家。心底的小男孩让他夜不能寐,让他从双人床上爬起,拉着他的手,赤脚走到厨房,然后在那里呆坐着,抽上几个小时的烟。他惶恐地看着身边的一切,端详着这个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牢笼。

我为什么在这里?那个熟睡的女人,是曾经的那个女孩吗,我竟为了她不惜从铁路桥跳进河里?我还能活多久?如果说我已步入中年,那是否意味着我已经过完了半生?我是否尚未意识到,已然过去的前半生比眼前剩下的后半生更加美好?如果是的话,那我们现在过的生活又算是什么?会一直这样下去到最后吗?会有什么变化吗?我还能期待什么?多一间房子吗?多两名手下?还是车上多两扇门?这一切会怎么发展?

“大半夜的你在干什么,还不睡觉?”中年男人的妻子站在浴室走廊问道。男人看着身穿睡衣的妻子,觉得她像极了年老的奥菲莉亚。应该怎么向她解释?赤着脚,穿着睡衣,干裂的嘴唇夹着一根烟,待在这里。她不会理解的。不值得说。

事情总是以不同的方式发生,而在我们的中年主人公身上,情况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准备下班,正在想离开办公室后去哪里。这时,他一位朋友介绍的年轻女孩来了,求他安排一份工作。“我今天就差把她的事情给安排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女孩害羞地走了进来,在沙发边缘坐下。他冷漠地询问这个女孩的情况,了解到她不是这座城市的人,知道她刚刚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知道她跟室友合住,也了解了她什么都愿意做。就这样,他一直以为已经灭绝了的女孩种类,砰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身边全是安闲的中年女性,她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总有办法得到想要的一切,因此,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毫无防备地落进了一个即将消失的纯真世界。他此刻的自我感觉十分强大,他试图向女孩解释,所有人都是坏蛋,他们假装提供帮助,实质是想利用她。他一厢情愿地感到有必要带领这位女孩穿越敌人的阵地,那里潜伏着各种各样的危险。他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道,这是人之常情,我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吧!

他把当天的其他事情抛诸脑后,带着女孩去了一家出名的餐厅吃饭,享受着这场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的、不负责任的逃奔。

“就像我们小时候逃课,不是吗?”他说着,同时感受着女孩的后背在他的指尖下发出颤抖。

应该专门写一篇文章来论述这些中年男人的饥渴之手啊。他的手指完全没有必要出现在年轻女孩的后背,现在却已经来到人家的大腿膝盖了。我们的主人公,在菜单和酒单间游走,简直轻车熟路。他本来是来听女孩诉苦的,却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女孩认真地听着。啊,中年男人是多么喜欢别人听他们说话啊!

一个拥有一切的男人,和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他居然沒有意识到,开胃菜才刚刚吃完,他就已经爱上了自己正在招待的这位客人。女孩感觉男人已经微醺。或许可以请他到自己的学生宿舍去喝一杯咖啡?可以,只要室友不在就行。室友的确不在。还没有等水烧开,男人的爱欲就已经沸腾了。

“等一下,咖啡怎么办?”女孩说道,她没有穿内衣。

“之后吧。”

“什么之后?”

“那个之后……”

他在傍晚六点半醒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好久没有像这样在爱欲过后沉沉地坠入梦乡、坠入虚无了,完全忘却了时间。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洗澡,更别说点燃那根不可或缺的香烟。好吧!他恍如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回到了青春,回到了自己的学生公寓。只是这墙上的海报不大一样。

在傍晚的阳光里,中年男人观察着躺在自己身旁的青春的身体。他的目光缓慢地在这张后背上游弋,一直游到那两条没有一丝赘肉的纺锤形的大腿。平生第一次,当看到那些被紧张感咬坏的指甲时,他不觉得厌烦。女孩趴在他的身旁,像个孩子那样熟睡,虽然才刚刚认识他,却对他充满了信任,这简直太完美了。他看着女孩的眼睫毛,被睡梦笼罩着。她的鼻孔随着呼吸一张一翕,像是年幼的珍稀野兽。他看着女孩耳朵后的一簇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太过动人,即使女孩身上什么都没有,她的手里、她的生活中同样什么都没有。她的一切,都被那些狡猾的人、强大的人夺去了。她只有一条“李维斯牌”牛仔裤和一件廉价的印度衬衫。因为欲望和香烟,他的嘴里感到苦涩。

“嘿,你有甜的东西吗?”

“你想要口香糖吗?”

女孩教他用口香糖吹出一个气球。气球爆炸时,他的嘴被套上了一顶橡胶降落伞,却张大了笑着。

中年男人带着这个美丽的秘密回了自己的家。在甜蜜的沉默和几句简短的话后,他再也无法忍受那些关于汽车维修的谈话。那个女孩,对他来说就像是某种药物一样必要。当他不在她身旁时,他感觉自己半死不活。于是他们秘密地交往起来。

他们互相比较着自己的同龄人。女孩对他说,他充满了细心和爱意,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她说,她喜欢他,他关心她。她从未习惯有人帮她拉椅子,帮她开车门,给她点烟……她的同龄人太害羞,不懂得表达关注和好感。

“天啊,为什么每当我想点烟的时候,你都知道?”

他没有给女孩找到工作,却给她找了个男人。

等走到离婚,中年男人才认识到这些年跟自己一起生活的是什么人。他不奢望从妻子那里得到谅解,但起码得有“欧洲人的样子”吧,而他等到的却是,在一夜之间到来的律师、法官、刽子手和私家侦探。这些人找到了他的女朋友,带她去喝了咖啡。男人的妻子对女孩说,这个男人很老,体弱多病,薄情薄义,离开了妻子便一无是处。妻子说,是她造就了这个男人。妻子理解这位女孩,对女孩来说,这只是一场短暂的冒险!她说,这个男人的年纪可是你的两倍啊!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说句话吧!”

女孩咬着口香糖,从美丽的粉红嘴唇间吹出了一个气球,砰的一声,气球爆了。

中年男人从自己整齐的家里搬了出来,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好吧,这就是他忙活了四十五年得到的所有!他在酒店里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到新的小区租了一套单间公寓。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他早餐喝不冷不热的可口可乐,午餐吃火腿肠,晚餐是迪斯科舞厅供应的三明治。在舞厅里,他试着玩乐,样子却像一头受过训练的熊。

他现在有点想念那帮无聊的朋友了,但是他们都已离他而去。他们的妻子不让他们跟他玩,担心自己的丈夫受到这个坏榜样的不良影响。有时候,他跟女孩坐在拥挤的城市咖啡馆,却没有熟人敢走近他。整座城市好像都站在了他前妻的那边。这些人不会原谅他,因为他得到了年轻的漂亮女孩,而他们要继续履行婚姻的责任。他们既嫉妒他,又害怕他。他带着女孩,重新造访了那些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好地方。他带着女孩,再次走过那些他人生中的秘密道路,却对女孩的一无所知感到无比惊讶!他,这个曾经让整座百货大楼都担惊受怕的大老爷,如今当起了温顺而耐心的导游、翻译和金主……而她,这位出身贫苦的女孩,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少奶奶,轻而易举地跨越了几个世纪的鸿沟。在威尼斯的夜里,女孩拉拽着他赤脚在雨里猛跑,他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他感冒了。更糟糕的是,女孩还把他的车撞坏了——这是他从旧生活里带出来的最后一样东西。最最糟糕的还有——那一天,在海滩浴场,女孩跟某位不认识的男生游去了很远的地方(据她说,他们在比赛),到了日落才回来,眼中带着扑朔迷离的神色。

“又来了!”女孩有一天厌恶地叫道,“你为什么总要给我点烟?烦不烦!”

怎样都好,中年男人瘦下来了,也变得更加好看。年轻的衬衫配牛仔褲的打扮在他身上显得很不错。他开始染头发。

他的前妻同样容光焕发。听别人说,她也新找了伴。有人偶然见到这对老夫妇会面,商量着偿还贷款的事。他从来没有告诉别人,他的左手有时候会发麻,有时候喘不上气。

一天早晨,这位中年“逃犯”又在他的旧双人床上醒来。早餐已经放在桌子上了。翻开的报纸摊放在最平常的地方。银灰的颜色又从发根露了出来。他的体重又增加了,穿回了旧日的服装。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个不知所踪的女孩。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来自激情的袭击,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他又去参加生日聚会,去参加烧烤聚餐;逢周五去玩纸牌游戏。赢了游戏的人,会把赢到的钱放入旧糖果盒。盒子装满钱后,大家就去南斯拉夫酒店,一边吃着大餐,一边讲着老掉牙的笑话和那些他们在夏天去度假时发生的趣事。

中年女人早已摇身一变,成了为中年女护士,而中年男人再也不赤着脚在雨中奔跑了。他一夜间老了。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的时候,越来越容易睡着。

虽然没有人提起那位年轻的女孩,但她总是会出现。出现在某人粉红色的嘴唇间吹起的口香糖气球里,出现在登上53路公交车的某条牛仔裤里,出现在每个可口可乐瓶子里,出现在每瓶可口可乐打开时从瓶口冒出的气雾里……

他已经戒烟很久了,但是口袋里依然装着“登喜路”牌黄金打火机。他用它来给别人点烟。

有时候,电话响起,中年男人拿起话筒,什么声音都没有。电话线的另一头,对方默不作声。

默不作声,默不作声,然后把电话挂断。

猜你喜欢
莉亚塔尔
The Book
尴尬时刻
母亲的餐桌
进步是人生的最大乐趣
那些有趣的奶酪们
翅膀
和塔尔羊套近乎